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出门,去了一趟藏书楼。 外门的藏书楼是一座有五层楼高的塔型建筑,坐落在宗务厅后的院子里,里面收纳了不少诗词歌赋、名篇大作,还有文人整理的江湖轶闻、宗派文书。乐小义之前来过几次,有些贡献任务就是帮忙誊抄文书,整理卷宗,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没有接任务的情况下进入藏书楼。 乐小义踏上楼门前的石阶,站在门外抖了抖水,将油纸伞倚着墙角放好,这才向守门的执事递上自己的腰牌,执事把乐小义的名字登记在竹简上,写下入楼的时辰,便允她进去。 藏书楼内文书按照机密程度划分为数个等级,不同机密级别的文献收藏在不同楼层,每层楼入口处都有执事看守,以乐小义的身份,只能进入藏书楼下两层。 不过她今日来此要找寻的东西并非什么机要之物,应当就在下两层楼中。 乐小义绕着楼阁中整齐摆放的书架一排一排依次看过去,从诗词歌赋到史书话本,还有神荒浮屠界数万年来积累的无数人文传说,数不胜数。 乐小义在里面待了三个时辰,最后终于在第二层楼东南角的书堆里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时常有任务要求弟子清理打扫藏书楼,然而这个角落却鲜有人来,书册摆放虽不算杂乱,相较于其他地方却是显而易见地疏于整理。 若看得仔细些便能明白个中缘由,这一摞书架上的书简大都是些杂记,记载的多是江湖中左道风云,剑神宗弟子个个自诩为侠义之士,自然不屑于观摩魔门兴衰,这些书册便藏在此地蒙尘。 乐小义看得快,一目十行,将十余册杂记通看一遍,有关玄魔宫的记载只有三言两语,并不详尽。 意料之中的结果,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并未增进对姬玉泫的了解。 乐小义心中无奈却并不执着,她摇头轻叹一声到此为止,遂放下最后一册书简,起身抻了抻发麻的双腿,掸落衣摆上沾染的灰尘,准备离开藏书楼。 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忽而眼角余光扫到旁侧书架上一本斜伸出来半开半合的竹简,被展开那一页上乐君皓三个字吸引了目光。 乐小义停下脚步,紧盯着竹简上乐君皓三个字,愣了足有数息时间,才伸手将那一卷竹简抽出来,卷到头,见首行第一支竹条上写着《剑神宗本纪·弘义篇》。 尉迟弘义,是剑神宗的现任宗主,得太宗主阎云清传位至今只有二十五年,据传尉迟弘义近来修为又有精进,正在闭关,至于其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境界,非是乐小义这等小弟子可以知晓的。 这本书简是个誊抄本,简要记录了尉迟弘义上位以来剑神宗的大小事件,书前附了一段尉迟弘义成为剑神宗宗主之前的生平。 新编的竹条还留有草木清香,混着淡淡的水墨味儿。 乐小义将竹简摊开放在膝上,左手托着卷首,右手拇指轻轻压着写满了小字的竹条,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书简上说太宗主座下有三位亲传弟子,大弟子尉迟弘义,二弟子祁剑心,三弟子便是乐君皓。 三位师兄弟情同手足,乐君皓作为年纪最小的师弟,颇为受宠,照理说该有不少笔墨,然而在这本书册中,有关乐君皓的部分,只寥寥几笔。 乐君皓当初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出身于没落的乐姓氏族,从小拜入剑神宗,年纪轻轻但修为不俗,后来不知何故误入歧途,堕入魔道不说,还当众击杀了左氏家族的高手。 太宗主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咳出一口逆血,问清缘由后更是心灰意冷,遂将乐君皓逐出师门以平左氏之怒。 在此之前,二弟子祁剑心在外遇袭失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虽无实证,但乐君皓入魔之事被捅出来后,江湖中人人心知肚明,该是乐君皓祁剑心二人貌合心不合,乐君皓逞凶杀人,不料东窗事发,自食其果。 乐小义越往后看,眉头便皱得越紧,她回忆起幼时在姬家府邸中时与姬千城谈话,她从姬千城口中听说的乐君皓,和这本《剑神宗本纪》里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在姬千城略带回忆的口吻中,乐君皓是一方豪杰,侠肝义胆,虽然多年前乐君皓因故失踪,姬千城已许久未得故友消息,但他对乐君皓的佩服和欣赏都不加遮掩,为乐君皓的为人更是不吝溢美之词。 乐小义对自己的身世并不执着,却不代表她对此无动于衷,曾几何时,她也曾为自己可能有这样一个伟岸的父亲而心生憧憬,设想若有一天,她能见到这个人,该是怎样的情景。 然而她心目中的英豪到了剑神宗的书册里却是如此不堪。 这本《剑神宗本纪》里提及的乐君皓弑杀同门堕入魔道一事想来就是当年姬千城没有说出口的变故,乐小义不知道姬千城是当真不知,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不过这些祸端对于剑神宗而言无异于家丑,不对外宣扬也在情理之中,从这些简短的字句上无法窥见往事的全貌,不知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得知真相。 乐小义怅然若失。 乐师妹?身后忽然传来女子清丽的声音,随即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乐小义指尖轻颤,捏紧手中竹简,不动声色地将其重新放回书堆里,微笑转头,朝来人甜甜一笑:左师姐! 这朝她款款行来的女子,可不正是左诗萱么? 想到方才所读竹简中提及乐君皓和左氏家族的恩怨,乐小义心里一叹,下意识地选择回避,尽管没有人会猜到她和乐君皓的关系。 不等左诗萱走近,乐小义便笑问:不曾想会在藏书楼遇见师姐,师姐可是接了任务来的? 倒不是任务。乐小义的笑容颇为干净,左诗萱见了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浅浅地弯了弯眉眼,我前阵子看见几册乐理,颇觉有趣,今日便来誊抄了一部分回去。 左诗萱怀里抱着几册竹简,随意拿了一卷起来,朝乐小义扬了扬。 乐小义性子热络,左诗萱又对她关照有加,她心里感激对方,见其手中东西多,就主动上前两步:那现在要回南院了吗?我帮你拿一点吧!说着,她已将左诗萱手里的竹简分了两卷到自己手里,双手捧着。 左诗萱也没跟她客气,微笑着道了谢,与乐小义一前一后朝藏书楼外走。 路过乐小义方才驻足的书架时,左诗萱的视线自乐小义翻阅过的那一册《剑神宗本纪·弘义篇》上一掠而过,目露深思之色。 两人相携在守楼的执事处登记了离开的时辰,楼外雨已经停了,乐小义便将竖干了雨水的伞连同竹简一起抱在怀里,自宗务厅内穿行而过时,意外碰见了老熟人何云露。 乐小义?何云露率先出声。 乐小义讶然回头,遂抿唇一笑:你也在呀? 何云露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走在乐小义身侧的左诗萱,她原本在与执事说话,见乐小义与左诗萱自后院有说有笑地走过来,顿时转移了注意力,匆匆结束与执事间的谈话,快步上前与乐小义打招呼。 左诗萱气质卓然,容貌秀丽温婉,眼角微微带笑,给人亲近之感,让人见着便觉得她是一个温柔且容易相处的人。 见乐小义与左诗萱走得近,说话时眉宇间尽是笑意,何云露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着慌,鬼使神差地一步走到左诗萱面前,朝她拱手笑道:我叫何云露,是乐小义的朋友,敢问这位师姐如何称呼? 乐小义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左诗萱眼里则闪过一刹惊讶,很快便消匿无踪,随后大方得体地回了何云露一个微笑:左诗萱,何师妹,我听说过你。 何云露两眼瞬时瞪大,柔唇微张,显然知道左诗萱的名号。 乐小义入外门的时间尚短,对外门不甚了解,但何云露成为外门弟子已经一年有余,自然听说过南院左诗萱的名字。猝不及防见到外门传说中的人物,何云露被震得呆住了。 乐小义怎么就和左诗萱扯上关系了呢?她才来外门几天?看起来两人似乎还很亲近。 ===第16章=== 她呆呆的样子惹人发笑,左诗萱眉眼柔和,唇角微弯,眼中笑意更深。 乐小义仍在状况外,见何云露不说话,便用脚踢了一下她的鞋尖,小声提醒:师姐在与你说话呢。 何云露如梦初醒,像个受惊的兔子失措地退了一步,未经思考上半身便躬下去,向左诗萱作了个揖:师姐才是,如雷贯耳!云露冒犯了! 左诗萱好笑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劝慰道:你是乐师妹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不必这般拘谨。 何云露还沉浸在震惊中,不知是为左诗萱和善的态度还是为左诗萱话语中透露出与乐小义的亲近,她既惊且乱,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左诗萱便善解人意地笑了,问道:我与乐师妹现下要回南院,何师妹一起走吗? 大脑陷入空白的何云露这时候终于又找回了一点神智,连忙应声:我正要去南院找乐小义切磋。说完她瞅瞅一脸莫名其妙的乐小义,声音低了些,语调却格外坚定,一起走吧。 乐小义越发觉得何云露性子古怪,这人前不久才揍了她一顿,明面上的修为也高于她,与她切磋有什么好处?但因左诗萱在场,乐小义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缄口不言。 途中三人无话,乐小义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何云露偷偷瞥一眼乐小义,又看看左诗萱,不知以什么由头与乐小义搭话,便将视线转向左诗萱,没话找话地说道:两个月后樾清居要举行四院比武,听说每年都有的,左师姐要参加吗? 不参加。左诗萱将何云露的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听清何云露所言,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止是她不参加,南院脉元境十层以上的弟子应该都不会参加这个比武。 何云露问出口后才想起来一件事,顿觉懊恼,眉头皱成一团,欠身俯首向左诗萱道歉:我失言了。 去年樾清居四院比武大会上出了意外,东院有一名脉元境十一层的弟子因对手没有及时收招遭到重创,险些被废掉一身修为,当时下手的人,就是南院的邵煜。 因柳清风监管不力,整个南院连带受到处罚,规定十年内南院脉元境十层以上的弟子不能参加四院比武,有了这样的限制,南院十年内都无缘夺魁。 她提这一句极有可能得罪左诗萱,在她匆忙道歉之后,左诗萱道了一声无妨,她脸上的微笑一如既往,温温柔柔的,让人看不出她真切的喜怒。 何云露不敢再乱说话,低下头不吭声了,乐小义不明就里,没懂何云露急转直下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她说的失言又是指的什么。 气氛过于沉凝,乐小义主动出言缓解尴尬,扭头问左诗萱:什么是四院比武? 何云露怒瞪了乐小义一眼,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个棒槌,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都把话题掐掉了,乐小义怎么还问? 乐小义若知道何云露心中所想,必定大声喊冤,明明是何云露先吊起她的好奇心,还不能让她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左诗萱瞥见何云露怒瞪乐小义那一眼,但觉她两眼圆睁的模样有趣极了,微微掀起的唇角笑意渐深,顺着乐小义的问话回答:樾清居每年十一月会举行一次四院比武,夺魁的院落可以代表樾清居参加十二月的剑樾堂宗会。 左诗萱已开口了,何云露不好打岔,只得乖乖听着:一年一度的剑樾堂宗会非常热闹,参与宗会意味着可能见到堂内许多知其名而未蒙其面的前辈高手,结交樾清居外其余八居弟子,这等好事自然人人趋之若鹜。 乐小义奇怪地瞅了一眼朝她挤眼睛的何云露,好奇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何云露神色发苦,见左诗萱也看过来,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揉得眼眶发红,小声道:好像进了沙子。 乐小义哦了声,又问左诗萱:那师姐为何不参加? 何云露简直想跳起来给乐小义一巴掌,叫她那么多话!但事已至此,何云露阻止不了乐小义,只能频频偷看左诗萱的脸色,也不知道左诗萱会不会生气。 乐小义没有接收到何云露的示意,好奇的眼神纯粹干净。 左诗萱笑吟吟地瞥了眼懊恼的何云露,这才开口将缘由解释给乐小义听。 乐小义从左诗萱的话中明白了何云露先前那句失言的来由,她眉头皱起,喃喃问道:那输了的三院就没机会去了?惜败的师兄师姐们,岂不可惜? 祸是邵煜闯的,像左诗萱这样被剥夺了参比权的弟子也不能去宗会的话,未免太偏颇了。 左诗萱为乐小义的率直弯了弯眼:没能夺魁的三院的弟子也能随行出席,只不过名额有限,具体名单中有谁,全看柳执事如何安排。 那就是还有机会了。乐小义道,复朝何云露眨眨眼,眼里有笑。 何云露这才明白,原来乐小义是故意的。 乐小义误以为何云露想结交左诗萱,主动出言缓和两人间的关系,倒是误打误撞替何云露解了围。 何云露不知乐小义心中所想,却为乐小义此举暗暗欣喜,不如先前那般紧张了。 三人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回南三阁,左诗萱从乐小义手中拿回书简,笑言:多谢乐师妹。遂辞别二人回了自己的房间。 何云露借故切磋跟着乐小义,在南三阁逗留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她手中的剑被乐小义打落第三次,乐小义噔的一声将思泫剑杵在青石板上,皱眉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乐小义将修为压在体元境一层,与体元境二层的何云露切磋,却完全占据上风,但凡何云露稍微认真一点,也不至于连续三次十招之内就败了。 何云露深吸一口气,看了看二楼那扇自左诗萱进门后便再未打开的房门,而后神情复杂地望着乐小义,那眼睛里满是幽怨的情绪,将乐小义看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良久,何云露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快步朝乐小义走过去,在乐小义诧异的目光中拉过她的胳膊,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问道:你和左师姐很熟? 乐小义闻言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脑子一转,越加肯定何云露是想结交左诗萱,想必对对方心存畏惧,这才从自己这里打探消息,思及此,乐小义本着能帮则帮的原则,实诚地回答:前天认识的,左师姐人很好,挺容易相处。 若需要,她可以替何云露搭线,只是她也才认识左诗萱两三天,对其并不十分了解,所以未将话说满。 何云露一脸惊讶,乐小义和左诗萱亲近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才认识,她还以为乐小义与左诗萱有旧交情,原来是她多心了。 但是,才认识两三天就能和左诗萱有说有笑,还夸左诗萱人好易相处。 何云露心里涩涩的,偏生乐小义对此毫无所觉,甚至极为认真地考究她的剑术,心里没由来蹿起一股气,何云露咬着唇,眉头一拧: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先回去了。 乐小义:??? 她刚才说的话有何不妥?又哪里得罪了何云露? 但何云露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乐小义追了两步,何云露脚下生风,将她远远甩在身后,出了南三阁便不见踪迹。 乐小义执剑在路口站了会儿,用鼻子哼气,闷闷道了句:莫名其妙。 何云露越走越快,刚出南院她就后悔了,懊恼地停下脚步,转身想回去找乐小义,却没有往回走的理由。 她垂首站在被秋风吹黄了叶的老树下,任由散落的枯叶盘旋至她肩头。 欢喜与酸涩都来得突然,不给人丝毫适应的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乐小义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她的心,每一次从发呆中惊醒的瞬间,她的脑海里都闪过同一张笑脸。 乐小义不知道的是,在她为自己的伤势颓唐时,还有一个人也为她黯然神伤,连乐小义自己都差点放弃,何云露却始终期待着她执剑前行。 她以为她只是为乐小义重新振作而高兴,为两人能成为朋友而欢喜,却在不觉间滋生了更加贪婪的心思。 何云露双手捧面用力呼吸,拂去心头窒涩,暗暗下了决心。 金鳞不是池中物,她从很早之前就见识过乐小义默无声息的努力,那人的勤恳绝不输于任何人,如今体元境的瓶颈不能束缚她的脚步,幻千世界的惊险遭遇也没有夺去她的性命,又有左氏之女与之交好,她的未来不可限量。 何云露拇指拂落眼角的泪滴,目光澄澈清明。 只有持续不断地奋进,竭尽全力地追赶,才不至于离她越来越远。 何云露走后,乐小义恢复了往日的修炼节奏,除了必要的集会,她都一个人待着,潜心修炼,研习剑术,在鸿蒙剑心的辅助下,对剑意的理解一日千里。 她本以为会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姬玉泫,但是没想到短短半个月之后就迎来了新的契机。 乐小义站在五雷阵中,看着四周跃动的猩红符火,短暂的惊讶后,抿唇笑了。 一回生二回熟,乐小义大致明白了五雷阵的规则,与其做无谓的反抗,不如努力在竞争中活下去,并从中找寻机遇。 离开浮屠宫后被封印的血契重新有了感应,乐小义查看了自己的浮屠点数,惊讶地发现一百的初始值变成了一百三十。 她稍一思量便明白过来,上次进入幻千世界,除了最开始那个援救洪梦儿的任务之外,她中途还接了一个从玄天宫人手中脱身的隐藏任务。 洪梦儿被姬玉泫带走,任务失败扣了二十个浮屠点,但是隐藏任务成功了,又获得了五十个浮屠点,算起来还有三十个浮屠点的盈利。 微不足道的三十个浮屠点数让乐小义笑得像个傻子,因为这些点数,是姬玉泫送给她的。只要想到在幻千世界中有遇见姬玉泫的可能,她便精神振奋,一点也不怕即将遭遇的艰险。 她从血契中抽出心神,收敛了太过明媚的笑脸。 数息已过,阵上金光亮起,一道道人影接连出现在五雷阵中,她视线扫过同台的两张陌生面孔,随即就越过符火看向远处的另外四方浮台,尝试从那些模糊的身影中找到姬玉泫。 她不知道姬玉泫是否就在这些人当中,但她始终心怀期待。 正当她左顾右盼,观察周围浮台上的人影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男音:乐师妹? 乐小义一怔,循着声看过去,见出声之人是她刚才晃眼一看在心中判定为陌生面孔的男人,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剑神宗外门弟子袍服,遂拧着眉,又细看一眼,终于从那张过于普通的脸上觉出些熟悉的感觉。 王师兄?乐小义张了张嘴,从久远的记忆中找到些许线索,语气不太确定。 她话一出口,对方就笑起来,两步走到乐小义面前,压低了声音问她:我听说你今年进入外门了? 乐小义松了一口气,应该没有猜错对方的身份。 她嘴角抿出和善的微笑,点头回答:侥幸而已,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王师兄。 这人的确是她认识的,叫王文硕,只不过两人并不相熟,七八年前乐小义刚来剑神宗那会儿与之有过几面之缘,后来他就突破体元境进了外门,此后再无联系,不怪乐小义一时间想不起来。 不料王文硕也是浮屠宫门客,乐小义有一回听人说王文硕入外门后修为精进飞快,此时一见果然不凡,观其气息面貌,即便没有突破脉元境,也相去不远了。 我也没想到。王文硕笑容憨厚,复问,你的伤好了? 王文硕在成为外门弟子之前曾在樾清居的药馆当值,那时候乐小义的伤势严重,时常去药馆,故而见过几次。 剑神宗有不少女弟子,但像乐小义这样好看的没有几个,特别是她微微笑着的时候让人瞧着颇觉乖巧,说话时温和有礼,从不吝啬自己的好意与人为善,一来二去,王文硕便记住了她。 已经好了。乐小义笑,承蒙师兄挂怀。 文硕,这位是?浮台上另外一名蓝衫男子走过来,面露疑惑地看向乐小义。 其人直呼王文硕的名字,两人显然关系颇为亲近,王文硕便将乐小义介绍给对方认识,随后又对乐小义道:此乃瀚海龙宫的龙言师兄,我与龙师兄多次一起执行任务,龙师兄修为高深,待会儿若有行动,全听他安排便好。 乐小义点头,朝龙言微笑拱手:剑神宗外门弟子乐小义,见过龙师兄。 瀚海龙宫不在大禹王朝境内,它和玄天宫一样神秘,乐小义只在神荒大事纪年的书册上看到过这个门派的名字,倒是不曾想有朝一日能有幸结识瀚海龙宫的弟子。 龙言是一位骨元境高手,从外貌上看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其修炼天赋与左诗萱相比也不遑多让,他一眼便看出乐小义的深浅,礼貌地点头应道:你好。 王文硕与乐小义叙了两句旧,片刻之后,两道金光接连亮起,从光阵中走出两人,乐小义一眼扫过去,皆是生面孔,气息沉敛,修为不俗,只比龙言稍逊,乐小义再一次在队伍中垫底。 两人现身后主动自报家门,乐小义听了一耳朵,他们来自不同的小宗门,门派名字乐小义没有听过,只记住了这二人中个子高一些的姓刘,矮胖的那一位姓钱,同为脉元境八层修为。 众人默契地将修为最高的龙言视为队长,天行者如期而至,不过这一次接引他们的不是乐小义见过的肆玖,换了一个与肆玖打扮相似的人,面具上的花纹有些许区别,代号叁柒。 五雷阵启动的时候,乐小义心里想着,参与任务的浮屠宫门客应许是随机抽调,不限时间,不限地点,这次虽然没有见到何云露,但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何云露也会和王文硕一样,通过幻千世界的力量飞快成长。 有浮屠宫在,无论多大的改变,都不足为奇。 眼前光影变幻,待视野重现清晰,入眼草木葱茏。 乐小义四下一望,他们身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空气里除了泥土和花草的气息,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龙言抬起胳膊,示意身后几人先隐蔽一下。 他躬身将自己隐匿于灌木之后,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四下逡巡,于一片坍塌的草丛中寻到两滴新鲜的血迹,用指尖蘸了点,嗅闻后分辨出是人血。 丛林中除了呜呜风声与沙沙树叶声,并无其他异响,但气氛却没由来一阵紧张。 第24章 各位多加小心。龙言再三叮嘱, 眉间深锁,警惕地观察四周。 乐小义的修为最低,自然是重点关照对象, 时不时便能收获周围几位师兄关切的目光。 ===第17章=== 王文硕拍了拍乐小义的肩, 小声宽慰:不要紧张, 没事的。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龙言, 看起来似乎比乐小义更紧张一些。 乐小义朝他点头, 她有自知之明,行动时格外小心,以免发出异响, 给小队惹来麻烦。 龙言领着乐小义等众沿着血迹延伸的方向又朝前走了一小段, 王文硕眼尖,看见远处茂密的灌木丛中伏着一道黑影, 便拽了一把龙言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开口:前边好像有个人。 龙言抬掌虚按, 示意王文硕不要轻举妄动,而后自行按着腰间的短刃伏低身子朝那黑影摸过去。 片刻后, 龙言确认没有危险,朝乐小义几人招了招手, 众人猫着腰接近, 看清那伏在地上的是个受伤昏迷的女人。 乐小义看清女人的脸, 眼里闪过一瞬惊讶,嘴里不由自主地轻轻唔了声。 龙言注意到她异样的神态,指着昏迷的女人问她:你认识?王文硕在内的其余三人也看向乐小义。 嗯。乐小义点头, 她叫洪梦儿,江州都统洪远峰的女儿,我上一个任务接触过。 现在五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乐小义不能藏私,便将上次任务的大致经过描述一遍。 她没有提及姬玉泫与玄天宫,只告诉龙言,最后抓走洪梦儿的是一批神秘人,一路随行的还有洪梦儿的哥哥薛阳,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洪梦儿何故独身一人重伤至此。 龙言面露沉思之色,道:咱们的任务恐怕就在这小姑娘身上。 他说完便查看起洪梦儿的伤势,先探了探洪梦儿的鼻息,又隔着一层衣袖替她把了脉,心中有了计较:伤得不重,但她不曾习武,身体底子薄,伤口流了些血,这才昏倒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乐小义:把这药给她喂一枚。 男女授受不亲,队伍里只有乐小义一个女孩儿,喂药的任务乐小义当仁不让。 乐小义脸色复杂,她可没那么快忘,上回洪梦儿当着姬玉泫的面陷害她,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最后硬受姬玉泫一掌,险些一命呜呼。 虽然她事后回想觉得那一掌应该是姬玉泫将鸿蒙剑心送进她身体里的契机,遂不生姬玉泫的气,但不代表她平白蒙冤却能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个曾经陷害她的人。 龙言递出的药瓶在空中悬了一息时间,王文硕面露疑惑,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乐小义的胳膊。 乐小义无奈一叹,先救人要紧,私怨稍后再议。她接过药瓶,拔了瓶塞,闻着药香抖出一枚小指尖大小的青色药丸,而后钳着洪梦儿的下巴,将药塞进嘴里,以内力送服。 药力见效很快,洪梦儿数息后嘤咛着醒来,眼神中短暂地浮了一层迷茫之色,待她瞳孔重新聚焦,记忆复苏,立即惊慌地拂开乐小义的胳膊。 乐小义早料着她的动作,洪梦儿一动,她便以气冲穴封锁了洪梦儿的行动,洪梦儿被迫冷静下来,这才看清乐小义的脸,本就煞白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她嘴唇微颤,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拧着眉撇开脸,神色恢复漠然,眉心却蒙着一层绝望的阴霾。 她这个样子越发让乐小义觉得她与自己有仇,但此刻并不是问罪的好时候,她朝龙言递去一个眼神,龙言示意她问一下洪梦儿受伤的原因。 你如何受的伤?乐小义开门见山。 洪梦儿面露惊讶,随即语气清冷地回问:不是你们要抓我吗?她说着你们,但眼睛却死死盯着乐小义。 她没看见动手之人面貌,醒来后见到乐小义,震惊乐小义还活着的同时,也想起先前陷害乐小义的事情,自然而然以为是乐小义来报仇了。 这栽赃陷害的功夫真是厉害,乐小义气笑了,一张秀气的小脸儿沉下来,多了两分唬人的气势,哼道:洪姑娘可真会倒打一耙,我们若要害你,又何必把你救醒了再来盘问?我还没与你清算旧账,你倒是理直气壮! 乐小义没有详说她被抓走之后的经过,所以龙言等人不知她与洪梦儿有过节,好在乐小义公私分明,并不多说,只道:若你还希望我们能帮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的确是洪梦儿陷害乐小义在前,她的怨气被乐小义突如其来的愤怒镇压下去,顿时哑口无言,无法辩驳,她看着乐小义明亮清澈的眼睛,冷静下来的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真不是乐小义找她寻仇吗? 这时,旁听她们说话的龙言和和气气地开口:洪姑娘,我们途经此地,是乐师妹认出你,我们才出手相救,不知姑娘因何缘故受伤? 洪梦儿眉头微拧,视线在乐小义与龙言之间转了一圈,心中虽还存疑,但羞愧之情占了上风,木然的脸上神情松动,在回答龙言之前先朝乐小义低了低头:先前之事,我很抱歉,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与那玄天宫的姬姑娘做了一场交易,她让我做伪证陷害你,如此便放我走。 乐小义一怔,脑中飞快闪过一道光,联系她所受那一掌与鸿蒙剑心之间的关系,顿时明白了姬玉泫苦心。 那是她必受的一掌,就算没有梁毅血口喷人,洪梦儿也会主动将矛头对准乐小义。 姬玉泫如此自导自演,是为了明面上划清与乐小义的界限,让除乐小义之外的所有人都以为她们之间有仇,如此方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赠乐小义一场机缘。 或许连怀法出手相救都在姬玉泫的意料之中。 乐小义的沉默落在龙言几人眼中却是另外一番含义,龙言蹙眉,喃喃地重复一遍:玄天宫姬姑娘姬玉泫?他看向乐小义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同情,被姬玉泫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平和钱东的脸色也瞬息万变,下意识地站远了些,拉开与乐小义的距离。 王文硕暗啐一声,憨厚的面容上带了些许焦躁:怎么会乐师妹,你如何招惹上姬玉泫这尊煞神? 乐小义如何能将真相解释给他们听?姬玉泫这是在保护她,她心知肚明,但观龙言等人的反应,可知姬玉泫在他们眼里该是个十恶不赦的角色。 她回过神,吐出一口浊气,心里闷闷地发堵,情绪不高地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龙言叹了一口气,玄天妖女之所以叫妖女,就是因为她喜怒无常,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嚣张放肆,毫无缘故也可杀人,乐小义想必是真的不知何时触怒了姬玉泫,龙言便朝王文硕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问了。 洪梦儿不知道玄天宫是个什么势力,好在乐小义听过她的解释后不再与她为难,她便说起自己此后的遭遇。 原来姬玉泫重伤乐小义之后又杀了梁毅,按照约定放了洪梦儿和薛阳,但是他们的灾难并未就此停歇。 姬玉泫领着独眼男人和光头胖子等人离开之后,洪梦儿和薛阳原本准备离开江州,回薛阳的故土隐居,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就被神秘人堵在路上,那些人的目标是洪梦儿。 洪梦儿被对方的飞镖所伤,薛阳带着洪梦儿且战且逃,他为了保护洪梦儿,主动封了洪梦儿的穴道,将她藏在山洞里,自己出去引开追兵,如今下落不明。 说起薛阳失踪,洪梦儿红了眼睛,她从山洞中醒来时穴道已经自行解开,沿途寻找薛阳,却无所获,最后因流血过多昏迷于此。 乐姑娘。洪梦儿抓住乐小义的手,眼里涌出一行清泪,求你不计前嫌,帮我找找大哥!她说着便要朝乐小义下跪,原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此时却没了一惯的从容,形色憔悴。 乐小义是见过薛阳的,洪梦儿别无他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不愿意放弃。 乐小义上齿紧咬着嘴唇,似乎从洪梦儿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对于失去一个重要之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眼眶也跟着濡湿了。 洪梦儿话音落下,乐小义识海中掠过一道红光,随即扭曲的光点汇聚成一串文字: 任务目标:找到薛阳,送兄妹二人离开江州,成功可获二百浮屠点,失败扣除三十浮屠点。 乐小义在泪水滑落的瞬间抬手将之拂去,天行者替她做了决定,为此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天行者或许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坏。 龙言等人也在同一时间接到任务,他朝乐小义点了点头,乐小义便道:我们答应你。 洪梦儿感激涕零,龙言立即补充道:附近也许还有追兵,你跟我们一起走,还记得之前藏身的山洞在哪里吗? 记得的,你们跟我来。洪梦儿站起身,因腿脚发麻没能站稳,身子晃了一下。 乐小义距离洪梦儿最近,眼疾手快,张开胳膊搂了她一把。 洪梦儿没有摔倒,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嵌进乐小义怀里,额头轻轻抵着乐小义的侧脸。 馨香扑面,陌生的触感叫乐小义猛地忆起姬玉泫贴近她时笑容肆意的眉眼,不知怎地背脊一寒,顿时心神紧绷,头皮发麻,第一时间松开洪梦儿,还退开几步,与洪梦儿保持距离。 洪梦儿一句多谢没来得及说完整,乐小义便把头撇开了。 洪梦儿默,她觉得乐小义是真的很讨厌她。 他们没有耽搁时间,洪梦儿因受了伤走不快,龙言提出还是得有个人背着她走,王文硕三人和洪梦儿则同时将视线看向乐小义。 洪梦儿抿着唇,心说乐小义避她唯恐不及,答应帮她寻找薛阳已是勉强,不该如此得寸进尺,便要推辞。 乐小义却在她开口前背过身去,蹲下:上来吧。 同时,心里也叹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的举动过于激烈,回头一想便觉失礼,她们同为女子,洪梦儿又受了伤,她何故要躲? 洪梦儿小心瞅着乐小义的后脑勺,暗自念着大局为重,遂将即将出口的推辞咽下去。 乐小义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洪梦儿趴伏于她身后,她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背,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身体反应,对何云露如是,洪梦儿也如是。 她抗拒姬玉泫以外任何人的肢体接触,与性别无关。 乐小义背着洪梦儿走在队伍中间,洪梦儿回忆山洞的位置,龙言在前面开路,一边防着歹人偷袭,一边迅速朝山洞接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找到洪梦儿先前藏身的山洞,一番探查后,确定薛阳引开追兵的路线,立即沿路找过去。 途中偶有交手的痕迹,夹杂着零星血迹,可见薛阳在与人交手的过程中受了伤。 洪梦儿自看见地上的血迹后就不怎么开口说话,她沉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攀在乐小义肩头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捏得指骨发青。 越往前走,地上残留的痕迹就越清晰,三不五时便能发现一具死去不久的尸体,身上有着相似的刀伤,可以断定他们都死于同一个人之手。 这些死去的人衣着各不相同,身上没有可以辨识身份的物品,龙言推断这些人应该是出自同一个势力的死士,杀人者,想必就是薛阳。 斑驳的血迹和尸体铺就的长路一直延伸到一座断崖,断崖边有剥落的新土,横生的枝桠上挂着一小块碎布。 洪梦儿当即红了双眼,踉跄着从乐小义背上下来,抓起碎布捧在怀里,呜咽着说这布上绣纹与薛阳的衣服一样。 刘平畏高,战战兢兢地退了一步,钱东倒吸了口冷气,牙关打颤:这怕是凶多吉少了。 龙言眉头深锁,神情晦暗,自崖边往下看,雾霭层层,深不见底,若薛阳自这山崖坠落,恐怕十死无生。 接下来怎么办?王文硕收回凝望深渊的视线,看了眼紧紧攥着那块碎布,目光呆滞的洪梦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场修为最高的龙言也不敢轻易尝试直下山崖,何况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洪梦儿。 他与王文硕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决断,道:找找有没有路下去。 任务只说找到薛阳,并未提及生死,若能找到薛阳的尸首,也算尽了一份力。 乐小义复背起洪梦儿跟在四人身后,洪梦儿将脸埋进她的后颈,有温热潮湿的眼泪濡湿了她的发,顺着她的脖子沁进衣领。 鬼哭崖下阴风起,阎罗开门迎新魂。光头胖子摇头晃脑地作诗,复拍了拍脑门,愁眉苦脸地补了一句,早知这么麻烦,上次就不该放了那个姓洪的小姑娘,这下好了,我金老三还没捞着媳妇呢,就先走这趟鬼门关! 啰嗦!独眼男人在他屁股后面踹了一脚,待会儿小姑娘在下面摔死了,大人的事儿办不成,你也要去见阎王! 呲啦。 金莫穷胖墩墩的身体打了个踉跄,眼看着就要从悬崖上掉下去,脚下碎石滚滚,扑入层层迷雾之中,一去不返。 哎哟,娘诶!太可怕太可怕!金莫穷一把抓住崖边的枯草,惊魂未定地朝身后那独眼男人喝道,殷独眼!你个杀千刀的!我若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殷常笑瞥了眼崖边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确认乐小义一众就是从这处离开。 他木着脸掏了掏耳朵,这才态度慵懒地回答金莫穷:你死了就没人跟我抢大人的恩宠,济州的堂口也少了个竞争对手,死你一个省下来的酒肉饭菜还能多养几个死士,啧,好处不少。 金莫穷气得脸色铁青,眼看就要动手,殷常笑一拉衣摆,做了个要踹脚的动作,金莫穷立马老实了,冷冷哼了声,撇开脸去。 胖子,咱们打个赌如何?殷常笑见金莫穷在崖边跺了跺脚,试探崖边山石的强度,忽然开口。 金莫穷猛地抬头,目光警惕地看着殷常笑,皱眉道:赌什么? 赌咱们谁先抓到洪梦儿。殷常笑面无表情地说着,随即比出一根手指,淡漠的眼瞳中闪过一瞬算计,我若输了,帮你给徐五娘子说情。 金莫穷眼睛一亮,很快又反应过来,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我输了呢? 若你输了殷常笑木然的脸孔难得露出一抹笑,把你留了三十年的金花玉桂酒给我一壶。 你!你狮子大开口!金莫穷两眼一瞪,哼道,不赌! 真不赌?殷常笑挑眉。 金莫穷一脸硬气:不赌! 哦。殷常笑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衣摆,缓步走向崖边,叹了一口气,那就不赌吧,我听说徐五娘九月底要去一趟济州,原说去见一面,想了想还是算了。 金莫穷:! ===第18章=== 殷常笑一拂袖口,纵身跃下山崖,金莫穷胖墩墩的身体连滚带爬地追过去,大吼一声:殷独眼你个无赖!给我等一下!赌!我赌! 乐小义一行人循着陡峭的岩壁上凸起的山石摸索着朝山崖下走,浓郁的雾气遮挡了他们的视线,空气越来越潮湿,环境也越来越阴冷。 乐小义腰上栓了根绳子,将洪梦儿与自己绑在一起,绳索另一头连着距离她们一丈远的王文硕,王文硕接着刘平,依次往前,最下边是龙言龙师兄。 偶有狂风穿堂而过,乐小义不得不贴紧岩壁,抓牢了山岩,才能保证自己不被风刮下去。 洪梦儿止了哭,但心绪沉浸在伤痛中,情绪仍然低落,垂首埋在乐小义肩上,用力吸了吸鼻子。 乐小义偏头看她,心生恻隐,劝慰她说:不要灰心,没找到他的下落,就意味着还有希望,你得坚持下去。 洪梦儿意外于乐小义的体贴,她没想到对她颇为嫌恶的乐小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愣了愣,悲恸稍减,闷闷地嗯了声,点头答应。 乐小义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带了些笑意:那你可要抓紧了,若掉了下去,可不要赖我。虽然绑着绳子,却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洪梦儿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经乐小义这么一提醒,一颗心猝然悬了起来,不敢扭头去看身后万丈深渊,闻言双手死死拽着乐小义的衣领,直将乐小义勒得喘不过气。 乐小义扣紧了石壁,急咳两声,心头无奈苦笑,她这算不算自讨苦吃? 洪梦儿难得窘迫,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收紧的双臂稍稍松了一些,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 然而乐小义没来得及喘口气,忽觉腰间传来一股大力,扯着她要朝山崖下坠。 洪梦儿跟着一晃,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她再次勒紧了乐小义的脖子,两臂收得比刚才更紧。 乐小义倒吸一口冷气,抱紧身前一块凸起的山岩,死死扣住岩壁,扯着嗓子喊:下边怎么回事?! 没一会儿,王文硕惊慌的声音从下方的岩壁传上来:崖下起了妖风,刘师兄被风刮下去了! 王文硕自己也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拽下山崖,好在命悬一线的关头急急稳住了身形,这才没让刘平把他带下去。 可他脚下的岩壁受到冲击,此时已摇摇欲坠,松散的碎石扑簌簌地朝山下滚落,触目惊心。 现在怎么样了?乐小义感觉腰上拉力稍减,想是局势稳住了,便追问道。 王文硕一边注意脚下,小心换上另一块山岩,闻声再次回答了她:龙师兄上来帮忙,与钱师兄合力将刘师兄拽回来了! 刘平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地伏在岩壁上,手脚发软,龙言拍了拍他的肩,嘱咐他多加小心,随后不久留,三两下就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继续朝山崖下深入。 崖下湿冷,阴风阵阵,环境如此恶劣,他们心里都明白,薛阳从崖上掉下去,多半已经尸骨无存,他们冒险从崖上下去,只不过求个心安而已。 越往下走龙言的心情就越沉重,恶劣的寒风吹刮在他身上,像鞭子似的阵阵疼痛,他心里开始犹豫,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他将脚边一块岩石踢下山崖,听不见石块落地的声音。 这座崖壁深不见底,如果下崖的结局是一队人马全军覆没,那么他作为队长,就该及时止损。 龙言咬紧牙关,心中暗下决定,一旦阴风的力量即将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们立即原路返回,放弃这个任务。 一行六人由绳索串联着再向下行了约莫百来步,钱东脚下一滑,呲啦声响,整个人朝下落了一丈。 刘平一直心神紧绷,见状眼疾手快地拽了一把绳索,钱东借力勉强抓住一条石缝中长出来的根茎,脸无人色地大口喘息。 龙言抬首:钱师弟可有伤到哪里? 刘平闻言朝下一望,本想确认钱东的情况,却被另外一处诡秘景象吸引了视线,霎时间脸色急变:龙、龙师兄!小心身后! 话音未落,龙言后颈一凉,汗毛倒竖,刹那间抽刀出鞘,锃的一声斩向身后。 浓雾破开一道豁口,由雾气幻化而成扭曲人脸被刀气劈散,伴着一阵尖啸而过的阴风,活像将死之人临终前声嘶力竭的惨叫。 此地古怪!大家小心!龙言一刀落下,背上已蒙了一层冷汗,忙不迭出声警醒壁上同行之人。 可他话音刚落,惨叫声便穿透云雾,是刘平的声音。 龙言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腾跃入空,攀着岩壁飞快上升,越过一脸慌张的钱东,拔刀冲向刘平。 王文硕也看见了崖下变故,一张脸骇得惨白,只见浓郁的雾气扭曲变形,从中探出一道灰影,看起来像个人,只露了上半身,腰部以下嵌在云雾中。 那看不清模样的灰影手里抓着把长戟,挑断了刘平身上的绳索,拽着他要往深渊去。 王文硕扯住另一头的绳子,龙言一刀斩断那雾中人影的胳膊,揪着刘平的衣领将他救起来。 乐小义听见足下动静,低头看时也惊出一背冷汗:王师兄小心! 生死存亡之际,她顾不得藏私,默念剑诀,一剑祭出,剑气浮空而过,将欺近王文硕的灰影斩作两截。 王文硕才刚拔剑,乐小义已助他脱险,他惊诧地扫了乐小义一眼,乐小义离他足有一丈远,那一剑是如何击中灰影的?乐小义才入外门,竟懂得如此高深的剑法么? 然而他没时间细想,因为另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从他们身下的崖壁上传了过来,王文硕朝下一望,只能看见一道深色的影子,观其衣衫颜色,该是钱东。 龙言嘴唇发白,两眼死死盯着钱东方才消失的位置,一只手还拽着刘平的衣领。 他身上与钱东相连的绳索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切口与刘平腰上被雾中灰影斩断的绳子一样。 刘平双腿瘫软,几乎站不稳,只能双手用力攀着山岩,才避免了在龙言松手后步钱东的后尘。 一片涌动的雾气恢复平静,这寂静却连接着死亡,令人心里发慌。 回去!龙言颤抖的嘴唇终于发出声音,回山崖上去!这一声喝吐尽了他肺里的浊气,直传到王文硕与乐小义的耳朵里。 他抓起断开的绳子接上刘平腰上那根,不由分说扯着刘平就要朝上走。 怎么了?为什么要回去?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洪梦儿对崖下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她只听见两声不同音色的惨叫,而后又得闻龙言说要回山崖上的命令,一时间惊慌无措,拽紧了乐小义的衣领。 乐小义喉头干涩,不知如何解释给洪梦儿听,他们为了今次的任务所付出的努力恐怕又一次付诸东流。 她咬了咬牙,语气沉闷地回答:钱师兄坠崖了。 怎么会洪梦儿两臂止不住发抖,腰上绑了绳索,他怎么 雾里藏了东西,切断了他身上的绳子。乐小义垂眸叹息,洪梦儿应当没经历过如此奇诡的险境,这样一来,他们曾答应她要找到薛阳的承诺便无法实现了。 说话间,龙言和王文硕一人提着刘平一只胳膊蹿了上来,他们内心羞愧,自不愿与洪梦儿对视,王文硕咬了咬牙对乐小义道:师妹,上去吧。 乐小义又低头看了一眼山崖下暗涛涌动的雾气,抿着唇没应。 师妹!王文硕和龙言已上行一小段路,见乐小义没有跟来,再次唤了一声。 乐小义眸心闪过挣扎之色,数息后仍不甘心,却不得不妥协地抓紧了身前的山岩,咔吧一声,岩块在她指掌间碎成一蓬粉尘。 洪梦儿明白了,他们的旅途到此为止。 她幽深的眼瞳中没有失望,有的只是理解和宽容。 为了帮她找到很可能已经死去的薛阳,龙言一行五人还余其四,他们没有义务为她的愿望继续搏命,她自然尊重他们的选择。 洪梦儿伏在乐小义背上,环在乐小义肩上的两条胳膊轻轻收紧,小声开口:乐姑娘,多谢你们一路照拂。 乐小义心中陡然一惊,洪梦儿不知何时解开了她自己腰上的绳子,随着环在乐小义肩头的两臂松开,洪梦儿的身子飞快下坠。 洪姑娘!乐小义心生警兆的瞬间便转过身来,及时抓住了洪梦儿的胳膊,将她带回来,背靠岩壁搂住她的腰身。 又有无数落石从她脚底跌进山崖之下。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与重重雾霭,乐小义素来澄澈的双眼此时却与深渊中的黑暗融为一体,像藏了一阵将起未起的风暴。 乐师妹!洪姑娘!王文硕与龙言的声音接连传下来,乐小义听见了,却无法做出回应。 洪梦儿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彷徨,对乐小义道:回去吧,乐姑娘。言罢,她挣开乐小义的手,朝后退了一步。 再往后一寸,她就将被深渊吞没。 雾气涌动,一道灰色的人影从浓雾中探出半截身子,手里长戟指向洪梦儿的背脊。 洪梦儿死志已决。 乐小义僵立着,退,能继续苟且偷安,进,则九死一生。 理智告诉了她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可梗在喉头的那口气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她再一次从洪梦儿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所以她不甘心。 犹豫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数息,也许须臾。 乐师妹!!! 王文硕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在洪梦儿最后一步踏出之前,乐小义抽出思泫剑,一剑斩断了自己与王文硕之间相连的绳索。 她的身子飞扑出去,伸长左手揽住洪梦儿的肩膀,右手执剑刺出,剑尖斜挑拨开戟刃,剑气随之荡开层层雾霭,风云色变。 阴风呼啸,涌动的浓雾如滔滔江河,刹那间将那两道纤细的身影淹没。 第25章 乐小义醒来时还未睁眼, 疼痛便铺天盖地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得她动一下都四肢抽搐。 还活着。 在剧烈的疼痛中, 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昏迷前的记忆瞬时涌入脑海, 最终定格在雾气将她吞噬的瞬间。 指尖微蜷, 被疼痛遮蔽的五感渐渐复苏, 耳边似有呼呼风声, 夹杂着两道熟悉的声音一起一伏,争执不休。 人是我抓到的! 放屁!明明是我先找到她们的! 咱们赌的是谁先抓到洪梦儿!金老三,愿赌服输! 洪梦儿 乐小义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掀开沉重的眼睑, 视野昏暗,天空很高很远, 只余一线,而她身在深渊底端, 被人提着衣领抓在手里。 抓她的光头胖子激动得胳膊一甩,怒斥:殷独眼!你这个无赖!等到了大人跟前, 请大人评理! 乐小义被甩得七荤八素,浑身剧痛不止, 连连抽气, 洪梦儿虽也被人拿捏在手, 待遇可比乐小义好了不少,独眼男人抓着洪梦儿的胳膊,不像金莫穷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 此时听到金莫穷的斥责, 他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你还好意思找大人评理?你在崖上多耽搁一会儿,她们就真去见了阎罗王! 金莫穷气不过,还要继续理论,适逢乐小义的抽气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把将乐小义提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啧道:醒了?这丫头的命可真硬,上次大人一掌没把你打死,这回跳崖给人当了肉|垫居然也没死成? 乐小义: 虽然她认出来了这个光头胖子是姬玉泫身边的人,可她还是好气,死胖子活该被怼,她甚至想请殷常笑多叨几句。 如果不是浑身难受,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她一定要踹他两脚。 胖子,少废话,大人还等着呢!抓紧时间!殷常笑出声催促金莫穷,言罢足尖一点,跃出数丈,走在了金莫穷前面。 金莫穷不再理会乐小义,不甘示弱地追上殷常笑:独眼,再赌一局如何?我再出一壶金花玉桂,赌我们谁先复命,你若输了便去见徐五娘子,替我带个话! 殷常笑乜斜身侧之人,薄唇微掀:一言为定! 赌局一定,两人争先恐后地往前行了一段路,忽然,殷常笑脚步顿住,木然的脸上掠过一抹惊诧:大人?您怎么来了?! 金莫穷刷地一下从他身旁错身而过,哈哈笑着:殷独眼,这种把戏你都玩过多少次了?!别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 话音未落,金莫穷回头便望见不远处一块高耸的岩壁上有个人影,姬玉泫负手而立,与他对视的瞬间,脸上虽没有明显的不悦,金莫穷背上却莫名蹿起一股寒意。 笑意僵在脸上,金莫穷手忙脚乱,一把扔了碍事的乐小义,慌慌张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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