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想又说:“陈师古早已死了,以后你可以改个寓意吉利的好名字,我来帮你想。” 韦训笑道:“你已经给犀照起了名,我就不必了。再说只是个称呼而已,有人叫有人应就足够了。你明明有好名字,却不许别人叫,那不是只能刻在碑上带到地下去?” 宝珠陷入沉默中,半晌,她冷冷地道:“天姬之贵,史官犹外而不详。你怎么知道公主的名字只能刻在墓志碑文上?你还盗过其他公主的陵墓?” 韦训只觉一道冷线从头顶贯穿而下,他仓皇失措缓缓往水下沉去,今夜随性不拘的闲聊让他放松了警惕,一时疏忽大意,竟将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秘密说出来了。 陈师古发丘盗墓肆无忌惮,尤其喜欢毁坏帝王将相、高门显宦的陵寝,什么生前至尊至贵,死后被他挫骨扬灰的不知几多,其中有不少是宝珠的列祖列宗,血缘亲属。当然,这少不了他首徒的襄助。 无论什么语境,“我把你祖宗给扬了”都不是一句良言。 宝珠此时却没想那么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披上衣服转过去打他,愤愤不平连声质问:“我不是唯一的公主?还有其他公主?你也把她们抱出来了吗?!” 韦训慌得试图撒腿就跑,也知道跑了就完了,极度惶急间,突然想起师门有一手人人都会的推锅绝技,正好有个死透了的老鬼适合背锅,他急切地辩白:“向来是陈师古认穴,我是被迫跟着打下手,见过几个前朝公主,已朽烂成骨头渣滓,有的棺材里只剩下几颗烂牙,根本看不出性别!” 宝珠将信将疑地问:“当真吗?” 韦训竭力自辩:“当真!你的墓就是我碰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公主墓,你地宫里的酒是我喝过最香醇的美酒。” 这种保证根本无法判断真假,宝珠狐疑地琢磨了一会儿,无名怒气稍微消退,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在乎别的过世公主墓是否被盗掘有什么意义?竟为了这种奇怪的独占欲大动肝火,简直莫名其妙。 万寿公主法理上已死,“如宝似珠”的喻义随之消逝,不予外人知晓的高贵名字今后只记载于皇室玉牒以及墓志碑铭上,既不会留名史册,也不再有人记得,真正万事皆休,一了百了。 一想到除了阿兄,世上再不会有亲近之人叫她宝珠了,失落和寂寞顿时涌上心头。 就像韦训刚才所说,姓名只是一个称呼,无论寓意高下,如果没有人叫,它的存在就没有意义。或许对名讳的坚持也是一种执念,是时候该放下了。 思虑片刻,宝珠痛下决心,道:“既然是陈师古的过错,我就不计较了。”她顿了顿,揣着一丝羞涩,特意装出慷慨的语气:“你……你今后可以叫我宝珠。” 夜色下的水雾缭绕摇曳,如同梦境一般。良久沉默之后,竹墙另一侧无灯的阴影中,传来一声幽微的呼唤: “宝珠。” “嗯……” 真名的力量直击心灵,只是最简单的一呼一应,却仿佛说了什么极了不得的话,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意识到是身无寸缕泡在同一池水中,明明互相看不见,两人都害羞地蜷着身子使劲往水里藏。 宝珠埋在温泉下,水面上仅留眼睛鼻子,全身肌肤被烫得通红,脸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恍恍惚惚之间,有种醉酒后心跳加速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心想此处虽有“温泉水滑洗凝脂”,却没有“侍儿扶起娇无力”,一旦热晕过去,只有隔壁的小贼能把她捞出来,那就太难为情了。 脉脉无言缄默了半晌,忽而听到韦训幽幽地说:“其实,还是有一种鬼能轻易混进寺庙里的。” 宝珠一愣:“什么鬼?” “一种叫做吊死鬼的虫子。” 一听到自己最讨厌的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宝珠忍不住皱起眉头。 如同叙述恐怖故事的说书先生,韦训以诡秘莫测的语调说:“那种虫子生于槐树上,夏秋之间孵化,吐丝粘在树梢上,缓缓把自己垂下来,就像自缢的人扭来扭去,所以民间叫这种虫吊死鬼。” 宝珠泡在热汤中,心里泛起一阵恶寒,不知为何,刚才明明相谈融洽,他却突然提起这么让人不安的话题。 还未来得及阻止,黑暗中传来故事压场的结尾:“你头顶上就是一株槐树。” 宝珠遍体寒毛直竖,极不情愿地慢慢抬起头来,果然见到几条青绿色的肉虫悬丝吊在半空中晃荡,似乎马上要落在她头脸上。 宝珠哗啦一声从水中跳出来,大骂一声:“遭狗咬的促狭狸子!你给我等着!”接着急匆匆爬到岸上,一路小跑回到室内去了。 在民间这两个多月耳濡目染,与以前只会嗫嚅着说“坏猞猁”相比,她骂人的功夫颇有长进。 不过此时此刻,韦训承认自己确实是头很坏很坏的猞猁。他脸上并未挂着宝珠想象中令人恼火的揶揄讥笑,而是无地自容的羞惭。 竹墙虽能遮挡视线,却挡不住她身上被热汤蒸腾出的馥郁芳香,瑞龙脑的香气融合了她本身的体香,铭肌镂骨的独特气息随着水雾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而她荡起的涟漪水流来到自己身旁,仿佛某种无形的触摸,让水面下的躯体起了强烈反应。 狼狈万分又动弹不得,不想因此轻侮了她,只能用幼稚伎俩把人吓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这段时间,只要两人靠得近了些,他必然内息大乱,血要么往上涌,要么往下冲,迫不得已才拉开距离,刻意回避她。 往年在残阳院学艺时,陈师古传授日暮烟波掌之类深奥武功,同门常说脑子学会了,身体不听使唤,他往往嗤之以鼻,以为是他们为懒惰找的借口,如今才知道那只是陈述事实,他心高气傲,不过是没遇上真正的难题。 有时不仅身子管不住,脑子也管不住。午夜时分,常有些难以启齿的躁动念头接二连三冒出来,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次十三郎起夜,看见他在入静吐纳,惊问:“大师兄这般不舍昼夜的刻苦,当真想挑战天下第一的位子?” 他无言以对。半夜练功,只是不想当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韦训蜷缩起来潜入水中,让池水覆盖全身,隔绝眼、耳、鼻、舌、身、意,以屏蔽六识的方式克制欲念。 她的声音、形象以及气息都消失了。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名字反复响起,寂静无声却震耳欲聋,每根头发每寸皮肤都为之狂喜。 宝珠。 宝珠。 宝珠。 荡气回肠,千回百转。 她允许他呼唤她的真名。 ------------------- 几乎把自己溺死在池子里,才好不容易将悸动的反应平抑下去,在热汤里泡了太久,因病而成的气滞血瘀略微消融,连皮肤的青紫色纹理都淡了许多。 他记起还有件涂抹壁画的指令没有完成,重新穿衣束发,在上客堂周围逛了两圈,顺了一条长绳和一罐颜料。本应立刻出发去归无常殿,又总觉得寺中有古怪,放心不下宝珠,想看看她睡了没有,就掠上房顶,掀开瓦片瞄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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