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没有。”苏绽这次很快就说了实话,摇摇头,带着点事后的懵然说,“那是凶宅,卖不出去。” 沈迟一愣,他想错了。 整个房间都跟着沉寂了半晌,素白色的软装让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眼前的人浑身是汗,正挣扎着将身上的T恤往下脱,大概是想要去洗个澡。 沈迟愣着看他,难以置信地开口:“什么意思?” 苏绽不在乎地笑笑,汗湿了的T恤终于被脱下来,身上的红晕却仍然没有散下去,胸前两点格外肿。 他累死了,趴在床上冲着沈迟摇摇手,“七年前,我爸爸死在家里。” 苏淮生对苏绽很好,提起这个话题,他的语气难免沉了一点,“事情闹得很大,后来我舅舅接手这些事情,房子挂了好多年都卖不出去。” 他有一点感慨,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向惨白的天花板,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有些渗人,“那时候最缺钱了,房子要是能卖,能少打好几年的零工呢。” 沈迟欲言又止,好在苏绽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感叹般地笑了笑,“不过也没事,我现在不是也挺好么。” 沈迟一时没有接话,顺着他的话抬头环绕这间休息室。 他记得这是走廊尽头的房间,比酒吧一般的包厢要大,装修更偏向于卧室,而不是普通的休息室。 他确信这里就是苏绽落脚的地方。 “回椿城没有房子住,堂堂C.joy bar的老板就住在休息室里,你管这叫挺好。”沈迟垂眸看向他,眉心微微皱起来的样子,“苏绽,你的谎话要说到什么时候。” “我没!”苏绽扥着脖子反驳他,刚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他想说自己现在混得真挺不错的,管着一家收入不错的gay吧,坐拥KE和阿卓两大得力助手,最主要的是当上老板了呢。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当年没有出事,那么他此刻的确不会出现在这里。 二十五岁是什么年纪呢? 放在原来那个领域,他应该还在学校读书。 苏绽无力地笑了一下。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仰面躺着,身上已经被折腾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光裸的胸膛还在不住起伏,他用喉间的气音说,“还能见到你就很好了。” 沈迟被这话伤了一下,蜷在身侧的手不知该做什么动作,挣扎了半天,在苏绽的白色床单上捻下一片汗渍。 巧克力的甜香已经越来越淡了。 沈迟俯身,用指腹去抹苏绽的眼角,那片皮肤接连哭下来已经肿得很厉害了,薄茧碰上去的时候竟然有轻微的刺痛感。 苏绽哆嗦着闭了闭眼,眼角又有一点湿润。 沈迟脱了鞋,单膝跪在床沿上,右手捧着他半张脸,左手轻轻掰开他的腿。 “这么容易满足吗?”他凑得越来越近,说话时声音不免被压低,灼热的气息喷在苏绽的耳边。 他的酒可能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捧着苏绽的脸问:“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 苏绽轻轻点头,不清晰地“嗯”了一下,眼睛要闭不闭地眨动着。 他伸手去讨要沈迟的抱,胳膊举不起来,连指尖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着,最后终于够到沈迟,揪住他身上的布料,紧紧攥在手里。 像是要把这个人攥在手里似的。 苏绽哼哼唧唧地要往人怀里抱,费力挣扎的时候在床上扭动起来,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勾人的猫。 沈迟插手托住他的后颈,他在沈迟的手背上蹭一蹭,说:“只喜欢你。” 这莫名的情话。 沈迟轻轻一叹,再也不想执着于之前的那个话题,托着后颈的手抽出来,将猫无情地抛掷在床上,顺手扯下所有的遮蔽。 苏绽肿得很厉害,衣服被扔到地上的时候带起来一阵凉风,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颤。 沈迟用手碰他,问他还可以吗。 苏绽张嘴呼吸,唇上似乎也沾着巧克力的味道,他努力适应,忍着没有翻身向后爬。 脸红,心跳很快,但点头说可以。 苏绽这间休息室里什么都有,但沈迟什么都没有用,巧克力的味道被冲淡,洗干净,空气中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腥。 他们上楼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等到洗完澡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苏绽睡了,梦里觉得自己废了。 恍恍惚惚听见一阵敲门声,随后是沈迟走过来将他摇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重影,只依稀分辨出沈迟手里端了一只小碗。 “干什么?”张嘴没有声音,嗓子已经叫失声了。 沈迟将他揽到怀里,轻轻地拨弄手里的勺子,在此之前已经读懂了苏绽的口型。 他将瘦肉粥喂到苏绽嘴边,说:“吃一点东西再睡。” 粥被煮得稀烂,糯气里带着咸香,苏绽喝了一口就觉得很熟悉,眨眨眼睛问:“从哪儿买的?” “肖卓送的。”沈迟又舀了一勺,面不改色地说。 苏绽瞬间就清醒了,伸长了脖子朝沈迟身后看,“阿卓来啦?” 语气里带着一点试探的味道,沈迟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安慰道:“他没进来,我打电话说你不舒服,他和KE买了粥送上来的。” 手里的粥还有些烫,沈迟搅了搅,担心苏绽现在吃不下肉,特意舀了一勺米,“听说你很爱喝这家的瘦肉粥。” “我喜欢皮蛋。”苏绽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句,好一会儿才想起在C.joy bar见到齐思昂的那一次,沈迟暗中加了阿卓和KE的联系方式。 真够有心机的,他在心里偷偷讽刺一声,又因为自己被沈迟收拾得太厉害,没敢在嘴上把话说出来。 慢慢悠悠喝完一碗粥,沈迟去收拾了碗和勺子,洗完手又重新在床边坐下。 软踏踏的床垫被他压得凹进去一大块,苏绽扭头瞅瞅,看表情不太满意。他大概还想接着睡,但沈迟就在他身边坐着,像是看不够似的,怎么都要瞪着眼看。 沈迟就伸手在他的眼皮上摸了摸,睡了一觉,眼皮似乎没有那么肿了,但还是很单,沈迟刚洗过手,冰凉的触感刺激得苏绽忍不住眨眼睛。 “盯着我看做什么?”沈迟问。 苏绽就笑了,明明今天喝醉了的人是沈迟,更粘人的却是他。 他把沈迟的手指握在手里,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蹭,声音仍然是哑的:“好喜欢你。” 沈迟目光渐沉,心里被苏绽的话掀起一阵不小的涟漪,像是和钟老头一起喝的那瓶烧心烧肺的酒,也像那盒甜腻的巧克力薄膜。 他的语文一直挺一般的,高考能出成绩全靠钟秀秀耳提面命的打压,上学那会儿偶尔听到苏绽谈起一些西方艺术流派,简直无法理解那些模糊而又朦胧的艺术境界。 如果不是为了学法律,他大概会和陆哲一起卷铺盖滚到理科班。 但是苏绽这句反反复复的剖白一说出口,他竟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窗边的吻》他懂了,《浪漫的相遇》他也懂了,只剩下眼前这个不能拿笔的小艺术家,他还有些看不清楚。 “喜欢我吗?”他自问自答似的说,“喜欢我为什么还不信我。”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苏绽更清楚沈迟执着的是什么,他盯着人看了太长时间,眼睛竟然已经有些失焦,缓慢地眨动了一下,之后说:“七年前我没有参加高考。” “6月7号那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我爸爸在家里上了吊。”他问沈迟,“还记得我们接过吻的楼梯吗,他就死在那里,用的是我打算做绳艺的道具。” 沈迟浑身一阵冰凉,万万没有想到苏绽解开的真相一角竟然这么残酷,他忽然有一种阻止苏绽说下去的冲动,但理智还是克服了他。 他听见苏绽说:“七年来我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件事,但每想一次,都像是有人在我身上割一刀。” 苏绽轻轻地吻沈迟的手指,牙齿在他指甲的边缘轻嗑,努力努力模仿兽类的动作。 他笑着说:“迟哥,再慢一点问吧,我也很疼的。” 起来了,猫 起来了,猫 苏淮生是谁呢。 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师,设计院的骨干教授,国内外开展联合画展,门生若干,声名远扬。 这样一个人,七年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椿城,有人猜测大艺术家出国进修,有人猜测建筑师避世隐居,却没有人想到他在自己家的楼梯上了吊。 沈迟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苏绽,一时间欲言又止,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身就有些口拙,薄唇张开又快速抿起,好半晌都不知所措,这种时候说“节哀顺变”显得太轻,说别的又都显得太重。 他最后抬手碰了碰苏绽的眼睛,手里的人已经昏昏欲睡,挠他手指冰凉也没什么反应了,沈迟收回手,指尖凝着一点湿润的泪。 这是苏绽重逢以来第一次真正叫“疼”,跟做.爱无关,只是因为他心里疼。 沈迟在心里默算着苏绽的生日,七年前高考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八岁,现在看起来,还是一个极稚嫩的少年。 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十七年,艺术界的少年天才。 回家一看,自己的爸爸死在了家里。 沈迟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他这句话揪得生疼,迟钝许久,最后将苏绽紧紧揽到自己怀里,他的右手其实一直都在痉挛,但剧痛之下力气丝毫不减。 苏绽被他抱得不舒服,轻轻地咛了一声,在睡梦里蹙了蹙眉。 沈迟没松手,心脏紧紧贴着他的,手掌越收越紧,像是要把这个人揉到骨血里才罢休。 这一天对他们而言是个转折点,沈迟说了,做过了就不能再走,所以苏绽不可能再离开他的身边。 命运兜兜转转七八年,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第二天是周六,苏绽打定主意要睡个懒觉,阳光漏进来把他晒醒的时候还在沈迟怀里学猫叫。 沈迟不轻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听声音已经很清醒了,“起来了,猫。” 猫挤挤眼睛,这才发现沈迟早就已经洗漱过了,是穿好了衣服又躺到床上把他抱到怀里的。 一个衣冠楚楚,一个浑身裸裸,苏绽不禁一阵脸热,扯过被子往自己身上盖盖,问:“你要出去?” 沈迟“嗯”一声,终于舍得把人放开,顺势从床边站起来,“要去见一个委托人。” 沈迟工作能力强,三年就在业界小有名气,受伤的这段日子请假在家,邮箱里的往来邮件却从来都没有断过。 前几天他拆了石膏,开始重新接手几个案子,苏绽没劝住。 苏绽刚醒,反应难免慢半拍,张了张嘴才问:“没有危险吧?” 他真是怕了嫌疑人家属了,生怕沈迟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都提心吊胆的。 沈迟用左手撸了撸他的头发,做过之后果然不一样了,脾气要多少有多少,温声说:“民事案件能有什么危险。” “你自己去啊?”苏绽爬起来就要穿衣服,嘴里嘟嘟囔囔的,“我送你。” 沈迟把他套到一半的T恤拽下来放好,自己从苏绽的衣柜里翻领带,“对方的司机来接,你接着睡吧。” 他用余光看了苏绽一眼,意有所指往下看,一边说:“你现在也开不了车。” 不能当司机了,苏绽有些悻悻的挫败感,挪动着把自己包回到被子里。柔软的被子里还包裹着他们两个人共有的体温,他不由地回想起自己昨晚被沈迟紧紧拥在怀里的感觉,他又觉得餍足,露出半张脸来冲着冲着沈迟笑一笑:“喔,那我等你回来。” 衣柜里除了绿色小猫咪领带的同款就只剩下斑点狗的,沈迟不满意,索性就不戴了,将衣柜门合上就要走,转身之际却又忽然挪回来站到了床头。 苏绽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干嘛?” 沈迟没说话,径直弯腰低下去,拨开苏绽额前的头发吻了一口。 苏绽愣了一下,像是被他亲到什么开关似的,脸色从耳朵红到脖子,火速把头埋到被子里装死。 沈迟看着被子口那簇乱糟糟的头发笑了笑,伸手随意一揉,眼看着人把自己包得更加严实,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绽迷迷糊糊又睡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又到了C.joy bar里最安静的时候。 他已经睡不着了,试探着爬下床给自己穿衣服,牛仔裤磨得慌,挑挑拣拣选了一条宽松的夏裤,这天儿穿着已经有点儿冷了。 大腿根儿还是很疼,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别别扭扭扶着墙去找电梯。 楼下的确没有人,调酒师明显累坏了,吧台周围一片狼藉,打翻的酒瓶滚了一桌子,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威士忌的味道。 苏绽宽于待人,任劳任怨地拿起工具打扫,吧台擦到一半,阿卓从外面推门进来,看见苏绽的时候明显愣了愣。 “你还能下床啊?” 这话问得他像是要被沈迟干死了一样,苏绽把手里的抹布往桌子上一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耍老板的威风:“小心我开了你!” 阿卓的性格比沈迟还要冷,听见这话只是耸耸肩,明显不信苏绽的胡言乱语,拐了个弯到卡座里顺手开了一瓶汽水喝。 苏绽的威胁毫无作用,甚至还冷了场。 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能凑过去巴结人:“怎么没回家补觉啊?” 他们这行黑白颠倒,像苏绽这样安心睡大觉的老板少之又少。 阿卓仰头灌了自己几口汽水,明显渴坏了,喝完水才淡淡地瞥了老板一眼,语气冷漠:“接小少爷。” “小少爷”三个字熟悉而又陌生,苏绽“豁”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说林听。 近几年学习压力增大,一中两周休一次,距离苏绽把小孩儿送到学校将近半个月了,兄弟俩这还是头一次见。 苏绽撑着卡座的靠背问阿卓:“林听人呢?” 阿卓朝后面努努嘴,苏绽顺势看过去,恰好看见林听拎着书包摔摔打打地进来。 小孩儿一米八多,皮肤偏黑,肌肉发育得远超这个年龄,进来的时候上半身没穿校服,一件黑色短袖上还有铆钉的装饰。 苏绽登时就不太高兴,又顺着他的动作去看他的书包,只见拉链敞开着,露出窝成一团的校服外套,远远看着就觉得那校服不干净。 苏绽迎上去,步子迈得有点慢,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一把就将林听手里的书包抢了过来。 他用手背拍拍林听的胳膊,“这天儿你穿短袖不冷啊?” 林听不大服气地努了努嘴,似乎对苏绽有些埋怨,“你别管我。” “啧。”看着小孩儿越过自己去找阿卓要汽水,苏绽既生气又无奈,算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弟弟,真闹起脾气来还得他自己哄着。 哄男朋友哄员工哄弟弟,他苏绽就是个哄人的命。 “嫌哥没去接你啊?”苏绽凑过去坐下,拍拍林听的肩膀,又朝着阿卓使了个眼色,“你不是最喜欢你阿卓哥了吗?” 阿卓不听苏绽这一套,冷漠地别开了视线。 林听个头很高,坐着也比苏绽高半个头,小孩儿都喜欢装酷,但紧紧抿着的嘴角和睫毛垂下来的一小片影子无一不在昭示他此刻的不爽。 别别扭扭闹了一会儿,林听才板着一张脸说:“开学的时候是哥送我去的吧?” “是啊。”苏绽理所当然地答应。 林听咬牙切齿:“我都两个星期没你动静了,管杀不管埋吗?” “哥你到底在忙什么!” 苏绽有些心虚,这半个月他忙着谈恋爱,的确没把弟弟放在心上,未免小孩儿心里太受伤,做哥哥的又不得不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安慰道:“昨天哥的班主任给孩子办百日宴,我路过一中的时候还给老陈打了电话,老陈说你挺好的!” 林听掀了掀眼皮,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点儿兴趣,问苏绽:“你还问什么了?” “日常表现吧。”苏绽回忆道,“问你在学校玩没玩手机。” 这句话说完,苏绽清楚地看到眼前的林听沉默下去,他正猜测小孩儿是不是被自己这番话说感动了,正要开口安慰,却看到林听在自己面前弹跳两下,卡座直接震了震。 弟弟也炸毛:“我说老陈为什么突然闯到班里查手机!” 苏绽张张嘴,差点儿忘了学校不让带手机这件事,退后两步生怕林听跳起来炸了它,迟疑着问:“没被没收吧” 林听恨恨盯着苏绽看,看着看着就生出了一种惋惜的情绪,比刚才说起苏绽不管他更为气氛。 苏绽一看这表情心里就凉了半截,心里已经做好了拿出五千块钱给弟弟买手机的打算。 林听正打算抓住机会敲他哥一笔狠的,谁知刚要开口,就听见阿卓在后面放下了手里的汽水瓶,一脸冷漠地拆他的台。 “我去接他的时候被班主任约谈了。”阿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说我不是他哥,他哥也管不了他。” “你最好去趟学校,他犯的事儿不小。” 她叫沈雪宁 她叫沈雪宁 什么话! 玩个手机怎么就犯大事儿了! 苏绽自己心里是不信这话的,生生耗了小半天,午睡过后被林听敲门叫起来,一句“哥你要不还是去趟学校吧”瞬间清醒。 苏绽不太相信,“你真犯事儿了?” 林听显然不愿意承认,但苏绽的目光始终盯着他,他又不得不点了点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班主任说他在学校等你,等不到就要来家访。” 他们俩哪有家,总不能让班主任去找外婆。苏绽两眼一黑,从抽屉里摸出一粒消炎药吃了,单手揪住林听的后衣领把人送上了车。 苏绽这个哥也确实不太上心,到了学校才知道林听原来在十五班,班主任姓吴,是个带着方框眼镜的中年男老师,苏绽打听了一句,教政治。 当家长的,在外面什么样儿都要收起来,见孩子班主任的时候还是要板板正正的。 时隔七年重返故地,苏绽难免生出一阵恍惚,上楼梯的时候脚步虚浮。 吃的药挺管用,现在虚主要是因为太过恍惚,七年过去,一中的主教学楼竟然没有变,林听上课的楼层也在他们当初那一层。 教学楼的墙壁重新粉刷过,张贴栏里换了新的照片,苏绽站在往届优秀毕业生那里久久未动,直到林听叫他,他才回神似地转过了头。 他看见了。 2014届优秀毕业生沈迟。 照片上的人还是当初冷冰冰的样子,但苏绽没见过那张照片,他想那有可能是毕业照。苏绽脚步一顿,随即快速跟上走在前面的林听,心里却忽然泛上一阵苦涩。 他也没有毕业照。 吴老师信守承诺,这天果然一直都在办公室等着,直到苏绽和林听敲门进来才起身相迎。 他大概没想到林听的家长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但毕竟是做老师的,什么人没见过,握手的时候就直接问了:“是林听的哥哥吧?” 苏绽个子不如林听高,但俩人五官长得有些相像,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兄弟。 这间办公室苏绽以前来过,此时难免有一些故地重游的心情,跟老师握手之后才略显局促地坐下,问:“听说这小子犯事儿了?” 吴老师看了林听一眼,径直从小孩不服气的目光里看懂了所求,干脆拉开抽屉将没收的手机推出来,交给苏绽:“学校规定,在校期间是不允许带手机的,但班里有些学生家远,难免有要和家长联系的时候,所以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点点林听的手机,语气并不急躁,反而有些循循善诱,“但是上课玩就不应该了吧?” 上学的时候不管多没规矩,当了家长就只能乖乖坐着当鹌鹑,“是,课还是要听。” 他自己上学的时候就时常不听课,这话说起来难免心虚,吴老师被他的语气激得噎了一下,笑笑说:“手机可以带,到学校就放到我这里,用的时候打申请。” 苏绽诧异了一瞬,越发觉得吴老师轻拿轻放,这事儿看起来实在用不着请一次家长。 硬椅子坐着不太舒服,苏绽挪动着换了个姿势,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应该的,要是没有别的事儿” 话一出口就被打断,吴老师果然说:“别急,还有件事。” 他朝旁边抱着失而复得的手机的林听一指,“你先出去。” 林听这孩子不傻,自己犯了什么事儿自己清楚,知道老师这是要告自己的状了,只能“喔喔”两声先退出去。 临走之前给他哥一个眼神,别生气别生气。 小孩儿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手机就被哄好了,出去的时候像个人高马大的小鹌鹑,连关门都轻飘飘的。 苏绽更像鹌鹑,和吴老师同处一室的时候总能想起陈主任他学生时代唯一一个真怕过的老师。 吴老师确定林听走远了才开口说话:“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是刚上高中,随大流追求新鲜感很正常,男女生之间有点儿什么也很正常。” 苏绽眨眨眼,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问:“他早恋了?” “不算是。” 苏绽的心刚放下来一点儿,很快又听见吴老师说:“但是比早恋的情况要严重一些。” 苏绽猛地屏住呼吸,脑子里飞快地翻找学生有可能犯得错误,最后想到林听可能受什么处分。不会被开除吧?那他可能就得带林听回北城上学,可沈迟怎么办! 吴老师看出来眼前的人在走神,轻轻咳了一声,却没着急进入正题,而是问苏绽:“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眼熟。” 吴老师皱了皱眉,“您贵姓?” 苏绽“唔”一声,立刻站起来,颇有礼貌地说:“我叫苏绽,以前也在一中上学。” 上学的时候是椿城首屈一指的小少爷,家世太过优渥,成绩也不错,央美看重的学生,学校里的教职工大多都认识他,苏绽不由得以为吴老师听说过自己。 谁知吴老师打量半晌,却对他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他同样站起来,在自己的手机上拨弄几下,调出一张照片送到苏绽面前,问:“这是你吗?” 苏绽聚精去看他手机的屏幕,只一眼,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脸色也顿时白下去。 那是一张非常模糊的照片,有水印,水印下面是C.joy bar的内景,苏绽就坐在吧台后面调酒,领口的位置是他最喜欢的小猫咪领带。 照片下面附了一句话:像不像苏淮生的儿子? 苏绽因为这句话毛骨悚然。 做他这一行,被调戏偷拍其实都是常有的事,他性格皮,在与沈迟重逢之前对什么都看得很淡,真遇到喝醉酒的叫阿卓过来把人赶走就是了,因此他并没有那么介意自己被偷拍。 可是时隔多年,居然有人认出了他。 苏绽主动与吴老师握手,说话时尾音有些颤,“吴老师,您是在哪儿看见这张照片的?” 吴老师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事情反倒跟林听有点关系。 林听不是本地户口,在椿城读书算是借读,学籍还在北城。一中的学生都有点儿欺生,看见林听那个身高更不愿意往他身边凑。 林听也不在乎,人从小独来独往习惯了,校服脱了往肩膀上一搭贼帅,体育课随便摸一下球就能惹得班里的女生眼热。 林听住校,下了晚自习就自己回寝室,爱走学校里最偏僻的那条小路。 昨天晚上他回去的时候在路上听到些动静,凑过去一看,碰上校园暴力了。 “是几个女生之间的矛盾,昨天晚上有外校的人翻墙进来,合伙把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堵了。”吴老师叹了口气,显然被这事儿烦得不轻,“林听一个人揍了对方三个,把女生救了。” 苏绽眼睛亮了亮,“这不是好事儿吗!” “确实是多亏了林听,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正经批评过他。” 苏绽扭头往屋门处看了一眼,确定这间办公室的隔音还算不错,大概是自己也没想好怎么评价林听这个举动,说他见义勇为吧,又确实太冲动了,只好先略过不谈。 “那几个外校人呢?”苏绽问。 “昨天晚上就跑了,那条路上没有监控,只知道是几个乱混的社会青年。”吴老师请苏绽重新坐下,接着说,“您放心,保卫科已经把人找到了,学校会报警处理这件事,至于同校的那几个女生,也会给相应的处分。” 一中公平公开是历年的传统,苏绽应了句,并不怎么担心这个,林听没事就行了。 “那照片呢?” 吴老师干脆加了苏绽的微信,将手机里的照片和截图一起发给了他,解释说:“是那几个社会青年在论坛上发的帖子,我一开始还没怎么在意,今天见到您才想明白。” “他们应该是顺着林听查的。” 苏绽后背一阵发寒,扭头看了看,九月份的天又的确没有开空调。 这事儿细思极恐。 “对了。”吴老师提到,“刚才说到‘早恋’的情况,家长也可以回去做一下林听的思想工作,最好防微杜渐。” 苏绽想到一种可能,“啧”了一声问:“林听喜欢人家小姑娘啊?” “不太确定。”吴老师说,“只是那个女生的情况有些棘手。” 苏绽挑眉,“怎么?” “小姑娘成绩不错,就是家里条件不好,欺负她的那几个捧高踩低,真出了事儿,她反而跑过来求我不要找家长。” “十五六的女生最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不找家长怎么行。” “那就找啊。”苏绽干着急。 “她父亲情况特殊,母亲没有民事行为能力。” “不过也有个哥哥。”吴老师举了举手机,“打了一早晨电话了,还联系不上呢。” 这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苏绽挤了挤眉毛,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哦。”吴老师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苏绽和沈迟可能是有点儿什么的,只托了托眼镜,说,“她叫沈雪宁。” 哄你哥 回程的路上苏绽开车,林听被副驾驶的安全带箍得死死的,眼看着他哥一连拨出去十几个电话,对方一个没接,简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苏绽握住方向盘的手越来越用力,要不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让他保持着一些理智,恐怕车早飞了。 林听想劝劝他,“哥” “闭嘴!”苏绽骂他一声,注意力总算回到路况上来,车载通话关闭,彻底放弃了联系沈迟的想法。 林听还不知道他哥是在因为沈迟生气,还以为自己见义勇为的举动把他哥惹毛了,别别扭扭地给自己开罪,“哥,我真没有” “沈雪宁家住哪儿?”苏绽打断他,懒得解释沈雪宁和沈迟的关系,径直问,“最好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林听“咂”了一声,还是把刚才那半句话给补上了:“我真没有早恋。” “不说我就把你打包回北城上学。” 林听一缩脖子,人高马大的小东西终于认怂,缩在座椅里像个鸵鸟似的说:“城郊的疗养院。” 椿城是个四面环山的城市,过了郊区全是城区,城内外的交通都很便利,唯一的区别就是堵与不堵。 苏绽开着车,一路按着林听的引导到了疗养院,心里更加确定这小子肯定来过不止一次了。 开学才两个星期,好样的,有他当年的风范。 疗养院的环境很好,盘山公路走到一半,夹道两边都是绿意萌生的槐杨树。 苏绽只听林听说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到了才发现这家疗养院他其实也是来过的。 周稚琴的精神状况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不稳定,这家疗养院16年开始对外营业,有一位很出名的精神医师,高三那年的寒假,他和沈迟曾带着周稚琴来过一次。 林听觉得他哥情绪越来越差,到了也没敢多问,老老实实地就领着哥上去了。 开门的是沈雪宁。 十五岁的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身上的校服还没有换,仍然是一中惯有的蓝白校服。她开门的时候微微扬了一下马尾,额前几缕碎发下是比沈迟更为温和的面容。 她看见苏绽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径直忽略一旁更为显眼的林听,捂着嘴巴呼了一声:“苏绽哥哥?” 时隔多年再见小姑娘,沈迟不由地轻轻呼了一口气,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觉得喉咙有些哽。 疗养院的房间并不大,是一室一厅的单人居室,沈雪宁周末的时候就会过来陪妈妈。 苏绽跟着沈雪宁入内,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阳台上的女人。 这是一个暖阳昏黄的傍晚,夹杂在云隙间的漏光从西面投射过来,将女人的背影一点一点勾勒出来。 周稚琴今年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坐在阳台上的背影略显佝偻,手上的动作极其缓慢,像是钟表盘上缓缓挪动的分针。 苏绽走近,才发现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织着一条围巾,连身后的脚步声也察觉不到。 沈雪宁在一旁解释说:“我哥把沈国耀送进去之后,我妈就很少发病了,但是有点儿不认人,平时话也很少。” 苏绽动了动,走到阳台蹲在周稚琴的腿边,两手放在她拿着钩针的手上,“阿姨,您还记得我吗?” 周稚琴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看向他,古水无波的眸子似乎动了动,继而轻轻张嘴,试探着问:“绽绽?” 沈雪宁和林听对视一眼,似乎都有些惊讶。 沈雪宁是没想到周稚琴还能认识苏绽,林听是没想到他哥早就认识她们母女。 苏绽连忙应了一声,手指蜷了蜷,与周稚琴粗糙的手背相碰。他一时觉得眼热,眼角很快就晕出了泪水,抬手抹了抹,又重新去抓周稚琴的手,“阿姨想我了没有?” 周稚琴反应很慢,但浑浊的眼球还是随着苏绽的话动了动,她点头,对苏绽说:“小迟一直在找你。” 林听一戳沈雪宁的胳膊,满脸不可置信地小声问:“沈迟是你哥啊?” 沈雪宁点点头,反问:“苏绽哥哥是你哥啊。” 林听闭着眼睛往后一仰头,心道完了,这什么不可思议的缘分。 苏绽哄着周稚琴说了一会儿话,直到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过来接病人晚饭,他才和沈雪宁一起把人送出去,饭后还有康复治疗。 苏绽难得点了支烟,在北城这些年染上一些坏毛病,回来一直在沈迟面前装乖,这烟基本都戒了。 要不是真愁也不至于抽。 疗养院楼下的休息区,早秋时节还没有褪去绿意,萌发的生机之中路灯已然亮起,一身衬衫的少年靠着木质长椅,手里夹着一支女士香烟,耳垂上的小铁链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竟无半点违和感。 沈雪宁和林听过来找他,林听心虚地叫了声“哥”。 苏绽压根儿不搭理他,在沈雪宁凑近的时候掐了手里的香烟,还剩一半,他并不心疼,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你哥呢?”他抬起眼睛问沈雪宁。 沈雪宁不明所以地掏出手机给苏绽看上面的通话记录,“刚给我哥打了电话,他说现在就过来。” 苏绽冷笑一声,抱着胳膊在长椅上坐了,脸色很冷,一点儿都没有他平时的明媚。 真是奇了怪了,现在怎么就能打通了。 林听被他哥的态度闹得头皮发麻,却不知道苏绽气得是什么,挣扎半晌,认怂地叫了一声:“哥” 苏绽说:“见义勇为在我这儿不可能是坏事,我不说你,但逃课不应该。” 事情已经败露,林听没有狡辩的想法,表情看起来很不服气,但语气已经毫无生气,“哥我错了。” 苏绽两手一敲长椅,“回去罚站写检讨。” “哦。” 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最要面子,当着喜欢小姑娘的面儿被罚,林听难免脸红,别别扭扭地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是真听他哥话的。 沈雪宁担忧地看了林听一眼,看起来想要求情,被林听戳戳胳膊拦住,“没事。” 苏绽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轻轻靠上长椅的椅背,说:“早恋这事儿你们俩哥都干过,我们管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下脸红的不只林听一个,沈雪宁的表情更是没法看。 苏绽看向沈雪宁,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再提。 自己妹妹受了欺负,当哥的也不知道听说了没。 从城区到疗养院大概半个小时车程,三个人说了会儿话的功夫,沈迟就已经到了。 从苏绽的视角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疗养院的半人高围墙,一辆黑色SUV停在路边,车身被路灯照的锃亮,一看就价值不菲。 沈迟从车上下来,笑着与司机招呼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朝着疗养院的大门走过来。 他没打领带,还穿着早上出门时候的那件衬衣。 苏绽心里稍微定了定,但面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就那么气呼呼地坐在原地,直到沈迟走到他们面前。 两个小孩儿主动跟沈迟问好。 沈迟看向他们身后的苏绽,一句话没说出口,就看见苏绽飞速起身,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沈迟,大步走了。 沈迟费劲地抬起右手按了按眉心,问沈雪宁:“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姑娘性格内向,但在她哥面前并不怯场,认真地回想苏绽刚才对他们说过的话,恍然大悟,“苏绽哥哥可能在后悔自己早恋的事情。” 沈迟:“?” 林听一拍手,附和道:“对,我哥说他早恋的时候眼都红了。” 沈迟猜到这就是苏绽口中的表弟,没急着认人,按着眉心问:“还有呢?” 林听不知道还有什么了,反问:“我哥当时跟谁谈恋爱了啊?” 沈雪宁:“哥你跟谁谈恋爱了啊?” 沈迟沉默,脸色越来越难看,俩小孩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你们该不会是情敌吧!” “” 沈迟平时工作忙,没怎么关心过沈雪宁的学习成绩,对于林听更是一无所知。不知道现在的学生是什么水平,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出来的关系,到他们嘴里怎么就成情敌了。 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林听是吧?”沈迟呼出一口气,看向面前比自己还高小半头的少年。 挺帅,眉眼间有一点林芮的影子。 林听点点头,还没搞清楚情况。 沈迟拨了拨两个孩子,让他们在苏绽坐过的长椅上坐下,“在这儿等着,晚上带你们去吃饭。” 眼看着沈迟走开,林听才有点儿担心地问:“你去哪儿?” 沈迟径直往疗养院的主楼去了,周稚琴做完康复训练会回房间,以他对苏绽的了解,这会儿八成找她告状去了。 他冲着两个小孩儿摆摆手,让他们不要跟上来添乱,但还是扬声回了一句:“。” 林听和沈雪宁对视一眼,两个相似又离谱的念头在脑子里炸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情敌”这个词用在他们俩哥身上真是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小迟是坏蛋 小迟是坏蛋 沈迟顺利在周稚琴的房间找到了苏绽。 周稚琴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手里无措地攥着未织完的围巾,素日平淡无波的眼神有些慌乱,正低头看着坐在他腿边的人。 苏绽眼圈泛红,盘腿坐在阳台的瓷砖上,正拿了一张湿巾替周稚琴擦鞋边上沾着的泥土。他做事情很仔细,细细将边缘擦拭干净,埋着头对周稚琴嘟嘟囔囔地说:“沈迟是个坏蛋。” 周稚琴的反应很慢,呆滞很久才转头看向苏绽,眉心微微皱着,用一副很纠结又很拿不准的语气说:“小迟应该不是。” “他就是!”苏绽仰头,眼睛红得更加厉害,“您就是偏心他。” 周稚琴迟疑了一下,偏头努力理解苏绽的话,大概是觉得他的样子太过有理有据,最后只能妥协着说:“那好吧。” “小迟是坏蛋。” 话音落下,站在门外的沈迟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 苏绽恶狠狠地扭头看过来,周稚琴慢一拍,过了几秒钟才跟着扭头,那双混沌无神的眼睛在看到沈迟的时候瞬间亮了一度。 “小迟。”她叫沈迟,语气温柔和缓,全然不记得自己刚刚还承认了“小迟是坏蛋”。 沈迟走过来,弯腰将周稚琴手里的围巾拿出来,用毛巾擦了擦她汗湿的手心,笑着叫了声“妈”。 苏绽挑拨不成反受冷漠,脸色更加气氛,屈腿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越过沈迟,到客厅的沙发上抱着胳膊坐下了。 他莫名其妙发脾气的样子很幼稚,看起来像小孩子。 沈迟没急着哄人,站在原地弯着腰和周稚琴说话,阳台上开着窗户,风声很大,苏绽一时听不太清他们母子在说什么,只在风声里夹杂传来几句周稚琴缓慢的话。 “绽绽回来了。” “小迟可以不用再找了。” “要好好对绽绽。” 沈迟似乎是回应了,但他的声音很低,苏绽一时听不清楚,好奇心催使他往阳台那边看,扭头的时候恰好与沈迟对上了视线。 苏绽现在已经不想哭了,但心里的气还没有消,眼眶仍然是有些红的,作文里常常提到的那种金色晚霞透过落地窗打在他的睫毛上,灵动的眼瞳里是复杂的情绪。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只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回来,余光里看着沈迟把周稚琴扶回房间休息。 他们似乎在卧室里又说了几句话,这就完全听不到了,总之沈迟很快走出来,反手关严了卧室的门。 苏绽岔开腿坐着,裤子是宽松的版型,两手食指交握成拳,小臂搭在靠近膝盖的位置,头微微垂着,不想理人。 沈迟不急不慢地在他身边坐下,摆出一个大体类似的姿势,那双微窄的眼睛扫视过苏绽的侧颈,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开口:“早恋是我不对。” 苏绽:“?” 沈迟深吸一口气,居然真的信了林听和沈雪宁那一套,耐着性子和苏绽讲道理:“当年我的确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我被沈国耀打了的那一次。” “一直藏着没说,是怕你对我只是玩玩。” 苏绽抬头看着他,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也是第一次知道沈迟内心的想法。 如果从七年前开始谈,那他们的身份简直天差地别。 一个是被国际艺术大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爷,一个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来的穷学生,苏绽被众人捧着准备办个人画展的时候,沈迟还在想要怎么才能逃过沈国耀的那顿打。 这叫云泥之别。 彼时的小少爷不识人间疾苦,带着不解又凭着本能将人从泥地里拉出来,惶然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七年过去,苏绽同样摔下来,这才读懂了沈迟当年的“卑”。他恍惚地想:他们之间真正自卑又可怜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沈迟还不知道眼前的人已经开始想当年的事,仍在笨拙地解释自己的意思。 “那一口也的确是我亲的。”他终于承认,“那天中午停电,教室里没人,你趴在桌子上睡觉,半边脸都被压红了,我忍不住才亲的。” “你要是生气,也可以亲回来。” 苏绽瞪大了眼睛看他,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本着道歉的目的却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时过境迁,这个人竟然还是沈迟。 “行啊。”苏绽说,他单手撑着沙发坐起来,左腿一抬就压在了沈迟的腿上,然后环住他的脖子,小鸡吃米一样地啄吻。 这姿势像他的人一样幼稚。 苏绽浪性使然,亲人的时候从来不搞循序渐进那一套,向来都是横冲直撞毫无分寸,三两下就能把沈迟的下唇咬得破开口子。 沈迟“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将头往后一靠,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让苏绽的舌头顺利地探进了口腔。 沈迟本能觉得他舌头长,故意使坏的时候根本不是在接吻,把人弄得又疼又要窒息,稍稍“轻拢慢捻抹复挑”里又很能找准沈迟喜欢的感觉。 大腿相触碰的地方越来越严丝合缝,苏绽察觉到什么,松开沈迟的嘴唇低头一看,更觉得自己接吻的技术早已经出神入化。 他快人一步,在沈迟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按住他的右手腕,将人往沙发上狠狠一推,然后抬腿就从沈迟身上下来了。 两步挪到周稚琴坐过的躺椅上翘腿坐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全然不管被他撩拨之后的沈迟是死是活。 沈迟右手被他甩得不舒服,靠在沙发上缓了一下,再说话的时候嗓子已经沙哑了:“你这是消气了还是没消气?” 苏绽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生气,晃着脚摇摇头,牵动身下的躺椅一起摇晃,“没有~” 合着他刚才亲沈迟纯是为了报复。 沈迟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好青年被他勾得心跳都快了,被苏绽这两个字一怼,隐隐约约也意识到事情还有隐情了。 天色渐渐昏沉下去,再在这里耗下去不是办法,沈迟看了周稚琴的卧室门一眼,确认那扇门关得很严,然后起身,快步朝着苏绽走过来。 苏绽太熟悉他这种势在必得的眼神,心里忍不住开始敲小鼓,“砰砰”两下,沈迟已经现在了他面前。 苏绽喉结一滚,咽下一口癔症口水。 他不会要在这里上我吧? 苏绽心里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了这间客厅的沙发,意外地发现沙发居然也是黑色的。 沈迟弯腰,右手不敢用力,单用左手揽住苏绽的后背,轻轻一抬就把苏绽从躺椅上抱了起来。 苏绽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再回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沈迟扛在肩膀上了,小腹下面是沈迟的斜方肌,又匀称又有力,头朝下的姿势让他微微有些缺氧。 苏绽撑着脖子抬头,费力地喘了口气,然后才开始不要命地挣扎。 沙发越来越近,他慌乱地说:“不行,做完沙发就废了!” 沈迟足下一顿。 苏绽语气软了一点,声音软绵绵地夹杂了哀求的味道,“沈迟真的不行,不能在这里做。” 沈迟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越走越快,目不斜视地越过让苏绽担惊受怕的沙发,在扛着人出门的一瞬间问:“沈迟哪里不行?” 苏绽好话说尽,沈迟行,沈迟哪里都行,沈迟在床上最行。 沈迟终于愿意放过他。 远离地面太久的双脚重新着地,苏绽长长地替自己松了一口气,总算远离了在疗养院大型社死的命运。 被沈迟这么一打岔,他似乎都要忘了自己一开始为什么闹脾气了。 还没想清楚的功夫就已经随着沈迟下了楼,林听和沈雪宁还听话地在长椅上坐着,从远处看背影,一看一个谈恋爱。 两个小孩听到身后莫名奇妙的叹息声,齐刷刷地转头看过来,找到自己哥哥之后乖觉地打了个招呼。 苏绽的脸还是很红,好在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暗了,昏沉的路灯给他蒙上了一层遮羞布。 沈迟快他一步走过去,拍拍沈雪宁,“上车,带你们去吃东西。” 沈雪宁知道她哥受伤的事儿,盯着沈迟的胳膊看了会儿,惊喜道:“哥你能开车了啊!” 苏绽半死不活地白了沈迟一眼,主动把自己的车开过来,停在三人面前摇下车窗,耍酷:“上车!” 他开的是一辆跑车,黑色斯巴鲁,市场价还算亲民,C.joy bar开业之后阿卓和KE都开这辆。 林听习惯了,开门就要往副驾驶上钻,被苏绽一拍脑袋撵下去,“坐后面,长这么高在前面不挡光吗!” 林听就委屈地爬到后面,回去还得发站写检讨,不然他一定要跟他哥呛呛两句:沈迟跟我差不多高的好吧! 沈迟理所当然地坐到副驾系安全带,余光从后视镜里往后一瞥,注意到两个小孩儿挨得特别近。 想起沈雪宁的话,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鸳鸯能拆就拆,早恋毕竟是不对的。 别像苏绽一样,现在后悔也晚了。 有多喜欢我 有多喜欢我 苏绽心里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丢人,别扭着不想和沈迟说话,径直越过座椅回头问沈雪宁:“想吃什么?” 女生心思细,沈雪宁早已经察觉到这辆车里的氛围很奇怪,心里对苏绽和沈迟的关系线渐渐清晰,她笑笑:“绽绽哥哥我想吃快餐。” 小孩儿不知道吃点贵的,但他们两个哥也没多大方,带着小孩吃了一顿麦当劳,坐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面面相觑,该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后以林听执意打包三块麦麦脆汁鸡块收场。 沈迟问沈雪宁:“去我那儿住?” 沈雪宁摇摇头,看得出来两个哥今天还有事儿要做,麻烦苏绽:“我想回我妈那儿。” 苏绽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先开车把小姑娘送了回去,斯巴鲁穿梭于市区与郊区之间,回到C.joy bar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 人最多的时候。 苏绽老板当得不称职,一般情况下也不怎么站吧台,大事小事都交给阿卓和KE,这个点儿KE在跳舞呢,没时间搭理他们,苏绽就带着沈迟和林听走了员工的备用电梯,进电梯前要穿过一截环形走廊,苏绽和沈迟上了电梯,等了几秒都没见林听跟上来。 “林听。”苏绽喊了一声。 林听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朝舞厅看着什么,听见苏绽叫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唔”一声,迈着长腿几步走过来。 沈迟按下电梯,问他:“看什么呢。” 林听仍然在走神,抿抿唇,强行把自己的视线从刚才看到的那个人身上扯了回来,“哥我能不写检讨了吗。” 苏绽冷笑一声,压根儿没有回答。 林听成绩一般,理科明显更强一些,最讨厌写作文,检讨也包含在列。 他在此之前都是跟着苏绽住,c.joy bar也给他留了一个房间,苏绽让人自己去罚站,一个小时之后去写检讨,要2000字。 怕什么就罚什么。 处理完小孩儿,就该掰扯他和沈迟之间的事情了,苏绽回头想要对沈迟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沈迟钳住手腕倒退两步。 他踉跄了一下,后背撞上走廊的软包,又被沈迟伸出左手垫住。 “你干什么?”苏绽问。 沈迟没说话,扯着人的手腕往房间里走,右手用力的时候胳膊又开始疼,但他最后也没把苏绽松开。 床沿上起了褶皱,苏绽坐在上面扑腾了一下,听见沈迟将门反锁的声音。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拧着眉心看沈迟,心里还想跟他吵一架,但身体已经诚实地出卖了他。 踢掉鞋子用脚后跟抵住床沿出最软的位置,他曲着腿抬起眼睛,坏笑一下:“一天不见,沈律师这么迫不及待了?” 休息室的环形灯带是感应灯,亮起来的时候呈现昏黄色的光泽,使得苏绽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影子。 沈迟就在这真真假假的影子里细窥他的眉眼。 很漂亮的眼睛,瞳仁亮得发黑,唇齿更像是被描画出来的一样,苏绽今年二十五岁,走出半生仍然不见风尘仆仆,竟然还扬着眉毛求爱索吻。 真是欠操。 沈迟垂了一下眼睛,太阳穴的位置跳了两下,左手握成拳,手臂到手背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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