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不是好人 2013年3月份的北川,乍暖还寒,尤是恰逢阴天,雾蒙蒙的云积压着,让冷又添了几分萧索。 上午时分,楠伊坐在神经外科的门诊科室里,身上裹着一件白大褂,给上午预约的病人看诊,身边的实习生在电脑上噼啪输入病志,下治疗单。 偶尔实习生会黄灿灿恭敬的询问:“小师傅,这个脑动脉瘤患者是先天性的?” 楠伊扫着手上的透视片,平淡地应道:“嗯,轻微破裂出血,下一个血、尿常规,脑血管造影。” 黄灿灿是本院下来的规培生,比楠伊还大了几岁,蓝色的医疗口罩下一双倦怠的眼睛,眼下一片淤青,昭示着严重缺乏睡眠,头发蓬松凌乱,即便如此,仍然拿出十二分的警觉听楠伊下医嘱。 这是楠伊转主治医师的第二年,已经能够自己带学生了。 一个病人从诊室拿着缴费单,走了出去,下一个病人被实习生按号码叫进了房间,门在推开的一瞬间,楠伊听见一个娇糯的女声:“冬冬哥,在这儿呢!” 这声音如道惊雷劈落在她心里,楠伊有半晌的愣怔,直到入座的病人询问:“大夫,我这是什么毛病啊?” 楠伊才缓过神,她仔细询问了病人的病症,然后给对方下了几个例行检查。 楠伊本以为是自己幻听,而那点心神恍惚,却被下一个患者无限放大了。 黄灿灿朝着门外喊:“沈佳怡,患者在吗?” 一个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应答着:“佳怡,到你了。”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得曾经4年的时光里,有一半都是在这声音里,相伴着在黑夜里,情话连篇得哄着她。 只是今天他的声音清冷,如后海边还未融化的一块浮冰。 很多年前,那是一个初秋的艳阳天,她坐在清华大学的工字厅,听台上的邵京华作为学生代表讲话,那声音就像中央台的男主持人,带着朝气和张扬:“让我们祝贺清华大学和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合作并轨,共创医学新篇章!” 这一瞬间,楠伊只感觉脑子像颅脑外伤下的综合症,阵阵眩晕,身体里的寂寥被泼墨般渲染开。 总以为时间会淡化一切,原来有些东西刻进骨子里,历经陈年,掸去灰尘,依然如新。 两个青年男女推门进来,楠伊才察觉自己手中的病历单在轻轻抖动,她赶忙把病历单平铺在桌面上,深吸一口,清淡的笑对两个人,她才真正的看见了多年未见的陌路人。 邵京华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上前的步伐停滞了一瞬,身边的女孩主动挽上他的胳膊:“冬冬哥,进来呀!” 沈佳怡乖巧得坐在楠伊的对面,轻声细语地说:“大夫,你好,我想看看,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头疼……” 楠伊暗自深呼吸,目不斜视地询问沈佳怡病灶,手里不自主攥着那份无辜的病历单:“只是头晕吗?还有其他症状吗?” 沈佳怡端详着楠伊,不得不说,她长得不输给任何一个女艺人,白皙的鹅蛋脸,一双如水杏眼,淡扫娥眉,带着金丝框眼镜,多了份高知女性的笃定和坚韧,高挑瘦削的身材,衬托得白大褂盈余,25岁的协和女主治医师,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沈佳怡娇滴滴地答:“有时候眼睛都会胀痛,我自己摸着好像脖子后面有东西。” 楠伊让她转身,尝试摸了摸她指着的位置:“做个CT吧,然后进一步确诊。” 沈佳怡颇有点担心:“大夫,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楠伊目不转睛望着沈佳怡,只感觉那个男人在进门以后,没2分钟就开门出去接电话了,难免歇了口气,此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楠伊说:“不要过分担心,先去检查,然后看检查结果再定病因。” 这位娇小姐却莫名其妙地问:“大夫,你有男朋友吗?” 楠伊探询的看着眼前明艳动人的沈佳怡,完全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沈佳怡自知失礼,客气地起身,连忙出去找那提前离席的男人去了。 门外还传来沈佳怡的声音:“冬冬哥,我得去拍片子,你等等我啊。” 门外没再听见邵京华的回声,楠伊惘惘地望着诊室外,身上是紧张过后的空虚。她料定,这两个人上午都不会回来了,协和的CT最少要排到下午,他们才能取到片子,到时候,她可以跟师兄调换个班次。 此生,还是不要见的好,何况是以这种方式,他已娶妻…… 本以为在中午下班之前,不会再见到邵京华夫妻两人了,没想到沈佳怡踩着下班的时间,把CT片子递到了楠伊的办公桌上。楠伊心中嗤笑,她以为邵京华是什么人,还需要排几个小时,去等一张透视片。 邵京华并没有进诊室,这让楠伊有些许的心安,她把片子放在透视灯下,指给沈佳怡看:“你看这个位置,疑似神经瘤,从片子上看直径超过3cm了。 她又指了指透视片的某个部位:“但是目前这个片子看不清是否和脊髓粘连,你下午安排一下,做一个核磁吧。” 沈佳怡突感害怕:“啊?这么严重吗?” 楠伊用医学官方说辞回答:“如果是简单的神经瘤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你这个偏大,为防止日后压迫神经,切除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女孩子忽然怯怯地对门外喊:“冬冬哥!大夫说要手术的!” 这一刻,楠伊再也不能避免和邵京华面对面,他跨进来,她望着那张脸,只扫了一眼,再不敢看,垂下眸,目光滑落在男人黑色的风衣上。 3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和她记忆里如出一辙,俊朗的五官,英气的眉眼,只是现在他的眉宇间添了凛冽的寒意。 楠伊的心怦怦地跳,嗓子里涌起薄荷糖的凉风,吹进脑子里。 她微咳淸嗓,给邵京华解释:“现在没确定治疗方案,还要进一步检查确诊,还得麻烦你们下午再来拍个核磁。” 邵京华嗓音淡淡的,好似酒后的暗哑:“麻烦大夫了。” 邵京华拉起转椅上的沈佳怡,沈佳怡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两个人鹣鲽情深地走出了诊疗室。 曾经就是这把好嗓子,在工字厅的礼堂里,敲进了楠伊的心门。 后来她和邵京华在一起后,就一直认为,天地不仁,竟然把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和一把好嗓音集合在同一人身上。 那时候的她像一个小女孩,有恃宠而骄的任性,搂着他的脖子,让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 他甘心顺着她,搂她在怀里,喃喃耳语。 那是后来她一直不敢忆起的日子,因为太幸福,害怕当下的自己撑不下去。 邵京华二人走后,楠伊仍伫立在原地,直到黄灿灿唤她:“小师傅,到点了,咱们不下班呀!” 楠伊才如大梦初醒般:“下班,吃饭!” 协和大楼外,人流不息,天更阴沉了,预兆着将有一场大雨,而这场大雨同样下在了邵京华和郑楠伊的心头。 黑暗和骤雨,让人望不见底,如临深渊。 她知道,邵京华是恨她的,他的冷漠只是对她的惩罚,他最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针砭剑刺伤她的心,当年他是真的尽力了,他那样张狂高傲的人,愿意为了她,折损自己的尊严,而她呢,却选择了背弃的方式和他决绝分手,他没拿着刀,刺破楠伊的心脏,看看那里留着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邵京华把沈佳怡送上一辆白色的阿尔法,隔着敞开的车门,邵京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挂专家号?” 沈佳怡满面堆笑:“专家号都排到下个月了。”其实她是心虚的,只要她开口,邵京华还能弄不到一张专家号。 邵京华也没再深究,见他要关车门,沈佳怡抬眸定定看着他,撒娇问:“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邵京华烦躁地蹙眉,语气却是平和的:“让邵刚带你吃点东西,我让杨凯来接我了,集团还有事情。” 沈佳怡看着他的眼,幽深似海,试探问:“那你下午还陪我做检查吗?” 邵京华迟疑了,他无奈长吁一口:“看情况吧,我给你电话。” 白色的商务车门按钮被他反手按下,自动门后沈佳怡的目光有一丝幸灾乐祸。 门诊大厅一楼,郑楠伊听见一个声音喊:“郑楠伊!” 她低头疾走几步,状若没听见,来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语气里全是恼怒:“跑什么!” 楠伊不用抬头都知道来者是谁,此刻的她双手揣在口袋里,握紧拳头,却不知何时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邵京华:“邵总要是探讨你爱人病情的问题,还是等核磁片子出来,咱们在工作时间研究。” 邵京华眸色深沉,浓眉紧蹙,轻薄地笑:“难道郑大夫和我就没什么旧情可叙吗?” 她故作镇定地挑唇轻笑:“邵公子您的身份,实在不适合找旧情人叙旧情吧。” 邵京华眯着眼,眉眼都冷了,刺骨的话脱口而出:“也对,有栾昕辰在前,我算个什么东西!” 楠伊那遇强则强的性子马上就上来了,她挺直腰背,勾唇嘲讽道:“邵京华,婚都结了,在这装什么清高。” 邵京华瞬间血涌到脑门,深色的眸底,汹涌诡谲,看着眼前倔强冷情的姑娘,忽然手操在她脑后,倾身过来,冰凉的吻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上她的嘴唇,情深至此全是恨。 门诊大厅里,人潮如水,无数的人侧目,甚至有医疗同行。 楠伊先是一惊,只感觉浑身血都在翻涌,用力去推他,却被他死命箍在怀里,恼怒羞愧侵略理智,她抬脚去踢,他却是吃痛也不肯放手的架势,楠伊下了狠劲,咬破他的嘴唇,鲜血的甜腥弥漫在两个人的口腔,邵京华终于松了她。 她一把推开男人,只看见邵京华满眼猩红。 他暗哑的声音如鬼魅般:“我从不是什么好人,没必要装清高,你少招惹我。” 第2章 推不掉的手术 楠伊怒目瞪他,这时一个人从身后拍她的肩:“小丫头,还不去吃饭呢。” 楠伊侧过头,看见从身后走来的神外师姐赵婧,她勉强笑笑:“师姐等我,咱们一起走。” 楠伊咬紧牙,故作轻松:“邵总嘴上过完瘾,我就先走了,我们是讨生活的人,下午还得上班。”说完扔下邵京华,匆忙和赵婧往医院食堂走。 赵婧瞄了一眼邵京华,低声问:“我都看见了,怎么回事啊。”赵婧万万没想到,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的楠伊,竟然能做出在人群中激吻这种事。 楠伊牵强地扯出个笑:“让疯狗咬了。” 邵京华只看见她匆忙逃走,消失在门诊大楼的玻璃转门外。 3年时间,惶惶如昨日,她当年决然的离开,他对情爱早就死了心。 这一千多个日夜,他们虽在同一个城市,却从没见过面,缘分这东西,就是难以明说,他以为楠伊离开他,会很快和栾昕辰结婚,结果一年前收到栾家的请帖,新娘却另有其人。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恨透了这石头心肠的女人,可当跨进诊室看见她的一瞬,看见那修长的白大褂里,更加瘦削颀长的她,那细细的小胳膊,他的心里就闷得慌,他才借口接电话躲了出去。 大厅里,人声鼎沸,乌云压盖的北川,终于下起了丝丝细雨,春雨寒凉,刺骨冷心。 他转身回到自己那台黑色揽胜,司机杨凯从后视镜里看见老板铁青着脸,依稀可见嘴唇红肿,心中猜了大概,试探问:“集团2点和下属分公司还有个会。” 邵京华咬紧牙,努力调整情绪,平静的说:“下午的会议推迟,所有急件晚上送到四合院去。” 下午上班的时候,邵京华给沈佳怡安排了一个特快,不然协和医院的核磁也已经排到10天以后了,反正当天不会出结果,楠伊落得省心。 门诊检查室的几个小护士闲聊八卦。 “今天陪家属做核磁那个男的,是振华集团的执行董事。” “振华集团现在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企了。” “废话,那是央企,隶属中央。” “看病的应该是他夫人吧,我看他对爱人特别尊敬,好绅士呢。” “人家那才是嫁人,帅气多金修养好。” “前提是你有相当的家世,别总做梦灰姑娘嫁入豪门了。” 几个女生一边艳羡,笑作一团…… 楠伊听完众人的议论,不禁叹息,自我安慰着,这也算是一种解脱,至少他现在过得夫妻恩爱、相濡以沫。 下班前,楠伊的导师,也是神经外科的主任,联系她晚上协和内部有个饭局,让她跟着一起参加,楠伊纳闷,主任基本不会带她应酬,除非是注资企业,但是自己老师开口了,她也不好回绝。 傍晚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混着凛冽的冷气,吸进鼻腔里,让人精神一振。 饭局定在北川饭店,和协和医院只有一公里,她徒步过去,特意绕道长安街,避开了途经壹号院公馆,毕竟才见过邵京华,实在不想把过往都翻起来,刺激自己的神经。 “谭华轩”的包厢内,聚齐了协和神外主任、心外主任、院党委书记、院纪委书记,楠伊陡然间这么多协和的大咖齐聚,心里琢磨,这是多大的局,随后又想不通,为什么找自己这么个主治医师过来。 李主任见楠伊进来,热络地给各位领导介绍:“这是我们科室最年轻的骨干医师,郑楠伊。” 院长兼党委书记陈建国和蔼笑:“年轻人有前途,她很有名气的,我们院方都听过,最小的博士生。” 李靖听领导夸奖自己徒弟感觉面上有光,把楠伊安排在了对方企业一把高总的身边,席面上菜都上齐了,人们却是迟迟不肯动筷,好像在等什么人。 直到包厢的门被人推开,众人都起来,高总笑脸相迎:“邵董,大家都等你呢。”楠伊赫然看见邵京华在杨凯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邵京华摆摆手:“我跟高岭交代了,不用等我,一个会开得迟了些,大家就坐吧。” 陈院长客套:“咱们也不急,难得邵董有时间。” 原来这场宴席竟是振华下属公司振华医药和协和医院的合作。 桌面上特意给邵京华留了主位,他目光扫过楠伊,走到高岭面前:“你去坐那。” 高岭愣怔半晌,实在没搞懂领导的意思,唯恐自己会错意,不敢动。 杨凯在身后补充道:“高总,董事长让你坐上位。”高龄忐忑不安地换了位置,邵京华毫不在意,直接坐在了楠伊身侧。 宴席上,两方领导侃侃而谈,原来振华医药和国内顶尖医院协和神外临床医学有合作的想法,本来这种合作是不需要邵京华出面的,只需要分公司的一把手处理就可以,只是他总要找个理由见那个狠心的人。 两瓶30年的茅台被倒进白酒壶里,积年累月的老酒,有独属于岁月的微黄光晕,侍应生走到楠伊面前,刚要倒酒,邵京华挡了一下:“她不喝酒。” 桌上的人都是一怔,可是哪一个不是老江湖,旋即神色如常的聊着。 楠伊低着头,心里却是空空的,他当然知道她是个两瓶啤酒就倒的酒量。 酒到半酣,李靖无意问起:“邵董是跟我们楠伊认识吗?” 邵京华平淡的说:“我夫人可能需要郑大夫做个手术,还在确诊阶段。” 李靖恍然大悟般:“原来如此,那邵董可以放心,楠伊看着小,技术在神外是一流的,她转主治医师一年,就创下了当年手术台次第一的成绩,无论技术和毅力都是一流的。” 陈院长呵呵笑:“李靖,很少听你夸哪个学生。” 邵京华浅笑:“郑大夫的技术我很放心的。” 楠伊只能职业假笑,从邵京华口里听见“夫人”二字,既讽刺又苍凉,一顿饭吃的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邵京华看着身侧心不在焉的人,莫名的烦躁涌上来,局面未至尾声,他起身说:“集团还有些事,我先走了,高岭照顾好陈院。” 高岭马上起身应承,楠伊以为这场闹剧就要结束,却不想邵京华转身对她说:“郑大夫不如一起走,还想询问一些佳怡病情的事。” 李靖一听,马上同意:“楠伊,那你就先走吧,正好让邵董送你。” 楠伊愣住了,又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邵京华一起出了北川饭店。 刚走出北川饭店大楼,就看见了他那辆显眼的路虎揽胜。 倒不是这台车有多稀奇,只是那个车牌号“79999”,她能记一辈子,至今她还用着那个9999结尾的电话号。 楠伊径直走过他的车,就要独自离开,被邵京华一把拉住。她终是忍不下了,怒目看他:“邵京华,你发什么疯!” 邵京华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斜睨她,黑色的长风衣在夜晚的风中翻卷,即便写满讥嘲,也不妨碍他俊朗的脸,在月色下呈现上位者的矜贵。 他把烟拿在手里,捻碎,扔下,却扔不掉眼前的人。 他盯着她,蹙眉问:“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瘦的像个猴一样。” 楠伊望着他,万般情绪席卷心头,却只能忍下:“邵京华,我该回去了。” 他总是要找些理由,既给她也是给自己,不然如何释怀自己心里的恨:“你去哪我送你。” 楠伊苦笑,他们早已不是能相伴同行的人:“算了吧,我们不同路,终是要分开的。” 邵京华心蓦然一紧,那根被捻碎的香烟散落在地面上,好似他们支离破碎的过往:“只要你想,总是有办法的。” 楠伊心揪着疼,再撑不下去:“邵京华,你结婚了吧,过去的恨你都不在意了吗?” 邵京华眯眼看着她,只感觉被人当头泼下冷水,瞬间疲态尽显:“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拎得清。” 楠伊就那么虚伪地笑着:“识时务者为俊杰。” 邵京华凛冽地望着她:“郑楠伊,咱们总有机会见面的。” 楠伊反而有点不服气:“是吗?手术我可以推掉,我倒不认为咱们有什么机会再见。” 邵京华轻蔑地笑笑:“那你就试试,看你能推得掉吗。” 说完他转身上车,楠伊看着他那辆黑色大车轰鸣而去,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却未曾落下。 第3章 希望你过得不好 邵京华瘫坐在后座上,抽出烟点上,车窗降下来,夜风灌入,冷得人一颤,杨凯看见他暗晦不明的一张脸,沉默着,半晌听见邵京华开腔:“楠伊现在是主治医师了。” 杨凯想从他的声音里分辨老板的情绪,却是没有一丝涟漪,他附和道:“一一……” 邵京华拿着烟的手一顿,杨凯立即改口:“郑大夫确实是个人才。” 杨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郑楠伊的场景,在协和医学院博士生宿舍的楼下,他以为邵公子又处了新女朋友,医学研究生,怎么也得26、7岁了,结果从宿舍楼里转出来的小丫头,一张鹅蛋脸,如水杏眼,娥眉淡扫,高挑的个子,美则美矣,却像个高中生的样子。 那一年郑楠伊19岁,本博连读第六年,是医学院的传奇。邵京华25岁,清华毕业在金融街弄个小公司,正在创业初期,那一年,邵首长仍在世,是邵家鼎盛时期,也是他们最相爱的时期。 邵京华的视线越过杨凯,漫无目的地看向车行远方,声音幽远:“当年你就不该拦着我。” 杨凯感觉后背冷汗涔涔,眼前浮现郑楠伊挡在栾昕辰身前的画面,而那天所有人都在场,像一场壮烈的悲剧,幸亏没用悲剧的形式结局。 人们都以为邵京华结婚了,旧事早就翻篇了,只有整日跟在邵京华身边的杨凯才知道,他这个老板从来没放下过,烟越抽越凶,白日里程序化式的工作,不敢闲下来,也不肯闲下来。 他不提那个人,身边这几个朋友更是讳莫如深,今天在协和医院大楼外,杨凯看见邵京华和郑大夫见面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事没得完了…… 第二日楠伊上班,住院部例行查房。 楠伊在神外的入门师姐是赵婧,赵婧今年31岁,是功能性神经外科主治医师。 去年李主任给楠伊和赵婧每人安排了两个外院委派的实习生,看着倒是活灵活现的,还有一个本院直接下来的黄灿灿,却是个没心眼的姑娘,昨天跟着楠伊一起出门诊,埋头整理病例。 楠伊手下最近接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病患,早间查房过后,赵婧挤过来,在办公椅上一摊:“3床那个病患都住进来了,还在犹犹豫豫。” 楠伊头都不抬,迅速查阅今日的所有病历和手术安排:“他那个不用考虑,一级脑膜瘤,巨大。这个病人至少拖拉5年以上,已经错过了最好治疗期,即使这样,也必须切除,这东西虽然是良性,但是它还长啊。” 赵婧摆摆手,无奈道:“这话你得跟病人家属说,人家属一听是良性,说死都不肯做这个手术。” 楠伊抬眸觑赵婧,无奈道:“典型的病患心理,第一是怕术后的后遗症,第二是怕后期花费,但是你得把不治疗的弊端给他们说清楚,咱们是医生,有句话说得好‘佛门虽广,难度无缘之人’,实在讲不通,我们也没办法。” 赵婧呵呵笑她:“你这丫头刚上班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当年救死扶伤,正义凛然那个劲呢!” 听了这话,刚起身的楠伊背脊僵直了一瞬,不禁想起2008年汶川地震,她是第三批队进入绵阳市平武县的。 那是一次人生罕有的经历,灾区如战场般残酷,而通信设施断链。 那时候她和邵京华在一起一年多了,两个人因为工作和学习的原因,经常半个月见不上一面,短信和电话成为联系感情的唯一通道,彼此还在朦胧的初恋期,想起彼此都是满心欢喜。 邵京华起初并不知道楠伊随医支援的事,直到听说,楠伊跟随支援队去了四川,当时的邵京华真的是急了,正在创业瓶颈期的邵京华抛下一切,几经周折在平武县找到了楠伊。 当时的灾区,停水停电停信号,运输阻断,再加上震后灾区连绵多雨的天气,见面的时候,干净的姑娘也变得邋遢。就是那时候,在简易帐篷里,邵京华跟楠伊终于挤在了一张床上,她在他怀里咯咯笑,俏皮的问:“邵京华,你不是有洁癖吗?” 邵京华摸着她的小脑袋瓜,故意气她:“嗯,你的确该洗澡了,都有味了。” 楠伊嗔怒,用手推他,她却被抱得更紧了,两个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一张简易床,就是他们全部的天地。 赵婧师姐推推陷入恍惚中的楠伊,“怎么了?说你一句怎么还要掉眼泪啊!” 楠伊哂笑:“去你的!我准备手术去了。” 身后赵婧嚷着:“小丫头,你这在我之后转正的,手术总台数都超过我了,你小心过劳死!” 她不以为意的向身后摆摆手。 傍晚撤下手术台,楠伊在刷手的档口,听见杨超师哥跟她说:“听说今天接了一个VIP的病人,是个政界高官的家属,要做神经纤维瘤,点名要你操刀,小楠伊,你现在可以了啊,都有人钦点了。” 楠伊手上的动作停滞一顿,冲杨超哈哈笑着:“师哥,这手术太简单,你帮我接了呗!” 杨超怼她:“这么好的机会,接触些贵人,你还嫌弃。” 楠伊咧嘴笑:“师哥,咱们是凭本事吃饭的,手术刀在手,谁也不求!” 杨超笑骂:“对对!十年以后,你要做神外主任,还得别人求你。”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出手术室。 还没到神外楼层,就接到了李靖的电话:“楠伊,到我办公室来。” 楠伊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哭丧着脸,回更衣室更换衣服。跨进主任办公室,赫然看见坐在沙发里悠然喝茶的邵京华。 楠伊看他岿然坐在沙发里,修长的双腿自然交叠,灰色的西服硬挺,白色的衬衫熨帖光洁,见她进来,微抬眸,身未动。 李靖一张老脸挤满笑,平日里严肃的做派一扫而光,楠伊心想,这可是我们神外传奇人物,那是她还在象牙塔时的偶像,现在也难免世俗,左右逢源,应酬权贵。 她站在离沙发很远的办公桌前,笑吟吟道:“老师,您找我。” 邵京华看她避开了自己,也不在意。 李主任给楠伊介绍:“这是振华集团的邵京华邵董,昨天你也见过了,她爱人不是刚在你手底走过片子,邵董委托你把这个手术做好,楠伊,可不能给神外丢脸。”说完笑呵呵拍了拍楠伊的肩。 楠伊站在那,十万个主意心头过,竟是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说辞推脱,就剩下阵阵假笑。 邵京华起身上前,淡淡的说:“还要多麻烦郑大夫,对我爱人多加关照。” 楠伊听见“爱人”两个字,没来由的心底泛酸,皮笑肉不笑地说:“邵董放心,这都是医生应尽的职责。” 邵京华望着楠伊,不太习惯她满嘴虚情假意的客套,勾唇轻笑:“既然如此,不妨郑大夫送送我,咱们再探讨一下手术细节,就不劳烦李主任了。” 局面僵持在这,楠伊也不能当着自己恩师的面子,拒绝邵京华,李主任欣然同意:“楠伊,好好给邵董介绍一下,这手术很简单,邵董尽可放心,小丫头的技术科室里数一数二。” 假意寒暄过后,李靖把二人送出了门。 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传来他皮鞋的叩击声,他们已经三年没有并肩这么走过了……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写不尽道不出的情深意笃,却是恨满盈天的散场结局…… 他感觉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生机勃发、野蛮有趣的郑楠伊了…… 她感觉他也变了,不再是四九城里打马而过,桀骜张扬的公子王孙…… 楠伊想开启一个话题,化解这份尴尬,嗓子里好像吞了块棉花,遇水更糊成一片,呼吸都困难了,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只听见邵京华嗓音低沉:“一一,这几年你过的好吗?” 楠伊不禁紧紧握了拳,稍许痛感让她清明,她心下凄凉,怎么算不好呢,2010年12月24日,平安夜他们分手以后,她倒是真得过了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 好在她还有专业,那时候她还是个规培生,就没日夜地参加学术会,培训课,做课题,跟着导师上手术,无一场落下。时间把那份伤痛冲淡了,同时也带走了她11斤体重,170cm的身高,现在薄薄得好像一张纸。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当年是她拿栾昕辰做了幌子,把两个人最后一点希望都扑灭了,她不敢想起分手当天,天之骄子般的邵京华弯下腰,软了脊梁,恳切求她:“一一,只要你不走,我就当栾昕辰这件事没发生。”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能残忍地笑出声,可是心里却碎成了千万片,眼泪含在眼眶里,怎么也不能落下:“邵京华,你还是回去好好结婚吧,我早就受够你这臭脾气了,最起码栾昕辰家里不会瞧不起我,跟你一起,只会被嫌弃!” 她甩开他的手,毅然决然和自己的青春割裂,和自己最爱的人背向而驰…… 他们站在电梯门前,看着红色的数字在滚动,邵京华抽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轻飘飘地道:“我希望你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冷眼看她,唇轻挑着,噙满讥嘲。 楠伊有万箭穿心而过的撕裂感,嘴角浮起一丝难看的笑:“邵董,您都什么身份了,还纠结这些事,有什么意思。” 邵京华看着她,眼底浮起厌烦的神情,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在二人面前。 邵京华率先跨进电梯,回转身却看见楠伊没有进来,蹙眉看她,只听见她悄然道:“邵京华,手术我会尽力做的,咱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电梯在几秒后关合,只留下邵京华落寞的神情,还有半句永远说不出口的话,是不是你过得不如意就能回来找我…… 第4章 我不敢醉 第二天,沈佳怡如约住进了VIP病房。 楠伊例行术前谈话,刚走到病房门口,听见沈佳怡脆着嗓音:“邵京华,你能再矫情点不,你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对女人没兴趣。” 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是会客厅,里面是病房,夫妻俩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声音一字不漏地流出门来。 楠伊的手就尴尬地浮在门把手上,她的影子从门上的小窗口露出一个边。 沈佳怡忽然起身亲昵地去搂邵京华的脖子,娇滴滴喊着:“冬冬哥哥,你就回家住嘛!” 邵京华好像被她弄得愣忡,捏住她一双手腕,把她拎回沙发里,淡淡说:“你闹什么,集团忙不忙,你可以问问你哥。” 楠伊悄悄从门外退走,再没听见屋里的对话,莫名地憋屈,就想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沈佳怡看见那一抹影子消失了,一抹诡笑划过,邵京华冷淡问:“你笑什么?” 沈佳怡话里有话:“我笑,有些人要烦心喽。” 邵京华心一沉,回转身却是什么都没看见,起身就要走:“我让人接沈夫人过来了,有个人照顾你,我就先走了。” 他也实在不想让楠伊撞见这种场面。 沈佳怡却是满不在乎:“邵京华,你倒是处个女朋友啊,我也不管。” 邵京华呵斥:“有病。”急匆匆离开了医院。 沈佳怡的手术安排在后天,她却是个不安分的,夜里偷偷溜出医院鬼混去了。 这一夜轮到楠伊值夜班,九点多,正当她忙着赶论文的时候,一条短信涌进手机:“速到红坊来。” 陈青华是邵京华在大院里的发小,自从两个人分手,这帮人自然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了,而这个号码很久没有响过了,她犹豫半晌,还是拨了回去。 电话那边是嘈杂的人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陈青华的声音恍如隔世:“华子出事了,一一你赶紧过来一下。” 楠伊平淡地回:“我值夜班出不去,有事请你们拨打110或者120 。” 陈青华也不由得你深究,直接把电话挂了。 楠伊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手里的论文变成了奇文密语,再也看不进去,索性换了衣服,跟同事交代一声,终是出了住院部大门。 3月的夜,寒风阵阵,她终于叫了辆车,直奔三里屯红坊去了。 从出租车上下来,就看见红灯闪烁的救护车停在门口,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孩子被抬了出来,她扫了一眼,脸已经被血糊住了,早已看不清长相,手臂轻轻的垂下来。 跨进红坊的大门,没有震天的音乐,只有五彩的灯还在忽明忽暗地闪,地面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她踩在上面,发出凌乱的破碎声,听在耳里心惊肉跳。 一个黑衣男子,见她来,把她引进了包厢。 入眼的是三个男人围着打牌,汪承安在中间,一身休闲衫,嘴里叼着烟,眯着眼在看牌,面上都是痞气,见她推门,只瞟了一眼,开口道:“呦!大学子来了。” 他长得本就不和善,嘴里的话露骨的轻蔑,手里扔牌的动作没停。 陈青华还是老样子,热络地跟楠伊打招呼,好像他们昨日才见过面:“一一,华子喝多了,我们想换地方,人就交给你了。” 这声“一一”让她恍神,这小名,只有邵京华和他的几个发小跟着叫,再没人知道了。 邵京华倚靠在沙发上,双眼紧闭,单手撑额,姿态端正,一双长腿交叠在身前的金色台面上,显然是醉了。他这人就是如此,不论什么时候仪态端正,有着军人的气节。 楠伊打量,却是丝毫不见什么伤在他身上,蹙眉问:“你不说你受伤了吗?你伤哪了?”她多少也能猜到,四九城有几个敢动眼前这几位。 楠伊坐在邵京华身侧,他微睁开眼,斜眼看是楠伊,醉醺醺地呵呵笑,没了白日里的凌厉,嗓子被酒精浸过,笑得狠了难免轻咳:“一一,你是真不盼我好啊。” 楠伊鼻子哼道:“我是值班大夫,不能擅离岗位,你们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胡闹!” 他转过头,这次完全醒了,眼底如墨深沉,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紫色的烟嘴被他叼着点燃,他偏过头,烟雾在他身侧缭绕。 他冲着屋里另外四个男人,轻薄地笑:“谁让她来的?哪个不长眼睛的给郑博士请来了。” 陈青华低头讪讪笑,却是一声不吭。 楠伊看他那浮夸轻佻的样子,起身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邵京华软了态度:“别走,陪陪我。”一句话楠伊泄了气,挺直的背也软下来。 楠伊感觉从自己再见到邵京华,好似一个溺水的人,总怕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湮没在无边水底。 她强自镇定,拽了一把他的胳膊:“起来,送你回去。” 这时汪承安忽然牌一扔,阴冷道:“走了!不玩了,咱们吃饭去。” 陈青华不明就里,嚷起来:“什么玩意,我牌正好着呢!” 汪承安也不管,跨过玻璃台面,径直开门出去了,另外两个人看了看楠伊和邵京华,也不再多言,跟了出去。 这时楠伊才注意到,一个穿制服的经理立在包厢里,颔首俯身,汪承安一众人也不理睬,只听见承安交代小兄弟:“把这货给我弄出去。” 一个黑衣汉子揽着经理的肩,像拎小鸡一样,给他弄出了包厢,包厢的门被关上了,只剩下楠伊和邵京华两个人。 忽然的独处让楠伊不自在,她淸嗓打官腔:“邵董也不是个爱喝酒的人……” 却不料邵京华手托住她的后脑,霸道的吻压下,含住她的唇,她去推,他双臂箍住她,让她无路可退。 那吻里有惩罚的冰冷,却怎么也品不出温柔,凛冽的酒气,混着他身上阵阵檀木香,那些熟悉的感官气味,刺激着楠伊的神经,过往如水,冲过她的脑子,眼泪不自主的顺眼角流下来,她在他怀里,但是人是僵硬的,是冰冷的,甚至是颤抖的,再不复从前,他冷静下来,放开她,却看见潮红的脸上那一滴泪。 他恼怒自己,却又控制不住层层叠叠的思念盘踞理智,他烦躁地站起身,脚下虚浮一个趔趄,楠伊猛拽住他,怕他真摔下去。 邵京华侧头看她:“为什么要来?”他在问她,若是不在意何必要来。 楠伊深吸气,却难掩声音哽咽:“陈青华说你出事,说来说去,我们总比外人强些。” 邵京华凄切地笑,操起外套,孑然一身往外走去。 楠伊看他迷离,关切问:“你能行吗,用不用去医院。” 邵京华在前面再次点了烟:“一一,我没醉,我也不敢醉。” 第5章 孟姿,他回来了 邵京华在前面再次点了烟:“一一,我没醉,我也不敢醉。” 楠伊只感觉自己血都是凉的,她想起上大学的时候,自己不胜酒力,两瓶啤酒就醉得不成样子。有一次他们去唱歌,小丫头喝多了,醉眼朦胧得搂着邵京华,满嘴酒话:“邵京华,为什么我喝多了更想你呀。” 邵京华想醉透了,就不用费心思想不相干的人,可是又怕酒精只迷醉了理智,心却更想起那个人。 红坊门口,陈青华和汪承安、顾磊在门口扯篇,见他们出来,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推开红坊大门,一股寒意直钻进领口,楠伊出来得急,穿得单薄,耸着肩,手揣在衣兜里,斜睨陈青华:“什么事啊,至于给人家打那样!” 邵京华吹过风,清醒许多,把手上的大衣直接披在了楠伊身上,眼睛却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陈青华解释:“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干骑驴找马的事,进张笑天的房间去让承安撞上了。” 汪承安不像邵京华和陈青华,他不在体制内,多少沾了些社会习性。 汪承安嘴角翘着,也不吱声。 5个人上了一台阿尔法,陈青华嘱咐司机到煊合买烤鸭,送到医院去,楠伊无语,看来今夜这几个人是要和她绑死在一处,这顿饭死活要在楠伊的地界吃了。 一群人挤在安静的医生办公室,邵京华直接瘫坐在楠伊的座位上,眼睛扫过桌面上,中英双文的论文概述,她的字,他一眼就认得。 另外三人围坐在办公桌前,吃着打包来的外卖,邵京华胃口淡淡,楠伊给他递了杯水,他淡淡地道谢,俨然是不怎么熟识的关系。 陈青华客气地和楠伊聊着:“一一现在都是主治医师了,小丫头真厉害啊。” 汪承安一声冷笑:“心狠的人走得都远。”楠伊把手里的杯子,不轻不重地扣在桌面上。 邵京华阴沉着脸,一张北方人英气俊朗的脸上,眉宇间有毋庸置疑的跋扈:“你们吃完回去吧,我一会让杨凯接我。” 这几个人早想走了,也真怕楠伊给邵京华扔下不管。一路护送到此,早就不想留了,汪承安风卷残云,披上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楠伊送陈青华到电梯口,陈青华犹豫再三:“一一,华子这几年过得挺不开心的,你们见一面不容易,别吵架了。” 汪承安却在电梯里喊:“走啊!磨蹭什么呢!” 楠伊勉强支起一个笑,点点头。 她站定在电梯间很久才折返回办公室,邵京华可能是累了,自己躺在了长沙发上,闭目养神,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长长的腿搭在沙发扶手的外沿,这一刻他的锋利的下颌线也柔和下来,面上疲态尽显。 这是她深深爱过的男人,如今再面对他,却只有胆怯和有心无力,曾经的年少情热,小鹿乱撞的情痴,为爱人辗转难眠,流泪伤心都成了过往,也许这一生,他是她尝过最好的恋人。 她想摸摸他的眉眼,却如何也落不下那只手,那只手在手术台上,能精准切割缝合毫米的血管,却不能再抚摸过爱人的面。 忽然邵京华闭目沉声说:“为什么没跟栾昕辰在一起。” 她呆滞了片刻,坐在远离他的办公桌前,把自己隐藏在暗影里:“谁说两个人一定会走到最后。” 邵京华勾唇讥嘲:“这倒也是,狠狠心,又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楠伊沉默了,竟是无言以对,安静的值班室,有种空寂的苍凉。 半晌,邵京华缓和了声线:“神外做的顺利吗?” 楠伊恍神,没能领悟他话里的意思:“挺好的呀,大家对我都好。” 邵京华蹙眉,即使闭着眼,也压不住冷傲的气场:“那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 楠伊暗叹,完全不想道破这三年马不停蹄的日子,声东击西打得一手好牌,她尴尬笑笑:“沈佳怡在我们楼层,你不用去看看吗?”她却不知,沈家小姐早就偷偷溜出去了。 邵京华猛地坐起身,斜眼瞪着她,恼怒地说:“郑楠伊,你是不是盼着我夫妻琴瑟和鸣呢!” 楠伊愣忡着,坦言:“对啊,我是真的希望你过得好。”陡然忆起早上看见两人亲昵的场景,对他的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邵京华拎起衣服,恶狠狠地说:“你是真没有心啊!”说完果决地走了,留下楠伊悻悻然,心里却如滚滚车轮碾过。 邵京华上车,杨凯问:“邵董,是回去吗?” 邵京华烦躁地扯开领口的扣子,指挥杨凯:“给承安打电话,问他们在哪呢。” 他靠在座椅里,身侧的窗外,夜灯璀璨,回忆如水。 那时候他和楠伊刚在一起,小姑娘本硕博第五年,四个男人在牌桌上,汪承安斜睨邵京华,笑着问:“你喜欢她什么?脾气臭吗?” 汪承安这人,万事图个舒心,女人作天作地的,他绝对不会奉陪。 邵京华皮鞋踢在汪承安腿上:“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汪承安叼着烟,一脸服气的表情:“你俩这性格,根本不适合,都这么冲,何况,你那娃娃亲呢,不结了?” 邵京华当时信誓旦旦地说:“我这辈子,除了一一,谁也不娶!” 不一会,急诊打来电话。 “这边接了一个病患,需要神经外科会诊,郑大夫你能过来一下吗?” “行吧,我马上。” 楠伊再没迟疑,整理情绪,奔急诊去了。 急诊门口,一个瘦削高挑的女生守在门口,面上都是焦急。 楠伊直接进入急诊病房,拿过病例通扫一遍,楠伊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赫然是晚上从红坊抬出来的那个女生,面容已经被擦拭干净,高鼻梁樱桃小口,双眼紧闭着,楠伊一眼就认出了她身上的红丝绒收腰礼服。 急诊室师哥聂丰明把片子透到灯下,抖给楠伊看。 “你看这是什么情况?” 楠伊拿着瞳孔笔照了照女孩的眼睛,重新仔细看片子:“脑室扩张,蛛网膜囊肿,初步定脑积水,外伤所致。” 聂丰明点头,问旁边的护士长:“这是意外还是他人致伤,家属在哪,报警了吗?”一般这种情况,是需要警方介入的。 “对方说不需要警方,她和肇事方私下解决。” “这一看就是击打外伤,她们确定私下解决?” 聂丰明把急诊大门打开,隔着一个分诊台喊道:“李婉月家属,过来一下。” 门外那个瘦削的高挑女子忙跑了过来,楠伊看她黑色的衬衫,塞在高腰牛仔裤里,腰身纤细,短发细碎铺在侧脸上,英气十足。 “你们这个后期费用不少的,确定要私下解决吗?” 女生点头,只关切地问:“她严重吗?” “挺严重的,我们看一下尽早安排手术。”听见手术,女生的面垮了下来,急得眼眶都红了。 聂丰明在急诊待了7年有余,这种情况见的多了,早就麻木了:“你先不用着急,她手术需要签字,你确定你能签字吗,最好直系家属。” 胡镜捏紧手上的关节:“我可以的。” 聂丰明一点头,转身回病房去了。 楠伊站在开着的门口,看见胡镜给人打电话,细弱的声音传过来: “这边要手术,你看你能不能让人把钱今天就送来。” 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手里紧紧握着电话,抿着唇。 实习生在电脑前噼啪输入病例和缴费单据,手术通知书,危险通知单。 一会护士喊家属签字,胡镜慌忙跑过来,在通知单上潦草签字,接过缴费单,忽然态度软下来,“护士,你们能不能先给我朋友治病,我叫人马上把钱送过来。” 护士瞄了我一眼,那心领神会的表情,“不行,院方有规定。你还是尽快吧,她这个情况挺危险的。” 医院也没办法,每天求告医院的不在少数,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就算是慈善机构,你也得有一个标准。 楠伊捏着手机绕到走廊的尽头,踌躇再三,拨通了邵京华的电话。 “你们打那姑娘在我医院呢。”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声,他的嗓音是哑的,可是一点不影响好听:“人不是我们打的。” 这时音乐声也停止了,短暂的空寂,楠伊听见电话汪承安的声音:“艹!张笑天他们打了人不赔偿啊!” 楠伊不言语,漠然听着他们拿一条生命当做儿戏。 楠伊大概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一些,邵京华这人,最厌恶不相熟的人和他亲近,那姑娘大概不知深浅,被他呵斥了,感觉面子上挂不住,转身进了张笑天的包厢,让汪承安撞个满怀。 过去跟邵京华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候看不惯他们冷眼旁观,汪承安还说:“我们不插手,就是对另一方最好的结局了。”那时候她像个愣头青,剑拔弩张的和汪承安吵,邵京华也不管,任她胡作非为。 现在想来,人活着本来就有无法跨越的阶级,对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来说,冷眼旁观也是慈悲。 电话两端都是安静的,过了半晌,邵京华低沉着声音:“你等着吧,我让人送钱过去,让她给你打个欠条。” “知道了。” 最终,李婉月被推上了手术台,美丽的姑娘被剃掉一头秀发。 等到她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有一次查房,清晨的阳光穿过玻璃,铺洒在病房一片白上,楠伊看见胡镜给李婉月喂粥,李婉月侧过头,整个脑袋缠成一个木乃伊,她的眼里有闪闪泪光,胡镜面上都是隐忍的痛。 这是一场灰姑娘梦想变成白天鹅的故事,既讽刺又苍凉。 后来,随着楠伊工作日久,走上手术台,每日坐诊,渐渐麻木各式病人的苦衷,但当她回忆起这一幕,好像一个警钟在她面前敲响。 有些人和事,永远不要碰,就像罂粟花,天使面,魔鬼心,夺你心智,蚀你骨血。 等楠伊下夜班离开医院的时候,清晨第一道曙光洒满大地,楠伊拨通孟姿的电话,孟姿还在半睡半醒中,身边是孟明朗的声音:“谁啊?” 楠伊像打了败仗回家的孩子,悄然道:“孟姿,他回来了。” 话一出口,却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湿了面颊,她颓然地蹲下来,在医院大门口,看人流涌动,车马喧闹,声音在无线电波里失真,好似带着面具的楠伊。 孟姿叹息问:“你们见面了?” 楠伊沉沉的答:“嗯。” 孟姿斟酌良久:“一一,他结婚两年多了。” 楠伊淡淡的回话:“我知道。” 她在人群中神色平常,一双杏眼却是失焦的,面色有通宵夜班的惨白。 孟姿轻声道:“一一,他现在事业如日中天,过得挺好的。” 楠伊仍旧答:“嗯。” “一一……”,孟姿轻唤她:“你还爱邵京华,对吗?” 命运的风疾驰而过,刮得楠伊眼泪大颗砸落,她知道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第6章 那年18岁 时间流转到2006年的9月,落英缤纷,芳菲开尽,秋季与学子们一起登场。 彼时的郑楠伊是在中国医科大学本博连读的第五年初,18岁的楠伊,刚返校的时节,拖着同寝室的好友孟姿,一同去电影学院,帮小学同学的亲姐姐送东西。 这关系听着混乱,可是楠伊因为小时候成绩好,一路跳级,稳定的同学关系真的不多,韩晶算一个,而她的姐姐当年正在电影学院学表演,假期推脱学校忙,怎么也不肯回家,楠伊私下里和韩晶取笑:“你姐是不是处男朋友了?” 韩晶两姐妹感情特别好,妹妹怕韩悦在学校短吃少喝的,结果整理了一大包,让楠伊给她姐姐带来北川,当时楠伊看这一大行李包,瞬间黑了脸:“大姐,那是北川,不是穷乡僻壤,不至于吃喝成问题吧!” 韩晶那时候正在高三冲刺的一年:“你说你都上大学了,还不赶紧处个男朋友,这点东西还得自己拿,让我说你什么好。” 楠伊难得语结,也有被人呛声的时候,插着腰瞪着闺蜜,却不得不背下这身单力薄的罪名。 2006年9月3日,当楠伊把这一箱子慰问品,勉强拽下出租车的时候,遥遥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美女等在电影学院的门口,她笑盈盈地迎上二人,俏皮得摸了一把楠伊的脸蛋:“小楠伊,你越长越标致了,不来我们北影真的可惜了。” 说话间,冲着一台缓缓行驶过去的红色跑车打了媚眼,敞着的车窗里,一个贵气公子哥朝她浮浪笑着,盯着看了几眼身侧的楠伊。楠伊不管不顾地把东西一扔,仿佛脱了缰的马:“终于送到了,下次能不能告诉你妹妹,北川这地方挺好的,物美价廉,生活富足。” 孟姿挽着楠伊的小胳膊,倩笑:“悦悦,假期接戏了吗?” 此时的韩悦假期总是在片场蹭一些群演的角色,混个脸熟。 韩悦挽过两个人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两人看:“喏!看见那一排车了吗,那都是来接女朋友的富二代,你说你俩苦巴巴得非要学医,你看看,楠伊你属于暴殄天物,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非要趟这人间的苦水,一会你照照镜子,一个姑娘出门不化妆,跟不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楠伊和孟姿两人被韩悦说得七荤八素,都有点不自信了,楠伊望向校门前的空余位置上,的确停着各式豪车,每辆车窗都摇下来,隐约可见某个车上春光乍泄。 那个时候的楠伊,对于男女情事只懵懂间,学医是真的苦,苦到家长百倍放心,自己孩子肯定没时间早恋。 三个人寒暄一阵,韩悦截住一个同校的学长,让他拖着行李摇曳生姿的回寝室去了。 楠伊转过头问孟姿:“肉汁,咱俩真那么差吗?” 说完回转身,找了身侧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对着人家的倒车镜端详起来,楠伊看着镜子里晶莹剔透的面孔,在阳光下泛着微微光泽,也没那么自卑了。 孟姿噗嗤笑出声:“一一,你都成咱们医学院‘女阎罗’了,还怕这个呀?” 车窗里,邵京华坐在副驾驶,陈青华坐在主驾驶,两个人饶有兴致看着车下两个女孩,那一年邵京华刚从清华毕业,自己在金融街弄了个小公司,恰巧被陈青华拉来电影学院,陪他给那刚认识一个星期的女陪朋友送东西。 那年的秋季,风清气爽,他就遇见了正逢花季的郑楠伊,车窗的遮阳膜深谙黝黑,不见内室,陈青华在车上调笑:“这小妹妹长得不错啊!” 邵京华从手机上抬起目光,看见了阳光下活灵活现,生龙活虎的楠伊,朴素的一张面上,未施任何粉黛,却如一抹丹青诉不尽地佳人模样。 陈青华就这样,在两个女孩子交谈的时候,把车窗降了下来:“妹妹,去哪啊,送你们一程。” 那轻佻的语气和神态,好似在青楼别院一掷千金的豪门贵胄,楠伊当然知道这帮四九城的公子哥揣着什么心思,眉毛轻挑,轻飘飘道:“好呀!”拉上一脸惊愕的孟姿上了这台“9999”的揽胜。 “好呀!”那是楠伊第一次坐邵京华的车,后来他换了新款,却怎么都不愿意换车型,车牌永远是那个数字。 上车后,楠伊才意识到副驾驶的男人。他淸贵的气质,冷傲的压迫感,弥漫在车厢内,从她二人上车,这人就低着头,在玩手机上的贪吃蛇。 陈青华倒是个热络的人:“妹妹去哪呀?” “中国协和医科大。” 彼时的协和医科大学和清华大学还没有合并,也就是两天后,两个百年名校,即将联手走上医学新篇章。 车上有清淡的檀木香,在楠伊的记忆里,那香气一直留存在脑海里,而不是鼻息间,很久很久,都没褪去。 陈青华看楠伊年龄怎么也不像医学生,那模样倒像是刚上大学的艺术生,随口问:“妹妹这是刚上大学吗?” 楠伊答非所问,俏皮地笑:“哥哥,你们是还没毕业吗,看你们也一把年纪了。” 陈青华讪讪地笑:“我看着年龄大吗?”说完自己不禁在倒车镜里扫视自己。 此时的邵京华才抬起头,瞄了一眼同样在倒车镜里的两个女生,漫不经心问:“你们是医学院的?” 孟姿被男人强大的气场压制,正襟危坐着回答:“对,我们是02级临床医学的。” 陈青华狐疑地转过头,看过楠伊:“你是02级的?”陈青华心下想说,那不是跟老子是同级的。 孟姿大概早就习惯不熟的人对楠伊年龄的好奇,惯性解释:“一一年龄小,她上学早。” 陈青华恍然大悟般,没再追问,车停靠在医学院红砖青瓦的中式古建筑前,陈青华媚笑着转身:“两位妹妹,你看咱们要不留个联系方式,下次带你们一起玩。” 只听见后面的楠伊浮浪不经地笑,娇糯甜腻的嗓音:“对不起哦,哥哥,我喜欢女生,我是个拉拉。” 就这样,两个女生在陈青华一脸惊愕中下了车,邵京华望着走进校园大门,再也忍不住,撑着膝盖弯腰狂笑的两个女生,他在隔着车窗里,低低地笑出了声,陈青华怒道:“你还笑!” 邵京华讥嘲兄弟:“你看不出那丫头耍你。” 邵京华摇下车窗,不知不觉间嘴角勾着,楠伊望见那冰山男人竟然也会笑得温暖和煦,只愣怔片刻,拉着孟姿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鱼,拐进了校园深处。 2006年有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是在清华的工字厅,如约举行的双校并轨的签约仪式,从此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更名为北京协和医学院。 9月5日,万众瞩目的会场,两所百年高校的各级领导和优秀教师,以及像楠伊这样的学生代表,齐聚一堂。 台上是高高的讲台,台下是黑压压一片的莘莘学子和才高八斗的各路教授。 那是楠伊再次见到邵京华的场面,舞台的灯光明亮又炙热,邵京华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白色的衬衫熨帖得体,她才知道这男人站起来这么高,一张北方人独有的俊朗面容,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态度,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他站在台上,宣布:“让我们祝贺清华大学和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合作并轨,共创医学新篇章!” 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响彻整个礼堂,激荡在小小女孩子的心间。 其实,当时的邵京华刚毕业,作为清华学子,能返校参加这次活动,还要得益于他家老首长的缘故。 当邵京华走下台,坐回到第一排的贵宾席上,他也同样看见了走上台深深鞠躬的郑楠伊,这一天,她穿着白色的过膝长裙,一改那日嬉皮笑脸的样子,白皙的鹅蛋脸,眼睛漂亮明亮,女孩子高挑的身姿,被衣裙笼出窈窕的曲线,灯光打在面颊上,是朝气蓬勃、正气凛然的样子。 那时候的郑楠伊,是自信又可爱的。 后来他们好在一处,她还有只对他才袒露的另一面,那满眼里流露出的对他的爱意,那种只有对着他才有的乖顺,那种纯洁的如同初夏第一只海棠花,唯独为他绽放。 他知道他必沉沦,可是他却贪恋这一切,把她宠着爱着,刻在骨子里。 后来两个人就在大礼堂的门口,相视而笑。 邵京华对着她先开口:“郑楠伊?” 礼堂的出口投来打量的目光,夕阳里,一对年轻人好似画本子里的才子佳人。 楠伊歪着头,巧笑嫣然:“邵京华,原来你真是清华的呀!” 他垂眸笑着:“小丫头,还没成年呢吧!” 楠伊不禁皱眉,最听不得被人说自己小:“我18岁了!哪里小了!” 他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隐现嗔怒,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我们留个电话吧,今天我真的有事,回头我请你吃饭,算是给陈青华那天向你道歉。” 楠伊眼底都是狡黠,就这样两个人互换了联系方式。 就在邵京华以为自己一如往常,伸手就能有大把的女孩子,如蝴蝶般扑进怀里,这种顺其自然的程序走得手到擒来。 一件让他尴尬很久的事,成为楠伊拿住他的话柄,嘲笑至两人彻底决裂。 第7章 谢谢你,保守秘密 两个人相识后,倒没有像普通男女那样频繁的约会,实在是楠伊的学业太忙了,邵京华又是创业初期,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大多数时间,两个人都是发个短信,互相慰问一下,这种暧昧的关系一直维系到平安夜附近。 沈家大伯的闺女沈佳怡,再次纵情任性,偷跑到京华私会男友,嚷着让冬冬哥给开房间,邵京华拗不过,又怕外人知道,影响这个妹子的名声,自己拉着这个世交妹子到酒店开房。 楠伊自从认识了邵京华,多少对京圈的故事有些好奇,韩悦常年混在贵圈,却对这位大佛知之甚少,只神秘兮兮地说,家世深厚,外人不可测。 韩悦最后促狭地问:“小楠伊,你是恋爱了吧,姐姐告诉你,跟这帮世家子弟,别动真感情,趁着年轻,多捞资源,他们不缺女人的。” 楠伊虽小,也能猜到,像他们这些贵公子,追着他们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只要他们招招手,就有各式各样的明星,模特,名门贵女,蜂拥而至。 邵京华倒是没像他圈子里的其他哥们,带着女孩招摇过市。 只一次,郑楠伊接待讲座的老师,为他们安排下榻的酒店,好巧不巧,看见远处人高马大的邵京华陪着一个长腿白皙的漂亮妹子在前台办理入住。 这时正是两人暧昧传信的那三个月。 邵京华回忆那时候,他也会奇怪自己会陪着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聊短信,因为这事,还被汪承安好顿嘲讽。 “华子,谈个恋爱约出来啊,弄得跟初中生一样,还天天发信息。” “我看挺好,你少管我。” “呦!你还纯情上了!” 酒店大堂内,郑楠伊一眼就看出那是邵京华,实在是这男人的身形和身高太好辨认。楠伊本不想打扰二人的旖旎时光,奈何老师们已经走到了前台,她只能硬着头皮凑了过去,邵京华起初看见她,好似打了一个激灵,平日里英俊硬朗的下颌线,不再冷峻傲慢了,神色多少有点不自然。 郑楠伊率先打破了尴尬:“我给复旦的导师们开个房,你这是约女朋友啊!” 这话一出,邵京华的脸更红了,平时一张臭嘴损起人来从不结巴,今日好像词穷了。 倒是那个姑娘听郑楠伊说自己是邵京华的女朋友,好似玩笑过头,探身过来,佯作亲昵挽着邵京华:“美女,你是京华同学吗?”直到后来很久,楠伊才知道这个沈佳怡沈小姐就是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邵京华忽然间好像被火烧了一样,暴躁地喊道:“你撒开!” 他这出,弄的郑楠伊也下不来台了,所有导师看着他们,以为小情侣抓奸吵架。 郑楠伊讪讪笑着:“你们开你们的,就当没看见我。” 老师们更纳闷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看得开吗? 只见邵京华赤红着一张脸,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来,拎着衣服,转身就走了。 郑楠伊每次想起这个事,都会窃窃地笑。 一天一夜的值班,已经让楠伊筋疲力尽,可是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现在的工作量,可以说是全科室最繁重的,不是科室强压给她,而是她自己真的不想闲下来。 楠伊想,可能沈佳怡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那是她们唯一一次见面。 沈佳怡的手术如约而至,按部就班在两天后清晨的第一台。 楠伊万事齐备,这两日倒是没再见过邵京华,沈母得到消息后,赶过来陪女儿。看得出,沈母是个骄纵女儿的,母女俩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在病房里,吵吵闹闹,多半时,沈母都会为了女儿妥协,只是提及邵京华和沈佳怡一直没有孩子的问题,却是寸步不让。 “佳怡,你一直没有孩子,将来是要出事情的。” “妈!我还没玩够呢,生出个小baby烦都要烦死了。” “又不用你带,你有什么好烦的,你们俩到底是谁的问题,不行就这几天都去检查一下。” “诶呀!妈!你真是讨厌死了!你快回南都去吧。” …… 术前签字,楠伊征询家属的意见:“你们是想要全麻,还是局麻,我个人建议,这不算什么大手术,局部麻醉就可以,神经纤维瘤切除可能涉及到局部神经的截断,局部麻醉效果更好一些。” 沈佳怡一听害怕得连忙摆手:“我才不要,郑大夫,你就不能让我美美的睡一觉,醒来就好啦!” 沈母也拗不过这个娇小姐,沈佳怡在楠伊临走时,忙拉住她叮嘱:“郑大夫,你是不是能做微创呀,可不要留太大的口子,那样都要丑死了。” 楠伊面上和善地点头,腹诽着,这姑娘可比自己能作多了,邵京华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末了,沈佳怡拉着楠伊的手,状若亲昵,试探问:“郑大夫,你人这么漂亮,有男朋友吗。” 楠伊讪讪笑:“还没有。”她就一直很纳闷,这个娇小姐如此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沈佳怡长出口气,好似心落了地:“诶呀,那不是可惜啦,我给你介绍呀,我认识很多帅气的哥哥呢……” 楠伊被她聒噪得头疼,找个说辞赶忙离开了。 手术顺利完成,这期间沈佳怡被缠成了木乃伊,一直嚷着疼,楠伊最后不得已,给她再次上了止疼泵。 赵婧师姐像看戏般,看着楠伊伺候这个姑奶奶,楠伊只能无奈笑笑:“病患就是上帝,一切以上帝为主。” 赵婧哈哈大笑:“小丫头,你觉悟提高很多嘛!” 楠伊进入协和医院已经三年多,起初,她还在急诊实习半年,见过的大小病患层出不穷,各式家属,各种医闹方式,早已见怪不怪。 三天后的中午,沈佳怡正式出院,规模异常隆重,楠伊心下暗叹,不过一个微创手术,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 不过直到沈佳怡出院,楠伊都未再见过邵京华。她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撤出住院部,难免心下萧索,她总是会自我安慰,这也算最好的方式,他们真的不太适合相见了。 孟姿曾经问过她:“这么做,自己不会后悔吗?” 那时,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眼泪顺着脸颊串串滑落:“我只要他好好地,过得好,平平安安,我就不后悔!” 孟姿揽她在怀里,任她哭湿衣襟,低沉着声音:“一一,向前看,都会好的!” 这几年她都是往前看,不是为了更好,而是害怕一回头,心痛到呼吸都艰难。那段时间,栾昕辰怕她出事,总是到医院公寓去看她,推门看见的是面如死灰,奄奄一息的女孩子。 他从心里心疼她,但是他知道,这段感情里,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他也只是个临时被拉进片场的道具演员,戏已落幕,他连个名字都不会出现在荧幕上。 这天,下班之前栾昕辰给她电话。 “你科研项目弄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就是还缺一些稳定的数据,我这边实操完毕,就可以申报了,不过经费差点。”楠伊淡淡的笑。 “我帮你留心,有没有合适的企业。”栾昕辰接着说。 “周末休息要不要过来,跟我们去春游,我和姝桐准备了很多烤串,你不忙的话过来热闹热闹。” 楠伊婉拒:“师哥,我就不去了,我不能上班发光发热,下了班到你两口子面前发光发热。” 只听见栾昕辰沉声道:“都知道你什么样,别推辞了,过来吧,人总得喘口气。” 楠伊站在神外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从住院部的楼层,眺望大地回春的北川。 人这一生会错过列车,错过开会的时间,错过不错的机遇,唯独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毕生修行,即使日后叩过千幢寺庙,也无法让黄昏停留。 楠伊苦涩地说:“师哥,这些年难为你了,替我保守秘密。” 第8章 说好的,一定不分开 楠伊苦涩地说:“师哥,这些年难为你了,替我保守秘密。” 栾昕辰沉默半晌:“你才是真的不容易。” 周末,楠伊还是到三环内的别墅区,登门叨扰栾昕辰两口子。 栾昕辰也在一年前结婚了,妻子姝桐是中国美院毕业的,最擅长重彩油墨,性格却个温婉宁静的,见人总是笑意盈盈。 她们在院子里支起小炉子,两个女人围坐在大理石桌子前,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 楠伊父母都在北方一座小城,离北川也有700公里,在她心里早把栾昕辰两口子当成自己的亲哥哥嫂嫂。 栾昕辰毕业直接被安排进了中科院,据说现在跟着导师做一个“再生功能”的课题。 院落里,袅袅白烟升腾,难得惬意的下午时光。 这时别墅区的甬道上,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开了过去,路经栾昕辰家门口,车速降了下来,忽而一脚油门,风驰电掣而去。 楠伊还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栾昕辰忽然道:“那是邵京华的车。” 楠伊诧异,才知道陡然发生的事:“他怎么来这边了?” 栾昕辰平淡如斯:“你不知道吗?他婚房在这边,只不过他不怎么回来罢了。” 楠伊窘迫,她怎么会知道他婚房在哪。 车里的邵京华,只匆匆一扫,就看见了端坐在院子里的楠伊,他对她太熟悉了,从前在学校里,茫茫人海,只一个背影他就知道那是谁。 而今,他看见三人其乐融融地烤串,一抹冷笑浮在唇边,眼底都是寒意。 栾昕辰同楠伊聊起医学部的事,这几年有益于楠伊的消息,他都时刻关注:“明年你们院有出国交换的名额,你如果想尽快拿下双学位,最好争取一下。” 姝桐佯装怨怪丈夫:“楠伊就是个小姑娘,何必那么着急,她现在就很厉害了,丫头现在也是中级职称了吧,全国有几个这个年龄的中级呀。” 栾昕辰笑看姝桐,示意她自己明白,接着对楠伊道:“你想好双学位选修什么了吗?” 楠伊自从听了邵京华路过的事,有些心不在焉,拨着手里的扇贝外壳:“我准备修心外,毕竟心脑不分家。” 栾昕辰瞄了她一眼,心想这真是女阎罗,坦言:“这是医学上最难的两关了。” 她却对着姝桐调皮道:“嫂子,就等着看,到那日,轻舟已过万重山!” 三个人在欢闹玩笑中,悠悠然,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傍晚,栾昕辰要开车送她回去,她一再拒绝,只让他把自己放在了别墅区的大门外,她顺着林荫小路一路向下走,夕阳暖融融的,照在人后背上,有了万物复苏的征兆。 邵京华回去探望刚出院的沈佳怡,只稍微坐了会,就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掩在额头,却是忆起刚才见到的一幕,耳朵里充斥着沈佳怡母女俩吵吵嚷嚷的声音,心烦意乱。 他脑子里充斥着楠伊的声音,她娇柔的女儿态、佯装怒气的样子,走马灯般在他紧闭的眼前,循环播放,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她席卷自己的理智。 自沈佳怡开房那件事后,邵京华再给小丫头发信息,她却不再回了,好似这个人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那股子少爷脾气也上来了,心想我也不是一个非要踢铁板的人,在四九城,他邵京华难道还会缺女人。 两个人就这样冷淡搁置着,拖过了春节,到2007年3月21日。 那天华灯初上,天空飘起毛毛雨,邵京华鬼使神差把车开到了医学院附近,却看见前面围着一群人,他一眼就看见了围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郑楠伊。 只见她拨开人群,疾步走到人群里,蹲在倒伏在地的男人面前。 男人身边应该她的女朋友,焦急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楠伊俯身查看男人的口腔、眼睑和脉搏,一旁的路人凑过来:“是不是没吃饭低血糖,抬到附近诊所,打点葡萄糖就能好。” 那女朋友看出楠伊好似懂得医术,却看她一脸稚嫩,半信半疑,试探着问:“我男朋友刚才跟我吵架,转身就走了,等我追过来,他忽然就晕倒了。” 楠伊轻声呼唤:“这位大哥,能听见我说话吗?” 此时的男人稍微清醒了些,眼神却是涣散的。 楠伊赶忙询问:“呕吐过吗?头疼吗?” 男人轻微哼着,算是答应了。 楠伊把肩上的包塞给了那人的女朋友,迅速去帮男人摆正体位:“快!让他平躺着,头侧偏,上衣脱下来,所有人散开,别围着了。” 随即问女孩:“120 的接诊电话给我。” 女孩还是懵的,迟疑一下,马上把手机递了过去。 楠伊把电话拨了回去:“你好,是你们要来接这位患者吧,患者现在出现呕吐,视涣,吐字模糊,大概率是ICH(脑溢血),突发性,现在看出血量不足30ML,你们要尽快。” 随后又和对面沟通了几句,众人等了一会,急救车嗡鸣着开了进来,楠伊帮着女孩把病人安置上救护车,结果自己接过背包,悄悄然隐身在人群里。 她沿着建国门大街往校园走,却是一辆车都没打到,所幸雨也不大,她踩着马路边的基石一路往前走。 淫雨霏霏,她蹦蹦跳跳,踩着路灯下斑驳的光影,这个北方城市,在这场春雨里,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夜晚巨大的天幕下,细细的雨丝,好像挂在天际的线。高楼林立的城市,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风吹乱她的头发,她惬意的仰着头,疯狂呼吸那难得的清新空气。 马路上车辆如水而过,这一刻的楠伊是救死扶伤后、尽显稚气的纯洁姑娘。 不知何时,一辆黑色吉普慢慢地跟在身后,车上一个俊朗的男人,叼着烟,笑看着一切,眼睛里都是温柔。 跟了一段,楠伊似乎有所察觉,回头看,昏黄的路灯下,男人的眼睛如黑曜石般明亮,他硬朗的下颌线舒缓开,唇角勾起,冲她喊:“美女!有男朋友吗?” 楠伊回过头,隔着三米距离,耳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时隔几个月,再见到这个男人,依然能让她怦然心动。 她笑意盈盈,难得见两侧酒窝,一双眼睛弯成线:“邵京华!你要追我吗?” 他笑着答:“对啊,不然我干什么呢!” 楠伊眼底有狐狸般的狡黠:“你那个好妹妹呢?” 邵京华把烟弹飞,举起手机:“我给你发信息解释过了,我发誓,绝无撒谎。” 楠伊弯着眉眼,笑靥如花,一头长发扎成马尾,在脑后轻晃:“那你怎么好几个月都没联系我。” 邵京华有点赧然:“一是忙,二是要脸。” 楠伊不答话,顺着路又往前走了几步,邵京华就那么跟着。 忽然小丫头回头,笑意盈盈:“邵京华,你可不能再找别的好妹妹了。” 男人只迟疑了一秒,把车停在了路边,跨下车,门都没关,跑到楠伊面前,痞笑着:“你是答应了!” 楠伊俏笑,羞怯地点头,昏黄的路灯照在两人身上,好像也似白昼一般,能看清彼此的真心。 邵京华有前所未有的高兴,发自内心的欣喜:“说话得算数,一一,明天可不能反悔。” 楠伊咧着嘴,冲他肆意的笑:“那可不一定!” 他把她搂在怀里,小丫头是柔软的,他却是信誓旦旦地:“咱们说好了,绝不分手。” 楠伊越过他的肩膀,看见白色的车灯在闪烁,轻轻地在他耳边:“邵京华,我们一定不分开!” 电话铃声把邵京华拉回现实,他头疼欲裂,只感觉胸腔有异物堵着,起身到院子里接起电话,平稳气息。 “杨凯,你查查当年栾昕辰到底怎么回事。” 第9章 互相伤害吧 他在别墅再待不下去,拿起衣服借口公司有会,驱车离开。 黑色吉普车在看见楠伊的背影的时候,停在了她的身侧,车窗户被降下来,是邵京华寡淡清冷的眉眼:“上车。” 楠伊恭敬地笑:“不用了,就几步路,前面就能打车了。” 他的脸阴沉着:“让你上车。” 她那倔脾气就上来了,再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郑楠伊!” 邵京华加速,把车挡在了她面前,他打开门下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拎着她的小胳膊,把她拽上了副驾驶。 副驾驶的前风挡前,挂着一个绿色的校徽。 邵京华忍着怒火,绕到驾驶位,重新上来。 “你去哪?” “我回宿舍。” 他讥讽道:“栾昕辰连个房子都没给你弄吗?” 楠伊陡然火起,伸手去拽车门。 邵京华太了解她的脾气了,赶忙按住她,后悔自己一时恼火,说话失了分寸:“我不说了,只送你回去。” 楠伊瘫靠在座椅里,像断线的风筝。车上播放着陈奕迅的《富士山下》,墨绿色的校徽在车窗前摇曳。 楠伊努力缓和两人的尴尬:“沈佳怡怎么样?” 他态度依然别扭:“郑大夫技艺高超,她挺好的。” 半晌,两个人静默着,音乐的缠绵悱恻,让邵京华联想起种种过往,他不禁痛骂自己在干什么,又和这女人牵扯到一起,想起下午的一幕,心里恼恨着,身体异常烦躁,话就好似一把刀:“你倒是想得开,前任都能成朋友。” 这一刻楠伊再无迟疑,拨开门上的暗锁,转身就要往下跳,邵京华猛地踩住刹车。 她头也不回的下车走了。 他猛得砸向方向盘,他想平息心底的那团火,想和她和平相处,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想起下午的画面,和三年前她的狠绝,就好像有腐蛆食肉般,他就想把这痛也联通在她身上,让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堪。 这几年,因为商务需要,汪承安也曾给他安排过一些女孩,从来没人敢跟他硬碰硬,所有人都知道,胡来的结果是什么,只有她,从来都是两败俱伤。 楠伊在热闹的街面上独自徘徊,她没有马上回去,穿行在老城区的古色巷屿间,她的脑海里还在回响着那首《富士山下》,她知道,她欠他的,活该如此。 “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可是她又难免委屈,在那悲切的曲调里,男人深情又绝情的故事里,她想哭。 可是她在哭什么呢,这一切不都是自己的选择吗,无论初衷为何,结局已定。 她还记得自己攻博士论文的那段时间,各种事情接踵而来,经常把邵京华忽略掉。 有一天,邵京华早早把她拎回家,回家的路上一直不说话,楠伊心里犯嘀咕,这又是哪惹着这位少爷了,努力追忆,可是这段时间,自己根本没时间啊,电话都打得很少。 邵京华沉默着,半晌幽幽道:“我真没想到你比我还忙。” 她陡然听见这话,一下就乐了,捉住他的胳膊,靠上去,头枕在他的肩上,娇滴滴地磨他:“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改。”顺着这个角度,她用手拨了一下风挡前悬挂的绿色徽章。 “你怎么改,不准备毕业了。”他的神情郁郁的,尚且平静。 “毕业近在眼前,你我的革命道路才刚开始。” 他感觉好笑,这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跟自己一样,涎皮赖脸:“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吧。” 那个时候的邵家还太平盛世,他是真心实意要娶她。 她粲然笑着,仿佛海棠绽放:“毕业了,冬冬哥哥就彻底属于我喽。” 那是他们在一起之后,她才知道,邵京华是阴历冬月的生日,廖教授就给起了这样的小名,起初她追着他叫,邵京华还怪难为情的。 她手里还在拨着那根黑线下的校徽,转头问他:“你为什么挂我的校徽,你自己的呢?” 邵京华顺势低头亲了她一口:“我乐意!” 清华大学的校徽是蓝色的,只有医学院的校徽是绿色的。 后来有几年,他的车都换过几次了,每次有外人坐他的车,都会客套地问:“邵董,你是学医毕业的啊!” 他总是很自豪的说:“那是我太太的校徽。” 原来她是他真心想明媒正娶的爱人。 几日后,胡镜带着李婉月在漫天飞舞的桃花中,办理了出院手续,想要找郑楠伊道谢,却被告知郑大夫告假休息了。 春意渐浓,草长莺飞,李婉月面上都是疲惫,没有了美人凭栏,黑丝漫天的美感,胡镜搀着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以后别进那个圈子了,我们都不适合。” 李婉月沙哑的嗓音,好像被撕裂在京华的层层宫墙深处:“北川这个地界,凭我们两个外地人,想活下去,谈何容易。” 胡镜看着落下的花瓣被汽车碾压后变成一团污秽:“我不想你到最后,变成一个空心人。” 李婉月的眼泪迎着暖风,大颗大颗得砸下来,忍耐了多日,终于在胡镜面前落下。 胡镜话顿住,怜惜得抹干她的泪:“哭什么?大不了我养你啊。” 李婉月擦干眼泪,直愣愣看着她:“镜儿,你跟那个姓汪的还有来往吗?” 言语的冰冷,遮盖了现实的刺骨,直达胸腔底端。 人与人的悲欢总不相通,就好像楼上的男人要病死了,而隔壁还在唱着留声机,旁边的屋子里在弄孩子。一定有那么个时刻,不同的命运在不同的航线起航,却意外的在某一个焦点相遇。 5月的北川,阳光明媚,草长莺飞,花团锦簇。 自上次在云景别墅邵京华和楠伊不欢而散,已是两个月的事了。 赵婧师姐在科室抱怨:“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玩真是暴殄天物。” 杨超师哥垮着脸插话:“咱们医生,尤其神外医生,没资格谈休息。”杨超毕竟家里有妻子孩子老人,又是普通的家世,人到35岁,各种压力全都迎面袭来。 王墨云是清华医学院毕业的,家里条件优渥,父亲是天坛心外的主任,也算是子承父业,王墨云性子幽默随和:“你看我们楠伊小师妹,工作上从来不喊苦和累,你们这觉悟不行了吧。” 楠伊才从病志上抬起头,堵搡王墨云:“二师兄,你这是挑起内部矛盾。” 杨超附和:“就是,全国只有一个协和,协和神外就这一个小师妹,你还总想据为己有。” 此话一出王墨云有点难为情,楠伊尴尬地笑笑,这科室里不言而喻的暗恋,早就成了人尽皆知的事。 赵婧以前就试探过楠伊,明镜一般知道楠伊压根无此意,她把转椅调转方向对着楠伊,岔开话题:“楠伊,你那个科研课题还没申报吗?” 楠伊埋头写病志:“早就递交上去了,现在还在评审委员会手里呢,这一年递上去的项目太多了,还有很多大咖。” 财政批下来的科研资金就那么些,等着做课题的科研工作者比比皆是。 赵婧担心催促她:“你还是得自己多跟着点,不行找找老李,做一个课题,可全是心血啊!你才刚刚开始,临床与科研,从来不分彼此,道阻且长呢,何况现在想评个职称,必须有科研材料作衬托。” 楠伊深知利害关系,无奈道:“知道啦。” 赵婧坐着办公椅,飞到她身边,宛若一个长辈:“你适当也要给自己放放假,总在医院,你将来要嫁给协和吗?”其实她多少有点探听的意思,对那天门诊大楼强吻楠伊的男人万分好奇,她还记得那男人长着一张不逊色于明星的脸。 这时办公室里四个主治医师,另外两个也竖着耳朵。 楠伊讪讪笑:“我准备嫁给医学。” 王墨云暗叹,有些许失神,杨超早就猜到这小师妹无意,有种果不其然的笃定。 赵婧无奈摇头,仍旧不放心地叮嘱:“你不要当耳旁风,找找关系,尽快落地,我们的时间很宝贵的,一转眼就30多,再一转眼就成李教授那样了。”说完,自己在头顶比划着,窃窃地笑。 楠伊瞄她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你小心我告诉主任,你私下说人家头发少。” 赵婧满不在乎,捋顺楠伊身后的长发:“珍惜你现在茂盛的秀发,没准过两年你成女秃子了。” “谢谢,我家没那个基因。” 楠伊当然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仅凭个人实力的,每个医学工作者都要面临科研的推进。只要自己的项目被审批通过,有资金的注入,相应的学术报告和论文就不愁了。 她本来没这么着急,上次从栾昕辰家回来,对于出国交换的事就心动了,不仅仅是为了学术造诣吧,她感觉自己再留在北川,频繁地和邵京华接触,非要出大事不可。 如果要出国,这个科研项目必须在她走之前确切落实。 可是神外的李主任手里还按着两个去年的项目,到现在毫无眉目,她是真不知该如何和导师开口。 反复琢磨,还是回学校,找自己博士导师比较靠谱。曾经她的导师王院长王振邦,也是中国科学院屈指可数的院士。 这天下了夜班,她带着些许薄礼,到协和医学院看望王院长,老教授手下的弟子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了,但是能深入己心的,楠伊算上一个。 那时候她还在和邵京华谈恋爱,有时候很晚了,实验室的大楼就亮着几间的灯,整个楼黑压压的,邵京华就会去实验室接她,王院长看见邵京华还会笑呵呵打招呼:“这不是京华吗,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了?” 看见一对恩爱的小情侣,又会顺便夸夸小姑娘:“京华很有眼光嘛!” 这话听在年轻人的耳朵里,两个人都是甜滋滋的,面上有光。 楠伊把自己的想法和老师直白表达,王院长欣然答应了,正事谈得差不多了,老教授还不忘打趣自己的徒弟:“小丫头,还不赶紧找个男朋友。” 楠伊听见这话只能悻悻地笑。 王院长当然知道邵家大婚的事情,北川有点身份的人,应该都到场了。 要说惋惜,老教授看着俩孩子一路走来,多少有点。只是在过来人眼里,在世家门阀里,只有合适两个字,情爱不过是青春的阵痛。 第10章 孩子是谁的 2013年,经历了改革开放浪潮,经济复苏的脚步放缓,国内石油和化工运行趋于平稳,一切向正规合法合规靠拢。 从前一个不太正规的小型加工厂也能称之为石油炼化企业,从2013年后,一切步入正轨,严格的指标和手续,这股风吹倒了很多见缝插针的投机倒把者。 邵京华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一直大会小会忙个不停。 两个月,他在天上飞行的次数高达十几次。 那一年的国际原油价格涨幅不大,自从收购尼克森,中国原油进口环境变得松弛,国内企业对于海外油品产量暴增,国际形势瞬息骤变,由于炼油能力急剧扩张,中国的成品油出口大量增加。 新项目的进入,他一直工作和应酬缠身,在各大化工企业和金融企业领导间斡旋,应酬过后,还要熬夜工作。 这一日,他同样在电脑前翻阅邮件。 秘书吴霏按平时习惯把冲泡的咖啡端进屋,同时给他汇报当日的工作流程。 吴霏给他做助理有三年了,她不像杨凯,除了特助的工作还要帮邵京华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所以吴霏对邵京华的了解仅限于,这是一个严苛又帅气多金的老板。 她从杨凯那学到一点,老板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这一天,杨凯踟蹰再三,还是把一份报告发到了邵京华的邮箱,邵京华在忙碌中匆匆扫了一眼,忽然递到嘴边的咖啡顺着杯子洒了下来,他为之一惊,晃过神为时已晚。 正在汇报工作的吴霏,看见一向端庄持重的老板,难得一见的失态,惊慌失措般上前帮老板收拾残局。 心里忐忑不安,到底刚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老板如此恼怒,不禁默念,这下完了。 吴霏赶忙帮老板简单收拾一下,叫了保洁过来。 邵京华心烦意躁,让吴霏先出去,把杨凯喊进来。 杨凯走进偌大的办公室,振华集团伫立在整个城市的中轴线上,宽敞的落地窗外,可以看见全北川的繁华都市和陈街陋巷铺陈在大地上。 邵京华盯着杨凯:“这东西属实?” 杨凯点点头,心说,你要的东西我也不敢造假啊,何况还涉及那位主儿。 那是一份私立妇婴医院的手术报告。 2010年12月29日。 治疗者:郑楠伊 手术原因:自愿终止妊娠 这日子就是两人分道扬镳后几天,这又不得不让他想起那段不愉快的日子。 他感觉这女人在玩弄他,无数卑劣的想法从脑子里划过,这孩子是栾昕辰的?如果这样,那是这两人在他们分手之前就好上了?他对她如此熟悉,只要她当年说不是,他就一定会信,偏偏她把这些事全都应下了。 有那么一瞬,他会感觉后怕,到底这孩子是谁的…… 他再不敢深究,这件事就这样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他没有找楠伊问个究竟,他不敢问,怕这答案太刺心。 他看见下面的签字:孟姿 邵京华问:“孟姿在哪上班呢?” 杨凯心想,幸亏自己早有所备,把楠伊身边的人都查个遍,好在楠伊的社会关系过于简单。 杨凯说:“她现在就在国际妇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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