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奖金都不止这个数,何谈补偿。 谁知李叔却摇了摇头,缓缓揭开一段往事,“五千。” 苏绽抿住嘴唇,眼角挂上一颗泪珠,胸腔一颤,眼泪又滑下来。 七年前的他终究还是太过无能为力。 “对不起”苏绽挪噎道,“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他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花钱像流水一样,银行卡没有限额,零花钱上不封顶。对“钱”的概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五千块在李叔这样的家庭里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舅舅骗了他。 沈迟察觉到不对劲儿,轻轻晃了晃苏绽,问:“法院判了多少赔偿款。” 苏绽回神,时隔七年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凝着一滴泪缓缓摇头,“不知道。” “我在北城还了543万,但那是被追讨的数额。” 沈迟蹙眉,苏绽对《民法典》或许一知半解,但他不会不清楚。苏淮生留下来的财产绝不止五百多万,因此这只是一个保守的数字,实际的赔偿金可能远不止这个数。 如果真的是设计图纸出现问题导致体育馆坍塌,真的需要赔这么多钱吗? 就像苏绽说过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有不同的处事方法,事发的时候不容许他想这么多,北城七年他也无暇抽身,但今天旧事重提,许多细节都不约而同地涌了出来。 苏绽的神情有些呆滞,靠在椅背上,乍一看好像被赔偿款的事情吓住了。 几分钟之后,他才自言自语似地开口:“我家里还有两台车子,还有我爸妈的画” 他抬眼,视线扫过李叔,然后落在沈迟身上,显然已经估算出了一个数字,“少说也要上千万。” 沈迟拍拍他的手,轻声一叹,“不止。” 李叔现在还是云里雾里,当年事发突然,他们一干人被遣散地很痛快,后来苏绽随着舅舅离开椿城,体育馆坍塌的消息被全网封锁,曾经的许多事情就渐渐没有人提起了。 犹豫片刻,李叔还是开了口,“绽绽,叔有句话,当年没来得及对你说,现在说也不晚。” 苏绽回神,一下坐直身体,聆听问询的神色,“李叔您说。” 李叔抬手往上一指,“叔觉得,有人让你爸爸顶了罪。” 苏绽一颗心因为这句话狠狠地坠了下去。 他答应沈迟可以调查之后,沈迟其实已经查到了很多隐情。 七年前的事情被压得太死,即便沈迟如今身处政律系统,有些事情查起来也相当棘手。 比如当年的赔偿金。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总会留下痕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沈迟已经联系到了体育馆的承建公司,只不过事发之后对方已经人走楼空。 除此之外,相关的证人也在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 苏绽很感激李叔能够将这些疑点如实相告,郑重与李叔道了谢,临走前塞给他一张银行卡。 李叔说什么都不肯要。 “叔”苏绽软声道,“我给您钱不是为了弥补什么,而是真的把您当成家人。” 他哭过,眼角的位置红红的,说话时带着一点鼻音,“以后我都在椿城,再也不走了。” 这句话说完,他转转手腕握住了沈迟的小臂,与身边的爱人相视一笑,像是在表决心似的。 沈迟紧了紧手臂,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间与苏绽十指相扣。 爱意已经昭然若揭。 与保险公司交涉完毕,KE裹紧自己的小外套朝着路边走过来,一眼就看见苏绽和沈迟腻歪的样子,恨不得捂着眼再跑开。 苏绽拍拍他,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KE瞪大眼睛,“那你们呢?” 苏绽没答,先替李叔打了车,转头和沈迟上了另外一辆出租车。 两台车都要去修,哪怕是新车也只能认命,今天只能凑活过了。 司机开出一段路才问他们要去哪里,苏绽往座椅上靠了靠,默默报出一个地址。 沈迟已经猜到他想去这里,没有阻拦,只在苏绽说完之后默默握住了对方的手。 手心很凉,但已经生出了薄薄一层汗,是太过紧张的缘故。 车开得很快,初冬的小城却别有一番风味。 椿江一带还保留着老城区的古朴味道,双岗老街满是市井气息,几十年的老字号几乎没有变过样子,行人渐少,寒风很快就席卷了整座城市。 以前从沈迟居住的那处城中村出来,总能经过这条老街。 苏绽却并没有太多心思去观摩窗外的风景,他只是异常沉默地坐着,被沈迟握住的那只手很久都没有恢复原有的温度,手心里的冷汗却越来越过。 许久,出租车驶过一条平畅的山路,沈迟指尖一动,苏绽回过神来。 鸾平山,好久不来了。 这几年城市变化巨大,人们似乎格外向往有市井气的生活,苏绽一家搬走之后,其他别墅也渐渐人去楼空。 曾经的富人区竟然没了人。 苏绽没让司机开到顶,在山脚就下了车,一路和沈迟徒步走上去。 沈迟不说话,只是走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对于苏绽的一切绝定都抱着尊重的态度。 苏绽没走几步就感觉到累。 小少爷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多路,本来以为可以会看风景一边感伤,但真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天气冷,他出门之前硬是被沈迟裹上一件羽绒服,黑色短款,版型并不显得臃肿,高起来的领口反而能够更好地衬出苏绽的下巴,清秀又白,一点儿也看不出岁月的所谓痕迹。 沈迟偏头看他,恰好看到苏绽张开嘴巴轻轻呼气,羽绒服下的胸腔一起一伏,真是累坏了。 他只好带着一些无奈拉着人往山上走,一路上时不时加几句激将法,“这就走不动了?” 苏绽于是就一边炸毛一边上山。 山路早些年就修过,是笔直的盘山路,夹道两旁栽种着笔直的杨树,初冬时节阔叶林遍地落地,大部分已经干枯发黄,踩在上面的时候可以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 路还长,两个人的思绪不约而同被拉远了。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总之也是个冷风萧索的天,他们在钟秀秀的默许下逃离繁重的书本,在一中外面的小路上踩树叶。 那是沈迟第一次吻他。 苏绽努力回忆,脑子里却只剩下他在沈迟的注视下主动张嘴的感觉,少年的吻小心翼翼又毫无技巧,带着浓烈的薄荷气冲向他,那一撞就奠定了这一辈子的基调。 “到了。”沈迟忽然说。 苏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之所及是一派复古的西式建筑,从屋顶到窗户再到廊柱,没有一处不脱离了徽派建筑的圈子,昭示着它的主人曾享有怎样的地位和声誉。 那是苏绽曾经的家。 他在那里长大,接受了先进的思想,拥有了自由、开放、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一如这条漫长的盘山公路。 刚走上来的时候只觉得内心惆怅万分,没过多久就会从少年轻狂中抽离出来,所有的情绪都被身边的爱人给占据,觉得累,感到宽慰,拥有正常人该有的一切情绪。 说不上来原因,就好像沈迟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在这种时候也成了最会宽慰他的人。 世上最无法搞懂的就是人心。 苏绽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冬的风通过鼻腔一直抵达肺腑,他松开沈迟的手,大踏步地走过去。 这一带没有杨树,脚下只有平稳的沥青路。 沈迟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瞬间的犹豫,看着苏绽单薄的背影,终究还是追上去重新握住他的手,“我陪你。” 苏绽彻底打消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一些往事的念头,反扣住沈迟的手,带着爱人来到别墅门前。 门禁系统早已断电无法继续使用,他们废了些力气才把门打开,好在这一片没什么人,否则恐怕会引起误会。 院子里早已杂草丛生。 苏绽看着曾经栽种了花木的小花园,眼前时不时浮现出林芮闲暇时侍弄花草的身影,眼睛一瞬间变得滚烫起来,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入户门,忽然不敢再走了。 直到沈迟轻轻碰他的手心。 “进去吧。”沈迟说,“我陪着你。” 信任 老话说房子养人,人也反养房子。 纵使苏绽家的这幢别墅产值上亿,七年没有人住,也早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扑面而来的是灰尘的陈旧气,角落里悬挂着蜘蛛网,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躲避在这里茍延残喘的小虫惊慌失措,夹杂在尘土里作鸟兽状。 苏绽吸进去一口尘土,忍不住弯腰咳嗽。 沈迟扬手扇了扇苏绽面前的灰尘,轻抬下巴指向屋内一角,问,“你们离开之前,房间里就是这样的吗?” 苏绽这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出所料是那层楼梯,这是苏绽多年来都不敢回想的一个场景。 楼梯的木质扶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苏淮生自缢的痕迹,而后面那架挂满了装饰画的墙面却已经空空如也。 非但如此,这幢别墅内部似乎也都像那面墙一样,家电、家具、纪念品,甚至书籍,一切都被搬空,再也找不出当年繁华的痕迹。 苏绽张了张嘴,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呆滞。 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 有时候总觉得时过经年,很多不敢提起的记忆就会渐渐变得模糊,直到有一天再也想不起来。苏绽觉得自己早该忘了,但今天走进这扇门,看着眼前一派荒芜灰败的景象,苏绽才意识到志强强迫自己忘记的都是一些无用功。 有些事是忘不了的。 他拨开尘土一路走进来,在原本客厅的位置站了一会儿,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他带沈迟回家,林芮就坐在沙发对面,邀请沈迟品尝孙阿姨做的小蛋糕。 熟悉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苏淮生从楼梯上走下来,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吧嗒”一声,布满灰尘的地面就这样多了一滴眼泪。 沈迟从身后将他揽住,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径直将苏绽抱了起来。 失重感涌上来,苏绽在身体腾空的一瞬间有些晕眩,拧着脖子看向沈迟,面露不解地问:“怎么了?” “不看了。”沈迟抱着他转了个方向,没有上楼,推门离开。 不是沈迟一意孤行,是现在的这幢别墅的确已经没有什么探究的必要了。 所有值钱的东西凭空消失,其中包括苏淮生和林芮尘封多年的画作,与李叔交谈时产生的一些猜测逐渐被证实。 如果想知道更多,必然要联系苏绽的舅舅。 回程一路打车,苏绽坐在车的后座,一路上都任由沈迟握着自己的手,丝毫没有在意司机的目光。 在过往与现实交织的怪网中,只有爱人的陪伴能够令他觉得心安。 赶上晚高峰,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到家已经是傍晚。 二层公寓里的落地窗映瞒暮色,远处天边泛着幽蓝的光晕,云层堆积,竟然有了下雪的征兆。 沈迟换下鞋子,顺手将苏绽的拖鞋拿出来,一边进厨房洗手一边感慨:“椿城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了。” 苏绽眨眨眼睛,安静地挪到离窗户最近的沙发上坐着,视线却始终盯着窗外的云层。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心里始终都乱糟糟的,夹杂在一起的情绪令他又一次被潮湿的蜘蛛网黏住,挣扎半天都出不来。 厚重的云层一点一点地压下来,趁着夜色来临之前彻底将这座城市覆盖起来,冷、窒息、闷热,全然不同的感受掺杂在一起,苏绽不由地生出一阵恍惚。 但沈迟这句话一说出来,许多东西就发生了变化。 椿城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了。 苏绽是艺术界的天才少年,对自然环境有些异于常人的感知度。对椿城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三那一年,罕见的暴雪天,他对沈迟许下有关情书的誓言。 厨房里的声音停了,沈迟端着两碗炒饭出来,将其中一碗推到苏绽面前,还细心地替他拨开了最上面的葱叶。 米粒和蛋液裹在一起,黄澄澄的。 他们中午没顾得上吃饭,这会儿都快饿过劲儿了。 苏绽没有多说什么,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接了筷子埋头吃饭。 沈迟的厨艺其实一直都很不错,苏绽不在的这几年里他去了很多地方,每见到当地的特色食物就会考虑苏绽爱不爱吃,爱不爱吃都先学会,等苏绽回来了再一道一道做给他尝。 一碗家常炒饭色香味俱全,苏绽安安静静地埋头吃了几口,喉间忽然一哽,放下筷子抬头去看沈迟。 落地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远处零零星星地可以看到几点光晕,难以分辨是否真的下雪了。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 光是暖黄色的,与简约的装修遥相呼应,再次给环境度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不想查了。”苏绽说。 沈迟顿了一下,仔细端详眼前的人。 绽绽苦呢,从真相被揭开到如今再也没带过耳钉,网上的言论低沉了一段时间,又在黄志宇一群人的煽动下燥热起来,苏绽连续很多天睡不好觉,泛白的脸上悬着青色的黑眼圈。 他本来就很瘦,现在比之前又瘦了一些,盘腿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显得安静易碎。 没从前那么张扬了。 沈迟想到这里就觉得一阵心疼,静静地与他对坐片刻,然后起身,绕过茶几坐到苏绽旁边,双手握着苏绽的腰将人抱起来。 苏绽腰侧最怕痒,忍不住轻呼出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沈迟抱到腿上坐着了。 沙发很软,两个人的重量一起施压上来,立刻就塌陷了一小片。 苏绽觉得自己屁股后面被顶到,不安地动了动,被沈迟一把拉回来,安安稳稳做好。 他听见沈迟在耳边淡漠地开口:“原因。” 苏绽垂着眼睛,被迫维持双腿悬空的姿势,担心自己坐不稳,两手都向后抓住了沙发上的布料。 他努力平复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开口:“如果是舅舅私自转移了那些遗产,那我一定是要追究的,但我担心真相不是这样的。” “你担心的是什么?” 苏绽抿唇,觉得越来越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担心自己把苏绽惹毛了被就地正法。 “你没见过我舅舅,可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苏绽微微蹙眉,尽可能地将一个存留在七年前的人物形象还原出来,“我舅舅和妈妈的感情其实很好,后来我妈妈的名气越来越大,家境好起来,是给过我舅舅钱的。” 沈迟挑了一下眉。 “我舅舅没要那笔钱,他的公司是自己开起来的,初具规模之后才同意我爸妈投股。”苏绽说,“外人都以为我舅舅没本事,其实他也不容易。” “不想活在‘林芮’的名气里,即便到最后为了躲债远走国外,也是为了不连累外婆。” 沈迟的确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隐情,他将苏绽往自己腿上压了压,让他坐得更实,只说了一句话。 “他至少应该带着林听。” 苏绽觉得自己裤子好热,黏腻腻的不舒服,担心沈迟看出什么来,他强装镇定地说:“躲债躲债未必安全。” 怎么听都觉得苏绽的话是有道理的,沈迟“啧”一声,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揭开了苏绽的毛衣下摆,探进去,摸到光滑的皮肤。 “还没长出来。” 苏绽脑子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灼热,“别碰,这几天很痒!” “哦。”沈迟换了个地方摸,指尖残留着轻微的扎感,抱着苏绽晃了晃,还是把话题扯回正事上来。 “我不劝你,你如果想要查,我竭尽全力都会给你找到真相。” “如果你想让七年前的事就此揭过去就要真的接纳它们。” 苏绽抿了一下唇,开始放松身体适应沈迟的触摸,不忘回应他,“迟哥,这七年我过得挺不好的。” “每天都要打很多份工,以前我一张机票就要八千多,可是在北城八千多我要挣一个月。我当时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挣钱,还钱,然后回来见你。” 他问沈迟:“如果我还是不敢面对往事,你会爱一个懦弱的绽绽吗?” 和沈迟想的一样,这几个月来苏绽的情绪表面上正在慢慢平复,但往事仍然是他心里填不上的豁口。 他会在睡前浏览网络上的关键词,会在见到李叔的时候掉眼泪,会疏于打扮,短时间内瘦好几斤。 他一直在尝试直面过去,但直到今天都没有成功。 “我无条件爱你。”沈迟应声回答。 苏绽悬着的心颤了一下,直直地坠落回胸腔里,弹起,又落下,反复几个来回。 沈迟说:“如果你不敢面对,那就交给我来面对,我答应你,会还你一个原原本本的真相,我想那是苏叔叔愿意看到的。” 苏绽摇头,有些据理力争地,“这是个保密案件。” “信我。” “你就安心忙自己的事,不登微博,不看热搜,不把自己落在自卑和自厌的情绪里,能做到吗?” 苏绽吞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地想说能做到。 “做不到就把你锁在家里。” 于是苏绽就换了说辞。 进展 进展 沈迟远远低估了苏绽的变态程度。 他为了证明自己“做不到”,当天晚上就当着沈迟的面用他的工作电脑扒了半个小时的微博,被洗完澡出来的沈迟按在床上好一顿收拾,哼哼唧唧哭得十分可怜。 半夜三更两人熟睡之际,苏绽悄悄睁开眼睛,两根手指在床上交替移动,从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手机。 屏幕一亮沈迟就被吵醒。 “绽绽啊”沈迟仰面躺在床上,没有制止苏绽挑衅的动作,刚醒来嗓子还有一点哑,“你上次买的绳子呢?” “咔”一声,苏绽因为太过紧张把手机按灭了。 上次 想起来了,上次他因为缺乏安全感,在沈迟工作的时候也缠着他,甚至不惜自我牺牲,从网上买了点东西。 那次他把自己被绑在床上数个小时,最痛恨的却是无法阻拦沈迟在自己面前发誓。 小猫蜷在床上愤恨地磨了磨牙,说:“我收起来了!” “去拿。”沈迟看他一眼,意有所指,“你想要的我都成全你。” 被沈迟“惩罚”了几天,苏绽总算过足了瘾,人也安分下来,总算能够如沈迟所言,把那些自己不敢面对的东西彻底交给沈迟。 事情再一次有眉目是一个多月之后,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恰好赶上元旦小长假。 沈迟休假,但C.joy bar却越发忙起来,苏绽通常在酒吧忙到凌晨,过了十二点就嚷嚷着想要回家睡觉。 不知道急着回家做什么,但作息正常且规律。 元旦第二天,酒吧接了一个小型的聚会活动,阿卓从外面请了AGO,场子没散苏绽就不好意思走,忙前忙后直到凌晨两点多。 苏绽跟人碰了几杯酒,迷迷糊糊地睡在休息间不省人事,睡过去之前还不忘嘱咐沈迟来接自己。 沈迟在接送苏绽这件事上向来积极主动,只要自家少爷作死喝酒,交通运输一定亲力亲为。 这天C.joy bar的人太多,地下车库都停满了,沈迟找车位耽误了一会儿功夫,刚从电梯出来就撞上了一个妆容妖艳的AGO。 电梯口光线昏暗,只隐约看到小男生穿的是一身黑色皮衣,上衣很短,可以露出肚子,肚脐上有脐钉,在灯光的映衬下反射出玫红色的灯光。 沈迟来这里从来不和他们多说话,绕过人就要走,却被AGO抬起胳膊拦住了。 “去找别人,我有男朋友。” 对面的人气急败坏地跳起来,精致漂亮的脸暴露在灯光下,“是我!” “KE?” KE双手抱臂靠在背后的墙上,脖子上的choker箍得很紧,一看就是刚跳完。 他抬起下巴冲着自己身后的走廊指了指,“老板在休息间睡着了,有件事我们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先告诉你。” 沈迟挑眉,“说。” “小少爷又逃学啦。” KE和阿卓口中的“小少爷”指的都是林听,沈迟对此略有些不解,“学校不是放假了吗?” “好几天了。”怕被报复,KE压低了声音说,“一周之前就说学校里有活动可以不上学,也不回春林路,就待在C.joy bar,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让我们帮他瞒着老板,肯定出事了。” “我和阿卓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没套出话来,想了想还是得让你们知道。” 沈迟略一琢磨就知道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冲着KE点头,“好,我知道了。” KE后面还有一场表演,嘱咐完沈迟就一溜烟儿跑了。沈迟先去休息间看了一眼苏绽,见人窝在沙发上睡得正香,他把人抱起来,放到苏绽的个人休息室里裹好被子。 苏绽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是沈迟就放下心来,眼睛一闭又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不忘控诉:“你来得可真慢。” 沈迟没有解释自己在路上被KE拦住的事情,听着苏绽说话有些大舌头,皱眉问:“你这是喝了多少?” 床上的人半死不活地伸手比了个“一”,哼哼唧唧地说:“一杯Death in the afternoon。” 沈迟下意识觉得这酒的名字有些耳熟,几秒过后想起来,这是和苏绽重逢那天他喝的酒。 酒劲儿这么大,怪不得他当时都断片了。 沈迟弯腰去摸苏绽乱糟糟的头发,问:“要不要洗脸刷牙?” 苏绽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小猫,黏人风骚爱干净,仰面躺在床上,身后去搂沈迟的脖子,声音也因此显得黏糊糊的。 “要。” 沈迟只好替人脱干净衣服抱进浴室,在水下冲一次,在浴缸里亲了几分钟,苏绽终于彻底睡过去。 隔着地板隐约还能听到舞厅传来的乐感,却如KE所说,下半场还有一场演出。 今晚决计是走不成了。 苏绽喝酒不哭不闹,头晕了就老老实实睡觉,沈迟把他从浴缸里捞出来擦干净,一口气整理完浴室和房间里的水渍,看着床上呼吸绵长的人,顿觉睡意全无。 凌晨三点,走廊上逐渐热闹起来。 有人喝多了找不到房间号,有人扬言要把AGO娶回家,更有甚者差点两两结对打野战。 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必然有C.joy bar的责任,沈迟当机立断给阿卓打了电话,保安浩浩荡荡过来清了场。 总算安静了些。 沈迟站在走廊上,视线穿过门缝向里望去,床上那一团仍然睡得不省人事,大概明天中午都清醒不过来。 沈迟没再进去,轻轻关上房门,靠在走廊的软包上摸出来一盒烟。 他没有烟瘾,偶尔压力过大的时候才会抽一支,尼古丁总是能够麻痹人的神经,成为过去很多年里他稳定情绪的一剂良药。 算起来,从苏绽回来之后,他就没怎么抽过烟了。 走廊里已经没有人,沈迟将抽了一大半的烟蒂掐断,顺着记忆敲响了对面的一间休息室。 那是苏绽给林听留的房间。 不出所料,里面的人果然没有睡,沈迟只是轻轻敲了两下门,林听的脑袋就暗戳戳地探了出来。 苏绽总说自己这个弟弟长得人高马大,沈迟之前还没觉得,站得近了才发觉连自己都要抬头仰视林听,的确是很高。 林听怎么也想不到敲门的人会是沈迟,扒着门缝转转眼睛,打算佯装成自己正在梦游。 房门将要关上的一瞬间,沈迟伸手拦住,“不请我进去坐坐?” 林听的房间比苏绽那间小一些,又因为不经常在这里住,屋里的东西没那么齐全。 他给沈迟搬了一把椅子,自己在床边坐下,低头盯着裤子上的一小块布料,干巴巴地问:“我哥呢。” “喝多了,你放心,他不知道你逃学。” 话一出口,林听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沈迟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单手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若有所思地问:“是黄志宇又联系你了,还是” “没!”林听几乎立刻反驳。 沈迟眯眼,敲扶手的动作没有停,笃定道:“那就是你有事儿不敢让你哥知道了。” 夜色浓重,屋里的灯光似乎有些耀眼,沈迟按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3:27。 “你哥喝酒睡得沉,但五点多可能会醒,还有两个小时。”沈迟估算,“如果你不想让他知道,就最好在两个小时之内把事情说清楚。” 舅舅 两个小时只是听起来很宽裕。 林听在沈迟面前犹豫了很久,站起来、踱步、坐回去、欲言又止,生生浪费了四分之一的时间,最后还是扛不住压力,将事情和盘托出。 “沈迟哥。”林听扥了一下自己本来就很卓越的脖子,试探着问,“前段时间,你派人去北城了是吗?” 沈迟这段时间一直在查苏绽的,此时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没有否认,但纠正道:“只是拜托了去那边出差的同事。” “毕竟你哥离不开我,所以我不可能亲自去。” 后一句解释听起来有些秀恩爱的从成分,好在林听现在也分不出多少心思去分辨沈迟的语言色彩,闷声说:“唔,那就对了。” 沈迟挑起一边的眉毛,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爸妈出国躲债,留在北城的公司被迫转让,听说你查到了当年的负责人。” 沈迟不置可否,并且补充道:“公司当年并没有什么亏损,所以说你爸妈是见势不好就选择出国了。” “对。”林听坐在床沿处,垂下来的手无意识地在床单上抓了一把,心中明显十分纠结。 一面是他的亲生父母,另一面是和他一样被抛下的哥哥,在谁心里都是一个莫大的选择。 过往的记忆依次闪现,林听闭了闭眼,再开口的时候就没有之前那么犹豫了。 “我爸的确联系我了,但是沈迟哥,事情可能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七年前我姑父自杀,家里欠款高达数亿,我爸接手苏家的事务之后做主还上了一部分,用的是姑父留下的遗产,还有家里的一部分家产。最后还剩下五百多万”林听顿了顿,脸上有些红,“他们没还,带着最后一部分资产出国了。” 和沈迟猜测的某种可能差不多,他点点头,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扶手。 此时令他关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些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听抿了一下嘴唇,环视一周找到自己的手机,解锁调界面,将通话记录递给沈迟看。 “十天前。”林听说,“我没想瞒着我哥,我知道跟我爸妈比起来,哥和奶奶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就是” “就是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对吗?”沈迟接话,不等林听回答就先笑了一声,“你做得对,他现在的确什么话都听不了。” 话音一转,他又掂着林听的手机沉思起来,想起苏绽的话,自言自语地反驳,“那就不是躲债。当年他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管苏绽也就算了,也没想着带你一起走吗?” “那个时候”林听苦笑一声,一双眸子垂下去,看不出里面的光晕,“我妈查出怀孕。” 手机被扔回到林听手里,沈迟没有再问什么。 “沈迟哥。”林听叫住他,“我问过了,他们目前没有回国的打算,国内的事情,可能” “可以了,已经有眉目了。”他折返回来,以哥哥的身份拍了拍林听的肩膀,“别给自己压力,元旦结束就回去上学,我让雪宁监督你。” 再次回到走廊上,所有的松下与喧闹全部消失,再张扬的年轻人也在天亮之前感到疲累,严重者已经昏睡不醒。 林听的一番话让沈迟有了新的方向,他靠着休息室的房门浏览了几封邮件,实在太早,不好给别人发信息打扰,再大的事情也只能拖到天亮去办。 回到苏绽的休息室,关门落锁,钻进洗手间洗一把脸,把苏绽换下来的内裤袜子手洗干净,衬衫和外套酒味儿太重,只能等天亮以后再拿去洗衣店。 房间不大,洗手间与卧室的隔音又算不得很好,虽然沈迟已经很小心,但苏绽还是迷迷糊糊地醒了。 也可能是他奇怪的生物钟在作祟,毕竟时间已经来到了沈迟预判的五点。 “喵?” 沈迟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烘干机,在机器的轻微运作声里甩了甩手,没擦干,用沾着凉水戳了戳苏绽的眉心,“醒了?” 突如而来的凉意袭击而来,苏绽原本因为宿醉而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大半,他靠着枕头抬头去看沈迟,问:“你干什么去了,我刚才醒了一次,都没找到你。” 沈迟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去见了林听,维持着一个弯腰的姿势,用手指揉了揉苏绽的眉心,像是铲屎官宠溺小猫似的。 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温柔起来:“找不到我着急了?” “嗯。”苏绽又抬手去抱沈迟的脖子,成功地将人拉到床上,两三下啄吻亲得肆无忌惮,仿佛又在宣誓主权一般。 他哼哼唧唧地说:“特别急,特别想你。” 为了让苏绽亲得顺利,沈迟两条手臂都撑在床上,整个人向覆盖在苏绽身上的大型家具,好在沈迟身体不错,平板支撑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 他笑了笑,即刻对小猫告饶,“我的错,怎么补偿你?” “我一直想试试寸.止。”苏绽亲亲他,胆子很大,“我求饶就放过我。” 冬天,早晨五点多天都没亮,灯红酒绿的霓灯之外是旷野般的漆黑,是属于这座城市少有的寂静。 开足了空调的休息室里,床单滑下一大半,仿照着西方油画里阿玛莉亚的衣褶,密密麻麻又像绸缎似的堆积在地板上。 软硬交替,循序渐进。 空调外机还在尽职尽责地工作着,暖风在室内环绕一周,无法从窗隙钻出去,只能在房间的角落里积聚盘旋,拉拉扯扯腾空而上,在将要触碰到天际的时候又跌落下来。 跌下来的时候就发生了液化反应,变成一滩温热流动的水。 苏绽浑身都挂着细密的汗珠,靠近床单的那一面黏腻不堪,吸水性极好的布料已经告了饶,无处可去的汗渍充盈膨胀,令人觉得湿热不堪。 苏绽费力地张嘴呼吸,醉酒熬夜,他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令人觉得紧张而又刺激。 嘴唇因为充血变得通红,细白的皮肤也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上添上不同寻常的颜色,有那么一个瞬间,苏绽觉得睁眼都是困难的。 “太”嗓子有点儿哑,“空调太热了。” 沈迟松开手,维持着一个跪在床上的动作向后看了一眼,空调上23度的数字令人感到无比舒适。 他看向苏绽,在人粗重的喘息和跃跃欲试的眼神里妥协下来,反手按住遥控器调低几度,真诚建议:“两次了,多了对身体不好。” 短短几句话大概耽误了两分钟的时间,苏绽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得到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泥泞的汗。 闹腾了一个早晨,他的头发都湿透了,被沈迟随手向后一捋,露出圆圆的额头。 “少废话。”苏绽仰头呼了口气,凶神恶煞地威胁,“我要是不满意,你今天就不可能操到。” 沈迟认命一笑。 还能怎么办,自己家的小少爷浪没边儿了,到他这里也只能宠着。 天似乎亮了一点儿,隔着一层厚厚的窗帘,仍然能够感到有一缕细微的晨光正透过窗户钻进来。 确实有些热。 沈迟在床上直身跪正,终于抬手褪去了贴在自己身上、已经有些湿漉漉的衣服。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形被勾勒的更加明显。 胸肌、腹肌、滚动的喉结和有力的手指。 苏绽控制不住地眯起眼睛,手指攥住身下不住往下溜的床单,每一个指关节都泛上粉色,沈迟离他越近,他攥得就越用力。 “迟哥。”苏绽叫他,在这猖狂的清晨心满意足。 苏绽在某种程度上会恋痛。 弗洛伊德说:受虐,是想摆脱难以忍受的孤独和无能为力感。 说得很对,自从七年前的真相在黄志宇的推动下被迫揭开,苏绽就从一个主动的位置走向了被动,他在整桩事件里其实一直都是无能为力的。 沈迟咨询过自己的心理医生,给出的不过就是PTSD,安全感缺失等一系列名词。 最明白苏绽的又有谁呢? 天彻底亮开的时候,沈迟仍然维持着一个与苏绽额头相抵的姿势,轻轻地偏头吻他的侧脸、耳后、脖子,一切泛红的地方。 像这些日子以来他无数次许给苏绽的承诺一样,男人郑重起誓安慰。 “再等一等。”沈迟说,“快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苏绽已经彻底没力气了,听到这句话后做出的唯一反应就是颤了一下睫毛。 屋里亮起来,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影子,沈迟盯着那团阴影看,然后听到苏绽很轻的回应。 “好,我等你。” “放手去查吧,迟哥,我最相信你。” 他没说谎,他刚才醒过来找不到沈迟的确是急坏了。 他也没有告诉沈迟,当他出门找人的时候,其实看到对面亮着灯的休息室了。 他知道林听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苏绽什么都没问,这是他能够给予沈迟的全部信任。 沈迟接着吻他,在新年的伊始做苏绽最喜欢的事。 图纸 图纸 元旦过后,沈迟史无前例地忙起来。 几乎从天亮到天黑都耗在律所里,通宵加班也是常有的事。 律师的工作量没这么大,苏绽知道他是在查自己家的事。 苏绽常常等不到他,有时候一觉醒来人已经走了,有时候等到睡过去都等不到人。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沈迟。 好在C.joy bar的营业时间也并不正常,苏绽只能靠营业来消耗自己的精力,KE和阿卓终于等到老板按时上班,各自庆幸酒吧还能在飞速发展的经济中多活几年。 没过几天,学生放了寒假,林听回外婆家长住,苏绽腾出时间去拜访钟秀秀。 师生二人感情笃深,但因为苏绽前段时间情绪波动太过严重,国庆节之后竟然再也没主动联系过老师。 进一月后,椿城的雪一场连着一场,是连续多年从未有过的现象,路上交通不便,绿化带两旁都是堆积的碎雪,车一开就变成泥泞的雪沫子。 甜酷小跑车在路上飞驰许久,甩上无数个泥点子,总算把主人平安送达目的地。 钟秀秀和丈夫已经抱着孩子在楼下等。 苏绽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受到这种待遇,匆忙从后备箱里拿了礼物迎上去,一时间打招呼也不是,从钟秀秀怀里抱孩子也不是。手忙脚乱,一点儿都没有二十几岁的样子。 “绽绽。”还是钟秀秀笑着叫他。 雪后的天气没那么冷了,女人穿了一件驼色的羊毛大衣,翻领双排扣设计,得体又不失亲和。 苏绽抬头时一个恍惚,仿佛看到七年前、二十几岁的钟秀秀也是穿着一件这样的衣服,站在教学楼下面嘱咐他们放学慢点儿走。 时尚是个轮回的怪圈,唯有这个款式的大衣多年不变。 一声小孩儿的“咿呀”唤回了苏绽的思绪,他看向钟秀秀怀里的孩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抱,“这是哥哥还是妹妹?” “是妹妹。” 小孩儿很亲他,自己搂着苏绽的脖子窜上去,惹得钟秀秀和丈夫哭笑不得。 苏绽只能抱着孩子走,怀里的小孩儿软软的,既不能抱重了,又不敢不用力,他只觉得抱孩子比提东西还要困难许多。 “前几天合家福年终促销,齐思昂约我去逛超市,给老师挑了一台咖啡机。”苏绽指指自己带的东西,补充,“我记得老师上次发朋友圈说自己想学做咖啡。” 贴心坏了。 钟秀秀心里感动不已,一边开门请他进屋,一边又斥责学生破费,没说几句话音一转:“齐思昂也该找个女朋友了,沦落到约朋友逛合家福,也是够惨的。” 苏绽替他打哈哈,“勤俭持家嘛。” 钟秀秀对此不愿做过多评价,接过丈夫怀里抱着的孩子,让丈夫去沏一壶茶,两口子都不与苏绽见外,在厨房擦拭茶具的同时又商量起要把两个孩子送去爷爷家小聚。 苏绽早不是少爷了,懂事得不能再懂事,怎么可能看得下去老师给自己端茶倒水,当即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要去帮忙。 “哇”一声,他怀里的孩子突然哭开了。 苏绽顿时慌了阵脚,好声好气地去哄,但他从来没应对过这么小的孩子,最大的也得是林听和沈雪宁那一茬了。 一着急出了汗,发丝贴在额头上,看着怪可怜的。 “你别哭啊” 钟秀秀失笑,小碎步跑过来从苏绽手里接过孩子,轻轻哄道:“毛毛~” 苏绽很少听到钟秀秀说方言。 椿城的方言带一点南方味道,女性说起来总是格外好听,在苏绽的记忆里,似乎也只有临近高考的时候听钟秀秀说过几句。 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但蝉鸣愈躁的午后、教室里的蓝色窗帘、一群无精打采的学生,以及钟秀秀站在讲台上絮絮叨叨的声音却又格外清晰。 他恍惚中发觉人生真是漫长而奇妙的东西。 明明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可又总会在往后余生熊日复一日地想起过往那些事情,或悲或喜,或张扬或恣意,都比那不可捉摸的未来要令人向往得多。 没有办法,人总是在不断追忆自己最好的年纪。 毛毛大概是饿了,钟秀秀只好把孩子抱到房间里喂,苏绽与孩子爸爸对坐了一会儿,向来话多的人也不免觉得尴尬。 他一直很好奇一件事,男老师的妻子叫“师娘”,那女老师的丈夫要怎么称呼? 师公?师爸? 师爹? “你看起来很喜欢小女孩儿。”他师爹开口了。 苏绽“嗯”一声,总算把自己从离谱的思维中拉扯出来,他维持着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双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默了默,然后两手交握。 刚才还一脸纠结的人顿时变得沉默起来,眼睑上睫毛颤动,说:“我差点儿就能有个小妹妹。” 对面的男人懊恼一叹,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苏绽和沈迟算是与钟秀秀感情最深的学生,结婚之后,钟秀秀自然也与丈夫两个两个学生的事。 所以对于苏绽,他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两句话让局面变得更加尴尬起来,好在钟秀秀及时出现,靠在门口敲敲门框,“还去不去孩子爷爷家了?” 男人回神,立刻抱着孩子起身,“去。” 钟秀秀帮丈夫把两个孩子一起送下楼,嘱咐苏绽自己在家里坐一会儿,别忘了喝茶吃水果。 主人一走,偌大的客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苏绽坐在沙发上托着下巴发呆。 想是家里有两个婴儿的缘故,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异常足,苏绽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有些冒汗,干脆趁着没人把身上的毛衣也脱了,起身把它和自己的羽绒服挂到一起。 他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长袖棉质T恤,垫脚挂衣服的时候可以露出一小截后腰,那腰异常得白,劲瘦的皮肤裹住纤细的骨骼,因为垫脚用力,还可以看到两侧浅浅的腰窝。 非常适合将拇指放在上面掐着动。 沈迟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前后不过几分钟,苏绽想当然地以为是钟秀秀回来了,没了师爹和两个小孩,拘谨了半天的他总算放松下来,回头笑着打招呼:“呼,钟秀秀~” 将近一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迟正站在他的面前,慢一拍似地收回落在苏绽腰间的目光。 钟秀秀在沈迟身后关了门,对一脸懵的苏绽解释道:“在楼下碰到沈迟了,他说是过来找你的。” “天天见还不够啊,在我这儿还能把人丢了?” 后面一句话是说给沈迟的,沈迟没有解释,苏绽自然也不可能说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沈迟了。 重新在沙发落座,钟秀秀知道沈迟不喝茶,特意给他换了一杯温水。 沈迟接过来,淡淡地道谢:“谢谢老师。” 气氛有些古怪。 苏绽和沈迟是挨着坐的,但两个人竟然没有过多的眼神交流,苏绽只是浑身不自在地把自己的T恤下摆往下扯,视线偶尔略过门口的衣架,恨不得把脱下来的毛衣重新穿上。 沈迟放下手里的水杯,干脆利索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一扬手罩在苏绽身上。 语气有点儿冷,“今天零下。” 苏绽瘪了瘪嘴,心道果然没错,沈迟这个人占有欲太强,自己一旦不爱惜身体他就冷脸。 烦人。 心里想骂人,行为上却十分乖巧地将沈迟的外套在自己身上裹好,软乎乎地开口:“开着空调呢” “老师家里面积大,你以为是我们家的小公寓?” 钟秀秀发觉自己越来越搞不懂年轻人了,抬手抚了抚太阳穴的位置,没忍住,对沈迟说:“要不你还是叫我钟秀秀吧。” 沈迟挪动一下身体朝她坐着,“也可以。” 钟秀秀:“” 听他这语气,合着小情侣压根不是在吵架。 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似的,苏绽抿着嘴唇晃晃沈迟的胳膊,“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啊?” 沈迟这几天为了调查苏淮生的案子,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苏绽答应过不插手,但真到了有眉目的时候也不可能不在意。 他有一种直觉,沈迟能抛下手里的工作找到钟秀秀这里来,大概是真的有结果了。 果然,沈迟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拿过放在一旁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放到苏绽面前。 趁着苏绽翻阅的时间,他缓缓普及。 “根据《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五十二条规定,建筑物、构筑物或者其他设施倒塌、塌陷造成他人损害的,由建设单位与施工单位承担连带责任,但是建设单位与施工单位能够证明不存在质量缺陷的除外。建设单位、施工单位赔偿后,有其他责任人的,有权向其他责任人追偿。” “也就是说,体育馆的建筑方和承包方的确可以向你爸爸追究责任,但前提是他的设计的确出现了根源性问题。” 沈迟翻了一页资料,A4纸上显示的是一份体育馆建筑的扫描件。 “法院判定苏淮生承担主要责任,赔偿八千六百万元,但是苏绽”沈迟在苏绽逐渐皱起眉心的时候说,“这份图纸被调换过了。” 诉讼 诉讼 一分钟,两分钟,或许长达十分钟。 苏绽凝视着手里那张扫描件,许久都没有反应。 再之后他就像猛然触电一般抖了一下,纸张在手里发出“簌簌”的合页声,指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很快蔓延至全身,连眼睑上下的肌肉都开始跳动。 沈迟太明白这种躯体化反应的感觉,他在沙发上挪了一下,扣住苏绽单薄的肩膀,然后轻轻拍动。 他什么都没说,但苏绽也的确在这样安抚的动作中平静下来。 苏绽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眼泪没有流下来,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只剩一双泛红的眼尾,看起来隐忍又倔强。 他呼了口气,左右摸索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还在羽绒服的口袋里。 钟秀秀已经察觉到苏绽的意图,抢先一步替他拿过羽绒服,任由苏绽抖着手从口袋里找到手机。 解屏解了好几次,苏绽在收藏夹里找到自己几乎每天都会点开的图片,双击放大,放到茶几上和那张扫描件摆在一起,方便沈迟和钟秀秀能够看得更清楚。 “这”钟秀秀迟疑了一下,问,“这是你爸爸的设计图?” 苏绽点头,“他去世之后什么都没留下,书房里只有一封遗书,遗书下面压着全部的设计图纸,甚至包括他上大学时的毕业设计。” 苏绽一一解释:“我带着那些图纸去了北城,一开始没有勇气去看,后来才敢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研究我爸爸的设计图。他参与过马菲斯大教堂的创作,工程浩大,图纸却很精细,同样精细的图纸还被应用于国内各大建筑。他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所以我从来都不相信是他的设计出了问题。” 钟秀秀看不太懂设计图,但还是拿过苏绽的手机细心比对了一遍,将手机放回去的时候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同时代的人,即便不清楚苏淮生在设计行业的成就,也不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艺术世家、年少成名、国外求学、业界闻名多少帽子都压在这一个人的头上,最后真正压倒他的,竟然只是一根来自舆论的稻草。 怎么不令人唏嘘啊。 沈迟同样想到这一点,联系这段时间自己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分析道:“你爸爸在遗书里说自己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所谓舆论压力,也只是在指控他的设计有误,可他却没有承认这一点,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苏绽微微抿起唇。 沈迟今天问出口的问题,恰恰是他七年来不停思考的问题,苏淮生留下的那封遗书写得不清不楚,对于不到十八岁的苏绽来说的确很难理解。 但他二十五岁了,看事情有了不同的角度。 “如果你一定要让我来找一个答案,那可能和我妈妈有关。”苏绽的眼睛又有些红,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显出几分颓态,他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苦笑一声,将事情推向新的症结,“为艺术献身的人,最终都会为情所困。” 他只是站在他的视角来看待当年的事,但事实究竟如何,却也永远不会被人知晓了。 沈迟听完,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揽住苏绽肩膀的手向下挪动,在他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强行把苏绽从过于悲伤的情绪中拉出来,示意他看手里的资料。 往后翻一页,是体育馆承建当年所有的相关责任方。 “我查了当年与承建方有收支往来的所有单位,觉得最有嫌疑的应该是他们”他抬手往纸业页上一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公司名,“是一家建筑公司。” 沈迟指着那家公司的名字,耐心地给苏绽和钟秀秀解释:“他们承包过很多知名场馆,以前的项目大多是和设计院合作,只有体育馆是单独和你爸爸接洽的。” “个人设计难免会有漏洞,风险评估的责任在他们,但辩护词里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可能是他们买通了律师。” 苏绽一颗心随着沈迟的语调跳动不止,频率早已变得不正常,但这种时候,再大的异常都被人给忽略了。 他急促地问:“那图纸呢?” “体育馆的设计图、su建模图,所有成像资料都留存在公司内部,你爸爸手里的那一份只能算是备份,开庭的时候没有拿出来,拿出来也可能没有法律效力。” 所以苏淮生当年选择自杀,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过身后的这些事情。 转念一想,就算将苏淮生留下的图纸公之于众又能怎么样,人死了就失去了辩白的能力,设计图会不会被替换,替换成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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