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人在高架路上?这条路上满是监控探头,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却没有路警赶来。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高架路、暴风雨、黑影和这辆迈巴赫。 “简单地说,就是你的血统跟别人不太一样。”沉默了很久,男人给出了这个不太靠谱的解释。 “不要好像世界末日一样,血统不一样也不是多么丢人的事,你爹我血统也跟人不一样,没有我遗传你,你就很正常了。” 男人抓了抓头,“算了,先别说这个,以后有时间慢慢给你解释……其实出国也蛮好的,但是记得不要申请一家叫卡塞尔的学院,那学院里都是一群疯子。” “我说你后爹会把家产留给你么?你可要千万看着他,别让他在外面包二奶……到时候就有人跟你抢家产了。”男人认真地说。 “你看过《印第安纳·琼斯》么?里面教授和他儿子很赞!我一生的梦想就是那样,老爸在前面开车,儿子在后面驾着机关枪扫射!” 真的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时候他还能话痨,还有点眉飞色舞起来。 他们狂奔了十几分钟,按时速算已经跑了四十多公里。黑影们没有追上来,水银般的灯光也看不见了,楚子航狂跳的心率慢慢恢复正常,这世界上总不会有什么人跑得和极速的迈巴赫一样快吧?他们应该已经把那些黑影甩了四十公里之远。 “现在去哪里?”楚子航问。 “不知道,他们还在……还没走……因为雨还没有停,要找到出口。”男人依然踩死了油门狂奔。楚子航看得出,他的紧张一点都没有缓解。 雨还没有停?什么意思?雨和那些黑影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航头痛欲裂。 路旁一闪而过的减速标志上显示前方一公里是收费站,亮白的灯光从一片漆黑中浮现。男人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应该到正常区域了。过了收费站你就下车走,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搭个便车送你回去,让你那爸爸给人一点钱就好了。”男人摸了几张钞票在手里准备付过路费,又伸手把嵌在车门里的刀拔了下来。 “你去哪里?”楚子航问。 “他们会追着我。”男人说,“别担心,你老爹真的很能的,还有这台车,900万的迈巴赫,不是闹着玩的,我跑得比他们快。” 什么时候了,还在炫耀自己的车?楚子航无语地看着男人。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男人笑,“不过真的没事,我还要去参加你的家长会呢。放心吧……儿子。” 迈巴赫没有减速,收费站越来越近,炽烈的白光让人觉得温暖,像是夜行人在迷雾中看见了旅社屋檐下的油灯,不由得加快脚步,到了那里就能放下一切不安。楚子航和男人都热切地望向前方。 车猛地减速,刹车片刺耳地嘶叫着。 “不……不对!”男人嘶哑地说。 楚子航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前方的灯光透出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庄严和宏大,就像是……朝圣的人迈向神堂。 对的!那种渴望接近的心情不是在海里看见灯塔,而是虔诚的拜谒神的感觉!所以急欲亲近,急欲亲近神的光辉。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在他看见那灯光之前。 他们停下了,可灯光却向他们逼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丝丝缕缕的白光。 楚子航听见了马嘶声,他觉得那是幻觉。虽然很像马嘶声,可如果真的认可了那是马嘶声,那匹马该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它的吼声沉雄,像是把雷含在嘴里吼叫,它的鼻孔里射出电光来。 “要听老爹的话,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靠得太近。”男人扭头看着楚子航,“就像是小时候我带你放风筝。” 风筝从不会离开放风筝的人很远,因为之间连着风筝线。远离的那一刻,是风筝线断掉的时候。 楚子航点了点头。 “系好安全带!”男人全力踩下油门。 迈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冲了出去,冲向白光,直撞上去。水雾被斩开,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着…… 他的世界观崩塌了,以前他所相信的一切完全破灭,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白色光芒中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它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毛皮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辉光,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是轮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抠着地面,坚硬的路面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马脸上戴着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就喷出电光的细屑。 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洒在上面,甲胄像蒙着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了周围。 北欧神话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奥丁! 楚子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他的故事。现在他来了,一如传说中,骑着八足骏马Sleipnir,提着由世界树树枝制成的长枪Gungnir,穿着暗金色的甲胄,披着暗蓝色的风氅,独目! 他本该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画里! 迈巴赫轰然撞了上去,Sleipnir嘶吼着,四枚前蹄扬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过来阻挡在奥丁的面前,冲击在迈巴赫的正面。楚子航完全看不见前面了,迎面而来的仿佛是一条瀑布。迈巴赫巨大的动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车辆报警,安全气囊弹出,这样才让楚子航的颈椎没有瞬间断掉。 水流把迈巴赫推了出去。Sleipnir八足缓缓跪地停住,奥丁把Gungnir插进湿润的沥青路面,以神马为御座。成群的黑影从奥丁的身后走了出来,像是一群要行弥撒的牧师,他们围绕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一模一样的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迈巴赫被彻底地包围了。看起来神明的战术也和人类类似。 “下车。”男人低声说。 楚子航迈动双腿,机械地跟着男人下车,和男人并肩站在雪亮的前大灯中,男人一手提着长刀,一手伸过来挽着楚子航。 “不要怕……虽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没用的。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错过机会。睁大眼睛!” 楚子航紧紧地握住男人的手,他从未觉得男人有这么高大,山一样不可撼动。天上地下都是雨,雨之外是无边的黑暗。脚下是宽阔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汇集在这片空间里,雨流和雨流之间并排挨着,没有空隙。 “你竟然敢撞向神的御座!”雨里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 “我是个司机,开车开得太多难免手滑。”男人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可以,交给你们没问题。” 他摸了摸楚子航的头,“去把后备箱的箱子拿出来,黑色的,上面有个银色的标记。” 后备箱里果然有一只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坚韧,上面是一块银色的铭牌,刻着一株茂盛生长的世界树。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给男人,男人掂了掂,仍旧交给楚子航,看着奥丁,“我准备好了。” “那么,人类!觐见吧!”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听话,但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男人凑在楚子航的耳边低声说,“记得,不要离开我,却也不要靠得太近。但我说‘跑’的时候,你就要往车这边跑,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嗯!”楚子航颤抖着。 黑影们围了上来,裹着男人和楚子航前进,他们交头接耳窃窃低语,用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楚子航一句都听不懂,但脑海里那些蛇一样的线条正在苏醒,变幻无穷。忽然间他听懂了,那些透着渴望的亡者之音: “人类啊……” “又见到人类了……” “那孩子的血统……” “让人垂涎的鲜肉啊……” “口渴……” 楚子航捂住耳朵,惊恐地四顾。那些影子的脸都是一样的,都没有表情,可每张脸上都写着太多太多的往事。 “你听到的,我也听到了。别怕,老爹在你身边。”男人低声说。 男人站住了,距离奥丁大约一百米,距离背后的迈巴赫也是一百米,恰好在中间的位置。雨水不停地冲刷着他手中的长刀。 “我觉得即便把东西给你,你也不会放我们走。”男人说。 他劈开双腿,湿透的长裤被冷风吹得飒飒地飘动,如一个街面上的流氓那么拉风。但是在神一样的东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气? “我将许诺你们生命。”奥丁说,“神,从不对凡人撒谎。” “变得像这些死人一样?”男人用拇指指着周围的黑影。 “不,你们的血统远比他们优秀,你们会更加强大。” “没得商量?” “凡是到过这国的人,便能再回归这国,因此来到这里的人必须每个都是神的仆人。” “儿子,他们说你在市队里是中锋,很擅长突防?”男人凑近楚子航耳边。 楚子航紧张地点头。 “谈判破裂了,”男人说,“把箱子给我。” 他接过箱子,轻轻抚摸楚子航的头,“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屁股上,咆哮,“跑!” 楚子航想都没想,发疯一样掉头往车的方向跑。已经很长时间了,这男人说的话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这个雨夜他握着男人温暖的手,忽然又变成了依赖父亲的孩子。 男人把手提箱扔向奥丁,仿佛是吸引恶狼的鲜肉,半数影子拥向手提箱,半数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他们的形体因为速度而扭曲,像是从地上跃起的长蛇,男人跟着楚子航一起往回跑,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所以他没有楚子航跑得快,两人一点点拉开了距离。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来越远,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转,长刀带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溅开成圆。 楚子航听见后面有可怕的声音追了上来,血液从伤口里涌出的声音,骨骼在刀锋下断裂的声音,混在暴风雨里。 他居然听见影子们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烧起来了”……绝望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哀嚎。 浓腥却没有温度的血液溅在他背后,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终在他背后,他鼓足勇气扭头看了一眼,男人狮子般挥刀,一个又一个影子在刀光中裂开。 透明的气幕在雨中张开,男人在喉咙深处爆出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语一样来自浩瀚远古。 气幕笼罩到的地方,时间的流动慢了下来,似乎风和雨都变得黏稠了,黑影们也慢了下来,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电影。只有男人自己没有受到影响,他返身挥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脚下缓慢地溅起,影子们浓腥的黑血缓慢地溢出,都暂时地悬停在空气里,仿佛浓墨漂浮在水中。墨色里男人的刀光就像银色的飞燕。 楚子航从未想到一个男人会这么威风,而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他终于扑进了车里,扭头冲着雨幕中大喊,“爸爸!” 忽然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风筝线断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间的风筝线,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他只有隔很久才会见到男人,但始终有一根线在他和男人之间。可现在这根线断了。 男人没有跟他一起往回跑。摆脱这群黑影之后男人已经折返,奔向了奥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经反扑回来了,男人的领域也扩张到笼罩了所有人。但奥丁没有慢下来,他拔出Gungnir,击出,闪电流窜。一瞬之间无数次刺击,这支神话里永远会命中目标的长枪,它的每一记突刺都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线围绕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击,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闪避,挥着刀旋转,踩着黑影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向着神的头颅! 他背上忽然涌出鲜血,他坠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闪过的“流星”仿佛萤火虫回旋飞行,从背后击中了他。奥丁收回了Gungnir,黑影们步步逼近男人。 “儿子!开车走!”男人猛地回头对楚子航吼叫,他浑身蒸腾起浓郁的、血红色的雾气。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只是要把包围他们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边去,他用自己为诱饵。 “要听话!记得你答应我的事。”男人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奥丁,却是在对楚子航说话,“如果我死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们才有再见的日子。”男人活动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这里,老爹还有一些大招用不出来啊。” “那台车很棒的,九百万的货色,他妈的花了那么多钱的东西,神都挡不住!” 楚子航对着没有钥匙的中控台,他明白了男人刚才跟他炫耀的是什么,这台车有三个人可以唤醒引擎,第三个是他。 “启动。”他说。 引擎咆哮。 “做得好极了,儿子!”男人举刀,声如雷霆。 楚子航倒挡起步,车飞速后退,男人偷偷教过他开车,用的就是这台迈巴赫,他们曾打开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迈巴赫撞击在一层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转的风拍在车身上,四周水壁挤压过来,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达到了最大功率,却无法推动车身离开这里。 “嘿!神!芝麻开门啦!”男人咆哮着把长刀掷向八足骏马的马头,Gungnir再次击出,男人跃起,被无数金色流星包围。 水壁的力量瞬间减弱,迈巴赫咆哮着冲破了它,没入浓浓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机械地驾着车飞奔在雨中,车内音响不知何时又开了,女儿在和父亲对唱: 女儿,亲爱的女儿,我给你的安排并没错, 我把你嫁给豪门的儿子, 一旦我老去,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还小,但他在长大。 他忽然听懂了这首歌。 这就是男人要留给他的话。他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门,因为男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把握。男人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将来有所依靠。 这是个永远生活在双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数的时候凶猛凌厉,在多数人眼里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凶猛凌厉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给儿子,于是他只能以司机的面目出现,偷空接儿子放学,他能做到的仅限于此。许多次他开着这辆迈巴赫等在校门外,可是看见那辆奔驰S500开进来了就缩缩头离开,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有了依靠,然后他远远地逃离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 现在楚子航已经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是死? 是终点,是永诀,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觉不到的温度,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楚子航猛踩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停在雨幕中,横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他打开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仿佛全世界的雨都从那个天窗里灌进来,坚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脸上,可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耳边穿插回放着男人的声音和那首歌。 “启动!启动!”他忽然对着中控台大吼。 引擎发出低沉无力的声音,这台车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没法开动。 楚子航撞开车门扑了下去,逆着风雨狂奔。此刻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个男人了。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什么答应男人的话,他都抛在脑后了,他疯了,不怕黑影不怕奥丁也不怕Gungnir,他要去找那个男人。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迈巴赫的车顶上望着他远去,双眼闪动着淡淡的金色,哼唱着那支爱尔兰民歌。 2004年7月3日,0407号台风“蒲公英”在这座城市登陆,暴雨,十级大风,城里放了三天的假。 对于这座滨海城市里的人们来说,台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没有人慌乱,反而是高高兴兴地在家享受意外的三天假期。台风天没法出门,全家人就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综艺节目,父母正好借机弥补一下平时没空陪孩子的遗憾。 当然台风过境肯定会造成一些麻烦,譬如高架路虽然被及时封闭了,但依然有些司机把车开了上去。最后风速大到他们不敢开了,警车也没法上去接他们,只好通过手机让他们靠着路边护栏停下,把车窗关死,在暴风雨里硬熬一夜。多亏这种措施,没有车被飓风掀翻,只是车漆都在护栏上磨花了,发动机也进水了。一早风速降了,拖车就开上高架路一辆辆地往外拖。每个被救下来的人都狂喜,车坏了没什么,有保险赔,死里逃生什么都好,下了高架路就跟守在那里的亲人拥抱,年轻人们热吻,大爷大妈老泪涟涟,好不感人的场面。 最后守在出口的人一家家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男孩。他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站在人群后面,盯着每一辆被拖下来的车看。他好像要冻僵了,嘴唇发紫,微微颤抖,可一直没动。最后所有拖车也都集合了就要撤离的时候,男孩走到负责的警察身边问:“没有了么?” “没有了,”警察说,“没找到你家里人?别担心,高架路上的人我们都救出来了,没人受伤,没遇上肯定是错过了。回家看看吧。” 男孩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微弱的东西最终熄灭了。沉默很久之后,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不说话。 警察看不见男孩的脸,觉得他是在哭,于是想上去拍拍他肩膀安慰几句,一个男孩子,就算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犯不着哭嘛,有困难找警察…… 但他忽然止步了……他不敢走上前去,他清楚地看见男孩撑在地上的双手十指弯曲成爪,深深地抓进沥青路面里。他来不及想何以一个中学男生有这样可怖的力量,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瘦削身体里爆发出的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2010年7月12日夜,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细雨绵绵。 南非世界杯决赛,西班牙对荷兰,街上空荡荡的,红绿灯孤单地来回变化。整座城市的人都聚在不同的电视机前,喝着啤酒,大喊好球臭球。 楚子航平躺在黑暗里,双手交叠在胸口,盯着屋顶的珐琅吊灯。隔壁传来妈妈和闺蜜们的尖叫,大概是进球了。她们已经干掉一箱啤酒了,再这么喝下去,这组漂亮怪阿姨就会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不过也没什么,随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 今晚妈妈已经喝过牛奶了。 楚子航在背他的日记,他的日记不写在纸上也不写在电子文档里,而是写在大脑里。里面有很多的画面,一帧帧地过,有的是他骑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驾驾驾”;有的是男人给他买的唯一一件值钱玩具,一套轨道火车;还有就是那个男人自评人生里最拉风的画面,两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弑神的刀……每晚睡前,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回想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脑科学导论”的教员富山雅史说,人的记忆很靠不住,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过去的事情就像是画在沙地上的画,时间流逝,沙被风吹走,记忆模糊,最后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无法分辨。富山雅史说这其实是人的自我保护功能,试想你能记住过去的每个细节,永志不忘,那么一生里最令你悲伤、疼痛、哀愁的画面就会不断地折磨你,你总也不能从过去的坏状态里走出来。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个男人会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爸爸,又下雨啊。”回忆完最后一个画面,楚子航轻声说。 雨劈里啪啦打在窗上,他缓缓阖上眼睛,睡着了。 第一幕 生日蛋糕就是青春的墓碑 Birthday Cake is the Grave of Youth 其实生日什么的对路明非无所谓。谁会记得?叔叔婶婶?别开玩笑了。爹娘?那是相当不靠谱。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真的关心他路明非向着猥琐大叔的未来又前进了一步? 没有人一起庆祝的生日只是寻常的一天,这样的一天他已经过得很多了。 早起就听见蝉玩命地叫,阳光灿烂得有点毒,屋里闷得好像是《西游记》里妖怪蒸大胖和尚的蒸笼。 路明非打着一把“我踏月色而来”的纸扇子——这句话让他感觉自己好似一枚淫贼——在笔记本上键入网址“www.i-cassell-you.com”。 用户名“Ricardo.M.Lu”,按日期变动的密码加上密保U盘认证,回车键一敲,界面刷新为“卡塞尔学院假期日常报告表”,墨绿色界面,线条简洁的细框,一眼看不过来的按钮。路明非从大裤衩的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本,按上面记的流程开始一项项处理。 “是否监测到未知龙类?” 路明非勾选“否”,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就有龙类四处乱跑?回国过暑假就是回到现实世界,跟爬行类彻底断了联系。 “是否使用言灵?” 还是“否”,三峡水库那一战之后,所有言灵能力又都失去了。那可是豁出四分之一的命换来的,结果居然只能用一次,还没有售后服务。路鸣泽就是个奸商。 “身体状况是否异常?” “是否有发现疑似炼金设备?” 否否否否否……路明非的大一暑假,他这是在做日常。 “日常”是卡塞尔学院的校规。寒暑假期间,学生每天都要在线报告。教授们会给日常报告打分,好的报告会提升绩点,谎报则等于考试作弊。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们的暑假作业,暑假作业就是老师留来骚扰你假期快乐生活的老鼠屎,为了保持他们的存在感。可这种存在感就像你吃完正餐终于等到上甜点了,有人偏要往里面洒两滴芥末油……但是对路明非就读的卡塞尔学院来说,“日常”绝对必要,因为他们有一群绝对特殊的学生。 Cassell College,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五大湖区的私立、贵族、精英院校。这些形容词都不能准确表述这个学院,它是个怪物和疯子的乐园。 “龙族”混血种的学院。 教授们笃信“龙”曾作为智慧种族统治世界。如此进化论就被改写了,人类不再是进化树上唯一的顶峰,在哺乳类进化出人类之前,爬行类中就曾出现顶级的智慧生物“龙族”。这段历史在人类崛起之后湮没,只鳞片爪地存在于上古神话中。但龙族的式微并不代表灭亡,代表最神圣血统的龙王们只是沉睡,终将再次苏醒。可想而知,他们不会试图加入联合国,和人类共同构建美好家园什么的,而是意图复兴爬行类的神权时代。 他们有这个能力,因为他们绝非骑士小说里只会笨拙地飞翔、傻乎乎喷火的怪物,他们掌握有名为“炼金”的神秘技术,和名为“言灵”的圣言能力,这种能力甚至能让他们改变物理规则。 绝大多数人类认为“龙”只是神话传说,因为某个群体一直在抹去龙真实存在的证据,就是所谓的“混血种”。人和龙的混血种,拥有人类内心和龙类的能力,他们保守着龙族的秘密,也承担着守卫者的职责。卡塞尔学院培养最优秀的混血种,输送到世界各地,预防龙王们的苏醒,必要时制订屠龙计划,把那些死性不改的龙王打回长眠中。 路明非同学原本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受唯物主义教育,三观超正,虽然偶尔胡思乱想,却从没想过“龙”这种怪力乱神之事真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但是卡塞尔学院居然千里迢迢来录取他,对他的血统赞不绝口。 学院课程非常坑爹,教科书更加扯淡,比日本新版历史教科书还要扯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人类不是和大自然搏斗了上百万年才渐渐学会使用工具和火的,而是龙类教会了仆从们这些技能;匈奴王阿提拉是个龙类,所以他超强,一直打到罗马没人挡得住;中国皇帝称自己是龙种不是瞎吹牛,因为上溯到三皇五帝的时候,能当领袖的有识之士确实都是龙族混血种…… 路明非上了该学院的课后想,大概所有历史事件都跟龙族相关吧?没准跟周星驰版《鹿鼎记》里说的那样,大清朝真的是被红花会斩了龙脉,所以才亡的。 都是人龙混血,因此学院里天才满地走,精英贱如狗。但凡天才精英都有惊世骇俗的一面,若不强化纪律严肃管理,任他们发起疯来,后果不堪设想。跟这些混血种比起来,奥特曼、皮卡丘乃至于变形金刚也未必就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而暑假期间这些家伙可是跟普通人似的活在人群里,但凡某人不小心爆出“言灵”能力…… 这方面确实有过惨痛的教训。 好在学院高层并非什么优雅但没用的文化人。组建学院之前,屠龙者的组织被称作“龙血秘党”。敢自称为“党”的都是些腹黑分子,绝非善茬,没点儿铁腕何以服众?于是校长昂热断然祭出“日常报告”的杀手锏。虽然学生们怨声载道,不过确有成效,需要学院出面善后的意外事件少了80%之多。当然,绝对避免是不可能的,去年还有某个人英雄主义的学员,偷带学院的炼金设备外出,盗挖埃及“国王谷”中隐秘的龙墓,惊醒了即将“破茧”的龙类,乃至逾期不返校,展开千里追杀,乘坐星空联盟班机从开罗杀到伊斯坦布尔杀到纽约杀到开普敦,最后动用炼金飞弹射击龙类乘坐的水上飞机时,击落五角大楼试飞中的新型隐身无人机……此事件被美国隐形飞机工业解读为“敌对方已经掌握探测我们的一切技巧,这次击落是明显的示威”,从而放弃现有研究,全情投入“外太空打击”的航天飞机项目。 该名学生被校董会严厉处罚,但路明非得说,在卡塞尔学院,学生的行为逻辑就是如此的,为了屠龙不择手段,怪只怪那飞机好死不死非要那个时候从师兄的飞弹轨迹上切过。 “明非!不要一大早起来就玩电脑!下去买一袋广东香肠和一把小葱,顺带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新的邮包寄来!”婶婶的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20厘米的承重墙,震得路明非直发懵,真是魔音穿脑。 “哦哦,马上好马上好!”路明非赶紧站起来。 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国工作,再没回来,一直把他“寄存”在叔叔婶婶家。一直到他入读卡塞尔学院,才知道父母都是荣誉校友,为了屠龙事业奔波世界各地,实在没空管他这熊孩子。好在因此路明非被卡塞尔学院另眼相看,血统阶级被定为“S”——学院唯一的“S”级学员,独享数万美元的奖学金。虽说目前还没有看出有什么过人之处……换而言之就是学院里人人都有言灵能力就他没有……但是也可以解释为他性格低调含蓄什么的…… 他在叔叔婶婶家吃了几年的瘪,终于扬眉吐气了,暑假是他衣锦还乡的好时候! 如今他不再是那个熊孩子了,第一学期的实践课,他就在三峡水库把龙族四大君主中的“青铜与火之王”一刀扎爆……虽然有点作弊之嫌。 相比起来那张额度十万美元的信用卡兼学生证就算不得什么了,都是拯救世界的人了,还谈钱那种庸俗的东西? 他如今还是有车的人。打赌赢了一辆布加迪威龙……不过第一次开就给撞瘪了,至今没钱送去修。 还是有老大的人了。他加入了学生会,拜在主席恺撒·加图索麾下。恺撒兄别无优点极少,唯有三点,一则能打,双手改造版“沙漠之鹰”搭配言灵“镰鼬”,硬是击伤过龙王康斯坦丁;二则钱多,路明非的布加迪就是从他那里赢来的;三则够豪气,每年生日都挥洒万金在游泳池边开泳装香槟酒会。恺撒兄这辈子能看得入眼的没几人,却当着学生会所有干部的面拍着路明非的肩膀说,“今年有路明非加入是招新的最大成果!”接下来的话是,“就算他一无是处,我也不会允许唯一的‘S’级落入楚子航的狮心会手里!” 多给面子啊!路明非能不骄傲么?这背景这身份,毫无弱点了呀! 飞机越过白令海峡回国,一路上路明非都在练习微笑。无论叔叔婶婶怎么夸奖自己,都要淡定地微笑,不能乐呵呵地咧嘴露出牙花子,这样才符合卡塞尔的贵族风格。邻座只见这熊孩子微微一笑,随即收敛,又微微一笑,随即又收敛,来回往复,如练神功,一路心惊胆战。 可他一脚踏进叔叔家的门,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客厅餐桌上的一堆萝卜条儿,叔叔婶婶正挥汗如雨地腌萝卜干儿,一派热火朝天。 “明非回来了?正好正好,给我去买半斤大盐!”婶婶看见路明非万分欣喜。 “哦哦。”路明非习惯性地把行李搁下,接过两块五零钱转身就下楼。 出了门才他反应过来。奶奶的!如今他也算半个成功人士了,买大盐这活儿还要他亲自去做?他这贵手不该只用于拯救世界么? 买盐回来帮婶婶切萝卜,正准备含蓄地讲讲一年来的美国见闻,婶婶先发话了,“明非啊,我来问问你……” 此刻路明非还没有意识到这是程咬金要发三板斧的前兆。 “你去美国一年啦,攒了点奖学金了么?” 第一斧,路明非瞬间石化。他被击中了罩门。从账面上说,他是有钱人,但学院的规矩很大,必须通过各项测验、按时交论文、成绩优秀才能领取奖学金。而路明非除一门实践课外,各科都惨不忍睹。十二个月只兑现了四个月的奖学金,现在信用卡还透支了几千块……他的气焰有些跌落,下意识地切萝卜卖力起来。 “人家都说美国女孩子很开放啊,你找到女朋友了么?”第二斧如影随形。 路明非的脑袋“嗖”地耷拉下去。这个问题就真伤人心了,咋说呢?他心里总是一隐一现的那个人影是……总不能坦白说“我觉得我家老大的女朋友诺诺蛮好,对我也蛮仗义,不过看起来我有点像癞蛤蟆,我仰望天鹅,至今光棍。” “见到你爸妈了么?”终极必杀技。 路明非连他俩的模样都快忘光了。整整一年里,他只收到两封来自母亲乔薇尼的信。甚至入学时填“紧急联系人”,他也只能写成叔叔婶婶。他拉风的爹娘,潇洒的爹娘,忙碌的爹娘,据说深爱路明非的爹娘,正忙于某项对抗龙族拯救世界的大业,没空回来看他。 他们在路明非的心里久远得像是神话。 “我爱你”这话不能总是拜托别人来说吧?在信里写了一千遍,有朝一日总还是要亲口说出来的。路明非很想有一天爹妈能够证明一下自己的诚意,来点给力的,比如忽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拎着旅行箱,站在火车的蒸汽或者机尾的气流中,默默地注视自家的熊孩子,声音微颤地说:“你……长这么大啦?” 对吧?这才带感嘛!这才能叫人忍住蹲地哇哇大哭的冲动,淡淡地说一句:“你们回来啦。” 来嘛!英雄!证明给你们生的衰仔看,你们会为了见他一面说句煽情的“我爱你”而飞越千山万水的! 但迄今为止爹妈对于路明非而言,只是信尾的落款、修辞学上的定义和校友录上华丽的两个名字:路麟城、乔薇尼。 路明非没音儿了,切萝卜的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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