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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南平,然后吐出两个雪域字:“卓布。” 南平一时愣住。 而措仑生怕她不明白,用烧成炭的木枝在地上有模有样的勾勒出笔画,翻译给她听:“朋友。” 这话南平其实听得懂——她临行前学过。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朋友”二字,太过陌生了。 东齐之内,人人唤她殿下,人人见她下跪,人人言行之间多加小心。就连一起长大的阿朵,也不敢逾制半分。 哪里来的朋友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七八岁时,得着的宝将军了。 宝将军是她从小养到大的狗,刚来时蓝眼睛才睁开,奶声奶气嘤嘤叫着。南平喜得跟宝贝一样,走哪儿都带着。 寻常人见了南平就下跪,只有宝将军昂首阔步,日日摇着尾巴跟在公主身旁,忠心耿耿。 只是宫里的事,不是忠心就够的。 一日宝将军随南平在花园玩,从角落里莫名蹿出只猫来。宝将军护主,将猫儿赶跑。 当天夜里,中宫传来消息,惊到却是皇后娘娘的爱猫。冤有头债有主,这桩官司自然算到了瑞妃的头上。 “你们不准动宝将军!”南平眼见着狗被宫人拖走,大泪小泪一齐掉,哭得肝肠寸断。 “今儿个不过是有人借着狗的由头,给储香宫个教训。”瑞妃淡声道,“也是给你上一课。” “它是我的朋友!它不能死!”南平要往前冲,被嬷嬷死死拦住。 “南平,你乃千金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间,没人配做你的朋友,懂么?” 那狗到底是被打的断了气。 临死前它睁眼望向南平,哀哀叫着,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去救它。 …… “喂,卓布。” 一双略显粗粝的手在南平眼前挥着,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南平把目光移向措仑。对方的眼神真挚而坦率,满是信任。 措仑不知道她的身份,单纯以为自己不过是个落难的异乡客。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异族少年,拿她当个真心实意的伙伴。 等明日天亮,自己便会回到那规矩森严的地方了。所以南平即使纵容自己,也不过片刻而已。 许是月色太过温柔,回忆太过汹涌,南平最终开口:“你把手摊开罢。” 措仑一脸疑惑的照办。 隔着厚厚的布条,南平把自己的名字仔细写在了他的掌心:“我叫南平。” 少年灿烂的笑了,好像天上挂着的火热太阳。 “南平,南平。”他叫不够似的,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快活的要飞到天上去。 少女被感染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唤起朋友的名字:“措仑。” “你等等。”措仑蓦地起身,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柄羊皮蒙就的六弦琴来。 这琴南平认得,唤作“扎木聂”,婚使进京时曾在德宗面前弹奏过。 措仑把扎木聂置在肩上,右手拿起拨子,竟弹奏起来。 水一样的旋律流淌出来,丝滑的好像乳白的羊奶。 绵长的调子绕着弯,顺着湖边的玛尼堆盘旋而上,跳过坡上的牛羊,绕到了雪山顶,最终停在苍鹰的翅膀上。 苍鹰不耐烦的扑棱了下膀子,一个个音符珠玉似的失散一地,最终掉落回到篝火旁。 曲音袅袅结束,措仑有些忐忑的望向南平,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如何。 “真好听。”南平真心实意的夸赞。如果不是手上有伤,恨不得鼓起掌来。 少年放下心来,羞赧的笑了:“我这不算什么。我哥弹得更好——他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 “你还有个哥哥?” 少年收了琴,表情却不大明朗:“我许久没见他了。” “为何?” “他很凶。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爱回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此事南平深有体会,更添了他乡遇故知的观感:“我的父母……也凶得很。” ——凶到为了江山社稷,把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孤零零抛到冰天雪地的地方来。 “那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过罢,我对你好。” 少年顺嘴说出的话未免太过天真。南平没接,笑笑不语,单是关心道:“你不回家的话,靠什么为生?打猎么?” 措仑想了想,点点头:“打猎,也放牧。” 果然是个猎户,怪不得方才击杀那怪物时动作如此勇猛。 南平看向朋友的目光带了几分怜悯——等回了营,定要赏他些银两。他就不用再过这有上顿没下顿、靠天吃饭的苦日子了。 只是回了营,他们短暂的友情怕是也走到了头。 “没想到今日遇到一头凶兽,倒有了段离奇遭遇,认识了你。”南平不禁感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凶兽?”措仑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你说那头野山猪?” 南平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在她鲜少的围猎经验里,猪都是白白净净,圆滚滚的。哪里会长成黑毛耸立、獠牙□□的样子? 少年看出她不信,于是拎起没切完的兽腿,笑道:“真的是猪,你再尝尝。” 南平连忙挥手:“不用,不用。” ……怪不得刚刚那烤肉味道如此熟悉。 合着堂堂南平公主,叫一只猪拱下了山。 她有些丢面子,硬撑着说:“我还以为是狼呢。” “是狼的话,我就不救你了。我打得过猪,打不过狼的。”少年说的坦坦荡荡,丝毫不觉得丢脸。 “那我倒要谢谢你了。”公主一时语塞,憋出这么几个字来。 “应该的。”措仑一板一眼的回答,架势认真极了。 南平头回见到这样不知“颜面”为何物的实心眼子,尴尬之情骤减,噗嗤乐了。 “说到狼,阿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吗?”措仑见她高兴,忍不住问道。 他成日在山林里活动,憋了一肚子本地间的神异传说,却难得寻到个说话的人。 南平点头。 少年讲起来虽然磕磕绊绊,依旧眉飞色舞:“三百年前,格多山上有黑熊,专吃人脑子。初代瓒多为了平乱,辟谷八十一天,请狼王下凡……” 南平抱膝坐在火堆旁,听得津津有味。 天光渐亮,在薄薄的晨曦里,远方突然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一同出现的还有连成串的火把,端的是寻人的架势。 第4章 瓒多的两个妃子 “殿下,奴婢来迟!”阿朵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到了,“您可安然无恙?” 这一番动静闹得颇大,扰得措仑的白马来回踱步,打了个不安的响鼻。 少年面上现出小兽似的戒备神色。 他起身扯住缰绳,备好箭囊,握紧手里的短刀。 “放心,是接我的人。”南平已经看清来者身着东齐盔甲,于是把属于措仑的袍子解下,平整的放在地上,撑着站了起来。 阿朵一行人应是循着她落下的痕迹沿路找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南平心里莫名有点惋惜,狼王的故事应是听不全了。 ——这话她没说,连同些许轻且浅的失落一起留在了心里。 措仑转脸,眼神有些困惑。 他上下打量南平,似乎是在重新揣摩她的身份。 谈话间,疾驰的东齐车辇停在了湖畔。 青宝木舆漆黑流光,映衬的紫铜鎏金毂在火光下熠熠生辉,车幔盖的蜀锦满满当当绣着暗金缠枝花,自有一番富贵态度。 “赏些银子给那少年。”南平被扶上车,特特嘱咐道。宫人遵命,立刻去取银两匣子。 车内温暖舒适,一丝风也没有。她刚落座,阿朵便“扑通”一声跪倒在脚边。 这丫头眼睛哭成了兔子,又红又肿,砰砰磕起头来:“还请殿下责罚奴婢。” 南平看着这一跪,蓦地想起方才结识友人的松快来,长叹了口气:“罢了。” 车轮咕噜噜往前转动,后面却突然响起急奔而至的马蹄声,以及东齐守卫的怒喝:“大胆竖子!还不快些退让!” “南平!”被拦住的人不甘心似的,大声喊道,“卓布!” 公主一怔,撩起车帘。 隔着层层火把和密集的人流,措仑英俊的脸看着有些模糊——但少年眼中的不可置信却恍若可见。 “拿着钱两,好些过活。”南平顿了顿,“往后日子不用这么辛苦了。” 对方摇头,大略是不想受她馈赠。 “你我本就身份有别,不用再见。”南平又道,觉得眼圈有点酸。 一个人,一匹马,到底是抵不过簇团的持刀侍卫。 措仑直勾勾望着远去的车队,勒住缰绳,停在了原处。 “你就是来和亲的公主?”他好像喃喃自语,但隔得太远,南平也不敢确定。 “莫要为难他。”南平低声嘱咐手下,放下了帘子。 * 公主遇险,让身旁人俱是惊出一身冷汗。 东齐守卫牟足劲,把南平的一举一动都看护周全,生怕再出岔子,连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只是如此一来,倒衬得雪域一方格外漫不经心——公主当日回来,竟无一人前来问候。 不过这点子怠慢在第二日上突然变化起来。 原先连头都不露的雪域大臣葛月巴东,不知为何突然转性,专程送来些本地特制的名贵伤药。 南平原就不喜他,哪里敢用,便以“身子懒,不便见客”为由推拒了。那汉子竟日日前来求见,非要得到“玉体尚安”的口谕,方才肯去。 “这帮人不知安的什么心。”玉儿和阿朵愤愤的,“好也是他们,坏也是他们。” 南平笑笑不语。 她掌上被山石割破的口子终于慢慢变成了浅显的印记。若是不说,几乎看不出来。连同那一场奇妙的湖边偶遇,一齐消失在回忆里。 数日之后,高城已在眼前。 高城虽是雪域王城,却并没有城墙与护城河。也许紧邻夏江、地处群山环绕的河谷,便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粗石道上牛羊随意行走,街中叫卖的俱是□□干酪,不见黄鹂翠柳,与东齐京城风景迥异。 瓒多所在的宫殿居于城中高地,白泥墙面飞红金顶,俯瞰整个河谷和王国的子民。余晖斜照于远山之巅,倾泻在百姓所住的毡帐上。 乘着南平的马车原是朝王宫的方向驶去,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此时正值暮色,茫茫雪地上矗立着一座恢弘庙宇,上书三个大字——“夕照寺”。 “公主殿下。”葛月巴东人长得壮实,黝黑的眼珠子却透露出一股精明,东齐话讲的也利索,“瓒多现下不在城中,还请您在此处稍作休整。” 按礼节来说,尚未举行册封大典,便贸贸然住进男人的后宫,确实有损身份。如今在此停留,不失为良策。 但此番和亲,不按常理行事的次数太多,南平心里拿不准这里面有多少虚与委蛇。 她静了片刻,面色端庄的下车。葛月巴东跟在近旁,细致讲解。 夕照寺说起来也有些缘头。 百余年前,两地交好。东齐一高僧前往丕罗学道,归来时云游到此,恰逢霞光万丈,照亮整片谷地。高僧深觉此乃佛旨,便停留下来,靠布施建得此寺。又许是思乡心切,处处移步造景,仿的皆是京中应天寺的做派。 只是时光荏苒,如今庙宇香火不再,连仅剩的老主持一年前也圆寂了。 “这地界好。”阿朵低声道。 南平话不多说,心里却也有几分满意:殿内香蒲锦簇,炉子烧的滚烫,热气腾腾。陈设不算华美,但舒适妥当,全是她熟悉的。 ⑨⑩光整理 倒像是把东齐的王府生生搬到了高原一般。 “公主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便是。”葛月笑的跟朵花似的,“不用客气。” 接连的善意,让公主隐隐有些不明所以。 南平面上不露,只是颔首示意对方退下,很快方才热闹的厅堂里,走的只剩下些亲信。 草草吃过几口稞米做的饼子与羊汤,便到了燃灯的时候。南平卧在榻上,因为连日奔波疲惫不已。如今松快下来,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咣——咣——咣—— 直到寺里钟声大作,她才骤然惊醒,发觉天光已亮。 “现在什么时候了?”南平开口。 “刚过巳时,奴婢看您睡得沉,特意没唤您起来。”阿朵听见响动,赶忙上前服侍。 南平被搀扶起身,揉了揉酸胀太阳穴,丝毫不能缓解倦意:“方才外面敲钟作甚?” “启禀殿下,是有客来访,正等在庭前等候。”另有婢女在帘帐外道。 南平听言,倒是有些诧异:“是谁来了?” “听说是瓒多的两位王妃。”阿朵一边帮她系绦子,一边道。 南平对镜理朱钗的手顿住。 她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我尔虞我诈。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昨日自己才落下脚,压根未入后宫,今儿个就有人来找不痛快了。 此地果然民风彪悍,这两位王妃的不讲规矩,着实让南平有些吃惊。 “哪有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急吼吼上门的。”阿朵继续愤愤不平,“一群蛮子。” “不可无礼。”南平知道她是惦记自己,可话若传出去,平白落人口舌。 对镜理好衣装,珠玉步摇被插在坠马髻上,水似的貂毛领子端端正正围住,南平这才揣好金手炉,徐徐往前堂走去。 该立住的时候,不能趴下,否则一辈子叫人笑话。 * “东齐女子都这么拖拉么?叫人等得心焦!” 未及堂中,一声娇斥已经传来。吐字意外清楚,南平倒是听懂了大半。她心里细寻思了下,想来这位便是玛索多了。 临行前,南平很是对瓒多的女人们做了些功课——按母亲早年间的教诲,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中宫也好,储香宫也罢。谁能牵住圣上的心,谁便赢了。”瑞妃温声道,赏她一块桂花糕,“男人不过就那点子事,再尊贵的也不能免俗。而你要做的,是把心思放在其他女人身上,处处强她们几分。日子久了,便显出你的好来。可记住了?” 年幼的南平似懂非懂,嘴里含着糕点,乖巧点头。 瓒多宠姬无数,册封的王妃却只有两位,一个名叫玛索多,一个名叫西赛,俱是此地的贵女。 雪域派系林立,单是围绕高城就有四大尚族,俱是拥兵自重的权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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