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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原耽学长 周彦十五岁家道中落,净身入安王府时还带了我这个拖油瓶。 待他成为安王心腹,宏图大业时,打算将我献给王爷做侧妃。 那年我已及笄,当晚去了他房间,低声唤他:「哥哥......」 他眸光隐晦,哑声道:「俭俭,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个太监。」 1 我可能天生是个丧门星。 五岁丧父,七岁丧母,继而投奔了爹爹在世时为我定下婚约的周家。 这桩婚事说起来属实可笑。 我家祖辈都是杀猪卖肉的屠户,到了阿爷这辈,家境不错,就想改善一下门风,送我爹爹去了私塾读书。 可惜我爹实在没有文人的风雅,举止粗鄙,学问不佳,读了几年的书,最后还是回家卖肉了。 但他当时早已娶妻生女,并且结识了周伯伯。 爹爹性格爽快仗义,自己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与学问甚好的周伯伯成了至交。 于是定下了我与周家哥哥的婚约。 五岁时我爹酒后失足掉进河里。 前脚刚走,后脚肉铺的伙计卷了钱财跑路了。 阿娘自此一病不起,家底耗尽,撑了两年,撒手人寰。 我爹是家中独子,他在世时,我外祖娘舅家没少过来借钱讨便宜。 可是当我成了孤儿,舅母说:「天见怜的,咱们家徒四壁,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怎么了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后来她又说:「秦俭,你爹在世时不是给你许了个好人家吗,听说那周家的科考中了进士,如今在棣州当官,妗子想办法送你去享福,等你长大了可不能忘了妗子。」 我孝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被塞到了周家。 那时周伯伯任职武定散州同知,是个五品官。 地方的五品官,是个不小的官职,武定府除了知州贺大人,属他官职最大。 我初到周家,才七岁,一身孝衣,头上簪着白花,畏畏缩缩。 人称「周老爷」的周伯伯,拉着我的手进了门。 他说:「俭俭,不必拘谨,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周家人口简单,府里管事仆役加在一起总共十个人。 周伯母一开始并不喜欢我,还有十一岁的周彦,一听说我是与他定下婚约的秦家女儿,气的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我幼时的确长得不好看,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呆头呆脑。 周彦就不一样了,少年得意,英姿焕发,朝气蓬勃。 周伯母也不喜欢我,埋怨周伯伯当初不该意气用事定下婚约。 但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出身文人清流之家,教养使她纵然心有埋怨,也没有说出太过分的话。 周伯伯说:「你不是一直很羡慕贺知州家有女儿吗,只当俭俭是上天送来给夫人圆梦的吧。」 说罢,又摸摸我的头:「俭俭放心,伯母心肠最软了,你乖乖的,她一定喜欢你的。」 我住在了周家,忐忑不安,处处谨慎讨好。 后来周伯母叹气:「罢了,秦俭,你既来到我身边,也是缘分一场,我自会尽我所能好好教养你。」 「但有一点你要牢记,阿彦性情乖张,执拗起来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可奈何,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将来婚事不成,我便做主为你挑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不可心生怨怼。」 因她这番话,我诚惶诚恐的点头,不敢对周彦生出半点想法。 自此,周伯母教我识文写字、琴棋书画,也教我刺绣缝补。 有时是她亲自教,有时是她身边的李妈妈教。 李妈妈说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老实的几近木讷和蠢笨。 每每这时,周伯母总是皱眉,失望的摇头:「确实没见过这么蠢的,脑子半点不灵光。」 我的眼泪在打转,低着头闷闷的想,我家祖辈粗鄙,本来就不是读书的好料子。 周伯母想要将朽木雕琢成一块玉,何其难。 但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李妈妈说我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心思简单,又敬重长辈。 她说:「这孩子听人讲话的时候可认真,眼睛瞪的圆溜溜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结果一问三不知。」 说罢,哈哈大笑,周伯母没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 后来她有时候叫我「牛牛」,周伯母说:「哎呀这可太难听了,不成,还是叫妞妞吧。」 周家妞妞,是个蠢材,读书不济,针线活儿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周伯母感叹:「还好,总算有个拿得出门的手艺。」 她殊不知,这针线刺绣也是我一根筋学来的,我的手被扎的满是针孔,夜里挑灯,苦苦的练。 直绣、盘针、套针、抢针…… 我对自己说:「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吧,伯母和李妈妈费了心的教,好歹学会一样,不然她们多寒心。」 针线熟练之后,我给周伯母绣过一方帕子,给李妈妈绣过钱袋,还给周伯伯的扇坠上打了个络子。 算不得好,但他们都笑眯眯的,说不错,继续努力。 因着他们的一路鼓励,蠢材的刺绣功底越来越好,周伯母很满意。 后来等我手艺属实不错了,觉得不能厚此薄彼,给周彦的玉吊坠也打了一个络子,鼓起勇气递给他,结果被他嫌弃的一把打落在地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丑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他了。 2 周彦是个混世魔王,我很怕他。 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会突然伸出手揪我的头发、趁大人不注意推我一把、心情不好时莫名的踹我一脚…… 我已经很乖很乖的叫他「阿彦哥哥」了,可他仍是很讨厌我。 鉴于他的恶劣态度,我一度躲着他,隔老远看到他,吓得扭头就跑。 后来周伯母带我去过几次贺知州府邸,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厌恶只针对了我一个人。 贺夫人雍容华贵,贺家的女儿大我两岁,名字叫「楚楚」 楚楚娇荷香欲染。 贺楚楚连名字都这么美,不像我,秦俭秦俭,一听就是小户人家出身,勤俭节约。 楚楚是明艳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令我自惭形秽。 对我恶语相向没个好脸的周彦,对楚楚异常耐心和友好。 他在贺家很吃得开,贺知州的两个儿子一个跟他同岁,一个年长他三岁,关系都甚好。 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楚楚就拉着我一起画画、下棋。 哦,还有王通判家的小女儿,王嫣。 有时候楚楚和王嫣画了画,会拿给贺夫人她们看,大人们纷纷称赞。 这个时候我会敏感的把手里的画往身后藏,周伯母表情淡淡的,看我一眼,又很快瞥过脸去。 然后王嫣突然跑过来,一把抽出我的画:「你们看,俭俭画的水鬼,张牙舞爪的,多么形象。」 众人哄堂大笑,我红着脸手足无措。 她知道,我画的是水牛,不是水鬼。 笑过之后,贺夫人看着周伯母道:「到底不是亲生的,蠢笨了一些。」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周伯母,衣角揉搓的皱巴巴。 楚楚拉我一起下棋,周彦他们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 每次他过来,我都格外紧张,手中的棋子不知往哪儿放。 因为无论我往哪儿放,都会听到他一声嗤笑—— 「蠢笨如猪。」 后来我再也不想去贺知州府里玩了。 周伯母也不想去了,因她每一次回来的路上,都大发雷霆,对李妈妈抱怨:「她有什么可神气的,说我们孩子蠢笨,若不是贺大人比老爷官高一级,我用得着受她的气,她们楚楚好歹大了咱们两岁,得意什么……」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的敲了下我的脑袋:「榆木疙瘩,回去好好画个水牛给我看看,画不出来饭也别吃了。」 周伯伯说的对,伯母心肠最软。 明明罚我不许吃饭,可是李妈妈偷偷给我端一碗,她也会装作看不见。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温病,来势汹汹,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险些丧命。 伯母让府里管事连夜去请大夫。 她坐在床边照顾我,脱不开身,因我一直拽着她的衣服,迷糊的唤她:「娘,阿娘,你来接俭俭了……」 伯母皱着眉头,命李妈妈拿了辟邪三宝过来,还将周彦从睡梦中提了起来。 周彦睡眼朦胧的站在我屋里,一脸懵。 然后周伯母举着辟邪三宝说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孩子既然已经到了我这里,我自会把她当女儿待,我家小子也会真心对她,你且速速离开,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她那样知书达理的妇人,板起脸来十分威严,还踢了一脚周彦:「你说话!」 周彦一激灵,哭丧着脸说:「我说什么啊?」 「说你今后会对俭俭好,绝不会欺负了她,让她受委屈。」 我在周家四年,伯母常说我是蠢笨的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可是私底下也会拿着我绣的帕子,冲周伯伯笑:「你瞧妞妞绣的多好,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我与伯母之间,到底是有母女缘分,她曾对李妈妈说:「贺楚楚长的是挺好看,王家的女儿也比俭俭聪明些,但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咱们秦俭笨了些,但没办法,谁叫她是我们家的孩子。」 反正周伯母是很疼我的。 初到周家时,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很是怠慢,欺我年幼,偷吃偷拿,还偷拧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常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但从不敢吭声。 后来还是李妈妈无意发现,告诉了伯母。 伯母十分生气,打发牙行把人卖了,还把府里的下人全都叫来,「睁大你们的眼睛认认清楚这孩子是什么人,既来了周家,她便是你们的主子,往后不知尊卑的东西也不必留在府里了,直接发卖了。」 我一直以为,周伯母是不会让我给周彦做媳妇的,她也曾亲口说过,若周彦不愿,那桩婚事就作罢。 但我十一岁那年,她又一次带我去贺知州家。 与贺夫人及几位县丞夫人闲聊时,她拿出了我新给她绣的荷包,显摆了下—— 「想来也是天意,我这媳妇儿,是自幼养在膝下,把我当亲生母亲孝顺,这孩子心眼实在,从前看着也不觉得多好,但现在啊是处处顺眼,我喜欢的紧。」 几位县丞夫人纷纷夸赞,说是她调教的好,自幼养在身边的媳妇儿感情就是深厚,令人羡慕。 伯母适时的展示了下我的刺绣功底,话里有话的说:「瞧瞧这手艺,咱们棣州的姑娘家,我没见过有绣的比她好的,我们俭俭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好功底……」 当时我站在一旁,呆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只知道贺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据我所知,她曾经跟贺知州提议要与周家攀亲。 因为当时有风向说周伯伯快要调动到京里升迁了。 我不知道伯母说我是媳妇儿是不是认真的,有没有问过周彦的意思。 因为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翻天的时候,儿女情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足挂齿。 贺知州开采私矿,贪赃枉法,判了个满门抄斩。 朝廷来的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天子近臣,司礼监掌印冯公公。 这样的案子,一旦与司礼监扯上关系,就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风。 当朝几大太监,鲜少有人性的。 那日李妈妈陪我一起出了趟门,去刺绣庄子买了点绣品式样。 回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满城风雨,官兵开道,人来人往。 一队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入城。 周家已经被包围了,我和李妈妈回去,等同于自寻死路。 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塌的太快,让人无从判断。 我只知道锦衣卫拿人的时候,李妈妈将我推开了,她拼命的喊:「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你们不信可以去问苏掌柜。」 李妈妈说的是事实,在周伯母发现我刺绣功夫不错时,着重培养,让我拜了玲珑绣庄最好的绣娘为师。 周家,最后只活了我和周彦两个人。 仔细来说,周彦也不叫活着,我拜托苏掌柜找人将他从牢里拉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打的半死不活了。 他还被净了身。 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他还活着。 贺家的两位公子,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我十一岁,靠着给玲珑绣庄打样,挣得些许碎银。 苏掌柜是个好人,借给我们一处旧宅子,暂时栖身。 周彦很久才缓过来。他面容惨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被打的半死不活,下半身伤口溃烂,无法愈合。 也幸亏他意识昏迷,我才能脱裤子给他清洗上药,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宁愿去死。 我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典当了,所有钱都拿来给他买药。 自古净身之后的人,能撑过伤口感染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 我日夜照顾他,唯恐他死了。 熬药,熬粥,一口一口的喂。 后来他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但整日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区别。 我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而且从前就很怵他,但那个时候我说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话,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有垂的眼睫,颤动了下。 3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把自己卖给安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幽州。 大宁朝皇帝昏庸,一心沉迷炼丹问道,不勤朝政,宦官弄权,早就激起民愤。 这几年皇帝身子已经被各种「丹药」掏空,子嗣又单薄,仅有的小太子才六岁,被太监调教的不成体统。 宦官外戚干政,导致各路皇室蕃王拥兵自重,趁早割据了地方势力。 安王并不是最出众的蕃王,但他血统最正,是已故洪宗帝最小的儿子。 周彦把自己卖了。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幽州一个月后,我就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的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的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安王府。 安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安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吴公公是安王身边最得脸的太监。 我进了安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躲滑,寻衅滋事,会狠狠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话题五花八门。 老太妃身子又不好了,王爷重孝道,请人去京中寻了名医。 王妃出身世家,为人严谨,重规矩,但也有世家女的大度,但凡王爷喜欢的女人,都愿意接纳。 青楼出身的如夫人却非常善妒,身边的婢女多看王爷一眼,都要被她狠狠抽耳光。 王爷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英俊倜傥。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主子就好了,说不定能被王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你就不怕如夫人打你巴掌?」 「王妃都不过问,她一个妾室凭什么管这些,再说了打巴掌就打巴掌,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的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是个给他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冬天的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的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的搓衣服。 她说:「快点小春华,待会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的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许吃,脏。」 说罢,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后呸了一声:「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后来听说,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烧火的太监对食了,小雅姐姐从此跟她分道扬镳,再也不理她。 她愤恨的对我说:「小春华你记住,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肮脏龌蹉的阉货,恶心透顶,令人作呕。」 那个膳堂的烧火太监确实不好看,模样猥琐,但是小雅姐姐的话也不全对。 我弱弱的想,阿彦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他一点也不恶心,也不肮脏。 而且我将来也是要给他做对食的。 但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在王府洗了两年的衣服,周彦一共来看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无声息的来,隔着老远,清清冷冷的站在不显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咽的吃馒头,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拐角处,眸光深沉的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开口叫他,可惜被馒头噎的说不出话,卡在喉管,脸红脖子粗。 还是他走过来,帮我拍了拍后背,顺了气。 可惜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转身走了。 我没来得及去追他,因为小雅姐姐过来寻我了。 那个小布袋里,装着几样好吃的点心。 香腻的红豆糕,甜甜的栗子饼,还有羊角酥。 填满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满嘴的甜,渗透到心里。 我踹在怀里,没敢拿出来分给小雅姐姐。 因为周彦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因为他是个太监。 小雅姐姐讨厌太监。 第二次见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轮休,在房里睡觉。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一个屋里睡了十个人。 天气很冷,被窝也不暖和,我睡的十分难受。 因为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被我挠的流血流脓,满被子都是。 后来迷迷糊糊,屋子里进了人。 等人站在我床头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开口道:「小雅姐姐?」 来的是周彦。 也算是心有灵犀,他是来给我送冻疮膏的。 我欣喜道:「阿彦哥哥,你来的正好,我的手快痒死了。」 说罢火急火燎的去拿那冻疮膏。 结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只冻成烂萝卜的手,肿的发亮,溃烂流脓,被抓的血肉模糊。 周彦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眼眸氤氲着冷霜,凝结成冰,阴冷刺骨。 但我顾不上别的,心急的催他:「快给我呀,阿彦哥哥。」 他紧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将我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 「别动。」他说。 那年我十三岁,趴在床上,裹着被子,仅露出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开冻疮膏,一点一点,仔细的涂抹在疮口上。 我痒的抓心挠肺,冰冰凉凉的膏药散发着薄荷叶的香味,直钻鼻尖,奇异的让我畅快下来。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弯弯:「阿彦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彦变化太大了,从前他骂我,是少年心性,桀骜不屑。 如今他骂我,竟有几分心疼和怜悯。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的掉下了眼泪。 他也愣了:「你哭什么?」 我抽泣着说:「好久好久,没听你骂我了。」 他沉默了:「......我以前经常骂你。」 「是呀,你以前总是骂我,还揪我头发。」 「以后不会了。」 「可是,我好想你继续骂我,揪我头发。」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么多的委屈,眼泪像泄了洪。 「我有时做梦,梦到你在欺负我,可是一点也不想醒来,因为梦里伯母和李妈妈还在,还有伯伯,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周家没了,我掉过眼泪,但从没有像那日一样,哭的泣不成声。 仔细想来,那些年过的太苦,太压抑,好不容易见了周彦,顿时撑不住了,委屈的像个孩子。 周彦沉默无声,眼梢泛红,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最后,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记得,这是双会刺绣的手。」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狠厉,抹了把泪,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里姐姐们睡的正沉,鼾声响起,我遥遥的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从窗户缝里透过来,树影婆娑,晃动伸展,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如鬼魅一样。 周彦没有问我好不好,我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因为我隐约知道,我吃苦受累的时候,他一定也不好过。 周家没落后,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是明灯,是人生走向。 我与他,是要一路前行的。 4 小雅姐姐死了,死的莫名其妙。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早起来,她的床铺就是空的。 后来被褥也被掀了,姜嬷嬷命人拿下去烧了。 明明前一晚,她还在跟我说话,说她今年二十一了,再过四年,赶上王府放良,她便可以拿钱给自己赎身,回家跟父母团聚。 说不定还可以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 她还说:「小春华,你要好好努力,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熬出头的。」 小雅姐姐怎么就死了呢? 我拼了命的洗衣服,寻得见空看到姜嬷嬷,不知不觉已经站了起来。 我想问问她小雅姐姐怎么死的,为何要把她的被褥烧了。 可是芬玉姐姐拦住了我,捂着我的嘴,连连摇头。 她眼眶通红,我便不敢问了。 芬玉姐姐后来告诉我,吴公公那个老阉货,一早就看上了小雅姐姐。 小雅姐姐不愿委身于他,他便将人调到了浣衣所。 可是她还是没能逃脱魔爪,无数个夜晚,她被人带去吴公公房间,遭受凌辱。 我醍醐灌顶,倏的想起很多个夜晚,有小太监来敲门,唤小雅姐姐出去。 每次小雅姐姐都是脸色极白,紧抿着下巴。 但她又会冲我笑,说她去去就回,让我先睡。 大通铺所有的姐姐都知道,唯有我是个笨蛋,呆头呆脑。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是一样的弱小卑微,小雅姐姐饱受折磨,一头撞死在吴公公房里的时候,谁也救不了她。 那时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小的时候,谁都没得选择。 我也后知后觉的明白,周彦更清楚这个道理,他对权利的渴望,大抵便是周家没落之时,达到了顶峰。 那年我十四岁,浣衣三年,终于熬出了头。 周彦得了王爷赏识,将我从浣衣所要了出来。 我如今在安王妃陶氏院里当差,是她身边的一名婢女。 安王妃年长我十岁,为人很是古板严肃,半点马虎不得。 来了这里才知,原来王爷身边的女人那么多。 不仅有如夫人,还有邓姨娘,秦姨娘...... 王爷爱美人,人尽皆知。 他身边的爱妾,无一容颜绝佳,都担得起「妙绝」二字。 陶氏为人严肃且宽容,听说我是长安的妹妹,年龄又小,还吩咐了身边的嬷嬷颇多照顾。 她待王爷身边的美妾都很好。。 有一次,我听她吩咐,去给王爷送凉糕。 院里桃花灼灼,枝繁叶茂,花下架了素白屏风,有一美人站在屏风后面,身姿婀娜,青柳绿腰。 王爷在作画,作的自然是—— 屏风画纤腰,窥如玉美人。 安王萧瑾瑜一袭白衣,神情专注,身如玉树,风流不羁。 周彦站在一旁,附身同他耳语,同样是芝兰玉树的一道身影,格外瞩目耀眼。 玉冠束发,轮廓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嘴唇润红......我自幼便知阿彦哥哥英俊不凡,几年下来,少年风姿,只增不减。 纵然是净了身,他与别的太监仍有不同。 他的眉毛浓黑,眼睛深邃,声音也是低沉有力的,甚至还有喉结。 他自幼习武,体格健硕,若是不说,任谁也绝对想不到他是太监的。 我奉命送了那凉糕,萧瑾瑜落笔生花,正巧回头看了我一眼,挑了下眉。 然后他伸出手,轻拂去落在我肩上的一片桃花。 那手顿了一顿,又为我理了理衣襟。 清风拂面,桃花飘香,他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心里突然一颤,像是有什么东西细微的开裂,漫延出丝丝不安。 然后我低着头放下糕点,匆匆离开。 半路之上,周彦追上来,拦住了我。 他拽住我的胳膊:「秦俭,你跑什么?」 我脸有些白,结巴道:「王,王爷他......」 「别怕,有我在。」他眉头一蹙,神情认真。 我于是放了心。 周彦这样的男孩子,天生桀骜,永远都不会甘心屈服。 他用了三年时间,爬到如今的位置,成为王爷的一把刀。 我在王府洗衣服的时候,流脓流血的手不干净,而他比我承受的更多,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暗卫,杀手,死士......三年时间,他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一步一步,手染鲜血往上爬。 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也是后来才知,表面温润如玉的安王萧瑾瑜,骨子里藏着多么大野心和欲望。 他姓萧,皇室宗族焉有平凡之辈,周彦靠近了他,成为了他的利爪。 所幸,他用行动证明了他的价值。 萧瑾瑜纵然有别的想法,也得顾忌几分。 比起风花雪月,他更希望拥有一把好刀。 周彦的变化越来越大,更准确的说,是他成长了。 他得王爷器重,连趾高气昂的吴公公也对他客气起来,说话带着笑。 我虽然到了陶氏的院里,但是与周彦仍是不常见。 他很忙,有时出任务,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他的世界很大,有心机深沉的安王萧瑾瑜,有出生入死的同伴,和杀不完的人...... 而我小小一个,在王府一隅,毫不起眼。 十五岁那年,盛夏时分,树上蝉鸣。 我在王妃房内当值,王妃午睡,我也趴在外面桌上昏昏欲睡。 忽然肩头一沉,茫然抬头,看到一身锦衣,纤尘不染的安王。 他给我披了件衣裳,见我醒了,眉眼皆是笑意。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悠扬悦耳,含着隐约的揶揄。 我顿时清醒,赶忙起来行礼。 萧瑾瑜好整以暇的坐下,忽然伸手将我拉到他怀里,硬按着坐在他的膝上。 我紧张的涨红了脸,极力挣扎,他却「嘘」了一声,戏虐道:「要吵醒王妃吗?」 我顿时不敢动了,身上冷汗淋漓。 萧瑾瑜的手慢慢的抚上我的头发,将一缕碎发撩到耳后,似笑非笑:「害怕?可惜你哥哥出去了,今天不会回来。」 我向来是个蠢笨的,额上急出了汗,下意识的推开他。 「王爷,这样不成体统。」 「嗯?」 他声音懒洋洋的:「什么是体统,秦俭你告诉我。」 我名春华,府里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本名,除非是周彦告诉他的。 那一刻,我的脑子竟然无比清醒,低声道:「哥哥说,王爷对我们有恩,要对您敬重有加,不可造次。」 「好啊,你们兄妹二人真是有趣,一个个的,净会拿鬼话哄我。」 萧瑾瑜莫名的有了脾气,搂着我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凑到我耳边,幽幽道:「我那日问你哥哥,纳了你为妾如何,你猜他怎么说?」 我浑身发冷:「不,不知道。」 「长安说,他就这一个妹子,绝不会给人做妾,哪怕是王爷也不行。」 萧瑾瑜笑出了声:「他胆子可真大,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不过秦俭,你哥哥是有些本事的,我们俩打了个赌,他日事成,我纳你为妃,他绝不阻拦。」 事成?什么事成? 我吓了一跳,他胆子太大了,太张狂了,就不怕此事被人听去。 萧瑾瑜的野心,明目张胆。 前朝旧事,他曾是先帝幼子,输在尊卑,也输在年幼。 若是太平盛世,无可厚非占据幽州为王也就罢了,可这天下已经起了狼烟,如何能置身事外。 况且,他本就野心勃勃。 这些大逆之话不是我能听的,我更不愿意听他与周彦打的什么赌。 于是我伸手捂着了耳朵,连连摇头。 萧瑾瑜在我耳边轻笑,扯下了我的手。 「小美人,对你,爷势在必得。」 5 那晚,西风袭窗,我一个人呆愣愣的坐在窗前。 天边一轮弯月,如幼年在阿爹阿娘身边看到的如出一辙。 也如在棣州武定,周家院落里那一轮,同样余晖倾洒。 我呆坐了很久,连周彦何时过来的也不知道。 他在窗外,斜倚着树,一身侍卫玄衣,神情清冷,同样看了那一轮月。 月光很美,为他身上镀上一层银光,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 他恍惚道:「秦俭,还记得吗,两年前我问你,在安王府最不习惯的是什么,你说孙嬷嬷让你低下头,不要直视着看人,可是我娘曾经告诉过你,昂首挺胸,把头抬起来,说话要直视人的眼睛。」 我点着头,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他的声线清冷起伏:「秦俭,从今以后,我要你永远抬头看人,被人仰望。」 周家被抄四年了,四年足以改变一个人。 阿彦哥哥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他如今深沉,阴郁,狠戾......眉眼之间冷若寒霜,越来越像一把麻木染血的刀。 他曾经负伤回来过。 从前每一次外出回来,他都会来看我一眼,可是那一次没有。 我心生疑惑的闯进他的房间,看到他赤裸着上身,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他同生共死的伙伴,此时正拿着金创药,不知如何是好。 他中了剑伤,并且伤的极重。 我问为何不请大夫。 那人哭丧着脸说:「长安不肯,说怕吓着姑娘,让咱们私底下上点药就成。」 那个傻子,原来浑身都是伤,旧伤新伤,历历在目,令人记忆犹深。 原来阿彦哥哥,心里是在意我的么? 那么为何,要跟王爷打了那个赌。 又为何要告诉王爷,我本名秦俭。 我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秦俭吗? 我有些生气,小女孩闹脾气一般,等着他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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