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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壁的玉器行忽然爆发女人鬼哭狼嚎的叫声,我眼珠子一瞟,步伐恰到好处停顿,望向那一扇贵妇云集看热闹的玻璃门。 三太太抬脚碾阮颖的脸,凶神恶煞呵骂她,“臭婊子,在我眼皮底下撬我男人,沈夫人你要不当两天过把瘾啊?” 阮颖收敛了她矫健的格斗功夫,扮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哭花了妆,被三太太的高跟鞋铆钉扎得瑟瑟发抖,很快嘴角流淌出一缕鲜血。 “沈太太,您误会我了,我没胆量抢您的食。” “哦?”三太太弯腰,掐着她下巴,“多么英姿飒爽别有一番滋味的脸蛋儿啊,国安的确喜欢,娇滴滴的二奶三奶,他操腻了,和他在床铺换着花样打架的,他稀罕极了。” 她揪着阮颖的长发,几乎扯下一块头皮,秃了的发际线是血淋淋的斑,“你猜,我给你机会吗?自掘坟墓的事,千方百计踢掉了大房上位的正室,每一颗汗毛孔都戒备。我的旧路,你重蹈覆辙,你照镜子,看自己有那福气吗。” 阮颖痛得撕心裂肺嚎啕,围观的富婆们挤眉弄眼,哪一个也不敢阻挠,沈夫人在东三省是金字招牌,沾一粒尘埃恼怒了,有资本毁一座城池,横行霸道条子都睁眼瞎。 我掸了掸衣摆,冷嘲热讽说,“沈书记的夫人这么跋扈,众目睽睽也不管天高地厚,都踩破相了。” 白太太笑得意味深长,“妻子的罪过,往浅了说,争风吃醋,嫉妒任性,往重了说,无非是勾心斗角,肝肠蛇蝎,上不了台面,充其量是小打小闹,而局外人记账,记在丈夫的薄子,妻的不贤淑,是丈夫的纵容,她的惺惺作态,反映着男人的嚣张狂妄。” 她偏头打量我,“关太太的手段,我见识了,您第一招,掣肘沈书记,三太太在上流社会背负毒妇的骂名,牵连沈书记声誉,他的乌纱帽戴得好坏,大家心知肚明,威严是省委吹捧的,私下的漏洞和丑闻,一旦凿开冰山一角,被他压迫的官僚源源不断捅出。您不便出头,暗中操盘,官员落马,十之八九的禁忌是情妇猖獗,贪婪无度。第二招,杀鸡儆猴,让我把嘴巴闭严实,少在背后兴风作浪,恶语伤人。” 我面不改色,仍睥睨混乱的一幕,“白太太编纂的剧本,自导自演,很有意思。” 她了如执掌的腔调,“韩局长的不轨,我旁敲侧击警醒韩太太。她疑窦丛生,到处打听,无形中泄露,闹得天翻地覆,韩局长为自证清白,必与关参谋长为敌,他是沈书记的心腹,他越咄咄逼人,沈书记越相信他的忠诚,您改写乾坤,纵然有城府和计谋,也缺襄助的帮手,雇佣的下属众说纷纭,哪有韩太太的一字,具备说服价值呢?” 我怅惘收回视线,讳莫如深瞥她,“白太太想告诉我什么。” “关太太安心,我家老白不成气候,不足威胁关参谋长,他亦无关公安,不做引火自焚的事,立功固然好,无功可立,有津贴有补助,我们一家衣食无忧,我也不求他出人头地,攀龙附凤,因此那位在黑道横行的张三爷,老白也是没机会过招的。” 我恍然大悟,敢情白太太,是不露声色的人精。 她眼力非凡,识破我现阶段要保的,是一黑一白两个男人,丈夫和情夫。 这般狡猾通透的女子,要么杀之,让她一字吐不出,要么友好相待,和她占着三分情面,无论如何,撕破脸也没好处。 我擦拭着新买的手串,“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白太太是敌是友呢?” 她说,“中立。我不帮谁,也不害谁。一亩三分地,有肉吃肉,没肉吃素。东北和云南,是中国的两大乱世,京城也无可奈何,滋生毒瘤比扫射的枪子儿快多了,关太太受情关拖累,卷入风波,我家老白,不爱慕您呀。” 她掩唇笑,我望着她戏谑的瞳孔,也笑了声,“我信白太太,不过有言在先,我程霖的心狠手辣,你是有耳闻的。我不怕临时反悔,因为谁反悔,也没我的阴招过硬。” “鬼门关千锤百炼,常人降不住您了,关太太的能耐,我心服口服。我躲还来不及,撞您的枪口,我不蠢。” 船翻了,我和白太太好歹是场面上的人,戏得演完,才不辜负自己的好演技,我们又装模做样的寒暄了几句才分道扬镳。 我把礼品袋递给阿波,阴鸷着面孔,“查白太太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从她嫁白主任,不,越往前越好,这女人不简单,慧眼如炬满腹心计,在东北,特别是政权集中的黑龙江,独善其身何其艰难,她想中立,时局允许吗?她总要站队的。” 阿波说白太太的交际圈子很小,碍不着咱。 “她能悟透曲折的一团乱麻,怎不能藏着掖着了——” 我刚跨下台阶,准备拉车门,话还没说利索,一道人影从两栋大厦的步行街蹿了出来,将我的去路堵得严丝合缝,“关太太,请您留步。” 我退后半步,皱眉端详风尘仆仆的韩太太,她只顾着我,没留意阿波,我不着痕迹咳嗽,阿波心领神会,他抬袖子遮面,一跃躲进驾驶位,合拢了玻璃。 我置若罔闻,笑脸儿也吝啬给予她,韩太太匆匆追赶几步,再次截在我前面,赔着笑说,“斟酌了五天,我向您道歉,我家复生耿直,他最近才调哈尔滨,这边的情势他不懂,得罪关参谋长是他糊涂了,您在关参谋长那里美言几句。” 她恨铁不成钢的恼火相,“我管不住他,他性子倔得像牛,关参谋长是省委副书记,官大半级压死人,他胳膊拧大腿,能有好果子吃吗。幸亏关参谋长不计较。” 我漫不经心撩拨着耳环,“哟,韩太太与我两面之缘,我受了您两次致歉。韩局长以卵击石的勇气,我佩服。” 韩太太伸手拉我,可惜她迟了一秒,和我交错而过,只抓住一片袂角,便仓促滑落。 她心急如焚得央求我,“关太太!不指望关参谋长原谅,别为难复生就行。” 我拢了绸缎的披衫,也没搭理她,坐进车内扬长而去。 阿波载着我环绕东北的公路飞驰,由南向北,自东往西,颠簸了两小时,我晃得头昏脑胀,强作精神定格在后视镜,“还有一辆。” 他一踩油门,车离弦之箭,尾随的雪佛兰猝不及防,被甩在百米之外,奋起直追也为时晚矣,顷刻淹没在滚滚车流。 阿波长松一口气,“对方跟得很紧,大有不挖点私密不罢休的架势,沈国安的人?” 我发顶莫名发痒,拔下珍珠卡子用铁簪挠,“他哪会趟浑水惹骚,他巴不得择清,十天半月的他是消停的。张世豪逃亡澳门,东北看似大获全胜,查封皇城会所,吊销风月山庄,没收了金花赌场的财产,何等的风头无两。时隔数月,那份落魄荡然无存,他是衣锦还乡呐,还是凯旋而归呀?哈尔滨有他的买卖在,本土的,外地的,洋佬儿也在吃喝玩乐,歌舞升平意味着是金山银山,东三省上百座城市,张世豪撑了半边天,东北的条子,脸不知打得多疼。当官儿的小事官官相护,大事推卸责任,他斥责关彦庭渎职,他呢?关彦庭是军队的,国防机密、省境安全、天灾救援,旱涝治理,他疏忽了,上级自会处置他,抓犯人也是他的事了?沈国安贵为省委书记,公安厅、检察厅、司法厅、税务厅、国土厅、卫生厅、水利厅、文化厅,诸如此类八大厅,总汇向他报备,他拍板部署,会兜圈子找关彦庭吗?他示下不明,漏洞百出,助长黑窝子气焰,吞噬了东北城,黑道笼罩乌烟瘴气,以致酿成大祸,他在省委混了三十多年,他推给谁?是他渎职。” 车停泊在四通八达的十字街,西南方坐落的楼群是老式民居,东南方是一条人工河,西北是红灯区的尾段,东北是零星散布着小商小贩的街道,阿波举着望远镜观望周边,我懒洋洋托腮休憩着,几分钟的工夫,他唤程小姐,我掀眼皮儿,镜片瞄准巷子口的茶汤摊,“一辆灰色桑塔纳,车上的人也在用望远镜看我们。” 我嗤笑,“不愧是半辈子的公安。” 又是一阵风平浪静,阿波说,“他熄火了。” 我将车窗摇下半尺,聚精会神的盯着,这是一个样貌极其陌生中庸的男子,我确定在任何场合也未见过他,倘若是韩复生的亲信,他跟随在云南禁毒,东北不露面情理之中,生疏是对的,若是眼熟,那才有诈。 男子藏在一棵梧桐树的荫庇接电话,像勘察犯罪嫌疑人那般机敏,我等了良久,拐弯处终于有了拂动,朱墙碧瓦铸成的夏日篱笆,人声鼎沸的商贩,唧唧喳喳的鸽子,在蒸豆沙包的馒头铺屋檐下一闪而过,嗡嗡的白雾虚化了人影,男子的动作干脆利落,我眨了三下睫毛,他蹿到了车旁。 他恭敬垂头,“关太太,这是韩局长吩咐交您的。” 我接过牛皮封固的纸封,打开取出一沓资料,我只翻阅了两页,便大吃一惊,内容是沈国安二十八岁至今的政治档案附件,附件即复印品,尽管非原件,对簿公堂之日他兴许有得推辞,可也实属不易,不失为重磅炸弹。 我反手合住,平复紊乱的心跳,“你主子呢。” “韩局长在出公差。” 我胸有成竹笑,“其他时候,我信他无暇分身,这事,他假手旁人也有分寸。和盘托出,他的局长也别干了。你就拿全家性命担保,你不叛他吗?” 男人沉吟片刻,“瞒不过关太太。” 他侧身让了一条狭窄冷僻的路,恭候多时的韩复生穿着一套灰蓝色的便装缓缓从巷子深处走出,我们四目相视,静止了十秒,我先开口说,“韩局长的把戏,太青涩了。” 他仍是温润如玉的清淡皮囊,“讨女人的欢心,我总是差火候。” 我使了个眼色,阿波下车给那男人点了一支烟,默不作声避到角落,我将车窗完全降落,“这档案的含金量,韩局长是清楚的,对吗?” 他语气笃定,“十拿九稳。” 我愈发愕然,“涉及他的种种冤孽,你搜集的渠道呢?” “沈书记位高权重,真正能信任的人很少,他的秘书是沈厅长的耳脉,先前解聘的助理,和关参谋长颇有渊源,他呼风唤雨的表象,是盛极必衰的自然规律,另有一番捉襟见肘的孤立局势。就像古代帝王,泡在溜须拍马的蜜罐里,底下多得是谋朝篡位的反臣。省委班子成员惧他,更恨他,惧他是他的权力,他只手遮天,罔定生杀,官僚的家属同宗在他覆巢之下投诉无门,官场流传一句顺口溜,东三省的白云天,东三省的黑土地,东三省的反贪局是沈国安的家养鸡。任他宰割,他说一不二。告京城吗?一朝天子一朝臣,北京的远水,解不渴东北的旱。” 韩复生从紧贴左胸的口袋里捞出一枚钥匙,“黑道闯荡江湖,白道纵横仕途,辅佐的军师,杀敌的先锋,缺一不可。沈书记聪慧之处,我作为他的军师,他的先锋是谁,我一无所知,因此他是保险的,至少内讧反间计行不通。我刚调来东北,他紧急命令我替他抹掉两笔案底,由于太急迫,又必须神不知鬼不觉,我忙碌中放错了抽屉,第二日和他提及,又进了一趟省委的档案室,我恰好看到他翻找开抽屉的钥匙,在办公室的一尊花瓶泥土里埋着,关太太在桃花岛找过我,之后我趁沈书记开会,潜伏在他的办公室,盗取了钥匙,配了一支。” 韩复生陈述门道的过程,我一字不落阅览了每一份档案,相比张世豪正大光明的黑,沈国安打着白的幌子,披着正义的外衣,大肆恶行,惊天动地铁证如山。 饶是镇定的我,字字珠玑的拷问,也不禁胆寒,“沈国安竟敢买官。私相授受可是犯了政治错误。” 我抽出其中一张纸,“他一步步攀爬至省委书记,他的伊始是国土厅的副处长,他本该在副处的位置待七年,短短两年便跨级任副局,他越的这一级,是二十五万的贿赂款买的。” 韩复生神情凝重,“他不单是越了一级,如果正经升迁,他每一级都会多耽搁三到五年,他的起点晚,他还在基层时,他的靠山相继倒台,按照这样的年限推断,六十七岁的沈国安,官拜国土厅厅长是封顶了,省委副书记他都爬不上来。” 我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像断线的珠子,难以抑制,“这桩机密——” 我后半句话哽在心口,憋得脸涨红,却一字蹦不出,韩复生说,“在合适的关卡公布于众,一击制敌,沈书记必倒无疑。” 274 沈国安在东三省根深蒂固,他一贯老奸巨猾,关彦庭不留蛛丝马迹,他作恶亦是悄无声息,两方势均力敌,又擅长涂抹刮痕,仿若是险象环生的巨轮堕入了骇浪,船体帆浆和阀门摇摆起伏,几经撕裂,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东北天塌了,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沈国安这棵大树的虅蔓,伸得广茂,缠绕了成千上百折,推翻他的专制,岂是轻而易举。关彦庭工于心计,他排兵布阵的能耐也不弱,他被逼上梁山也未曾与沈国安鱼死网破,可见厉害程度。 我怅惘感慨,“江山如此多娇,各路豪杰竞折腰。自古英雄不问出处,闯出名堂了,卧在万人敬仰的金字塔尖,再龌龊的开始,也终将焚毁,无须他本人动手,巴结他的小官,会孝顺他的。卖他一份情,有亏吃吗?” 我把玩蓝宝石串着的晶莹剔透的珠子,“聪慧的官员不趟浑水,奈何随波逐流,是这圈子的规矩,你不抱团,自有抱团的挫磨你。树大招风,沈国安站得稳也就罢了,站不稳,栽进淤泥里,舆论遮天蔽日,窒息而亡。这是坏的,万一他功成名就,棺材板也熠熠生辉呢?瞻前顾后的,甭混官场了,他们奉承他,好歹他够大够粗呀。小树苗,捧着它,给它浇水,它半途夭折了呢?” 韩复生一言不发,他食指和中指夹着档案最后一页,“沈书记私相授受买官,无法一击制胜,这份供词呢。” 我眼神一瞟,一目十行,磅数很重,可惜在皇门贵胄的领域司空见惯,“爬到副厅级以上,哪一位不是插在桶里浸在血水,沈国安发号施令,助理警卫着手,他推卸你也没辙。指控他,注定掀起轩然大波,准备不充裕,无异于自讨苦吃。” 韩复生指尖戳着一行小字,“沈书记任黑龙江省国土厅主任兼办事处副处长时,他奸淫两名时年十七岁的高中生,两姐妹的父亲状告当地派出所,被无故扣押,而后以诽谤罪、扰乱公务罪、亵渎国家公务人员形象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服刑第七个月时,在狱中遭殴打致死。” 我挑眉,捏着他阐述的这一页仔细阅读,“派出所没查吗?” “查什么?”韩复生苦笑否认,“民告官是自不量力,当年的沈书记逊色如今,也位列科局级,且是国家部门油水最厚的国土厅,他在岗不足三载,敛财多达数亿,肉的滋味多么焦香,吃不着,同行们总能嗅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买几条贫民贱命手到擒来。票子花花绿绿,赏心悦目,一级级通融,好商量的。” 我深吸一口气,合住了累积三十五篇囊括纪录了沈国安从官拜处长至今三十九年不堪入耳的档案,我只直觉风起云涌,草木皆兵的恶寒。 哈尔滨的浮华,是一辄戏文,一扇硝烟炮火的缎面儿。 浩瀚的战争时代,血洗了它半世纪的哀戚风霜。 它该是狼藉的,千疮百孔,锈迹斑斑。 然而它没有蹉跎。 松花江畔长长的金桥,镌刻着它泣泪啼鸣的锦绣。 它的暮色有白鸽、有烟囱。 是那般春风烂漫的沉醉。 河灯淙淙的子夜,骄阳似火的黎明。 原来掩埋着它如此羞于启齿的黑暗。 我嗓音疲倦而暗哑,“当官儿的不畏贪腐,作风问题是葬送政治生涯的一把利剑。沈国安自掘坟墓,非彦庭赶尽杀绝。纵然胜算渺茫,也好过坐以待毙,眼睁睁瞧着他修养元气。我利用女人争风吃醋的妒忌,挑拨三太太后院起火,在沈家搞内讧,沈国安消停了半月,他既伺机逆转乾坤,我就踩碎他的邪念,让他自顾不暇,女人一旦不安抚踏实,沈国安比庸碌的周幽王圣明,他的江山也照样重蹈西周覆辙,祸国的褒姒打头阵,肱骨之臣制造内忧,腹背受敌,他气数不尽才怪。时至今日,韩局长没必要愧怍,他自食恶果,你我又没泼脏他。” 黯淡的楼铩屋檐,倒映着夕阳的锋芒,斑驳的金纹投射在韩复生的眉眼,我才发觉他没戴镜子,少了一缕斯文,多了一重清朗。 他是温润如玉的男人。 关彦庭的儒雅,凌厉敏锐,虚伪凉薄,张世豪的书生气,藏匿杀机、深沉寡义,他们都在各自阵营里颠沛流离,肆意沧桑。韩复生是骨子里的刚正,严肃坚毅的包裹下,是温柔念旧的玲珑心。 “我唯一的不踏实,正国级的沈国安今非昔比,他达标了中央层层考核,九名常委,他位居第六,直隶管辖检察部、国防部,贵重不言而喻。若他只是省委书记,中央惩处他,是做地方表率,拔掉毒瘤,上流和平民只会拍手称快,盛赞党纪的公正。现在——” 我愁云惨淡,“中央自打脸疼,官威何在,现任正国级牵出陈年旧案,道貌岸然冤孽龌龊,血雨腥风弥漫,压不住的。因此问责他的概率四六。四成中央秘密软禁在秦城监狱,提拔候补常委填补他的空缺;六成斩草除根源头,沈国安漂洗的履历维持不变,官衔如初,东北将面临六月飞雪的肃清大战,涉及他底细,经手他档案的所有官员,无论大小,一律革职,拎三到五名中等个头且不干净的老虎替罪,保沈国安,何尝不是保这艘船不见光的轶闻。水至清则无鱼,土至净则寸草不生,他下面无妨,往上的中央就没把柄了吗?他六十七岁高龄扶正,他的人脉打点,是你我想象不到的。我存活二十二年,六年的时间在赌博,拿我的全部身家血肉之躯做筹码,这种输便白骨成堆全军覆没的博弈,我还真没玩过。” 韩复生掌心扣住玻璃,恰似重叠在我的脸颊,缱绻流连,他耐性擦拭着薄薄的雾气,“试一试,总归有机会的。” 我偏头打量他,“可这些石沉大海的罪状浮出水面那日,沈国安垮台与否,你的前途百分百付诸一炬。沈良州怎样的性子我一清二楚,他搞死自己老子,一复仇,二大义灭亲的壮举,粉饰太平,盖住他的知情不报。你抢了先,他的绸缪鸡飞蛋打,沈国安不单是生父,更是他的王牌,他换取目标的武器,他必须死咬不放,功勋他不敌彦庭,官职沾国字,蜀道难,晋升难百倍。他唯有转圜策略,假设杜撰证据替父申冤呢?闹一场乌龙,平反昭雪,圆了中央的颜面,窃夺大孝子的美名,在浑浊自私的仕途无比稀缺。倒霉的” 我顿了两三秒,“我希望你替我出力,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你所言,沈国安信赖的下属寥寥无几,你占得一席,犹如握着腥肥的秋蟹。但冒这么大风险,我没想到你肯。” “复仇?”韩复生一愣,“他复什么仇。” 我也怔住,“沈国安父子的宿怨,你不晓得?”我猛地醒悟,“我忘了,你在云南缉毒,东北十七年前的是非,你哪听闻。” 韩复生额角的青筋贲张涨落,像在较劲挣扎什么,他欲说又止,若无其事扯了扯嘴角,“我,确实不晓得。” 我凝视他波澜乍起的脸孔,察觉一丝诡异,这段错综复杂的沈家血债,仿佛一抔沙土,熙熙攘攘而过,残留了无限谜团,平心静气剖析,沈国安弑妻也该百般遮挡,唯恐曝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无情无义的男人业绩再显赫,人民和党羽谁会信服,祖宗在案发当天,就凑巧目睹整个过程,未免太蹊跷。 我端详着言辞闪烁的韩复生,“有不为人知的内幕吗?” 他沉吟良久,“不笃定真假,我是机缘巧合探听了一部分。” 我扬下巴,示意阿波的距离再远一些,“你讲,我听个乐子。” “沈国安其实并无杀妻的歹念。他的目的仅仅是让沈太太变成植物人,瘫痪在床,永远开不了口揭发他豢养情妇,贪污受贿。注射的药物也没调换,但加大了剂量,致使脑神经梗塞,大面积溢血,当天就逝世了。” 我听得汗毛倒竖,“医生的失职?” 韩复生讳莫如深笑,“沈太太的手术,医生不竭力,沈书记那一关,挨得住吗?哪一环节,都无虞。” 我云里雾里的,“自己命里该绝吗?” “黑龙江省总军区的司令傅令武坐镇幕后指挥,借刀杀人,买通一名炮兵团的连长和两名特职警卫,在沈太太的氧气瓶里做了手脚。” 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借谁的刀。” 韩复生不露声色看我一眼,“关参谋长。那年他二十三岁,在傅令武的提携下,升中士不满一月。沈太太归西的次年,他升上士,兼陆地特战队队长。算是正儿八经的有军衔了。” 我脑子轰隆一声,脸色煞白,顷刻天塌地陷,我本能脱口而出说谎言,太荒谬的谎言。 韩复生低头,“关太太,这档子阴谋沈国安也不知,我替他解决麻烦拉错了抽屉,打开了傅令武的,他退居二线多年,档案积了灰,唯独这一份,像被人翻找过,封皮干净得很,里面撕了几页,我根据撕掉的前后文,寻找纰漏,记下了文件中T代号的刀刃升迁历程和年份,我搜遍省军区那几年雷同的军衔,关参谋长完全吻合。” 我醍醐灌顶,祖宗斗张世豪,关彦庭偏生卷了进来,沈国安力克他、妨碍他晋升省委,两人是结了梁子,但坊间传言,关彦庭先挑破与沈国安不睦的序幕,后者辨明他狼子野心,愈加一发不可收拾对垒。他千方百计扳倒沈国安,不计代价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而傅令武斩钉截铁阻拦关彦庭和我成婚,甚至不惜登门以决裂威胁,关彦庭云淡风轻便化险为夷,我猜不透的症结,竟集中这一处。 他一届草根,无依无靠,单打独斗,厮杀机遇,从迈出第一步,便没了回头的可能。 对军权的贪欲,对摆脱底层卑贱泥泞阴影的渴望,令他十七年前做了傅令武的侩子手,推动他走向一条不归之路。 他务必要封锁每一个、哪怕零点零一几率戳穿他真面目的劲敌,沈国安是弑妻的当事人,他在祖宗面前认了这盆污水,不代表至死无危机,至于傅令武,他是行凶的罪魁祸首,自相残杀过于愚蠢,他全身而撤,军旅一生载誉退役,他犯不着晚节不保,因此互相忌惮,可凭我对关彦庭的了解,他惨无人道的谨慎,是万万不留后患的。 满目疮痍。 人生如戏。 这天下最精彩绝伦的戏子,皆在东北官场了。 我松开攥得麻木的拳,按在玻璃框,千言万语融为一句柔情似水的,“复生。” 他身子剧烈一颤。 “多谢你,我欠你的情,只好来生偿还你。” 他唇边是无尽的涩意,“在茶楼重逢关太太,我就知道了。” 我问他知道什么。 “我清醒了半生,要犯糊涂了。是我的劫数,不怨任何人。” “你会忽然清醒吗?” 他缄默不语,片刻的工夫,他垂下眼睑摇头,匆匆忙忙带着下属消失在黄昏的巷子。 马路牙子蹲着的阿波瞅他走远,甩臂丢了烟蒂,垫在脚掌撵灭,他折返车厢,“程小姐,姓韩的会反水吗?沈国安老家伙给他开的条件相当诱人。升官是混排场的男人,最致命的吸引。” 我摇上车窗,势在必得的把握,“利益与逼迫能震慑百姓,妄图拉拢狐狸同僚为己所用,已经不算最有效的手腕,拼尔虞我诈,谁不懂呢?” 阿波一头雾水,“应酬图钱,图拿下一笔合同,当官的不图升迁发财,难不成,当真是一门心思予人公仆吗?” 我睥睨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眉梢眼尾勾着灿烂至极的浅笑,“世间饮食男女,逃不过情关。” 我返回庄园,下车前拽着车扶手恍惚记起一件事,“明儿是关彦庭接我的日子吗。” 阿波估计了下,“是。” 我淡淡嗯,“军区和西郊,风平浪静吗。” “沈国安还没动静,三太太唱大戏,那些在场的呱躁的太太们,最迟一天半天的,也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我手里有威力更大的炸弹,吵不吵的,我倒不在意了。搞到原件,立刻就能见分晓,暂时,我先观摩情势再定夺。” 阿波搀扶我往别墅内走,阿炳跨下台阶和我迎面相碰,他似是特意恭候我,鞠躬唤了句程小姐。 我看向他。 “豪哥支应了关参谋长,延迟两日送您过去。” 我莫名其妙,“原因呢。” 他扭头张望客厅,一簇米白的灯罩虚掩着半明半暗的轮廓,是男人英挺欣长的背影,阿炳侧身让路,“豪哥没多说。” 275 阿炳是榆木疙瘩,办事漂亮,不畏枪剑,唯独不懂变通,他对我印象不佳,曾一度视我眼中钉,我底子不干净,又狡猾擅于利用男人,且战无不胜,他防备我,即使张世豪默许他告知,他瞻前顾后也咬紧牙关,不吐露半字。 我走进庭院,篱笆架子攀爬三株繁茂的栀子花,阿炳驾车扬长而去,我停在回廊,“张世豪给他什么任务,他怎一天到晚没个踪影。” 阿波笑,“炳哥盯梢呢。” 我择了一朵花嗅,卡在耳畔,“盯谁?” “关参谋长。” 我一怔,“沈国安还屹立着,检察厅的正衔儿惹了官司,白太太说,厅长受贿双规,他压了市检察院报备的案子,假公济私了,案子涉及外省富商,市检察院发布搜查令,调度了七八拨检察官,很明显检察长是秉公执法,案子的定论是必败无疑,厅长联合中级人民法院审判的副院长翻案了,你是晓得的,检察长见官大半级,三司检察署排行老大,他旁敲侧击暗示耍诈,法院非要逆水行舟,得罪他干嘛啊。副官是瞎子吗?肯安于现状,他就不叫沈良州了。他的眼线钉死在检察厅的各个机关,风吹草动他门儿清,十有八九,沈良州捅了厅长渎职的内幕,他是晋升首选啊,他扑机会的眼力,瞄得很准的。届时他荣升黑龙江省检察厅的头把交椅,厅局级的总瓢把子,关彦庭又萌生一大威胁,他顾不上张关之局,张世豪未雨绸缪,太操之过急了。” 阿波神色讳莫如深,“外界众说纷纭,关彦庭能否捱到最后未可知,豪哥的意思,沈国安气数削减,已是高开低走,沈良州顺利攻占了厅长的位置,也是厅局级,关彦庭是正部级,沈良州的硬件不行,尚不足以震慑。咱迫在眉睫的麻烦仍是关彦庭。” 我乐呵呵观赏着腕间的蓝宝石手串,越是暮色晨霭,越是剔透莹润,“我拉拢韩复生,一则扳倒沈国安,二则钳制关彦庭,三则驾驭市局,张世豪的打算,我清楚的。韩复生这人相当不简单,他是省委书记点名提拔,西双版纳的缉毒一线队长,翻了三阶跟头,碾过正副处和副局,一跃成为局长,同僚窥伺他前途似锦,我捏住他的价值,我的确没猜错,东北山呼万岁,土皇帝风光无两,实际四面楚歌,可怜沈国安朝中无托付的人,韩复生承办了不少私密,如今底细在我手里,万事我说了算。” 我让阿波款待周全下榻在酒店的红桃,山庄解封后,里里外外粉饰一新,暂时还不营业,红桃的酒店距离不远,我腾空了再找她汇合。 我绕过灯影黯淡的客厅,从背后拥抱张世豪,窗纱在夜风中摇曳,帷幔消融了潺潺月光,乳白流泻,像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早从窗子瞧见了我,他一动不动喝红酒,杯壁缀满猩红,恰似一帘弥漫着大火的瀑布,我是渺小的飞蛾,湮没在他无边无际的滚烫里。 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几分钟,他转身揽我入怀。 他胸膛宽厚炙热,犹如沸腾的鼎炉。 熊熊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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