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四驾士驾车导引。 十二排手持横刀、弓箭的禁军卫护引路,这之后,才是朝臣随行、皇子服侍的皇帝玉辂。 禁军副统领严从铮身穿铠甲,头戴兜鍪,紧随玉辂缓步而行。 左右威卫折冲都尉各率二百名兵士,持大戟、刀盾、弓箭及弩,尾随豹尾车,作为掩后。 明德门内,叶娇带领武侯队长跪地等候,一直等了一个时辰,皇帝的仪仗才穿过明德门,往圜丘方向去了。 她的心稍稍安定。 圜丘四周,朝臣和各国使团已经就位,诵经的僧侣道士、名人大儒也都屏息以待。 李策站在皇子中间,跟随皇帝步入木棚下,等待吉时到来。 高高的圜丘祭坛上,已经摆放天地祖先牌位和牛羊牲畜等祭品。 一整晚没有休息,李策的精神还好。 他的目光向前看去。 看到赵王李璟在偷偷地打哈欠,看到齐王李琏满脸得意,看到晋王李璋紧跟皇帝步伐,看到魏王李琛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和不经意间看向挑檐的视线。 李策的身体僵住。 他向挑檐看去,那里跟以前一样,只有一道撑拱。 一道勉勉强强,支撑九龙聚顶挑檐的撑拱。 仿佛昨夜他所做的一切,他和叶娇、严从铮的努力,都只是一场幻梦。 李策只觉得头皮发麻呆立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 第128章 不会的,那些不是梦。 昨夜他曾感受过炙热的拥抱,曾经在洁白的宣纸上,把工部图纸细细测算,还曾经在灯笼的微光下,翻开余料寻找撑拱。 他还记得自己一锤一锤,把撑拱固定在檐柱上。 如今没有了,不是他没有做过,而是有人在皇帝驾临前,毁掉了他的心血。 李策的拳头在衣袖中攥紧,却不知该把怒火发泄到何处。 他只知道不能慌。 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要面不改色,尽力阻止木棚倒塌,保护众人安全。 圜丘高台之上,安设七组神位。除了皇天上帝神牌位,还有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 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排列整齐。神位前摆放供品礼器,肃穆壮观。 太常寺官员正站在燔柴炉前,投入松枝和苇条炙烤祭品,以迎天神。 围绕圜丘,架设十二面大鼓,太常寺鼓吹署令亲自举麾击鼓。鼓音喧响,隐有排山倒海之势。 待吉时到达,身着祭服的太常卿便会走下圜丘,跪地恭迎皇帝登台祭拜。 所以如果木棚会塌,必然是在吉时之前。 那么,它会因为什么而塌? 李策心念电转,目光不断掠过四周,寻找、思索、猜测,终于,他的视线落在圜丘不远处的四足大鼎上。 那是三尊三人合抱大的青铜四足鼎。 鼎内分别放着牛、羊、猪三牲。太常卿迎神后,皇帝祭拜前,禀牺署会把四足大鼎抬到木棚前。 这是皇帝作为天子,向上天敬献的祭品。 青铜鼎重逾百斤,再加上里面的牲畜,数百斤的重量落在木棚前,地面震动,挑檐便有可能掉落。 真是机关算尽。 想到此处,李策向后走去。 他的步子很小,但在安静站立的皇子中穿行而过,还是引起了注意。 “小九?”李璟轻轻唤了一声,挪步向外,但是只走到柱子旁,便被李琛挡住了。 李琛神情庄重看向前面,示意李璟不要乱了规矩,李璟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好在李策很快回来了。 太常卿也在圜丘上高声喊道:“进俎——” 进俎,就是要敬献祭品的意思。 禀牺署卫士抬起青铜鼎,向木棚走来。 每尊铜鼎由四人合力抬起,尽管如此,卫士们的脚步还是很重。 皇帝站立在九龙聚顶雕花挑檐下的祭案旁,恭谨的神色中,有祭拜天地的庄敬,还有一国之主的威严,更有一些能出门透透气的愉快。 晋王李璋站在皇帝侧后方,虽然面色平静,却难掩眼中紧张的情绪。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的余光一直盯着抬鼎卫士。 那些鼎一点点靠近,李璋还记得去年落鼎时,即便卫士很小心,地面还是震了震。 他差人测算过,只要鼎落在木棚前,头顶的九龙聚顶雕花挑檐便会“咯吱”一声,压断撑拱。到时候就算榫卯结构让它无法掉落,摇摇欲坠的挑檐也会吓到皇帝。 而他只需要舍身而出护住皇帝,便能落个仁孝的美名。 百里曦说,皇帝欣赏李策聪明,夸赞李琛孝顺。 可聪明的李策连监工木棚都做不好,孝顺的李琛,可是远远站着,看父皇险些被砸,无动于衷呢。 李璋觉得他这个计策实在美妙,直到——那些卫士走到木棚前,并未停留,而是径直把铜鼎抬向圜丘祭坛。 怎么回事? 是谁更改了祭典流程,让他的谋算功亏一篑? 他怎么没有想到,铜鼎能放在木棚前,也能放在圜丘上。只要那些卫士不觉得累,就算他们一直抬着,都不会有人阻止。 李璋面色震惊看着远去的铜鼎,皇帝已经向前迈步,即将走出木棚,李璋只得假装从容,跟随皇帝向前一步。 可就在此时! 身后忽然有人惊呼一声,抱着侧柱,重重摔在地上。 “哎呀!”压低声音怒吼的,是赵王李璟。 原本已经走出一步的皇帝回过头,看到李璟摔倒,正往前走的李琛被李璟绊倒,也跟着摔倒,同样撞在侧柱上。 而李策并未搀扶两个兄长,他穿过人群,径直向皇帝跑来。 “咔嚓……”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头顶蔓延。 “父皇小心!”李策和李璋同样失声惊呼,李璋护在皇帝头顶,而李策,却是高举双手,撑住了梁柱下的一截撑拱。 这些事发生在一瞬间。 在皇帝眼中,是李璟和李琛撞到了木柱,李璋慌忙护驾,而李策担心什么东西掉落,踩在摆放玉帛的祭案上,抬手撑着九龙聚顶雕花挑檐。 皇帝有些气恼。 如此重大场合,怎么能有失仪混乱之事呢? 修了这么久的木棚,难道撞一下还能塌了? 这动静惊来禁军,也惊得朝臣宗亲和各国使团纷纷跪地。皇帝看着纹丝不动的木棚,决定不搭理执意做人肉木柱的李策。 他整理衣襟转身,要去叩拜上天。 可就在此时,一阵风吹来,巨大的断裂声接连响起,“咚”地一声,雕花挑檐掉落,砸在李策肩头。 “快!”皇帝惊诧间退后,禁军副统领严从铮飞跃而起,双手撑住挑檐。更多的禁军冲上去,把摇摇欲坠的挑檐扶正。 “你怎么样?”皇帝站在木棚外,询问李策。 祭案上的李策脸色惨白紧咬牙关,即便受伤,却仍然勉力撑着挑檐。 他闷声道:“儿臣无碍,请父皇……登台祭天。” 是他监修的木棚,是他没有躲过暗箭,那些人的阴谋诡计可以得逞,但是休想让这个挑檐落下来,伤到任何一个人。 从始至终,李策担忧被皇帝责罚,但更担心的,是伤到皇帝,伤到木棚下的大唐朝臣或者各国使团。 他们要么是朝廷肱股,要么事关大唐国境安宁。皇子间的倾轧和阴谋,不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不该累害到无辜的百姓。 皇帝怒不可遏,却竭力隐忍。 祭天大典向来重要,不容有错,错则严惩。正因如此,无论是事前准备的官员,还是随祭的朝臣,无不诚惶诚恐唯恐出错。 可他的儿子们,两个摔倒,一个竟被挑檐砸中。关键是这挑檐还是他自己监修的! 但皇帝看着咬牙硬撑的李策,看到他的唇角露出血色,微微动容,转身向圜丘走去。 回去再说吧,现在重要的是祭典。 大唐皇帝登上圜丘,对上天行三跪九叩大礼,奏"清平之章"。 接下来向天神敬献玉帛。 再之后,皇子们跟随向前,行初献、亚献、终献三礼。 最后,便是祭品送燎炉焚烧,皇帝需要全程观看,是为“望燎”。 但今日皇帝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 他站在轰然而起的烟雾前,心中纷乱,视线时不时看向圜丘下的木棚。可是很快,远处的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极南的天空上,散开的彩色云雾。 彩云乘风而来。 起初并不显眼,很快便大块铺开,翻滚着向京都方向飘来。 金的璀璨,红的耀眼,黄的夺目,它们乘风来,却像是驾着风,拖长的云尾,像凤凰展翅,更像——龙的尾巴。 只不过刚到京城上方,它们便缓缓散去,又像是神祇般神秘不可直视。 “那是……”皇帝喃喃失声,而太常寺的官员已经齐齐跪地。 “是天神现身!” “是吉兆!” “是祥瑞啊!” 巨大的兴奋激动和诚惶诚恐灌入心中,皇帝忍不住跪倒在地,而圜丘上下,朝臣、使节、僧侣百姓,尽皆跪地。 “圣上……”太常卿哆嗦道,“挑檐掉落是神的试探,圣上不惧艰险毅然祭天,感天动地啊!” 是啊,皇帝没有因为受惊退缩,没有当场震怒,就算是险些被砸中,他仍然爬上圜丘,完成了祭天仪式。 皇帝毫不怀疑太常卿这么说是为了脱罪,毕竟祭典没有办好,也要责罚太常寺众人。 皇帝只是觉得是自己修德立身,让天神都相信他是明君。 很快,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彻云霄。 “上天护佑!圣上大德!大唐万岁万万岁!” “上天护佑!圣上大德!大唐万岁万万岁!” 天上的流云已经散去,神祗显灵的议论却越传越远。 燎炉内的祭品快要燃烧殆尽,皇帝缓缓起身,克制着想要高声大笑的冲动,对太常寺的官员道:“去把那个九龙雕花挑檐拿下来,朕要把它当作此次天神显灵的圣物,供进大兴善寺。” 他缓步走下台阶,看到李策跪在木棚下,正在咳嗽。 他捂着嘴的指缝间,有血水凝聚掉落。 这倒霉孩子。 皇帝心中有些不忍,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便见远处跑来一个人。 那是他的武侯长。 …… 第129章 叶娇今日穿着武侯制服。 青蓝色的圆领袍,大小妥帖裹着肩膀,腰间系一条革带,勒得有点紧,衬出细嫩的腰肢,更显身姿挺拔。 她身上没有披棉服大氅,羊皮短靴踢开地面的烟尘,远远便跪地请旨。 “微臣求见圣上,请见楚王殿下。” 皇帝把手中祭拜天神时拿着的玉器放下,颔首道:“准。” 这个字刚刚说出口,叶娇已经飞奔着靠近,扶住了咳嗽不止的楚王李策。 她单膝跪地,一只手臂轻拍李策的后背,一只手拿着丝帕,送到李策唇边。 李策接过丝帕,擦拭唇角的血迹,抬头看向叶娇,含笑道:“娇娇。” 这个笑容勉强得很,像在竭力忍耐疼痛,不忍叶娇担忧。 “我听说挑檐掉下来了,”叶娇深深地看着李策,眼中是愤怒和心疼,“这挑檐——” 这挑檐被人更换了木头,正好圣上在,一定要举告,要让作奸犯科者罪有应得。 李策握住叶娇的衣角,重重向下拉去,同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这挑檐是神祇的试探,你看到祥瑞了吗?天上的。” 他们的目光相撞,李策用极慢的速度摇了摇头。 不能说,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恰巧出现的祥瑞让皇帝龙心大悦,也让各国使节惊羡赞叹。天佑大唐,这是同兵马作用一样的震慑。 挑檐已经被认定为圣物,此时揭穿李璋或者别人,就是在打皇帝的脸,在伤害大唐的尊严。 国家荣耀面前,他的伤痛和委屈算不了什么。 叶娇咬紧下唇,咬得柔嫩的檀口露出殷红的血色。她扶住李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忍下这口恶气,愤懑道:“走,我带你去治伤。” 李策缓缓点头,对皇帝叩拜。 “典礼尚未结束,儿臣身体不适,恳求先行告退。” 皇帝神情关切地颔首。 挑檐砸中李策肩头,外伤并不明显,看他咳出了血,估计是牵动了心肺。叶娇的表情除了担忧,还有些愤怒。 皇帝蹙眉凝神。 这姑娘在愤怒什么?朕还没有气她不跟朕说话呢。明明说恳求面见圣上,见了面却只管照顾她的心上人。是在怪朕没有保护好儿子吗? 眼见他们就要离去,皇帝突然沉声道:“你就只求告退,不求别的吗?你监修圜丘有功,又机敏地扶住挑檐,让底下的朝臣免遭横祸。朕可以赏你些什么,说吧,你是想入政事堂辅佐朝政,还是要黄金万两修建楚王府?” 好不容易起身的李策又跪下去,而皇帝的这番话,已经让皇子和朝臣们面色震惊、身形摇晃。 他们不嫉妒黄金万两的恩赏,能让他们站立不稳的,是“政事堂”三个字。 政事堂原先建在门下省,后来迁至中书省,由宰相主持,定期召开朝政会议,决议一切朝廷大事。 从古至今,能入政事堂听政议政的皇子,前程都不可限量。 本朝只有晋王李璋偶尔能去,也不算正式进入。 看来皇帝要对李策委以重任了。 只要他选政事堂,他便是朝廷唯一能同李璋分庭抗礼的皇子。到时候有的是人拥护站队,李策的势力会越来越大。 从今日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出生就被丢去皇陵,无人问津的活死人了。 然而李策跪在地上,抬起的脸颊上有清润激动的光芒,却恳求道:“回禀父皇,儿臣想求旨赐婚。” 权力、金钱,他统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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