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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历史的厚重永远不会消失,命运的齿轮会牵引我们前行,步履不停的岁月里,总会露出一缕微光。” 钟秀秀头一回见到有人给议论文写跋“如同我辗转的十七年岁月里,也终于遇见了那么一个人。” 那口气又被提了起来。 教室里的两个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已经被沈迟泄了题。苏绽满意地捋了捋手里的英语卷子,越看越觉得自己牛逼。 “能上一百。”他暗戳戳地捅了沈迟一下,“放学请你吃饭。” 期中考试结束,他们迎来了一整晚没有老师占课的晚自习,班里静悄悄的,最大的响声是翻试卷对答案的声音。 刚考完试,其中可能还夹杂了几个看小说的。 无所谓,钟秀秀作文都批不完了,肯定过不来。 沈迟一如既往地忙着刷题,考完的卷子都被他收在了文件夹里,自从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他们应有的价值。 没办法,学霸没有几道不会的题。 沈迟半天都说话,苏绽耐不住性子,写了一张小纸条推过去。 “放学请你吃饭!” 沈迟刷刷两笔,“不去。” “为什么?”苏绽爱画画,写完还在下面画了一个满脸问号的小人脸,形象生动惟妙惟肖。 这张纸条没有在沈迟面前展现自我的命,大概是苏绽刚一收笔,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就从他的头顶上方探了下来,准确无误的捏住那张纸的边缘,然后从苏绽手里抽了出来。 耳边依稀传来齐思昂低低的示警声:“钟秀秀来了!” 苏绽心想你早干什么去了,他怂,在纸条离手的那个瞬间就推开凳子站了起来,把头埋得低低地装鹌鹑。 一个巴掌拍不响,沈迟也跟着站起来了。 钟秀秀展开小纸条看了看,自动无视苏绽的问号小人,见他们的对话没什么大问题才算放了心。 当班主任的,觑到这种不对的苗头必然要找个由头发作一下,幸亏苏绽写了这张小纸条。钟秀秀手握证据,手指在空中顺势一滑,连接起苏绽和沈迟两个人,直截了当地替他们安排好了放学后的去路。 “放学来我办公室,你们俩一起。” 沈迟捧着题在看,似乎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苏绽怂得要命,一点儿反应都没敢给。 两个人现在被罚站,预计要站足足四节晚自习,苏绽那个少爷身子受不了累,到第二节的时候就已经站不住了。晚三的上课铃响,他被沈迟从凳子上拎起来,尝试将一条腿跪在凳子上,然后在沈迟冷淡的目光下乖乖站直了。 少爷越想越觉得不服气,但沈迟的气压太强,迫于威势,最后也只能抽出自己的笔记本在上面狠狠记了一账。 九点四十,苏绽托着两条残腿亦步亦趋地跟上沈迟的步伐。 语文组离得不远,拐过理科班的楼梯口再转个弯就到了,这个点儿,除了班主任基本都下班了。苏绽和沈迟敲门喊“报告”的时候刚好碰上教学处的陈主任从里面出来,看样子是来要成绩的。 “陈主任我考得怎么样?”苏绽看人心情不错,插科打诨地问。 陈主任没理他,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看来这次期中联考取得了十分可观的成绩。 伸手一指,“问秀秀去。” 苏绽嘴碎,还想再跟人唠一会儿,被沈迟扭着胳膊拖进了办公室。 如他们所料,办公室其他的老师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个孤独的秀秀,办公电脑开着,像是在分析成绩。 十六七的小孩儿心大,苏绽从小强生惯养,心比别人还要大一倍,转眼就把自己站了一晚上的事儿给忘了,蹿到钟秀秀旁边问:“秀秀,我考得怎么样呀!” 钟秀秀听声识人,不回头就知道是他们两个来了,鼠标顺势在成绩单上点了一行,标成高亮。 年级47,标的是苏绽那一行,沈迟不用,人家还是第一。 “还行。”钟秀秀指给苏绽看,“主要是英语有进步,刚才陈主任还夸你了。” 苏绽是艺术生里的尖子生,手里的国奖一大堆,大概率可以让一中的光荣榜上再添一人。曾经帮陈主任的小儿子画过一次黑板报的缘故,老陈对他还算关照。 苏绽扒着钟秀秀的椅子与看自己的成绩,每看一个都眉开眼笑,最后甚至摇着钟秀秀的椅子说:“啊啊我的地理是年级第一!” 年级第一就意味着比沈迟的分数还要高,苏绽聪明脑子活,地理出色很正常。 不上课不学习还能到这个名次,只能说他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 钟秀秀看了一动一静的两个人一眼,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背“三爱两人一终身”的时候觉不出什么来,真走上这个岗位,才会发现学生堆儿里的确有“聪明”和“笨”之分,人生没有绝对的公平,有些人从出生开始就慢了一步。 眼前这两个无疑都是那拨聪明的,只是苏绽更有灵气。 眼看着孩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钟秀秀敲了敲桌子,看沈迟一眼,又转回来对苏绽说:“还记得你们是为什么来的吗?” 沈迟早有预料,暗地里拉了苏绽的袖子一把,后者倏地站直了。 很乖巧地点点头:“记得,我们上课违反纪律了。” 钟秀秀懒得多说,从抽屉里将自己没收的小纸条拿出来,越看问号小人越觉得心烦,干脆沿着边缘撕下来,扔回给苏绽让他自己拿着。 苏绽手忙脚乱地接住,捏在手里不敢乱动。 钟秀秀点着那张纸条问他俩:“打算去哪儿吃?” “没。”苏绽摇头,一指沈迟,告状似地说,“他又不跟我去。” 沈迟:“” 钟秀秀都被这话气笑了,想起沈迟作文里那个模糊不明的句子,她的表情又严肃了一点,指着沈迟问:“人家不愿意,你还要硬绑着去么。” 苏绽眨了眨眼睛。 这一年他十七岁,生活阅历不足,没能听懂钟秀秀的话。 不然的话没有这个不然。 苏绽很不服,考了个好成绩也不觉得怂了,不高兴地撇撇嘴,告状的时候终于叫了“老师”。 “老师,他就是爱装高冷,平时都不跟我玩儿。” 沈迟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却在听到苏绽这么说的时候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苏绽一眼。 苏绽被他动得缩了缩脖子,拽着不说话了。 钟秀秀听着苏绽一句接一句的话,自己也忘了两个孩子上课传纸条的既定事实,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沈迟是这个学期才转到一中的,学籍调动之前钟秀秀就做过背调了,原来在县里的中学读书,成绩很好,就是家里缺钱。 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智力残疾,家里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妹妹。 这一年沈国耀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带着一家人进城务工,将沈迟转到了一中。 也就是他成绩好,否则一中不会收。 钟秀秀第一年正经当老师,但之前也遇到过别的学生,像沈迟这样的孩子,心理大多会有点问题。 用齐思昂的话说:学霸往班里一站,教室里都能冷个好几度。 钟秀秀抬头看了一眼沈迟,觉得是够冷的。 人心向背尚有不足,像沈迟这样的人,或许真的需要有人来拉他一把。 钟秀秀问沈迟:“你为什么不跟他去?” “成绩还没出。”沈迟说。 那就是想去的。 钟秀秀笑了笑,朝着两人一摆手,“去,想吃什么吃什么,回来我报销。” 苏绽刚想摇头认错说自己再也不敢了,反应过来钟秀秀在说什么,讶然地张开了嘴。 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啊?” 不只他,就连沈迟也满是不解地盯着钟秀秀,心里大概已经编排了一出放虎归山的大戏。 “大小伙子了,玩吧。”钟秀秀拍了他们一人一下,大大方方的,“十二点之前给我滚回家,我找家长查岗。”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意识到钟秀秀不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两个找不到路的少年遇见了一位愿意给他们自由的老师。 十一月的椿城很冷了,到了晚上掀起一阵寒风,走在路上的时候直往脖子里灌。 苏绽和沈迟都没穿外套,一个是耍酷,另一个不好说。 这天没什么作业,他们难得可以放松一些,但天不遂人愿,校门口唯一的一家麻辣烫也关门了。 “压榨不了钟秀秀了,干点什么好啊?”苏绽两手抄在口袋里,牙齿磨着校服的拉链,忽然冲沈迟笑了笑。 那是沈迟听过的最中二的一句话了。 苏绽说:“沈迟,我们追着风跑吧。” 2015年11月(2) 沈迟倒没真的和他犯这个病。 他们沿着一中外面的杨树道漫无目的地走,呼啸而过的风卷起路旁堆积着的树叶,一吹就带上满身的秋味儿。 如果按照时间的顺序发展下去,苏绽一定是个崇尚意大利浪漫主义的艺术家。 艺术家感受生活。 他慢慢地仰起头,原本透亮的眼睛几乎全部眯起来,眼皮上的睫毛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也可能是感受生活太用力,睫毛都承受不住压力了。 沈迟话很少,一路随着他走,风吹过来的时候不会像苏绽一样缩脖子,他好像不怎么怕冷。 过个几年再回头看这一幕,大概会觉得自己当初有病。可就是在这么一个静得出奇的夜晚,尚且懵懂的少年问出了自己心里巨大的猜想。 “冬天要来了。”苏绽偏头看过去,像是在问,语气却又十分肯定,“沈迟,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苏绽在钟秀秀那里看到了自己的英语成绩,106分。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在恶补英语的那段日子里,沈迟每天都陪自己熬到凌晨一两点。 发过去的消息他会回,听不懂的打语音,打篮球的那一次,他也把腹肌给苏绽看了。 他一定也对我有意思。苏绽想。 果然,沈迟的神色挣扎了一下,少言寡语的人终于也忍不住开口:“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苏绽心里“怦”地撞了一声,想起高二的时候齐思昂跟班长表白,就是提前在抽屉里藏了礼物。 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情书? 风太大,苏绽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吹红了,眼睛迎着风一眨一眨的,隐秘地期待着沈迟接下来的话。 很快,他听见沈迟说:“在我抽屉里。” 受不了了。 苏绽习惯性地咬自己的嘴唇,心里十分纠结。 一会儿他是不是应该答应沈迟的表白? 那会不会显得他这个人太放浪了? 可要是不答应 那沈迟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不都白费了么。 善解人意的苏小少爷决定豪横一把,一定不让沈迟的一番准备付诸东流,并发誓要在今晚摸到沈迟的腹肌。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沈迟,悬在一侧的手握成拳,默默为沈迟加油助威。 大胆说出你的诉求吧! 沈迟说:“是一本英语模拟真题,我建议你每天刷一套,争取月考可以上120。” “” 苏绽一脚踢开脚边堆积的落叶,利落地转身朝反方向走。 少男的心被伤到了! 苏绽体能一般,走路也快不到哪儿去,他自己觉得飒沓如流星,其实沈迟就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到底还要”苏绽猛地转回身,张嘴想要骂沈迟,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下了。 “绽绽。” 沈迟学着班里的同学叫他“绽绽”,明明是听惯了的名字,从沈迟的嘴里叫出来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苏绽觉得自己矫情死了,叽叽歪歪想走又舍不得走。 他摆出小少爷的架子,在冷风里掐着腰看向沈迟,下巴微微抬着,黄色的路灯打在下巴的那一小片皮肤上,俊秀又很有傲气。 苏绽没好气地托着长音问:“干嘛!” 沈迟没说话,上前两步,伸手掰过那只漂亮的下巴,在四下无人的夜晚与他注视。 在苏绽的印象里,沈迟是一个很冷的人,这种冷从眼神到气质,靠近一步就让人觉得手脚发凉。 但此时此刻,那双狭长的眼睛低垂下来,用一种微妙的角度与他对视,瞳仁很大,汪黑一片的眼底藏着一些不可言说的气息。 苏绽在与他的对视里微微张开了嘴。 人总是有一种本能和潜在意识的,就好像某节课上老师点名提问,你心里有个直觉,老师一定会点你的名字。 此刻的苏绽心里也有个直觉沈迟想亲他。 他平时浪言浪语从不离口,但本质上还是个小处男,从来没谈过恋爱,更不知道要怎么与人接吻。 好在沈迟也不会。 他只是在苏绽忍不住闭上眼的时候倾身向下,染着一点薄荷味儿的薄唇轻轻碰上他的嘴角。 少年的吻青涩毫无技巧,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总会带着说不出的小心翼翼。 生怕对方一碰就会跑开。 大概是察觉到苏绽对他的吻并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沈迟的胆子终于大了一些,停在嘴角处的薄唇动了动,挪回到正轨上来。 他开始吻苏绽的嘴唇。 薄唇压着舌尖,想要触碰却不敢,在唇瓣间来回试探,最终报复性地在苏绽的舌尖上咬了一口。 沈迟那时候就有点疯了。 凌晨的杨树道上,两个少年毫无征兆地接了他们的第一个吻。 苏绽根本不敢呼吸,不知道是因为窒息还是因为害羞,被沈迟松开的时候整张脸都是红的。冷风仍然在两人中间交替穿过,他这会儿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只用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看沈迟,刚对上沈迟的视线,就逃避似地躲开了。 沈迟没逃,低头看着他说:“你不想要英语卷子。”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问:“你想谈恋爱,是吗?” 苏绽的心跳终于平复了一些,他眼睛都不知道眨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沈迟看了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回味那个青涩的吻。 远处有钟楼的声音响起来,应该是十二点,钟秀秀给他们定的门禁时间到了。 苏绽擦着那点钟声咬牙切齿地说:“我,想,上,你!” 撂下这句狠话,他没有再看沈迟,转头就跑了。 这是他与沈迟来来往往的这些年里,第一次落荒而逃。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语数英三节大课,最后一节是钟秀秀的班会。 分组调座位,分析各科成绩,最后不忘夸一波联考排名,一中位列榜首。 钟秀秀说:“沈迟同学,排名全市第一。” 班里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都知道沈迟是学霸,周考月考下来也习惯了沈迟永远第一的排名,但市第一和年级第一还是有差别的。 用陈主任的话说:一中学子辛勤耕耘多少年才能培养出一个市第一啊!! 陆哲耐不住性子地回头看,却见沈迟的座位是空着的,他以为沈迟被哪科老师叫走了,敲敲苏绽的桌子问:“沈迟呢?” 苏绽睁开迷蒙的眼睛,眼下两个黑眼圈,嘴唇似乎有点儿肿,看起来像是熬了个通宵。 陆哲吓了一跳,刚要问他怎么了,就看见苏绽迷迷瞪瞪地朝沈迟的空位上看了一眼。 沈迟今天根本就没来学校。 第四节课下课,学生们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小休,只需要在周天晚上回来上自习就行了,乐观主义者通常会四舍五入,对外宣称自己放了两天的周末假。 苏绽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上了李叔的车。 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人,跟着苏淮生和林芮很多年,算是一路看着苏绽长大的。 苏绽小时候放了学都是叽叽喳喳地上车,现在高三了,话也少了。 “绽绽。”李叔主动说,“你爸爸说让我把你送到公司,他们中午要带你去吃饭。” “今天周六。”苏绽无意识地纠正。 “啊,是。”李叔笑了笑,这才意识到苏绽是在强调周六并非工作日。 很多人是没有双休的,李叔以前有,自从少爷上高中之后也被压榨了,他笑着逗苏绽:“那你去不去啊?” 苏绽抓起手机给林芮打了个电话,林芮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他们最近加班的原因。 “是在筹备巴黎的油画展,顺利的话你可以在寒假飞一趟法国。” 这是苏绽最向往的东西,心里已经在欢欣鼓舞,但表面上还要装成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不能被李叔给看出来。 苏绽扒着座椅让李叔送自己回家,给苏淮生发短信建议他自己点个外卖吃。 苏淮生和林芮不在家,家里也就没什么意思,保姆下班之后就只剩苏绽一个人了。 这注定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按照以前的习惯睡了个很饱的午觉,睡醒之后就拎着书包去书房刷题。 手摸到最上面一本题集,苏绽自己先顿了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它拿出来。 沈迟送的英语模拟真题,放学的时候被他从抽屉里翻出来的。 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竟然把这本书带回来了。古人说“睹物思人”有点儿道理,苏绽越过书包缝隙去看那本题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晚的一些画面。 沈迟陪他吹冷风压马路,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他忽然停下,开始假想抽屉里的情书。 他没有收到情书,惹毛了沈迟,被人给亲了。 沈迟好疯他好喜欢。 反正家里也没有别人。苏绽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就将那本英语题拿出来了,内页上有几个黑笔戳出来的痕迹。 或许沈迟原本打算在上面写字,但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苏绽心烦意乱地刷了两页题,昨晚的那一幕却怎么也挥不去,给沈迟发的消息始终没回,苏绽彻底坐不住,给钟秀秀打了电话,打听到沈迟现在的家庭住址。 椿城唯一一处城中村。 地方不太好找,苏绽没敢让李叔知道,跟林芮打了个招呼就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一阵冷风。 压了好几天的气温已经骤然降了下来,苏绽在路边拦的士的时候才意识到好像下雨了。 雨点七零八落地打在车窗上,苏绽一路侧首看着窗外,走的路越来越偏僻,他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沈迟,说:没错,我就是想和你谈恋爱。 的士扬长而去,留下一地泥泞的痕迹,苏绽一边躲雨,一边找对应的楼牌号。 这是一派很荒僻的旧楼区,楼层很低,脱落的墙皮在雨水里轻晃地摇动。 苏绽把外套地拉链拉到最顶端,挡着雨跑进一处无人看管的小区里。 楼层很低,车棚下面坐着一个目光呆滞的老头。 苏绽被那样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快步躲开,转过这一片楼区,终于找到了沈迟家地楼牌号。 他压根就没上楼。 飘零的碎雨里,一楼的院围里面一地湿泥,不断摇晃的窗户里有女人的哭喊声。 沈迟跪在地上拦沈国耀的皮带,求他别打妈和妹妹。 2015年11月(3) 沈国耀“啐”了一口,散着浑身酒味儿朝沈迟放狠话,“别惹你老子。” 他又偏头看了苏绽一眼,眼神中大有警告的意思,“你敢报警试试。” 说完这句话,他单手抱起在雨里哭闹的小姑娘,夹着孩子“噔噔”上了楼。 雨越下越大,女人的哭喊声好像听不见了。 苏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他以为这个年代早就没有家暴了呢。 强生惯养的小少爷被气得浑身发抖,有那么一个瞬间,苏绽几乎已经要按下通话键了,沈迟却攀过来碰他的手腕,他只好收了手机把沈迟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个没有播出去的电话就这样藏匿在了他的手机里,成为苏绽很多年的噩梦。 十一月的天,雨水已经遍布冷气,棉服被打湿之后显得格外笨重。 苏绽顾不上自己,把沈迟拉到车棚下面仔细看他的伤。 裹着旧棉袄的老头还在目不转睛地看。 沈迟嘴角肿了,应该是挨过沈国耀的巴掌,并且跟他爹打过一架。 苏绽又心疼又生气,气急败坏地问:“打不过你怎么不跑啊!” 沈迟坐在车棚边的石台上,任由苏绽替他解开领口的扣子看伤,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听见苏绽的这句话才罕见地笑了一下。 有点儿自嘲,但更多的是无奈。 很仓促地,苏绽发现自己竟然可以看懂沈迟这个笑的意思。 家里有个跑不了的母亲,楼下有个跑不了的妹妹,所以他也是跑不了的。 苏绽来得还算及时,沈迟背上挨了两下皮带,嘴角内侧破了点儿皮,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 湿透了的校服被苏绽好说歹说地劝着脱了下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和雨棚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雨点在塑料碰上弹跳的时候格外明显,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好像这个世界上就剩他们两个了。 苏绽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穿棉服的老头已经走了。 荒僻的城中村,老旧的居民楼,几乎漏雨的车棚。 两个淋了雨的少年坐在一起,是这条旧巷子里为数不多的鲜亮颜色。 苏绽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搓来搓去,像是冷,更多的是手足无措。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沈迟,他听见沈迟问自己:“现在还想跟我谈恋爱吗?” 一张清冷自持的少年带着一身碎败的伤,整个人像是浇碎在这场雨里一样,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揭开给苏绽看。 问他。 现在还想跟我谈恋爱吗。 苏绽眼前恍恍惚惚地闹出来很多个沈迟,没有拿到玻璃糖的沈迟,帮他搬教材的沈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沈迟,给他讲英语的沈迟。 秋风肆虐的杨树道上吻他的沈迟。 苏绽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篇课文,里面有一句: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学的时候不太明白,但现在他好像懂了。 “沈迟。”他站起来,隔着车棚里杂乱的尘土看沈迟,肯定道,“我很佩服你。” 他想起贾平凹的小桃树,想起爱情高于上帝的力量,他呼了口气,低头靠近沈迟。 少年的眼睛干净明亮,与人对视的时候总是带着灿烂的笑,眼睑的位置弯起一小块,在瞳孔里映出一点太阳光。 绽绽是个小太阳。 他看着沈迟,说:“也很喜欢你。” 沈迟静静地与他对视。 背后的雨声越发焦灼,漆漆的冷风从后腰的位置钻进来,他却不觉得冷。 他忽然想起钟秀秀扣了自己的语文答题卡,那上面有一句不该写的话。 有人拉了他一把。 苏绽俯下.身亲了他的下巴,让他“别怂”。 苏绽不让沈迟回家,带着人打车回了别墅。 保姆晚上不过来,打过一通电话,苏淮生和林芮估计也不回家。 苏绽给沈迟找了新的浴巾、睡衣,连拖鞋都是新的,他把人推进浴室,然后火速冲到卧室冲了个澡,又等了很久沈迟才洗完。 苏绽没太照顾过人,不然他此刻很有可能给沈迟递上一杯姜糖水容易着凉。 他就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沈迟坐过来,说:“这是我家。” 沈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楼梯的侧墙上挂满了西方画派的艺术画。整个建筑像是综合了各大美术流派的精华,杂乱中又添上一种“家”的温馨感。 穹窿吊顶,玻璃窗花,水晶宫灯,再到温软的家具,白色针织的布艺沙发。 沈迟似乎还在里面看到了新古典主义的影子。 苏绽说:“我爸妈都是国内有名的设计师,最近在筹备一个国外的画展,很忙。” 沈迟在他身边坐下,微微偏头看向他,少年刚洗过澡,发梢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打湿了T恤的领口。 他笑得很甜,身上没有一点儿少爷的架子,平和阳光的笑让沈迟有些恍惚。 他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苏绽,所以也知道苏绽说这些话不可能是为了炫富。 他听见苏绽说:“他们在国外读过书,思想很开放,知道我是同性恋。” “我有钱。”苏绽挪动了一下屁股,坐得离沈迟更近了一些,湿哒哒的头发蹭在沈迟的脖子上,有点儿痒,更多的是凉。 小猫一样蹭蹭他的鼻尖,苏绽说:“沈迟,等我们再长大一点,我就带你离开那里。” 沈迟的左手被苏绽抓住,空着的右手无措地在沙发布面上抓握了一下,白色的针织花纹留下一个小小的褶皱。 像他被苏绽就此揉皱的那颗心。 苏绽的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 困网,兜住两个人,和带着薄荷牙膏气的吻。 沈迟动了动,将自己的左手挣脱出来,目光重新落到楼梯的壁画上。 “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他说。 苏绽摇摇头,索性站起来,头发上的水珠在沈迟的T恤上留下一小串水痕。 这是他这一天第二次亲沈迟的下巴,小猫一样弓着背蹭了蹭,声音又绵又软:“在一起并不意味着等价交换。” 这天他们的交谈大概就停在这个地方。 再后来便是少年们青涩的交吻、摸索、试探。 沙发上的白色勾花被苏绽用后脑勺抵着,再后来是楼梯上的挂画,门廊尽头,城堡的内部,站在乐器前的女人。 卧室门被苏绽推开,他不可控制地软着脚向后倒,迎接他的是柔软的床垫,床垫上枕着沈迟的手。 沈迟比他高一些,胸肌和腹肌也比他发达,把他拥在床上亲吻的时候几乎能将他全部笼罩住。 苏绽手脚发软,后背上被亲出了一层汗,没开窗的屋子里只觉得窒息难受。 窒息也可能是因为沈迟在亲他。 他一开始只亲苏绽的嘴唇,后来试探着将舌头探进去,温软的脉络包庇整个口腔。 这是一场与昨夜全然不同的亲吻。 苏绽的脖子被咬得有些疼,他不肯认输,抱着沈迟的喉结来回啃,牵扯出来的银丝弄脏了两个人新换的衣领。 可是沈迟又叫他“绽绽”。 再后来天黑得一塌糊涂,没开灯的卧室模糊不清,他们仰面躺在床上,想英语题,想沈国耀,想苏绽伸出的那只手。 他们从来没有明确地谈过一次“我们搞对象吧”,只有沈迟感叹了一句:“我好像你的小白脸。” 高中生,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小孩儿,懂什么呢。 苏绽能分清楚0和1就不错了。 打篮球那个他调戏过沈迟一次,沈迟理都没理他,后来大概是某个恶补英语的晚上,他给沈迟发消息问能不能搞基,谁当0都可以。 沈迟直接把他删了,磨了好久才让人把自己给加回来。 现在他们并不纠结这个问题,苏绽意犹未尽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嘶”一声,又翻了个身面朝沈迟,在他的衣服上画出一条线。 凹进去又弹出来。 苏绽身上汗津津的,也不怕沈迟嫌弃,翻了个身趴在沈迟身上,不老实的手指在他衣摆最下方稍稍试探。 他抬头对沈迟笑了笑,问出了自己执着已久的问题:“给我摸摸腹肌行么?” 沈迟没说话,抬手撩起T恤下摆,直接脱了下来。 苏绽眼睛都亮了。 他抬手在沈迟的小腹上戳了两下,很有弹性,又很快把目标转移到了胸肌上,觉得那里比腹肌要软一些。 “好软!”他说。 沈迟不满地蹙了一下眉,想要纠正,见苏绽玩得正欢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孩儿。 小孩儿玩困了,趴在他的肚子上迷迷糊糊地叫他。 “沈迟。” “嗯?”沈迟低眼看他。 苏绽没说话,看样子像是快要睡着了,记忆迷迷糊糊飘到一个不知名的午后。 班里的同学都去吃饭了,他紧赶慢赶地刷完最后一套英语题,埋头一趴昏昏欲睡过去。 身边似乎有了点动静,他以为是齐思昂回来了,可等了很久都没听到齐思昂叫他。 他陷入到更深一层的睡眠里。 恍惚中有人靠近他,带着一些老旧的薄荷味。 碰了他的脸颊。 很柔软,薄荷味很浓,但不知道是什么。 “沈迟。”苏绽戳了戳他,在睡意朦胧中问。 “你是不是偷偷亲过我?” 钟秀秀 钟秀秀 钟秀秀三年前结婚,孩子的百岁宴办在城区一家酒店,请的人不多,大多都是知己好友。 苏绽开车载着沈迟,后座上还有个搭顺风车的齐思昂。 沈迟手上的石膏提前拆了,陆哲说他恢复得不错,右手可以动一动,但不能太用力,也不能替苏绽拿扭扭车。 苏绽说没事,让齐思昂拿。 车停下的时候沈迟和齐思昂最先下了门,等了几秒钟,却始终不见苏绽出来。 齐思昂性子急,抱着扭扭车过去敲敲车玻璃,“下车呀绽绽!” 车窗贴膜,看不清苏绽在墨迹什么,又等了十几秒才看到苏绽把车窗摇下来。 他穿的是一件很年轻干净的短袖T袖,外面罩了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衫,耳钉摘了,头发也洗得柔顺规整,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又温和。 齐思昂恍惚了一下,忽然觉得眼前的苏绽格外眼熟,跟C.joy bar里面见到的似乎不是一个人。 可他又在哪里见过呢? 他没想明白,却看到苏绽搭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一下,指尖泛白,似乎是有些紧张。 “要不”苏绽朝着齐思昂不好意思地笑笑,“要不我不进去了吧。” 沈迟就在一旁站着,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回头往车里看了一眼,没等到苏绽再开口,转身抬脚就走了。 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生气了,齐思昂拦了一下,又被他身上那股冷气儿给挡回来了。 齐思昂只好看向苏绽:“绽绽,学霸他” 苏绽抿唇,嘴角被他压得泛白,一颗牙齿不小心探出来,将唇肉咬得生疼。 他苦笑一声,最终还是受不了沈迟生气,下车关门一气呵成,快跑两步抓住沈迟没受伤的左手。 “迟哥别生气。”他很乖地说。 沈迟顿了一下,似乎并不明显,然后转了转手腕攥住了苏绽的小指。 这天有些热,也或许是因为紧张,总之苏绽的手汗津津的,被沈迟这么一拉,一下子冷热交替,竟让他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太惧怕与钟秀秀的会面,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把手从沈迟手里抽出来的冲动。 但沈迟仍然很用力地握着他,使得挣脱不了分毫。 回来了就别想再走了。 回来了也就走不了了。 他们到得早,陆哲还堵在路上,大厅里钟秀秀和丈夫正忙着给孩子拍照。 三十多岁的女人几乎没怎么变,从远处看还是很温和的样子,如果真要让苏绽分辨什么的话钟秀秀烫头发了。 小孩儿是一对龙凤胎,沈迟帮着齐思昂把两个扭扭车送上去,拉着苏绽一路向前走。 过道间是来往的人群,忙着上菜的服务生,以及来回跑跳的孩子。 苏绽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直到他被沈迟拉着站在钟秀秀面前,和七年前的故人再次面对面。 她的确没怎么变,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波浪卷儿很随意地束在脑后,穿着一件淡色的连衣裙。 但苏绽还是觉得她不一样了。 他想起沈迟的那句“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又想起钟秀秀当年嫌他睡得太丑,喉间禁不住一阵哽咽。 “钟秀秀” 这三个字叫出口,苏绽的眼泪掉了下来。 钟秀秀知道沈迟和齐思昂几个要来,听见这一声的时候正准备斥他们没大没小,抬头一看,却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苏绽一哭就红眼,连着鼻尖下巴一片粉,抽抽搭搭的样子看着像小孩儿。他今天特意穿得年轻简单,很有些上学时候的样子。 上学的时候惹眼,惹了学校里不少小姑娘递情书,没少给钟秀秀添麻烦。 可能也有这一层原因,钟秀秀一眼就把苏绽认出来了。 “绽绽?” 当年全班都这么喊他,以至于苏绽几个月前联系陈主任给林听办入学的时候还被叫了两声“绽绽”。 当老师的一开口,苏绽的情绪就彻底绷不住了。 当年沈国耀家暴,沈迟好几次都脸上带伤上学,陆哲和齐思昂几次三番要替沈迟出头,最后都被钟秀秀拦了下去。 苏绽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钟秀秀为了沈迟的事情跑了很多地方,找过沈国耀,联系过校领导,甚至辗转找过律师。 一家人的事,即便家暴性质恶劣,外人也总是很少有插上手的机会。 钟秀秀常常把沈迟带到自己家里留宿,女老师带着个男学生不好听,钟老头每次都是亲自开车去接。 就连那一年高考的时候 苏绽哽咽着闭上眼睛,就连那一年高考的时候,沈迟都是在钟秀秀家里住的。 几个大小伙子站在客厅里太显眼,钟老头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沈迟和老爷子打了个招呼,转头拉住苏绽的手腕,对钟秀秀说:“老师,我带他先进去。” 钟秀秀说了什么苏绽已经完全听不到了,等他反应过自己正在丢人的时候,包厢里的陆哲和齐思昂正坐在对面好整以暇地看他的热闹。 苏绽眼睛鼻子红成一片,既丢人又丢人,他第一反应是给自己挖个地缝,腰还没弯下去,迎面就被一块温热的毛巾盖住了。 擦他脸的人有些强势,一手按着毛巾,另一只手却压住了他的后脑勺,像是料定了他会挣扎似的。 苏绽有些不满地“嗯嗯”了两声,温热柔软的毛巾轻轻擦过他的脸,因为掉眼泪而哏住的情绪也就此淡化了些,苏绽终于反应过来摁住他脑袋的人是沈迟。 “嗯嗯”的声音瞬间变大了。 沈迟觉得擦得差不多了才把热毛巾拿开,苏绽的睫毛被那条毛巾打得湿漉漉的,眼皮上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眨眼的时候显得有些懵懂。 他回神之后第一时间去看沈迟刚才用来压他后脑勺的右手。 他有点着急,嚷嚷道:“你的手不能用力你不知道!?” 沈迟无所谓地挑了一下眉毛,顺手将用过的毛巾递给陆哲,被陆哲嫌弃地接了过去。 他站在苏绽面前抬起右手蜷了蜷手指,“我哪里用力了。” 苏绽眉毛一拧,几乎就要跟他炸毛,是齐思昂见状不对上赶着搅了个局,单纯地问:“绽绽你为什么一见到钟秀秀就哭了啊?” 他看看沈迟又看看陆哲,“你见到我们都没哭。”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苏绽原本要反抗沈迟的那句“你掐我掐得好疼就没说出口。” 齐思昂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不只陆哲,就连沈迟也看向了苏绽,似乎同样好奇他心里的那个不为人知的答案。 却见苏绽轻轻地张了一下嘴,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最终也没有把自己心里的原因说出来。 另外三个人没有一个看得懂他这个反应背后的含义,原因很简单。 他们都不知道苏绽这七年。 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包厢的门忽然被敲响了,钟秀秀安排好外面的客人,进来的时候还有带着些难以置信。 “真是绽绽回来了?”她问。 苏绽听见钟秀秀的声音就又开始红眼睛,勉强忍了忍,对沈迟说:“迟哥,你们能不能先出去?” 沈迟又开始习惯性地挑眉。 齐思昂这个没心眼儿的还想再起几句哄,被陆哲拉着出去了,碍眼的就只剩下沈迟。 苏绽沈迟不敢看钟秀秀,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吸了吸鼻子,视线落在沈迟的鞋子上,是很简单的帆布鞋,他们今天似乎都在有意地向学生时代的自己靠拢。 苏绽两手无意识地抠了一下,声音因为低头的动作而显得有些闷:“求你了迟哥” 沈迟没说话,但应该是和钟秀秀打了个招呼,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这家酒店里的空包厢很多,他们师生两个霸占了一间。 苏绽一直没有抬头,在寂静的屋子里低低地叫了一声,“钟秀秀” 钟秀秀很温和地应了一声,又轻轻地斥他:“叫‘老师’。” 苏绽抬起头来,还没有再张嘴,钟秀秀就走过来轻轻地顺他的头发。 沈迟和陆哲他们都不知道苏绽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他们都能看明白一点。 苏绽过得并不是很好。 一个人出去打拼,如果混得风生水起了还好,如果混得不好 如果混得有些不好,回来总归是想要像长辈诉苦的。 苏淮生和林芮已经过世多年了,在椿城还能让苏绽看作长辈的,就只剩一个钟秀秀了。 “绽绽。”钟秀秀一手搭在苏绽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在沈迟按过的头发上轻轻抚摸,她很温和地问,“回来了怎么不跟老师说一声呢?” 苏绽坐在椅子上,手脚都是僵硬麻木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余光里看见被陆哲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毛巾,索性一把抓过来擦眼泪。 毛巾已经凉了,盖在眼皮上的时候有轻微的刺激感。 钟秀秀轻轻地笑了一笑,逗小孩儿似地捏捏苏绽后颈的脖子,等手底的小孩儿哭得差不多的时候才终于开口。 “看来是想我了。”钟秀秀问,“是遇见了什么事,让你想回又回不来,能和老师说说吗?” 苏绽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总算是哭够了,眼角被他磨得通红一片,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终于抬头看向钟秀秀,点点头,鼻音很重地说:“能。” 北城的七年 从椿城往北700公里,有个叫北城的小城市。 纬度高,气候低,常年生长着温带针叶和落叶落叶植物。 地广,人少,交通不便。 苏绽在这里生活了七年。 初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他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身上却已经背上了巨额债务。 一开始舅舅说得很好:在这边跟在椿城一样,小听上学,你也在家里复习,明年可以继续参加高考,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们小孩子管。 不到三个月,债主找上门来,持刀威胁,苏绽把外婆挡在身后与他们对峙了近两个小时。 一直到警察来,舅舅和舅妈都没有出现。 那天苏绽就明白了,他不可能再去读书,舅舅也不可能替他还债。 小少爷开始挣钱。 做过服务员,刷过盘子,送过外卖,在酒吧里做过迎宾。 再后来舅舅舅妈出国,外婆被气得进了几次医院,林听一个人跑到机场闹着要找爸爸妈妈。 苏绽白天在波垦利街头卖画,一点一点填上苏淮生留下的那个窟窿,晚上就守在医院里陪外婆,揪着林听的耳朵告诉他“你爸妈不要你啦”。 他曾经不眠不休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但这一点他没告诉钟秀秀。 “外婆身体还好?”钟秀秀问他。 苏绽点点头,“还好,在椿城租了房子的,和我弟弟一起住。” 他的弟弟就是林听,这些年和他们祖孙相依为命的小孩儿,钟秀秀很快在记忆里把人找了出来,“啊”一声,“三班的那个男生,学籍还没转过来,是他吧?” 钟秀秀抬手比了比,“个子很高的。” 苏绽一直坚信是生活的重担把他压得没怎么长个儿,提起这个话题就来气,别别扭扭地“嗯”了声,“小东西人高马大的。” 钟秀秀忍不住笑了一声,揉揉苏绽的脑袋,很轻柔地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苏绽的视线飘向包厢的门,“沈迟不想让我走。” 他说完又觉得有些心虚,抿着嘴唇笑了笑,在老师面前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想走。” 钟秀秀是过来人,在一些事情上看得比他们要明白,沉默片刻,她问:“是为了沈迟才回来的吧。” 一语道破天机,苏绽愣了愣,脸很快就红了。 他过得很不容易,要还的钱太多,靠打零工一辈子都还不上,最后只能动卖画的主意。 他在艺考的时候遇见过一位老师,是央美的教授,很看好他,17年的报道季过后曾主动联系过苏绽,问他为什么没有被录取,是不是出国读书了。 苏绽坐在餐馆后厨的台阶上给教授回电话,很抱歉地说自己去不了了,并请求教授帮自己联系一个卖画的渠道。 教授挂断了电话,不再满意这个学生。 他说艺术不应该成为一地鸡毛的附属品。 苏绽一夜没睡,睁眼到天明,六点多的时候背上画架出门,在波垦利大街上摆地摊,一天只卖了350块。 他曾一度将艺术高高捧起,但他也必须跪着吃饭。 当天晚上,苏绽收到了一份邮件,教授将他上学时的画放进了论坛,一天被拍卖到六万块钱。 街头画家的身价由此翻了几倍。 那封邮件的末尾是教授留给苏绽的一句话寻门而入,破门而出。 自那以后,教授只通过邮件与苏绽往来,却再也没有问过他上学的事了。 想到从前的事,苏绽难得苦笑了一下,冲着钟秀秀眨眨眼睛。 “债还完了就会想些别的,今年夏天我陪外婆去做体检,碰到了班长。” “姜且?” 苏绽点点头,“姜且提到了沈迟。” “听说他现在做了律师,我当时挺高兴的,但是姜且又说”苏绽顿了顿,语气十分不自然,“又说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我想回来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滞涩,像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向别人吐露过心迹一样,细想也是,上面的外婆不能说,下面的弟弟也不能说,见了沈迟更不能叫苦。 能听他说这番话的,就只有一个钟秀秀了。 先前听苏绽说起自己这七年的时候还能忍,此时听他提到沈迟,钟秀秀竟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女性总是知性的。 钟秀秀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右手的戒指挑起了一小缕头发,很快散落下来,那一点泪渍也就消失不见了。 “你跟沈迟”钟秀秀说,“看着不像是和好了。” 苏绽嘿嘿笑了声,竟然没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棘手,怕沈迟能听见似的,悄悄凑到钟秀秀耳边说:“我还在追他!” 他的食指和中指交替捻了一下,说:“毕竟当年我走得那么突然,他怪我也是正常的。” 当年。 他们这一圈儿人最不能提的就是这个当年。 钟秀秀一直都没有问苏绽不告而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即便是听完了苏绽在,她也仍然没有开口。 苏绽和沈迟不一样,他心里憋不住事儿,如果是能说的,一定早就说了。 钟秀秀当年已经是成年人,又是他们的班主任,在一些事情上知道的会比沈迟和陆哲要多。 她拍拍苏绽的肩膀,“总之回来了就好,沈迟性格拗,你要多哄着他。有事就来找老师,老师帮你批评他。” 苏绽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狠狠点头。 偌大一座椿城,终于有一个能给他撑腰的人了! 这天一群人凑在钟秀秀这里搂席,搂完席围着钟秀秀逗小孩儿,逗完小孩儿送礼物,金锁、银锁、扭扭车 这一屋都是钟秀秀的学生,除了苏绽这一届下面还有两届,甚至还混进来两个在读的高中生。 学生都是来玩儿的,凡事送礼物的都被钟秀秀训了好一顿,金锁银锁全部退回去,但扭扭车留下了。 苏绽暗中戳了沈迟一把,絮絮叨叨的:“你看吧,我就说钟秀秀会喜欢扭扭车。” 沈迟无声地叹了口气,僵了一天的嘴角却总算露了点笑。 苏绽诧异地看他一眼,大概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好哄,不由地感叹姜还是老的辣,钟秀秀真是人生导师。 他笑起来,配着那件简单干净的T恤,像个年轻的小太阳。 齐思昂就坐在他们对面,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呆了呆,很快就想明白了:如果苏绽沿着原本的生活轨迹走下去,此刻就该是这个样子。 搂席搂到一半,沈迟被钟老头叫过去喝酒,一直喝到散席才回来。 当年沈迟时不时地被老头接到家里住,沈迟人虽然冷,但是却很懂事,钟老头自然很喜欢他,这些年把他当亲孙子一样看。 老头高兴,不知道给沈迟灌了多少酒,人回来的时候走路都打飘了。 苏绽赶紧上前将沈迟扶住,看着脸颊一片通红的人,忍不住问:“这是喝了多少啊?” 他们这一桌都是些年轻人,除了齐思昂不开车,其余人都没动酒。 沈迟酒量一般,两口Death in the afternoon就能喝到断片儿,就不要指望他现在能保持什么清醒了。 陆哲过来搭了把手,看看沈迟,对苏绽说:“要不你们先走吧,他再待一会儿说不定要闹。” 苏绽心想不至于吧,猛地想起C.joy bar那一晚,心里顿时觉得没底,生怕沈迟会像那晚一样强吻自己,一个机灵,火速把醉醺醺的人揽到自己怀里。 “那我们就先走了。” 齐思昂正在和同校的两个女生聊天,听见声音扭过头来,“绽绽,你们还是捎我回去吧?” 眼镜下面的眼睛眯了眯,嘿嘿说:“喝酒了,开不了车。” 苏绽心想你也没车,为了不在女生面前揭他的老底,只好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仰着下巴对齐思昂说:“那你出去的时候跟钟秀秀打个招呼,我们在停车场等你,你快点儿啊。” 怂蛋自己不敢见钟秀秀,生怕再掉眼泪,交代完齐思昂就拖着沈迟出去了。 直梯下到一楼,沈迟忽然抬手将苏绽甩开了,苏绽眨眨眼睛,委屈巴巴地问:“迟哥你怎么啦?” 沈迟浑身都是酒味儿,微微皱起的眉心和眯起来的眼睛都在昭示着他的不满,他摇摇晃晃走出电梯,在大厅的侧门顿了顿,见苏绽没有跟上来,还在原地等了几秒。 直到苏绽走到他身边,才听到他嘟囔着说了一个字:“疼。” 苏绽被他说得一个精神,下意识地看向沈迟的胳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抓的是他的右手。 从包厢坐电梯下到一楼,他应该忍了有一会儿了。 苏绽一阵懊恼,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你不是说不疼了吗?” 沈迟没吭声,苏绽抿抿唇,觉得自己就多嘴问这一句。 钟秀秀总说苏绽是个孩子脾气,其实沈迟才是那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还等着苏绽主动发现他不舒服呢。 转念一想,这是不是钟秀秀说的该哄的时候了? 帮沈迟拉开车门坐到后座,苏绽从另一侧上车,却没有坐到副驾驶,而是贴着沈迟坐了过来。 干净的小男生凑在身边浪里浪气地问:“迟哥,喝醉了想不想干我?” 那是凶宅 那是凶宅 苏绽以前住在椿城鸾平山,靠近郊区,离城区却又很近,上学有李叔接送,半小时车可以开一个来回。 鸾平山下是富人的别墅区。 沈迟至今还记得那栋别墅,透光的彩色玻璃,精巧的实木楼梯,满墙的艺术画,窗明几净的房间。 他们在那栋别墅里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打手.枪,第一次说“我喜欢你”。 苏绽离开以后,沈迟曾经在鸾平山等了很多个夜晚,翻墙进过一次别墅区,被保安抓过一次现行,后来才打听到那栋别墅早就没有人住了。 搬到哪儿了? 没有人知道。 苏绽就此消失,足足七年杳无音讯。 沈迟沉默的时候总是能将时间无限拉长,苏绽在寂静中想到这种可能,撑起身子来问他:“你去别墅找我啦?” 沈迟没否认,轻轻地“嗯”了一声,在床边坐下和他重提旧事。 他知道苏绽这几年都没什么钱,不由地也想到一种可能,问:“别墅是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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