第73章
,只剩最后几天了,谁都不想生事。 裴纪安来到西院,雨声逐渐转小,叮咚叮咚砸在屋檐下。绿绮正在收拾东西,她看到裴纪安,连忙走出来问好:“裴大郎君安。” 裴纪安微微点头,问:“表兄在里面吗?” 说出“表兄”这两个字,裴纪安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已经多久没有叫过这个称谓了?自从那日在公主府决裂,裴纪安再也没喊过顾明恪表兄,两个人形同陌路,见面点点头,更无他话。 何况,裴纪安总觉得,顾明恪并不是他的表兄。或者说,他不是顾明恪。 裴纪安没有证据,但他的身体本能告诉他那个人不对劲。就如此刻,裴纪安对着顾家的丫鬟,很自然地吐出“表兄”这两个字,然而一旦对着顾明恪的脸,裴纪安就再无任何亲近之意。 绿绮叉手,说:“郎君在里面,请裴大郎君随奴婢来。”顾明恪早就听到外面来人了,但他无动于衷,依然专心翻阅面前的律疏。绿绮将裴纪安引入屋内,给两人上了热茶,就静悄悄退下。 茶香氤氲,水雾晕染在半空中。裴纪安和顾明恪静静对坐,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在云端。 过了一会,裴纪安率先开口:“明日便是少卿婚礼,恭喜顾少卿。” “多谢。”顾明恪淡淡颔首。裴家所有人都为婚礼忙得脚不沾地,放眼放去,处处可见大红装扮,然而他这个当事人却静坐屋中,手执一本书卷,平静的仿佛局外之人。顾明恪回话时顺便扫了裴纪安一眼,他漫不经心,道:“裴司议多保重身体,自上次一别,你似乎瘦了很多。” 裴纪安如今调到李怀身边,已经成了东宫之臣,拜右司议郎。 裴纪安确实消瘦不少,政事上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病逝,皇帝体弱,天后掌权,李怀软弱,一切都往裴纪安最不希望的方向奔去;而内事上,顾明恪和李朝歌即将大婚,京城内外都在庆贺这两人的婚礼,这让裴纪安如何宽心? 裴纪安扯了下唇角,语气中似有讥讽:“顾少卿人贵多忙,竟然还记挂着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顾明恪无喜无怒,静静地望着裴纪安。顾明恪并不关心裴纪安,只不过裴纪安是他的任务对象,顾明恪总要保证裴纪安活着。 说起来,顾明恪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他下凡的真正任务——辅助贪狼渡劫了。顾明恪已经从最开始的迫不及待,慢慢变成随缘进行,到现在已经彻底撒手。 当初顾明恪答应时,本以为这个任务很快就能了结,最多不过耽误他两三天而已。现在,顾明恪已经做好在人间停留四五十年的准备。 他真是想不懂,渡劫而已,怎么能这么慢?仙人飞升之后,因为长久脱离人群,不知世间疾苦,所以天庭时常会安排职务重要的仙人下凡历劫,感受世间兴衰,体味人间百态,心境突破后才能恢复记忆,重归天庭。因为要磨砺裴纪安心性,所以顾明恪不会干预裴纪安的人生,更不会帮他摆平难题,只会在必要时刻推裴纪安一把,帮助他早日勘破心劫。 结果,裴纪安耽误自己的时间不说,还连累着他上司的上司,一起滞留在人间了。 顾明恪如今已经看开,裴纪安只要没死就行,其余事情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裴纪安并不知道面前人在想什么,他看着顾明恪漂亮的近乎妖异的容貌,感到一种空飘飘的茫然。 明明裴纪安刚重生的时候,局面并不是这样。那时候他踌躇满志,而顾明恪体弱多病,消极避世,所有人都猜测顾明恪活不久。仅仅两年过去,裴纪安屡屡碰壁,前程、婚姻都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亲人朋友都在指责他。而顾明恪却青云直上,仕途亨通,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享有盛誉,现在,顾明恪还即将尚公主。 仿佛最开始的局面对调了。当初在行宫时,世家郎君们还开玩笑,说说不定顾明恪成婚在裴纪安之前。谁知一语成谶,顾明恪竟真的赶在裴纪安之前完婚。 对象还是李朝歌,裴纪安前世的妻子。 两人对坐,彼此都无话可说。顾明恪不想再和裴纪安浪费时间,便问道:“右司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有事说事,没事就可以走了。 裴纪安从袖子中拿出一对锦囊,置于案上:“这是全福锦囊,婚礼前一天挂在床帐边,可保佑夫妻和美,多子多福。” 裴纪安心中自嘲,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给前世妻子的现任驸马送求子锦囊,还祝福他们“多子多福”。裴纪安知道顾明恪没什么可羡慕的,不过是从替身一换成替身二罢了,一个被李朝歌用来睹物思人的影子,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但裴纪安看着面前大红的装饰,锦簇的合欢花,心底却总觉得愤怒。 顾明恪没想到还有这种讲究。人间这些年习俗变化真大,尤其婚礼,多出来很多顾明恪闻所未闻的礼仪。顾明恪收下,说:“多谢。还有其他事吗?” 顾明恪几乎将赶客写在脸上,裴纪安自然也无意久坐。他站起身,走出几步,莫名停下。 顾明恪颇有些忍无可忍,他秉着在公言公的态度,按捺住情绪,尽量平静地问裴纪安:“又怎么了?” 裴纪安没在意顾明恪语气中的不善,他转身,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顾明恪:“你应当知道,盛元公主小时候被异人收养,在剑南长大。” 顾明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裴纪安又说:“她少时曾在屏山遇到一位男子,可惜两人擦肩而过,之后再无缘分。” 顾明恪没懂裴纪安说这些做什么,他一双寒眸静静望着裴纪安,等待着裴纪安接下来的话。 裴纪安对上那双清冷、幽黑又淡漠的眼睛,几乎忍不住想低头。似乎仅是直视这双眼睛,就已经是极大的不敬。 但裴纪安咬了咬牙,还是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她与你成婚,并非爱你,她真正心仪之人是当年出现在屏山的男子。此后多年,她一直在寻找长相脱俗、气质清冷的男子,来东都后恰巧遇到了你。你并非她真心所求,你只是一个替身。” 顾明恪微怔,随后若有所思。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难怪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强取豪夺,偏执的近乎疯狂,难怪她今生见到裴纪安,一夕间爱恨全无,说下杀手就下杀手。原来,根源竟在当年屏山。 顾明恪去屏山捉拿牡丹在重置时间线之前,也就是说,两世的李朝歌都看到了他。前世顾明恪缉拿牡丹后就立刻回天庭审判,之后再没有下过人间,李朝歌自然找不到他。没想到,李朝歌因此盯上了裴纪安。 裴纪安毕竟是仙人历劫,一举一动都和凡人不同。抛开外貌不论,裴纪安身上那股仙气,和顾明恪还挺像的。 顾明恪心里倒有些对不住了,怪不得须弥镜选择他来帮贪狼渡劫,原来前世贪狼历劫失败,也有顾明恪的原因在。 裴纪安说完后,就一直等待着顾明恪反应。结果顾明恪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后面看着他时,隐约还有些歉意。裴纪安被那种眼神看得窝火,忍不住提醒道:“你明白什么叫替身吗?你只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她幻想为其他人。” 顾明恪点头,平静说:“好,我知道了。” 裴纪安都震惊了,顾明恪他说什么?裴纪安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替身比红杏出墙还要过分。如此奇耻大辱,你都不介意吗?” 顾明恪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过若一个男子终生都是另一人的替身,确实很屈辱。顾明恪表示理解,他念在裴纪安被人当替身后情绪脆弱,十分和善地说:“无妨,我和她之间不必计较这些。你最近若是睡眠不好,那就多做些其他事,勿要惦念过去。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人要往前看。” 顾明恪一眼就看出来,裴纪安这段时间睡眠很不好,前世的回忆时常入梦,搅扰的他不得安宁。顾明恪无法理解他在痛苦什么,但是,如今裴纪安和李朝歌已经再无关系,明日就是顾明恪的婚礼,论起人间的亲缘,裴纪安还要叫李朝歌一声表嫂。裴纪安再纠缠于梦境,恐怕不妥吧。 裴纪安听到顾明恪的话,愕然无比。顾明恪真的是男人吗,妻子心有所属,他竟然说不必计较? 裴纪安像丢了魂一样走了。等裴纪安出去后,焦尾悄咪咪溜进来,问:“公子,刚才表郎君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顾明恪回到桌案边,整了整袖子,继续翻他的律疏,“说些闲话而已。” 真的吗?焦尾不信,裴纪安走出去时仿佛天都塌了。焦尾在屋子里左摸摸右蹭蹭,最终没忍住,悄悄问:“公子,这几天府里准备你的婚事,这分明是大喜事,表郎君却失魂落魄,看起来很不高兴。他前段时间还退了和广宁公主的婚事,公子,你说表郎君是不是……” “焦尾。”顾明恪声音抬高,他从书上抬起眼睛,冷冷望了焦尾一眼,“常思己过,莫说人非。没有根据的事情,谁允许你拿来编排的?” 焦尾被这个眼神吓住了。他们家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很随和,但一旦动起真格来,就如雷霆天威,伏尸百万。焦尾两腿发抖,再不敢多说。他看到桌案上有东西,他存了讨好,连忙说:“这是什么东西,又红又艳俗,放在这里碍事。公子,我这就将它们扔出去。” 焦尾说着就要来拿锦囊,他想得很好,他们家公子性情高远,品位清淡,衣服配饰只喜欢用浅色,这种大红大绿肯定不入公子的眼。然而焦尾的手还没有碰到锦囊,忽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仿佛有一柄刀悬在他脖颈。 焦尾惊骇抬头,看到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出去。” 焦尾身上鸡皮疙瘩都爆起来了,哪敢再留着,赶紧夹起尾巴溜走。等焦尾走后,顾明恪垂眸继续看书,许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过了一会,他抬手,不经意在两个锦囊上拂过。锦囊瞬间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再无裴纪安的味道。 裴纪安不知道从哪里沾染的熏香,味道极重,熏得他无法集中精神。现在锦囊内外都是清冷的寒香,顾明恪终于满意了。 他以为这回他总可以集中注意力,可是过了很久,顾明恪只看完短短几行。顾明恪脑海里不断回放裴纪安刚才的话,裴纪安说,李朝歌前世一直惦念着屏山遇到的那个男子,今生也是。 顾明恪想到锦囊上大片的合欢花,多子多福的寓意,破天荒地恍神了。 第115章 大婚 七月廿十, 紫微宫很早就忙碌起来。今日是她出降的日子,所以早在几天前,李朝歌就从公主府搬回宫里。 早上, 李朝歌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一出来就被各式各样的女官嬷嬷围住, 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 嬷嬷给她上妆,一个妆足足画了两个时辰, 李朝歌眼睁睁看着她们上粉, 涂涂抹抹,然后用粉把痕迹盖住, 再涂涂抹抹。 李朝歌努力按捺着不耐, 总算等到打扮完毕。之后众宫女搀扶着李朝歌换嫁衣。嫁衣极其繁复,李朝歌穿了三四层打底,换上花钗大袖襦, 然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深青色广袖大衫。这一套层层叠叠,衣袖一层压着一层,裙裾被里面的布料撑起来,虽然宽大却并不空荡, 看起来庄重又华贵。 换好衣服后, 几个女官合力,在李朝歌的发髻上簪金翠花钿。发髻正前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凤凰引吭, 栩栩如生, 每一个细节都用真金打造;发髻后是繁复的钿钗,金钗尾端雕刻成盛放的花朵,中心镶嵌着宝石,钿钗长而盛大, 簪在发髻上很占地方,这样一来,新娘显得格外有气势。 最后,女官上前,在李朝歌眉心点上花钿。 花钿如画龙点睛,瞬间整个美人妆面都活动起来。远远看去,青衣逶迤,金钗高耸,美人眉心点红,处处都是明艳热烈的颜色,大唐盛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宫女们齐声赞道:“公主真美。” 李朝歌已经被折腾的没脾气了。她不能大动,像副画像一样跪坐在宫殿中,静静等着接下来的仪式。 日渐黄昏,迎亲的队伍也来了。等按例催妆后,宫人们用团扇将李朝歌团团围起来,簇拥着李朝歌往宫殿外走去。 李朝歌走到殿外,她知道顾明恪就在外面,可是眼前包围着重重团扇,周围人影幢幢,李朝歌实在看不出来顾明恪在哪儿。李朝歌由女官指引着进行仪式,随后,跟随众人去大业殿拜别皇帝天后。 婚礼时新娘要辞别家庙双亲,代表着此后不再是父母羽翼下的雏鸟,而要和夫婿开辟新的家庭。大业殿中皇帝天后早就在了,他们换上了帝后服饰,端坐正堂,庄重威严。皇帝气色不佳,但还硬撑着前来参加李朝歌的婚礼。 皇帝亲眼看到李朝歌被众人簇拥着走入大业殿,她面前遮挡着层层团扇,看不清面容,可是隐约能看出她乌发雪肤,钿钗华丽。皇帝忽然十分感慨,李朝歌六岁走丢,十六岁回来,皇帝在她的成长岁月中缺席了太多,仿佛只是一眨眼,她就到了嫁人的年龄。 皇帝不由想起李朝歌刚出生的时候,稳婆将李朝歌捧出来给皇帝看,她的脸都不及皇帝手掌大。这是皇帝和天后第一个女儿,带给皇帝无比的新奇感,可是还不等皇帝施展父爱,她就丢失了。 等她再回来时,已经变得冷静、骄傲、强大,脸上再看不出曾经的稚嫩弱小。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盛阳已初露倾城模样,可惜,皇帝却看不到她完全绽放的时候了。 皇帝勉强撑着气色,对李朝歌说:“尔出宫闱,戒之敬之。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李朝歌下拜应诺。天后也说:“尔父有训,尔当敬承。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李朝歌再拜。拜别父母、辞别宗庙后,李朝歌在宫人的簇拥下登上婚车,行往自己的公主府。此刻公主府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宾客汇聚一堂,都翘首盼着新人到来。 · 公主出嫁礼仪繁琐,公主府里办一茬,裴府这里也要办一茬。 婚姻乃结两姓之好,男女双方各自设宴。女方的部分自然在公主府,裴家管不着,男方婚宴本该设在顾家,可是顾家祖宅一来远,二来人丁寥落,所以便交给裴家办。 唐朝出嫁女和娘家关系紧密,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出嫁女回娘家再正常不过,即便公婆俱在,媳妇带着儿女和丈夫在娘家小住两三个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故而裴家承办顾明恪的婚宴合情合理。今日一整天裴大夫人都绷着精神,应承这种事最难缠,办好了是应该,一旦稍有哪里不顺心,婆婆和大姑子能念叨死她。 裴大夫人忙着招待客人,一天下来连水都顾不上喝。她正忙得喉咙冒火,一回头,见顾裴氏坐在一边,脸上要笑不笑,看起来颇为阴阳怪气。裴大夫人本就上火,见顾裴氏这番作态,脾气越发按捺不住。裴大夫人勉强控制着口气,对顾裴氏说:“大姐,今天是顾郎尚公主的日子,来来往往有不少客人呢。你这个做母亲的,多少活泛些。” 顾裴氏不阴不阳应了一声,脸上虽然笑着,却看不出多少真情实感。公主娇贵,不必侍奉郎君,不必孝顺公婆,一出嫁就住进自己的公主府,寻常稍有委屈就进宫去寻公道,普通人家消受不起。而永徽朝的公主越发娇贵,连婚礼中“见舅姑”这一项也免了。 按礼法,公主出降当日有亲迎、同牢、见舅姑三项流程,唐初无论是多么受宠的公主,出嫁当日都要前来拜见男方父母,到了本朝,皇帝和天后大手一挥,直接把出降日见舅姑这一项免了。今日儿子大婚,顾裴氏这个母亲却独坐裴府,来来回回没人理她。她连新人的面都见不着,更不必指望喝媳妇敬的新妇茶。 顾裴氏算计了半辈子,天天扒拉着长安洛阳的贵女名单给顾明恪选媳,最后却落了个这种局面,顾裴氏怎么能不气。 裴大夫人见顾裴氏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气得不轻,念在外面有宾客才勉强忍住。裴大夫人继续招待客人,她在酒席中穿过,不期然看到裴楚月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外面的花叶子,看起来魂不守舍。 裴大夫人心里咯噔一声,裴楚月是她的亲生女儿,裴大夫人怎么能不知道裴楚月那些小心思。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裴楚月为裴家唯一的嫡女,婚事必须慎之又慎,而顾明恪显然不是能给裴家带来利益的人选。顾裴氏暗暗试探了许多年,裴大夫人一直装傻充愣,没想到,裴楚月却动了真。 裴大夫人只当她少年慕艾,等长大了自然就淡了。没想到裴楚月却越陷越深,顾明恪明摆着对她无意,她却念念不忘,还为之大病了一场,一年来郁郁寡欢。今日是顾明恪婚宴,裴楚月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成何俫统? 裴大夫人看着冒火,她暗暗让侍女将裴楚月叫过来,骂道:“今天是你表兄娶妻的日子,尚公主是何等俫面,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裴楚月听到“尚公主”这三个字,心都抽痛了。她垂下脸颊,低低道:“我没有。” 裴大夫人看着她那副样子,实在不想在大日子里生气,便说道:“你笨手笨脚的,别杵在这里碍事了,去后面看看你兄长。你们两人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大好的日子不出来迎客,躲在自己院子里,也不知道做什么……” 裴大夫人后面这句是在骂裴纪安。公主出降仪同太子纳妃,乃举国盛事。裴家今日来了不少客人,年轻一辈的宾客理应由裴纪安这个大郎君出面招待,但是裴纪安却躲在自己院子里,关着门谁都不肯见。裴大夫人拿他没办法,又怕真出什么事,索性打发裴楚月去后面陪着裴纪安。 裴纪安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封死门窗,反锁房门,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不想理会任何人,可是外面却不肯饶过他,喜庆的礼乐声不断钻入他耳朵。 那些热闹的声音如同一柄尖刀,每一下都在往裴纪安心里刺。裴纪安痛得麻木,眼前不由浮现起他和李朝歌大婚时的场景。 那一天婚礼也十分盛大,李朝歌出嫁队伍中的膏烛把路上的树都烧着了。十里红妆,万人空巷,说是轰动一时都不为过。婚礼中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驸马冷冷淡淡,少有笑意。 裴纪安想到此处,内心抽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前世,告诉那个不情不愿的少年裴纪安,珍惜当下,这是你后世死都换不回来的机会。 可惜,他不能。 他没法提醒过去的自己,也没法阻挡今生李朝歌渐行渐远。他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他人,最后,嫁给了他的表兄。 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裴楚月微弱的声音响起:“大兄,你在里面吗?” 裴纪安收敛起情绪,去给裴楚月开门。他可以将其他人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自己的妹妹。 这扇门终于打开了,裴纪安好端端站着,没有像裴大夫人担心的那样借酒消愁、醉生梦死,甚至寻死觅活。可是他站在那里,却没多少活人气息。 裴楚月轻轻松了口气,回过神后自嘲,她又比兄长强多少呢? 裴楚月低声问:“大兄,我能进来吗?” 裴纪安点点头,让裴楚月进来。兄妹两人坐在昏沉沉的室内,彼此都无话。 外面的喧闹声一阵接一阵,仅听声音,就知道今日盛元公主和顾少卿的婚礼有多么盛大。裴楚月安静了好一会,低不可闻说:“大兄,他们成亲了。” 裴纪安微微点头,嗓音喑哑:“是。” 裴楚月垂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再过几天,我也要定亲了。阿娘已经给我看好了人选,祖母和阿父都很满意,等表兄的婚事结束后,就要换庚帖了。” 裴纪安连自己的感情都处理不好,却还要去安慰裴楚月:“阿月,这是好事。父母总不会害你的,你的一生还长,以后会遇到许多许多人,慢慢的,你就会忘掉现在的事。” 裴楚月没有抬头,倏地有眼泪砸到深色桌案上:“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他。我以后,再也遇不到他这样的人了。” 裴纪安想要反驳,一张口却是哑然。是啊,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他们兄妹以后大概都会有自己的家庭,纠缠在儿女妻妾的琐务中,慢慢磨平棱角,变成和世上许许多多人一样的庸俗的人。人生再无年少,他们也不会再遇到少年时点亮了他们整个岁月的惊鸿客。 裴纪安突然觉得头疼,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激烈挣扎。那股力道叫嚣着要出来,却被一道枷锁困住。裴纪安隐约意识到,只要挣破这道枷锁,他这段时间的痛苦迷惘都会有一个结果。 可是那道枷锁却十分顽固,如法相金身,坚不可摧。裴纪安忽然站起身,不顾脑中钻心一样的痛,疯了般往外跑。后面传来裴楚月和下人们的呼唤声,裴纪安置之不理,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他不想糊里糊涂错失所爱,最后在家族的安排下和其他人结婚,浑浑噩噩度过此生。他不想变成自己最看不上的庸人,大腹便便,圆滑世故,推杯换盏,妻妾成群。闲暇时和同僚抱怨儿子不成器,点评平康坊哪家来了新妓,除此之外,生活中再无他物。 他想要再见她一面。 · 盛元公主府。 清笳启路,紫炬红轮,婚礼队伍穿过主街,绕城一周回到公主府。幸而皇家的婚礼队伍无人敢拦,李朝歌镇妖司指挥使的名头也足够响亮,这一路没有人障车,李朝歌顺利抵达公主府,进行婚礼的后半段仪式。 李朝歌下车,踩在红毡上。她身边依然被宫女们用宫扇围着,队伍一路青衣传毡,声势浩大地停在青庐前。公主府中已经有许多人观礼,李朝歌也不知道身边这些人是谁,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按照女官的指引行对拜礼。 她手中握着一柄团扇,正正当当遮在脸前。她下拜,对面似乎也有人动作,周围传来一阵阵的喧笑声。 李朝歌便知道,对面的人是顾明恪。 四周都是人影,李朝歌没来得及看清对面的人,就低头下拜。她衣服上的环佩撞在一起,发出叮当清响。周围人声鼎沸,这点碰撞声根本毫不起眼,可是顾明恪却听到了。 他看到团扇后深青色的广袖衫,双袖端端正正搭在身侧,看起来庄重又热烈。她手里握着团扇,周围还围着许多宫女,顾明恪看不到她的容貌,却能看到她发髻两边的金色钿钗微微晃动。钿钗上面雕刻着缠枝花,花蕊是清透的红宝石,如星辰降临在她鬓边,色泽鲜艳,熠熠生辉。 顾明恪耳边传来女官的督促声,顾明恪回神,按照礼节下拜。夫妻对拜后,李朝歌被宫女拱卫着送入青庐,端坐席上。折腾了一整天,现在婚礼终于进入到最热闹的时候,周围起哄声一阵胜过一声。顾明恪暗暗叹气,心道凡人成婚果然十分麻烦,从傍晚折腾到现在,从皇宫折腾到公主府,其实他还没有见过李朝歌真容。 想要见到人,还需念却扇诗。 顾明恪心生感慨,他有感而至,说道:“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李朝歌心中微动,女官本来还要刁难,李朝歌抬眸,轻轻瞥了她一眼。女官吞下嘴边的话,生硬改口道:“驸马心诚,便是月老也要为驸马的心意所感。礼成,去扇。” 顾明恪心想要是还不完,他真要去找月老说道了。如果月老在天上得知今日发生的事情,想不被顾明恪的心意所感都难。 执着团扇的宫女一层层退下,露出最里面的李朝歌。李朝歌身穿青衣,臂挽黄纱,额间点着红色的花钿,坐在灯光下微微含笑。新娘明艳美丽,光彩照人,一瞬间如鹿台临朝,把整个青庐都照亮了。 顾明恪微有些目眩,这时候身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撒帐声,喜娘握着金钱彩果,用力抛向庐顶,又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今夜吉辰,盛元公主与驸马都尉顾明恪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 烛火被掉落的果子惊扰,火芯一跳一跳飞跃起来。他们两人一坐一立,四周是降落的喜果,有一种难言的隆重感。 一枚铜钱砸到顾明恪身上,他竟然没有躲开。这时候观礼的宾客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鼓掌。 今日一天,他们都在惊叹新郎的美貌。顾明恪面容胜玉,星眸点漆,穿着一袭绯衣站在灯火中,如同神仙中人。众人震撼不已,这样出色的容貌,这样沉静的气度,真不愧是被选为驸马都尉的人。 等后面却扇,他们看到另一位主人公的真容,一时被李朝歌的容貌所摄,都说不出话来。铜钱、枣子、桂圆等物从天而降,砸下来对新人的祝福,也砸醒了一众发呆的少年郎。 他们反应过来,颇有些不是滋味。男才女貌,似乎没什么可说的,这样一对璧人站在一起,他们连嫉妒的心都生不出来。 李朝歌忍着天上一阵又一阵的散掷攻击,等撒帐过后,她和顾明恪移步另一片账子,对坐在长案两边。宫女跪坐在案侧,引导顾明恪和李朝歌各吃三口同牢饭,然后将一个一剖为二的葫芦盛了酒,分别递给顾明恪和李朝歌。葫芦中间用一条红线相连,李朝歌用袖子遮住脸,微微仰头饮酒。 她感觉到葫芦上的红线绷紧了,想来另一端顾明恪也在饮酒。李朝歌垂眸看着那根微微颤动的红线,突然心生触动。 今天仪式十分热闹,乐声欢快,宾客如云。但是周围站着这么多人,却和他们俩没什么关系。 来公主府的客人大多是李氏皇族,其中有很多陌生面孔。这些人是李朝歌名义上的亲族,其实根本没说过几句话,比陌生人强不到哪里去。对顾明恪来说,那就更陌生了。在场宾客满座,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是顾明恪真正的亲人。 唯有此刻,李朝歌和顾明恪共饮同一杯合卺酒,她终于感觉到这是她的婚礼了。 合卺礼毕,婚礼才算真正告成。女官和喜娘围在四周,不断念一些吉祥诗,有些促狭的宾客不肯离开,依然围在青庐里起哄。李朝歌被这么多人看着,慢慢感到尴尬。 谁都知道,婚礼后接着什么。 裴纪安冲到马厩,匆忙牵了匹马,不顾下人的阻拦,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裴家。他路上放开了速度,直往承福坊而去。 风从裴纪安脸边划过,路边的喧嚣仿佛一瞬间成为虚影。裴纪安自己都觉得他疯了,今日是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大婚典礼,他但凡有些理智,就知道自己不应该跑过去打扰。可是裴纪安控制不住,他脑中撕裂一般地疼,他残留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去见李朝歌。 虽然他也不知道,就算真的见到李朝歌,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盛元公主府设在最繁华的路段,很快,裴纪安就到了。他近乎是摔下马匹,连缰绳都来不及系,就快步跑向公主府内。 长史正在门口迎接宾客,他突然看到一匹马冲过来,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对方就头也不回跑向府内。长史怔住,慌忙喊道:“这是谁?今日公主和驸马大婚,不许闹事!” 公主府今日全是宾客,侍女们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人注意到裴纪安。裴纪安顺顺当当跑到行礼的青庐,他停在帐外,在距离李朝歌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忽然犹豫了。 里面不知道在做什么,吵吵嚷嚷十分热闹。他疯了一样跑到这里已经够胡闹了,他当真要进去,亲眼看到她嫁与他人吗? 裴纪安脑子里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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