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执拗的表情,莫名的像极了幼时他欺负了我,遭周伯母斥责时的不服。 其实后来他年龄渐长,少年知礼,已经不爱推搡我了。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脚,恰好被他看到,四周无人,他一边翻着白眼骂我笨,一边伸手扶我一把。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伯伯看到,当下来了脾气,无论我如何解释,伯伯都是一句:「俭俭莫怕,今日我定要好好的罚他一罚,这等年纪了还如此幼稚,净知道欺负妹妹。」 那日伯伯罚他跪地,用戒尺打了手心,声音响的整个院子都能听到。 周伯母和李妈妈不仅没有阻止,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控诉他没少欺负我。 我记得他也是如此表情,委屈又愤怒,一脸不服:「我没有!你们莫要冤枉我!」 可见坏事做多了,即便不是你做的,别人也会认定了是你。 果然,后来伯伯搞清楚状况后,一点也不愧疚打了他:「无妨,权当给他个警示吧,反正从前他也没少推你。」 伯母也打了个哈哈:「男孩子皮糙肉厚的,打一顿就打一顿,有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后来就是很委屈,私底下拦住了我,打算坐实了罪名,推搡我一把。 然而待我抱着头小心翼翼的看他,却看到他一脸沮丧,收回了手。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时光一晃,令人猝不及防。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竟又会委屈巴巴的哽咽:「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又冤枉了我。 想来是上次那份冤枉,所承受的委屈还埋在心底,故而新怨旧怨,齐齐涌上心头,竟红了眼圈。 我顿觉好笑,忍不住乐出了声。 周彦无奈极了,上前钳制住我的腰,凑到我耳边郁闷道:「俭俭,我怎会这么怕你呢,我记得幼时分明是你很怕我,如今全然是反了,你一个眼神便能让我心惊肉跳,片刻不得安宁。」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的看着他:「周大人,风水轮流转,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曾料想过今日。」 他笑了,摸着我的头,满眼爱意,熠熠生辉:「不曾料想,当年那个臭小子,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怎么舍得欺负自家媳妇儿呢。」 以额相抵,我与他皆是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我又问了他一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楚楚,如今在哪儿?」 周彦眼中笑意凝结,藏着冷冷寒霜,又很快转瞬即逝,温柔的看着我:「管她做什么,当年若不是她家勾结宦官开采私矿,事情败露后姜春又卸磨杀驴,祸及了咱们家。」 「俭俭,若没有那场变故,父亲来年是要升迁调动到京里的,介时我会考取功名,亦或沙场从兵,待你及笄我们会成亲,如世间普通男女一样,我们会夫妻和美,生儿育女。」 「俭俭,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 他手上的玉板指触碰到我脸上,触感冰凉,让我不由一怔,握住了他的手。 「周彦,或许那个时候,你娶的会是楚楚。」 「不会。」 周彦眸光幽深,像是暗河静静流淌,情绪波澜翻涌:「即便没有那场变故,她也永远没办法跟你比,秦俭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我不由的潸然泪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所以,你把她杀了?」 周彦的铁腕手段,狠戾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 从前在安王府便知,只那时我们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所做的事,即便残忍,我也从未心生慈悲。 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罢了,别人也从未对我们仁慈过。 兴许是钱塘那些年日子过的平淡温馨,激起了我心底潜藏的柔软。 听到楚楚可能死于他手,我还是心头一颤。 周彦冷笑了一声:「杀她岂不太便宜她了,她自然是不能死的,当初那般挑拨我们,害你远走离开了我,我自然是要留她一命等你对峙的。」 都督府内,不仅有地道秘库,还有阴森地牢。 楚楚被关在这里不知多久,不见天日,形如鬼魅。 她很瘦,空荡荡的衣服下仅剩了皮包骨架。 皮肤很白,是终日捂出来的惨白色,没有一点光泽。 头发也是掺杂了白的,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眼睛死鱼一样暗淡,毫无生气。 周彦没有对她动刑,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终日老鼠蟑螂为伴,诺大一间牢房,就她一人。 精神上的折磨足以把人逼疯。 地牢火光燃起,我看到她嘴里正嚼着什么,动作呆滞又机械,像个可怕的鬼。 后来看清楚了,她吃的是蟑螂。 我一阵反胃,连连后退几步。 她被火把晃了下眼睛,待看清楚了来人,猛的朝我扑来,隔着铁门,拼命的摇晃。 「我错了,我错了,我骗你的,是我私心嫉妒,想取而代之,京中三年,我与大人连面都很少见,胳膊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留宿大人房内也是假的,他每日卯时入宫,当时根本不在房内,我算准了时间故意为之……」 她语速很快,说话的时候很亢奋,但声音麻木嘶哑。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行迹疯癫。 果然,说完之后,她神神叨叨的转身,神情呆滞,又回去嚼蟑螂了。 地牢看守说:「夫人莫怕,这女人已经疯了,只要有人来她就冲过来叨叨一番。」 楚楚被我送去了钱塘。 对此周彦未置可否。 此时他正更衣,换了一身黑色金丝蟒袍,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他挑了下眉,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菩萨心肠。」 我为他整理了下衣襟,抬头看他:「我不仅要菩萨心肠,还要把菩萨请进府里。」 在府里设佛堂,供奉观音神明,是从前武定府周家便有的习俗。 周伯母和李妈妈都是信佛之人。 但周彦捏了捏我的脸,笑道:「我不信这些,夫人高兴就好。」 临了,又凑到我耳边低笑:「子之乐即予之乐也。」 我的脸刷的红了,这句青帐之内的话,被他白日里轻佻说出。 我气的捶了他一下。 他握着我的拳头,忍俊不禁:「好了,我要入宫了,今日有案子,估计会很晚回来。」 西厂的案子,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周彦轻描淡写一句,我在佛堂上了几柱香。 他说他不信这些,其实我也不信的。 可不知何时起,我也害怕了因果轮回。 他在外面杀人,我在府里念佛,求的不过是宽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但这自欺欺人,会让我心里觉得安宁。 京中人人皆知,周夫人是慈悲心肠。 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我都添过香油钱。 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广设善粥。 主要还是周彦有钱,随便怎么折腾都不心疼。 为了避免风头太盛,我宴请了多位肱骨之臣家眷,提议一同设立疠人坊和慈幼局。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 疠人坊又称济病坊,多设庙宇之处,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 一开始大家纷纷表示,京中天子脚下,这些地方都是有的,鲜有乞儿。 直到我说不是要在京城设立,是要在民间多流民处,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她们愿意搭理我,多半是因为我是周彦之妻,不敢得罪。 但要真金白银的掏出来散落于民,每个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也没有强求,道只要她们愿意参与,将来何处坊局都会立碑留字,感善其名。 妇人们说要回去考虑考虑,只有崔参知家的夫人,爽快的表示算她一份。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出了头,当然也不乏得了自家夫君的命令,想要巴结提督府的。 很多命妇与我打交道,要么谨慎畏惧,要么阿谀奉承,还有鄙夷不屑者。 熟知后,大家也真的明白了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妇人。 各地的善所建立起来后,连萧瑾瑜家的五公主有一次见了我,也要交给我一枚金镶玉。 年幼的五公主稚声道:「春华夫人做的是善事,嘉尔也要做皇家表率。」 我做这些时,并未想有其他,等到春华夫人的名号传了出去,才知我在京中已经混的这样好。 周彦打趣我道:「从前别人提起春华夫人,只道是宦官周彦之妻,如今提起你来,倒只是顺口说一句她还嫁了个宦官,连我的名字也不提了。」 他不满的掐了下我的脸,将头埋在我肩上:「俭俭,我很嫉妒。」 我好笑道:「你嫉妒什么?」 「嫉妒别人发现你的好,引起太多人注意,私心里,我只想你属于我一个,永远不被别人发现。」 我好笑的「哦」了一声:「那我今后不出门了。」 周彦搂我的腰:「那可不行,嫉妒归嫉妒,别人夸你的时候为夫也焉有荣光,很是得意。」 13 明德八年,周彦问我想不想收养个孩子。 我不解道:「你不是有很多干儿子了吗?」 他那些干儿子,个个能干,身手敏捷,头脑聪明。 只可惜都是太监。 我以为他说的是子嗣传承,但周彦又道:「俭俭,我是想让你老有所依。」 我抱着他的胳膊,看院里闲庭花开,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话虽如此,几日过后,他真的领回来一个孩子。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七八岁的年龄,有些害羞。 周彦说,她叫周时。 他还说:「俭俭,你不觉得她与你十分相像吗?」 我嘴角抽搐了下:「明显是不像的,我幼时哪有那么漂亮。」 「漂亮的。」 他望着我笑,眸光柔软:「你那时也是很漂亮的。」 睁眼说瞎话。 我懒得理他,伸手拉过那个女孩,柔声道:「我叫秦俭,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俭娘娘。」 周时很乖,连连点头,讨好的叫我:「俭娘娘。」 那份寄人篱下的谨慎和小心,好吧,当真是与我初到周家,很是相像。 周时是罪臣之女。 意外被西厂的周大人看中,洗干净了身份,送来给我做了女儿。 他总是很有办法。 明德十一年,皇帝册封了陈妃为后。 陈妃是巡按御史之女,地方官员,虽得器重,但在京中并无势力。 萧瑾瑜此举,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 册封大典过后,温莛夫人邀我入宫小叙。 温莛夫人是萧瑾瑜之妹,太子的亲姑姑。 她已经四十多了,中年丧夫后,因名下无子,一直养在宫中。 萧温莛已至中年,眼尾有淡淡细纹,但妆容精致,看着也是极美的。 我与她算是半个故人。 从前在安王府,我是陶氏身边的丫鬟。 她与陶氏姑嫂关系不错,时常过来一起饮茶说笑。 对我自然也是混了个眼熟。 后来我成了周彦之妻,她偶尔会诏我入宫,闲话一番。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妇人,我们在民间设立善堂时,她也捐了不少。 那日我进了宫,与温莛夫人相见之前,意外的在半路上碰到了太子。 十九岁的太子,一身月白色华服,身材挺拔,眉目清俊。 长亭湖畔,我向他行了礼。 他虚扶了下,开口唤我:「春华。」 他是先皇后陶氏所出,萧瑾瑜嫡长子。 当年安王府上下入京勤王,他才四岁。 在陶氏院里,奶娘与他玩捉迷藏,他也曾拉着我的手,洋溢笑脸—— 「春华,你也来陪我一起玩。」 安王府那三年,我也是看着他一点点长高的。 可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和从前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 人人皆知,自陶皇后薨逝,太子殿下便不爱笑了。 在我看来他何止不爱笑了,用深沉叵测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春华,你为何会嫁给一个阉人?」 我愣了下,对上他的眼睛,泛起一阵寒意。 他凑到我耳边,幽幽的说:「我知道,是他们合计起来骗了你。」 我一脸懵,他缓缓道:「周彦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对他宠信至此,怎么舍得杀他。」 「春华,你上当了,父皇是不会疑心周彦的,他离不开他,所以他们合起伙来演了一场戏,将你骗留在京中,嫁给了一个阉人。」 「你知道吗,得亏你在钱塘没有嫁人,若你已经嫁了人,他们会逼你和离,亦或不为人知的了结麻烦。」 我被他说的一身冷汗。 他哈哈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很卑鄙是不是,人性趋利,父皇是驾驭权臣的高手,却容得下擅政专权的太监,春华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太监无根,永远忠于皇帝,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太子言语间的冷意,让我突然意识到,他讨厌阉人。 如同很多年前,小雅姐姐一样,提起阉人莫名的咬牙。 后来我见了温莛夫人,提及方才碰到了太子殿下,萧温莛叹息一声:「春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当年先皇后自缢,是司礼监的太监查的案。」 温莛夫人说,太子一向不喜阉人,还与前朝宦官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有关。 我很惶恐。 将来太子登位,周彦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日回府之后,我冲周彦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个花瓶。 一来是怨他与皇帝合谋哄骗了我,二来是实在心慌的厉害,无力排解。 周彦任由我发火,最后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夫人,皇上未必是不想杀我的,他只是不能杀罢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生气的看着他:「周彦,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笑了,眸光变得极其温柔:「很多,但是一件都不能说。」 我气结,推了他一把,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抱住我,轻声哄道:「别生气,俭俭,我得为我们的将来打算。」 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无力的垂下眼眸,我心里堵的厉害,闷声道:「周彦,你要记得,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将来无论是不是太子登基,大概率都不会容的下你。」 他「嗯」了一声:「你怕吗?」 「不怕。」 我回头看他,目光清明:「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但是周彦,你要明白,海晏河清来之不易,大宁经不起再一次的祸乱了,每一次皇权纷争,死伤在朝堂,受苦的却都是平民百姓。」 「夫人,我懂的。」 周彦眸光沉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这些都不是夫人该操心的事,放心,我有分寸的。」 明德十二年,我已是三十二岁的妇人。 对镜梳妆,那女子眉目如此熟悉又陌生。 人人都说我生了副菩萨心肠,也长了副菩萨的脸。 都是假的,若真的有菩萨,我乞求她指条明路。 这一年,皇帝寿辰。 宫宴开始前,内官突然唤我面圣。 太极殿内,萧瑾瑜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掩不住面上倦色。 人至中年,终究是无可避免的由盛转衰。 他已经四十三了。 在位十二载,朝无废事,废除苛政,整顿吏治和财政,称得上是位明君。 当皇帝是件劳心费力的事,尤其是当一位明君。 慧极易伤,情深不寿,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勉强合适。 萧瑾瑜,一生心机深沉,机关算尽,性情凉薄。 到了这等年纪,突然对已逝的陶皇后深情了起来。 内官记载,帝念及孝存皇后,数次悲恸,泪流不止,日渐憔悴。 感情的事真是奇怪,陶皇后没了九年了,萧瑾瑜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自此之后,他开始力不从心,后宫如同虚设。 萧瑾瑜唤我过来为他梳发。 这倒也不奇怪,他还记得陶氏最喜欢我为她梳头发。 陶氏曾说:「春华的手又轻又软,梳头时的手法跟她打络子似的,真是灵巧。」 我为皇帝梳着头发,不经意看到他藏于发间的几根白发,心惊了下。 萧瑾瑜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絮絮叨叨,跟我说的都是闲话家常—— 「秦俭,你还记得晚晴那头长发吗,青丝如柳,真真是生的极好。」 「晚晴的左眼睑下,有一颗褐色小痣,她说有此痣者,今生多泪,后来她哭的时候果然像滂沱的雨。」 「她初入王府,天真烂漫,率真如孩童,朕一心盼着与她成亲,犹记新婚那日,朕说过,以后必定不会让她多泪,朕喜欢看她笑。」 「后来,朕应是让她伤心透了,她才会决绝的悬梁自尽,朕悔之晚矣。」 「朕这一生,结发之妻只她一人,只是不知将来见了面,她还肯不肯对我笑……」 我从不知萧瑾瑜这样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脆弱,那一刻他如垂暮之人,拉过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胳膊上,痛哭流涕。 我很久不曾想起陶氏,她字字清醒的话语仿佛又浮现耳边—— 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可是即便把心收回来,她还是心死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皇帝的深情又能给谁看呢? 13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周彦也有。 皇帝寿诞不久,宫内又发生了件事。 道是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时与皇上起了争执,皇上一怒之下,气的吐了血。 太医诊脉过后,说他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 太子在床边守了两日,待他醒来,父子俩又抱头痛哭。 如此行径,更加证明太子地位不可撼动。 周彦似乎有所行动了。 那日我无意听到他在书房与人对话。 是他那些干儿子里最受器重的一位。 他说:「干爹,不能再等了,现在下手抢占先机,这些年皇帝削蕃太猛,咱们这个时候动手,掌控好京城防卫,根本不必担心各路蕃王生异心。」 第二日,我同周彦商议,把周时送回钱塘。 周时已经十二岁了,出落的明眸皓齿,十分出挑。 我打算将她托付给窈娘等人。 京中局势莫名的变得紧张起来。 周时走的时候,马车还没过城门,我竟看到太子殿下高立于城楼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她没走成,对此周彦并无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这结局。 看来,是到了紧要关头了。 我原以为,周彦是想扶持幼主登基,把控朝政。 但是,萧瑾瑜又岂是普通人。 周彦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也忌惮着萧瑾瑜。 皇帝一天不死,都是镇压着他的大山。 皇权之下,太监的权利其实没那么大。 我终日睡不好觉,照镜子发现自己鬓间竟然也有了白发。 原来三十二岁的女人,已经开始华发初生了。 我对周彦说:「近来我总是梦到伯母和李妈妈,她们要带我去看花灯,周彦,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花灯了。」 周彦望着我,眸光温柔:「等日后,我带夫人去看花灯。」 明德十三年,皇帝驾崩。 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庆历。 周彦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反,因皇帝驾崩前,诏了他入宫觐见。 萧瑾瑜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促膝长谈了整晚,我不知谈了些什么。 但萧瑾瑜就是萧瑾瑜,他不动一兵一卒,瓦解了周彦的异心。 后来我知道,他说,放我们一家离开。 前提是,周彦把密诏交出来。 我触碰到了皇室的秘密。 当年太光帝驾崩,那位被囚困的老太后,求来了一道圣旨。 若小太子当不得大统,皇位会传给另一位宗室子弟。 虽然后来那人已经被杀了,萧瑾瑜的皇位却已经不是名正言顺。 那道圣旨在周彦手中。 他手里握着牌,可另扶持幼主登基。 但是不知为何,与萧瑾瑜一夜长谈之后,他放弃了那张王牌。 换来了萧瑾瑜的一道密令。 我与他的自由。 离京那日,风和日丽。 世上再无西厂提督周彦,也无春华夫人。 周彦将皇帝密令交给了我,让我带周时先行一步。 他说,萧瑾瑜虽说放过了我们,但是他信不过新登基的太子殿下。 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周时先出发,若新帝有杀心,没有我们的拖累,他才好脱身。 我静静的看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出些什么:「周彦,你没有在骗我吧?」 他笑了,温柔的抚摸我的脸,神情坚毅:「放心俭俭,我一定会去找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人。」 那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周彦三十七。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身姿挺拔,眉眼幽深,面部线条流畅分明,英俊倜傥。 到达钱塘三个月后,朝堂上的消息才迟迟传来。 新帝颁布了「罪已诏」。 为的是萧氏皇祖,私植阉党,祸乱朝纲。 从崇宁年间的洪宗帝不勤朝政,以太监涉政来牵制权臣,互相制衡。 到太光皇帝在位时一心炼丹向道,宦官八虎弄权,结党营私,搜刮暴敛,制造了无数奸党冤案,致民怨滔天。 天下大乱,外戚干政,纷争多年,皆因皇室皇权,依附宦官。 这份罪己诏,是为萧氏先祖所发。 我又等了一个月,终于知道,周彦骗了我,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听说他被皇上点了天灯。 卫离说那不是真的,他死的时候并未遭罪。 我相信卫离,她受周彦所托,带回来了他临死时穿的外衣。 我在郊外寻了处清静之地,为他建了衣冠冢。 想来他也是没骗我的,衣冠冢在这儿,他就在这儿,并未食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死于三十七岁那年,而如今四年又过,我也已经是三十七岁的妇人。 周时已经嫁了人,夫妻和美,还有了身孕。 钱塘诸多故人,其乐融融,连凤柏年也时不时过来绣庄凑热闹。 没什么可操心的了,那一年我临窗刺绣,为周时腹中的孩子绣小衣,眼力已大不如从前。 耳边忽听有人在唤我。 抬头望去,眼前花了一花。 院里桂树飘香,我隐约看到李妈妈喜笑颜开的冲我招手:「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我放下手棚子,目光呆怔的看着她。 李妈妈嗔了我一句:「傻愣着干什么,周彦那小子也去,还说晚上顺便带你去看花灯。」 我脑子懵懵的,结结巴巴道:「真,真的?他不是最讨厌我了?」 李妈妈掩着嘴笑,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周彦,少年模样,眉眼清亮,冲我勾起嘴角:「谁讨厌你了,讨厌你还答应带你去看花灯?傻不傻。」 他朝我伸出了手,少年眼眸漆黑,含着细碎的光,隐隐的笑意。 我笑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秋风拂面,桂花飘香。 他牵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声音温和:「俭俭,走吧,阿彦哥哥带你去看花灯。」 我从他眼中,看到那个少女的影子,眉眼弯弯,如玉年华。 是了,没错,年少时的秦俭,终于如愿牵上了阿彦哥哥的手。 (正文完) 太光二十年,七岁的周彦随父调任至棣州武定府。 印象中,比父亲官高一级的贺知州是个和蔼可亲的伯伯。 他笑眯眯的摸着花白胡子,朝周父揖礼客套:「哎呀周老弟,三月接到你的调令,左等右等,本府可算把你盼来了。」 周父吓得赶忙还礼,深鞠一躬:「贺大人,万万不可,劳您亲自迎接,小人不胜惶恐。」 周彦站在母亲旁边,看着这一番热络寒暄,心里对贺知州印象极好。 接风宴上,他见到了贺知州家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贺楚楚。 都是年龄相差无异的孩子,很快混熟了,玩成一团。 父亲的任职很顺利,没有任何刁难和地方官员所谓的「欺生。」 想来真如贺知州所说,上任同知大人因病逝世,地方盐粮,捕盗江防等问题无专人打理,武定府上下手忙,都盼着新任职的周同知早早前来。 周父自幼饱读诗书,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 河工水利,抚绥民夷等事务,处理的倒也顺手,只是巡视江防时,不知被谁挤滑了脚,摔了一身污泥,惹的衙门那帮捕快偷笑。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虽是个高高在上的同知,那帮大老粗表面恭敬,有些方面还是十分怠慢的。 尤其那个鹰头雀脑的王捕头,谁都知道他是贺知州的小舅子,不好得罪。 兴许是为官路上的这份领悟,周父对周彦的教育极其严苛。 书是要好好读的,武也是要好好练的。 周彦生性好动,自幼习武,且底子不错。 说起习武,周父倒是也有羡慕的人,他对周彦道:「你这点功夫都是苦练的三脚猫,不若你岳家秦叔叔,他那才是天生的好根骨,力大无穷,能倒拔垂柳……」 倒拔垂柳,那是个什么概念? 周彦瞪大眼睛,一脸仰慕。 那位力大无穷的秦叔叔,从小就是他的偶像。 与秦叔叔家的女儿有婚约,也是从小便知。 那个女娃他是没见过的,婚约其实也只是两位热血年轻爹自个儿定下的。 据说那时屠户出身的秦父与周父在学院同窗了那么段时间。 周父与周彦一样,对力大无穷倒拔垂柳的秦父十分仰慕。 那都是前话了。 总之,周母对这桩口头婚约是十分不满的。 她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小姐,从小读了诗书的,大抵是骨子里不喜粗鄙之人的。 彼时周彦九岁,还不太能理解娶妻的含义。 但他骨子里,对那位能倒拔垂柳的秦叔叔家女儿,是十分期待的。 兴许,她也能倒拔垂柳呢…… 想想就让人兴奋。 周父说,等秦俭及笄,便让你母亲带你去登门求娶。 周母说,话说这么早做什么,孩子才多大,日后有什么变故也是未知的。 只要提起这事,母亲总是不太愉悦。 但是周彦很愉悦,心里念着「秦俭」的名字,想象着一个力大无穷的女侠士,教他倒拔垂柳,胸口碎大石。 哦对了,关于胸口碎大石,是他一时好奇问的父亲,秦叔叔那么厉害,会胸口碎大石吧? 周父「唔」了一声:「应该会吧,下次见了我问问他。」 哦吼,少年的梦多么璀璨,赶快长大吧,长大就可以娶秦俭了。 真让人兴奋。 可是这股子兴奋,在十一岁这年,彻底的破灭了。 秦俭登门的时候,又瘦又小,面黄肌瘦,畏畏缩缩,呆呆傻傻。 弱不禁风的小呆鸡。 落差太大,周彦不能接受,一种被骗的感觉强烈的攻击着他的内心。 气愤之下,差点飙出了眼泪——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说罢,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一向待他严苛的父亲,尚沉浸在秦家那场变故中伤心伤神,还不忘给他一巴掌。 「逆子,休得欺负俭俭。」 好啊,这一巴掌记下了,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少年心性,使家教极好的周彦对秦俭下了手。 推搡她一把,骂她几句,踢她一脚,揪头发…… 趁着没人看见,出一口恶气。 他也不是什么恶人,知道秦俭孤苦无依才来的周家,周母虽然也不喜欢她,还是交代下去不准欺负她。 周彦本以为出口气也就得了。 结果是越出越气。 小丫头片子是个闷不吭声的,被揪了辫子既不反抗也不求饶,就这么受着。 关键也不告状。 像一团棉花似的,打在上面软绵绵的,激不起任何痕迹。 这口气,更郁闷了。 渐而发展成了,只要见到她,就忍不住骂一句,揪一下辫子。 有时候私心里想,说不定她其实就是个倒拔垂柳的女侠,故意深藏不露。 秦叔叔的女儿,焉能是平凡之辈。 可惜,那些年的仰慕和真心,终究是他错付了。 弱就弱吧,还犟,好歹求饶一下,他也是不屑于欺负女子的。 后来总算学聪明了一点,见到他就跑。 这倒是有趣,他又有了新的坏点子。 她跑,他追。 她躲,他找。 反正不欺负欺负她,心里痒的难受。 这恶趣味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 他虽不是正统的世家子弟,但在同龄人中也是颇出挑的。 书读的好,功夫也不错,待人知礼知节。 贺知州家的夫人,每次见他都夸一句。 贺家的儿子和女儿,都喜欢跟他一起玩。 尤其是贺楚楚,一向喜欢他,冲大人们都是甜甜的道:「阿彦哥哥待楚楚最好了,不像我小哥净会捉弄人,楚楚最喜欢阿彦哥哥。」 待她最好了? 周彦细想了下,他做了什么?哪里好? 想不出来,回家见了呆头鹅秦俭,又开始手痒了。 结果这次还没伸出手揪她辫子,她反倒先局促不安的开了口—— 「阿彦哥哥。」 怯生生的小奶音,眼巴巴的看着他。 周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心里有一种说出来的怪异,怪郁闷,怪憋屈,也怪痒痒…… 这次没有揪她头发,可是少年秉性又令他拉下脸来,骂她—— 「蠢货,不许学贺楚楚!」 说罢,冷着脸气呼呼离开。 哪知这笨东西一点也不听话,下次见了面还是一脸讨好的叫他:「阿彦哥哥。」 周彦生气了,暂时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 说了不要学贺楚楚,恶心死了。 欺负秦俭,已经成了他的日常。 偶尔也会失手被大人发现。 周父罚跪,打他手心。 周母责备,骂他小畜生。 连一向最疼他的李妈妈,也会护着那小东西,让他不要欺负妞妞。 旁的也就罢了,母亲那样温和娴淑的人,竟然骂他小畜生…… 周彦觉得遭到叛变了。 明明母亲也是不喜欢那小呆鸡的。 小瞧她了,不知不觉,竟让大家都倒了戈。 凭什么倒戈,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女侠,学了吸魂大法。 他开始仔细观察。 其实,秦俭五官端丽,眉眼弯弯,长得还挺好看的。 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的。 一定是周家伙食太好,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还凭着一脸乖巧实诚的笑,唤醒了周母和李妈妈的柔软心肠。 说什么女孩子就是贴心,软软糯糯的,不似那个小子跟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气人。 更气人的是,那笨家伙不小心崴了脚,他难得的好心扶起了她,结果全家上下一致来讨伐他。 父亲罚他跪地,打他板子。 他何时受过这等冤枉。 事情过后,他趁人不备又拦住了秦俭。 君子报仇,必要坐实了罪名才行。 周彦伸出手,打算推搡她一把。 结果这丫头吓得闭上眼,双手抱头。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下不去手了。 是从什么开始,他已经很少欺负她了呢。 是她十岁那年,险些丧命的那场温病? 哦对,一定是的,当时她已经烧的神智不清了。 母亲逼他发誓,今后对俭俭好,绝不欺负她让她受委屈。 那种情况下,他看了一眼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的秦俭,也不知为何,心里难受了下。 发了誓,便意味着认定了她是自己媳妇了…… 真恼火,周彦心里憋憋屈屈的,怪不是滋味的。 自家媳妇,欺负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尤其她还抱着头,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 眼睛水亮水亮的,黑漆漆的宝石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少年呼吸一滞,竟觉得心里像是小猫儿抓挠了下似的,心痒难耐。 然后,他伸出手掐了下她的脸。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完了,她的脸好嫩好滑,手感真好,想再掐一把。 自家媳妇,自己欺负欺负就得了,旁人欺负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王通判家的那个坏丫头,哄骗她藏在井里,还把绳子给抽了上来。 楚楚口中那个「待女子温和」的阿彦哥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王嫣:「小小年纪,如此歹毒!」 惊了一众大人,通判夫人面上更是无光,从此,王嫣见了秦俭连话都不敢说。 贺家夫人有意要同周家结亲。 贺知州亲自开了口,却不料周父以礼相待,懊恼道:「贺大人,实不相瞒,秦俭这孩子不单是故人之子,她与小儿还有婚约在身……」 周母更是坦率,对周彦道:「你给我安分一点,不要去招惹贺家的女儿,贺家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你父亲申请了三次调令,好不容易被京里批准,明年我们就离开棣州,待秦俭及笄,便为你们完婚。」 算起来,他们一家已经来了武定府八年了。 周父一介文人,能在棣州站稳了脚,人人尊称一声「同知老爷」,与贺知州的拉拢不无关系。 但是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何,并不喜欢贺家。 周彦曾对笑眯眯的贺伯伯很有好感。 他分明对父亲很好,可周父说:「那是只吃人的老虎。」 后来,私矿的案子揭发,周彦总算明白了,父亲为何对他三番四次的拉拢装傻充愣。 又为何坚持往京里申请调令。 只差一步,他们全家便可离开棣州。 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娶秦俭。 京里来的审案人,为何偏偏是个太监。 但凡来个青天大老爷,也能明明白白的看出,周家并未参与那些贪赃枉法之事。 可是太监连案子都懒得审。 知州,同知,通判,县丞…… 一丘之貉,全部抄斩示众。 棣州变天了。 若真死了,也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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