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湿黏的棉花。 “怎么还醒着?”外面的人自言自语。 那声音很陌生,叶娇仔细回想,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 是闯进来行窃的贼吗?这可是京兆府司户参军的家,哪个贼会不长眼偷到官员家里? “无妨,”另一个声音道,“就算醒着也动不了。” 叶娇的心沉下去。 这个声音她知道,正是她的姐夫,京兆府司户参军钱友恭。 不怪这贼大胆,是有人愿意引狼入室。 窗子被推开,外面的人翻入室内。 他小心翼翼走进来,口中发出“嘘嘘”的声音,贴近床榻,轻声道:“小娘子莫怕,整个平康坊都知道,我手上不用蛮力,绝不让小娘子疼痛。” 平康坊,京都妓院欢场最多的地方。 严从效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不是没想过正大光明提亲,但那条路显然走不通。 既然安国公府的人看不起他,就休怪他使出非常手段。 严从效探出手指捏紧薄被,轻轻一掀,模模糊糊间,床上似乎躺着个人。他迫不及待就要去抱,却只抱到一团被褥。 怎么回事? 明明在外面听到屋里有人啊。 严从效疑惑地起身,身子还未站直,忽然床底有动静传来。 “咚”地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打在他的腿骨上。严从效尖叫一声低头,见床底滚出一个人。 叶娇穿着白色的寝衣,虽然长衣长裤,却能看到曼妙的身形。 她腿脚无力难以起身,手握短棍从床底出来,迅速向门口爬去。 严从效痛呼着抱住脚踝,又惊又怒间蜷缩身体,指着叶娇道:“你,你到哪里去?” 叶娇回头,又给了他一棍子。 她好恨自己没有带上匕首或者刀剑,棍子只能打断腿,不能把他一刀刺死。 “钱友恭!钱友恭!” 屡屡受挫的严从效歇斯底里地喊,在外面早就着急惊乱的钱友恭推开门进来,气道:“小点声!你小点声!” 叶娇已爬到门口,被钱友恭双手按住。 她挣扎着,钱友恭的指甲划破了她的脖颈,她手里的棍子被夺走,气喘吁吁被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小姨,”钱友恭哄劝道,“这是我和你姐姐给你寻的亲事。” 叶娇一言不发,只是暗暗蓄力。 她觉得脚趾能动了,腰腹也渐渐恢复力气,只是钱友恭毕竟是男人,她还无法挣脱。 “他是谁?”半晌,叶娇才开口询问。 “户部侍郎之子。” “不是!”叶娇道,“户部侍郎的儿子我认识,名叫严从铮,字戍楼。” “这是另一个,”钱友恭道,“严从效。” 叶娇轻声哭起来。 “哪有这样介绍亲事的?姐夫,你这是在欺负我。” 钱友恭的手按轻了些,又慢慢松开。 “小姨,如今你把严公子打成重伤,若再不从他,你们国公府就完蛋了。” 叶娇只是哭,严从效疼痛稍缓,慢慢靠过来。 钱友恭对他挤挤眼,起身离去,关上门。 第10章 “小娘子……”严从效试探着,触碰叶娇的手臂。 “你扶我起来吧。”叶娇闷声道。 回到她躯壳内的每一分力气,都要好好珍惜。 严从效闻言大喜,他捉住叶娇的手臂,把她拉起来。吃过蒙汗药的叶娇站立不稳,更添几分柔弱之态。 “娘子慢点,慢点。” 涎水从严从效唇角淌下,他顾不得擦,扶着叶娇晃悠悠抬脚,走到被打开的窗子前。 在这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叶娇忽然抓紧窗棂,翻出去。 叶娇的动作不算敏捷,腿脚仍然沉重,这艰难的翻越,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 幸好是她,幸好她周岁抓周,抓到一把青铜长剑,得以跟着祖父的老部下,学了这么多年功夫。 她站过的桩,打过的拳,无数次拉开弓箭练就的臂力,或许都为了这一日。 为了在野兽的爪牙下,逃过一劫。 “娘子哪里去?” 到手的尤物将要逃脱,严从效立刻跟出去。 他的脚踝仍然很痛,好不容易翻出窗子。 外面是观景露台。 不知道叶娇是不是故意,她的速度不快,翻过窗棂后向前几步,便僵硬地停下脚。 看来是没力气了。 严从效急不可耐地扑过去。月光下,前面白乎乎的人影却猛然闪开,严从效撞在栏杆上,还未站直,脚踝又是一痛。 叶娇蹲下身子掀起严从效的脚,严从效失去平衡,从栏杆上直直摔下去。 “咚”地一声巨响,楼阁下的木桥断裂,严从效的惨叫和钱友恭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严公子!严公子你怎么了?” 叶娇向下看去。 严从效躺在地上。 一根铁棍穿透严从效的腹部,把他钉在破损的木桥上。 看那铁棍的位置,应该是叶娇无意间插在木桥缝隙里的网兜铁杆。 黑铁质地的杆柄在月光下颤动,森森然如地狱判官的勾魂笔。 池塘水面上,散开腥红的血。 叶娇呆怔在露台上,魂飞魄散。 钱友恭惊惧地晃动严从效,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娇知道,她不能留在这里。 姐姐! 去找姐姐救命。 身体仍然酸软,叶娇提起一口气下楼,向叶柔住处的方向走了十多步,渐渐恢复理智。 姐姐如今正在孕期,不能受惊。 不能让她半夜起身,发现自己的妹妹差点被人奸污。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然是她的丈夫。 叶娇退后一步,绕开楼阁。 她看到钱友恭没有追来,他在忙别的事。 “严公子!严公子!”钱友恭询问严从效,“你来的时候,带随从了吗?” 严从效痛得惨叫连连,却还是回答了钱友恭的话。 “没有。” 钱友恭点头,把那根铁棍从严从效体内抽出。他的动作粗野残暴,丝毫不顾惜严从效的性命。抽到一半,发现铁棍下是网兜,他索性把严从效翻过身,再从另一边抽出铁棍。 叶娇躲在树后,一种可怕的直觉让她手脚冰凉。 钱友恭是不会给严从效医治的。 他无法保证严从效能活,无法给严家人一个交代,更无法抹去同谋奸淫的罪责。 月光下,钱友恭犹豫一瞬,接着捡起一块大石头,朝着严从效的头颅,狠命砸下去。 叶娇退后一步险些跌倒,石头砸在头颅上的声音沉闷,却又阴森恐怖。 “小姨……” 杀掉严从效,钱友恭轻声呼唤叶娇。 月光隐入乌云,叶娇奋力向前奔跑。 钱友恭的声音追着她。 “小姨,你出来,咱们谈谈。” “别怕,这是咱们家的私事。仆人们今晚睡不醒,你我不说,没人能够知道。” 叶娇向围墙走去,她的力气已经恢复。 钱友恭仍在劝着。 “你就不怕你跑了,你姐姐担忧吗?你就不怕事情败露,自己的名节受损吗?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你姐姐肚子里,还怀着我的骨肉。” 他的声音很低,裹着粘腻的温柔。 叶娇站在墙脚下,有一瞬间的迟疑。 可月光在此时陡然亮起来,她看到钱友恭手中握着一根木棍。 他是来杀她的。 这月光也让钱友恭看到叶娇的位置,他目露凶光奔过来,叶娇再不敢停留。 越过两道墙头,又翻过高大的坊墙,才来到街巷中。 叶娇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是国公府长大的小姐,虽然家境每况愈下,却也能保她衣食无忧、安然长大。 如今叶娇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被钱友恭划伤的脖颈滴着血。遍布土渣和汗水的衣服贴在她身上,心中除了恐惧,还有层层叠加的愤怒。 为什么钱友恭敢这么做? 就因为国公府没了宰相府的依仗?因为姐姐嫁给了他,叶家便能任他揉捏? 所以朝中无人,就要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吗? 不能停,要向前走。 叶娇赤脚踩在街道里,脚底被碎石划伤,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 身后有马车声传来。 那马车前系着一个灯笼,驾车的人在哼唱小曲。 “於穆清庙,肃雍显相。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 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这是《诗经》中帝王告祭周文王的诗。 是谁在京都长安的夜色里,吟诵古老的礼赞呢? 他的声音透着看破生死的豁达,却又奔涌愤愤不平的倔强,仿佛唱歌的人正身处险境,却仍要站在高大的恶魔前,拔出宝剑,决一生死。 马车越来越近,歌声停止,驾车的人突然唤道:“叶娇?” 叶娇转过身,没有任何停顿,掀帘钻入马车。 相比被人取笑,她更想活着,想达到目的。 车内点一支蜡烛,前天才见过的男人跟着她低头步入。 他仍旧身穿黑色圆领袍,腰间挂一块白玉,挂一团桃子形状的金子。 这人正是李策。 李策看着身穿寝衣游荡在大街上的叶娇,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默默沉思。 嘴上,在开玩笑。 “这么巧,叶小姐也出来梦游?” 叶娇没有答话,在马车逼仄的空间里,她回过神来。不久前经历的那些事,像一幅幅凄厉的画面,撞入叶娇心中。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委屈,很快又恢复对男人的警惕和疏离。抬头看着李策,咬唇道:“脱衣。我要你的衣服。” 寝衣单薄,不能见人。叶娇得穿上正式的外衣,才能去做事。 就知道她不正经。 上次把他按在墙上,险些亲上去。这次开口就要脱衣,拿足非礼的架势。 但李策没有取笑逗弄她。 她肯开口说话,眼前的情况就不算最糟糕。 “出什么事了?” 李策一面说,一面解开衣领处的扣子。 他在询问,也在配合。 他的睫毛颤动着,是关心到极致,不小心流露出了惊慌。他的手也在抖,解了好几下才解开一颗扣子。 他既庆幸今日出了门,又团着无尽的恼火。 “我要去京兆府报官。”叶娇道。 她要去报官,要让京兆府尹看看,他的部下是如何人面兽心、知法犯法。她不在乎清名,不在乎日子会不会更难。恶鬼就该堕入地狱,如果别人不敢硬碰硬,她敢! “好。”李策又把扣子系回去。 这次他的手没有抖。 “正巧,我认得京兆府尹。” 不用把衣服脱给她了,这件事他去做。 半月塘边的土壤很软,很好挖。 钱友恭刨开土,很快挖出一个浅坑。 他不断掘土,一刻也停不下来,额头的汗珠滴落,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 事情是怎么到了这步田地的呢? 明明这个时候,严从效应该已经得手了。明日哄哄叶娇,便能让严家提亲。借着这个亲戚,他也能青云直上。 怎么回事? 怎么严从效就摔下来,就死了呢? 还有,叶娇去哪里了?她会不会报官? 钱友恭感觉胸口一阵憋闷和疼痛,他重重地拍抚几下,继续做事。 不会的不会的,国公府经不起折腾,她绝不敢!她不敢! 自己反而可以借此事拿捏她,对,拿捏她! 土坑的深度差不多够了,钱友恭把严从效的尸体拉过来,踢入坑中,再一铲一铲覆土。 要快,还要找叶娇呢。 他全神贯注地埋人,丝毫没有发觉有人接近。 那人站在假山边,身边跟着丫头。她疑惑地问道:“郎君,是你吗?你在做什么?” 钱友恭陡然抬头。 一张惨白的脸,宛如厉鬼。 注:关于坊门,是这样的。唐朝的时候,长安城的居民区都是以“坊”为单位,各家各户住在不同的坊内,有高大的坊墙,夜里坊门会上锁,清晨才打开。只有地位比较高的人家,才有资格在坊墙上开门,无需经过坊门进出。安国公府就是大门正对坊街的,出入很方便。而钱家在坊内,晚上不容易进出。 第11章 叶柔睡得浅,听到外面有动静时,以为是哪个仆人起夜。可再听一会儿,发觉是半月塘的方向。 叶娇就住在半月塘,她的睡眠向来很好。 三四岁时,叶娇就能摆好姿势瞬间入眠,一夜都不醒。 是因为换了地方,不习惯吗? 叶柔放心不下妹妹,让丫头扶着自己去看。 说话声在此时消失无踪,叶柔仔细瞧着路,慢慢走到半月塘边,见一个人正在奋力挖土。 月光下那个身影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的身形,陌生的是他的气息,还有他抬起头时,那张鲜血淋漓、狰狞的脸。 “郎君!你怎么了?”叶柔抢过丫头手中的灯笼,踉跄走近。灯影和月影交织下,她看见土坑里躺着一个人。 “这是谁?”叶柔弯下腰,又扭头看楼阁,恐惧瞬间摄住她的心。 灯笼掉落在地,熊熊燃烧。 叶柔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插进浅坑,奋力向两边扒开土。 顾不得脏,顾不得血腥,也不敢到楼上确认,她害怕这个被埋了一半的人,是她的妹妹。 “这是谁?是谁?”她几近疯狂地嘶吼。 “你不认识!”钱友恭把叶柔拉起来,呵斥道,“滚一边去!这人要欺辱小姨,是我拦下了。” 拦下? 用这种方式拦下吗? 丫头早吓得软倒在地,叶柔六神无主又心惊肉跳,却摇头道:“不能!不能这样!郎君,咱们去报官吧!他入室行凶在先,如今你把他埋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你懂什么?”钱友恭道,“他可是户部侍郎的儿子。” 户部侍郎的儿子…… 叶柔盯着拼命填土的丈夫,忽然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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