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看不惯他每回来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从小到大非要气死我的劲头到哪里去了?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劲头到哪里去了?我不跟他吵两句,只怕他会闷死。” 苏晋垂眸道:“有些话我眼下提或许不应当,但清明如少詹事,不会不知圣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请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后,立场站得模棱两可一些,也不至于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这话沈青樾也提过,气极的时候,还嘲笑我非要跟他对着干死了活该,诚然我最初的确是为了跟他对着干,才认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请查案,但是,”他一顿,语气蓦地变得十分笃定,“你若亲眼目睹这些仕子之死,亲眼见了他们苦读一生的才华与希望被轻贱,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场,难道不该为他们讨回公道?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注1)” 晏子言抬目注视着苏晋:“我晏子言,从小到大,天赋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从来坚守本心,对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苍生民心,我相信总有一天,青史会还我一个公道。” 这一刻,他虽一身脏污囚袍,但苏晋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风采。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 苏晋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说甚么,牢门的锁忽然一响,“哐当”一声,是时辰到了。 两名刑部的差役走进来,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 晏子言点了一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门,却又在回头道:“为甚么不?你胸怀锦绣,不如跟着他,做一名拨乱反正的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的出声音。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然后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注3)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门外。 晏子言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的深暗处,举起酒杯,高声道:“斗了一辈子,这一役,可是我略胜一筹?” 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 晏子言一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今生做了一辈子仇人,累了,来世做知己吧。” 言罢,再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 她原认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若一个人纵然一身枷锁亦能坦然无悔,当是名士无双。 行刑队走到正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 苏晋点了一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来世,愿为知己。” 沈奚看着远处矗于在长风中的巍峨宫楼,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弯身拾起被晏子言置于地上的酒盏,斟满一杯杏花酿,对着宫楼无尽的风声处遥遥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苏晋作别了沈奚,往承天门而去,心中不断想着晏子言最后的话。 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做一名御史,当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吗? 得到宫门处,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知事大人。” 是京师衙门的赶车的杂役阿齐来了。 阿齐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来了,刘大人让小的在承天门这等您——” 苏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没等他说完,跳上马车打断道:“是出了甚么事?” 阿齐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关。” 苏晋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不再说话,当即一扬缰绳,打马扬尘而去。 退思堂内团乱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脸乌青,被两名衙差死死制住,却依旧目眦欲裂。 孙印德脸上也挂了彩,听了这话,“哼”着冷笑一声道:“跟本官有关系么?老太婆不知从哪听来的她孙子舞弊被抓,一直缠着本官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说句实话。再说了,陛下的圣旨早就下来了,她的孙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着也是拖累,本官说的不对么?他孙子该死,让她跟着她孙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连一向圆滑的刘义褚也是满脸铁青,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捏碎了去:“孙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这么告诉她,跟撵她赴死有何区别?” 孙印德轻蔑一笑道:“撵她赴死?她投河自尽,是本官推下去的?” “你说甚么?” 苏晋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问道。 然后她看了眼被衙差制住在地,满目悲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刘义褚,蓦地折转身去,亟亟赶回自己的屋舍。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离开时,更要干净一些,大约是元喆的阿婆为她收拾过了。 桌案上放着一双鞋垫,是阿婆比着她靴子的大小为她做的。 是了,当日她为了让阿婆住得安心,便请她为自己纳了一双鞋垫。 苏晋紧紧地将这鞋垫握在手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决然折回退思堂。 退思堂中,刘义褚与孙印德仍吵得不可开交,苏晋站在堂门,轻声唤了一句:“皋言。” 然后她问:“阿婆怎么没的?” 周萍听了这话,目色中的愤懑忽然化作无尽的哀楚,张了张口,哑声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个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本已留了个心眼,还问她可是出了甚么事,她说她只是想元喆了,没想到后来……” “没想到后来,阿婆直至傍晚都没回来,我和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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