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旁人只看他爬得高不高,只有至亲的人才关心你走得累不累,危险不危险。 如同每次三儿离京,自己都得千叮咛,万嘱咐一句:“儿子,你凡事小心!” “这一封信寄出,他心里是有期盼的,可盼来的却是噩耗。” 晏三合走到窗边,猛的推开了窗。 窗外,依旧是凄风夜雨。 她想象不出当年祖父看到孙子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应该比这凄风夜雨更寒冷千倍,万倍吧。 “这件事情让他彻底明白,老太太根本没有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你依旧恨他入骨。” “我……” 谢道之辩无可辩,只咬得自己满舌鲜血。 “他该对我多么绝望啊!” “他不是绝望,绝望会把一个人压垮。 他只是恨,恨自己有眼无珠; 恨自己为别人做了嫁衣; 恨有的人,真的可以绝情算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停顿片刻,转过身,看着谢道之自嘲一笑。 “有时候,爱和恨,都是让人活下去的动力。” 谢道之无比羞愧的伏下了身子,额头用力的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谢知非见父亲痛苦到了极点,一咬牙。 “晏三合,既然是恨,那就和家书扯不上关系。” “我说了,你不是他。” 晏三合冷冷看了谢知非一眼,然后又转身看向窗外的夜色, 谢知非瞧得真切。 她慢慢昂起了头,脸上的神态如同一个士兵,看向他最崇敬仰望的将军。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不仅对每一个人都公平,而且能消磨和带走爱意、恨意。” 她轻轻叹息。 “一个悲剧的发生,或者还能归结到老天,连续悲剧的发生,就会让人不由思索,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尤其是他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当他对整件事情思索越久,就越会明白,他自己才是整个悲剧的始作俑者。” 谢道之猛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看着晏三合。 “如果他当年不收留你们;如果当年他不放走你们; 如果当年他不得罪那个门客;如果当年他愿意低个头……” 晏三合声音幽幽,“也许一切都改变了。” 谢知非:“晏三合,你的意思是……” “有因才有果。” 晏三合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自己是那个因,别的都是果。” 谢老太太的算计,是他一早就看穿的,也是默认纵容的。 谢道之的恨意,是他为了逼他成才,故意造成的; 那个门客,是他无法忍气吞声,视而不见的; 如果时间再倒流过去,如果人生再重来一回,只要他还是那个性格,那个脾气,他依旧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承受同样命运的重击。 这是注定的! 而他谢道之,努力,上进,该忍忍,该狠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油滑,心机,算计样样不少…… 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晏三合转身看着谢道之,泪流满面。 “落子无悔,这是晏行;无愧于心,这是晏行。 他站在了良知和人性那一边,只是良知和人性没有站在他这边。” 这话,又如同匕首刺进谢道之的心口。 他已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羞愧难当,想找个湖跳下去,好洗一洗他肮脏的灵魂。 “当他思考明白整件事情后,他便放下了。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这么笃定?” 晏三合声音悲泣的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她在问自己。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笃定呢?” 第三十七章点香 “因为他去世前最后一夜对我说。” 晏三合一字字,轻声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该放下的要放下,否则苦的是自己。” 小老头啊!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的棺材会盖不上? 是不是早就料到心念已成心魔? 晏三合冲谢道之露出一抹极淡极浅的笑。 “这世上,有哪个做父亲的,会真正恨自己的儿子?谢道之,他不恨你了。但是……” 晏三合声音蓦然转冷:“他恨自己。” 谢道之双眼猛的睁大。 “这封他永远收不到的家信,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这惩罚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光看得见,神看得见,浩瀚星辰看得见,唯独我们看不见。” 晏三合哑然失笑。 “这——才是他真正的心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里连呼吸声都没有。 死寂一片。 突然,谢道之痛苦的捂住心口,用力的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仿佛是从心里呕出来的。 “父亲?” 谢知非赶紧端来温茶。 谢道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管。 又咳了几声后,他嘴一张,吐出一口略带黑色的血痰后,才停止了咳嗽。 他想站起来,可身上半分力气也没有。 晏三合走到他面前,低头,眉眼第一次明亮起来。 “谢道之,你儿子说盖棺事则已,我祖父的人生起起伏伏,悲欢离合,如同一幕大戏。 他亲手打板开锣,演到了剧终,接下来就劳你辛苦一点,帮他把这最后的大幕拉上吧。” 说完,她冷冷一笑。 “老规矩,我在外面等你。” “晏三合。” 晏三合脚步一顿,扭头:“谢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三爷定定地看着她。 “我就是想提醒你,湿衣粘在身上不舒服,该换了。” “不必了,也有很大的可能,我刚刚说的那一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对的。” 晏三合冷笑:“这衣裳方便我连夜滚出四九城。” 谢知非:“……” “老三。” 谢道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声音虚透了,“你也出去吧!” 谢知非愕然半晌,轻轻的掩上了门。 …… 庭院里。 雨点子敲打在雨布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晏三合就背手站在雨布的最边上,看着高墙外的一棵树。 这树孤零零,树叶早就掉光了,枝丫却向上升展着,瞧着竟像有一种不屈服的力量。 晏三合心中一动,大步走出庭院。 近了,借着惨淡的灯笼光一看,她惊了。 这树树皮掉落的很严重,露出一轮又一轮的年轮,竟是棵老树。 头顶有伞遮过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 谢三爷声音里含了笑。 是苦笑。 “我其实心里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 “你不冷吗?” 晏三合没想到他问的竟然是这个,一时怔愣住。 谢知非也没指望她能回答。 反正这姑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层神秘感,就像一个谜似的。 “这树是从前这宅子的主人留下来的,那人原先也是个大官,后来牵扯到一桩案子里,家里男丁被杀了头,女子则进了教坊司。” 他接着又道:“我们住进来后,人人都说这树晦气,要砍了它,我父亲不同意,说正好可以给他提个醒。” 晏三合扭头看着他。 谢知非一挑眉,笑道:“我老爹不是什么坏人,当初他那么对你,也是为着谢家。我家老祖宗虽然精于算计了些,但人还是好的。” “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谢知非觉得自己肺部生出一股气。 好吧! 算我多事! “三爷,三爷!” 谢知非见是谢总管,脸色陡然一沉:“是不是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睁眼了。” “睁眼了?”谢知非顿时紧张起来。 “裴太医说,说是回光返照。” “晏三合!” 谢知非急得声音都吪了,“怎么办?” 晏三合指着面前的老树,所答非所问。 “你不觉得这树很像晏行吗?” 谢知非:“……” 谢总管:“……” “经历了换主,早八百年就该枯死了,偏偏还活着。” 不卑不亢,不争不抢,活得比谁都积极向上。 晏三合眼中射出两道锋利的光,低低嗥了一声,“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说罢,她袖子一甩,走进了庭院。 谢总管一脑门子糊涂,“三爷,她在说什么?” 谢三爷:“她说让你滚边上去!” 谢总管:“……” 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遇着这么一个姑奶奶? “对了三爷,老太太叫你去呢!” 谢知非没说话,抬手用力的按着自己的眉心。 从谢总管的角度,能看到他薄薄的嘴唇不住的颤抖。 “三爷,去吧,晚了可就……” “你让老太太等等我。” 谢知非松了手,眼里突然冒出一股子煞气。 “她不会那么快走的,没听见晏三合说吗,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 书房的门从里面拉开,谢道之走出来,他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惨白如纸。 他看向晏三合,“香呢?” 晏三合从包袱里拿出香,递到他手上。 无人看到,一旁谢知非的眼神落在那支香上,微微一眯。 包袱都湿透了,偏这香还是干的。 真是怪事。 谢道之走到祭祀台前,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白色的信封,放在香炉旁。 更怪的事发生了。 上一秒还风大雨急的天空,下一秒突然风停雨歇。 天地间,寂静极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谢知非胆颤心惊地看了眼晏三合,却意外的发现她的身子在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似的。 “晏三合,你……” 黑沉沉的目光看过来,谢知非吓得把话咽了下去。 这时,谢道之撩袍跪下,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时,他的背一下子佝偻起来,像是有千斤的重量,一齐向他压了过去。 而他自己却浑然不察,脸上也没有丝毫的痛苦。 谢知非的心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手心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就在这时,晏三合大喝一声:“快点香!” 听到喝声,谢道之捏着香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凑到烛火上。 他的手不停的在抖。 一息; 二息; 三息…… 时间仿佛彻底被冻住了。 第三十八章盖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香头终于冒出了一点火星。 所有人提着的心,咯噔归位。 谢道之轻轻晃了晃,火灭,一缕轻烟袅袅升起。 他把香插进香炉里,然后拿起边上的信封,往烛火上一凑。 “父亲?” 谢知非惊叫起来。 好好的怎么就把信烧了呢? 谢道之的背又往下佝偻一分,他看也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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