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县的日子过得比以前苦多了,壮丁不停地被征发,不断地有人死去,连征收的赋税都增加了。现在一切都好了,战征停止了,她还打赢了!即使还戴着孝,人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总算不会再苦下去了。 之前陆续有人家收到了抚恤、得到了奖赏,大家都相信,接下来是兑奖的时候了。赵苏再抽人准备典礼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什么怨言。 以赵苏的想法,这典礼得办得盛大,一是战事拖了这么久,大家都过得苦兮兮的,需要热闹热闹,二是这场战争它意义重大,直到此时,才算是奠定了祝缨、包括赵苏等在在西南立足的根基,值得一场庆祝。 只可惜祝炼、路丹青需要及早赴京,为祝缨将此事敲定,时间上不允许,赵苏只得遗憾地将许多事项给削减了。好在秋收已毕,从上到下都闲着,赵苏能够调动的人颇多,祝缨还未进城,就看到道路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从山城出来的路也拓宽了一些。 离城二十里,有项渔出来迎候,离城十里,刺史府如项乐等又等候在路边,到了城门前,赵苏与苏鸣鸾、郎锟铻等人又恭候。进城之后,山城百姓也是夹道相迎,沿路的人们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戴了自己最好的首饰,大人孩子都挥手欢笑,祝缨等人也不断向两旁的人群挥手致意。 府门前,张仙姑正在门前等候,左边一个花姐、右边一个赵苏的妻子祁娘子,一同搀着她,府里的其他人都围拥在张仙姑的周围。 张仙姑看到女儿骑着高头大马,眼眶忍不住湿了,心里念叨着:可算回来了! 花姐看完祝缨看青君,又看到青叶、青雪等人,见她们都好好地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了。小江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两个人也像模像样地朝人群挥手,下巴也扬起来了,小江鼻子一皱,咕哝一声,又笑了起来。 项安在人群里看到了巫仁,心中略有遗憾,她因在梧州襄助赵苏,未能一同西进,至今未曾亲见西州情形。祝银等人则是纯粹的欢悦,祝缨出门在外,她们有不少事免不得与赵苏打交道,赵苏做事虽然尚可,但是她们还是觉得与祝缨相处更舒服。 人们无不高兴。 祝缨看到张仙姑,想起来赵苏说她腿不好,驱马加快了速度,到了府前,张仙姑先往前走了两步,祝缨跳下马来:“娘,我回来了。” “哎~”张仙姑双手攥住了祝缨的右腕。 不等祝缨与花姐等人寒暄,身后一群人便齐齐拜见,祝缨道:“好,都好,进去慢慢聊吧。”她看到了金羽兄弟与林风也在,对他们点一点头。 兵马归营,祝青君等人先去安排,赵苏等人拥簇着祝缨回府。围观的人群见她们的身影没入门中也渐渐散去,走着走着,热闹的心情忽地散去,想到自家死去的亲人、这三年过日子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心头萦绕着淡淡的惆怅。 祝缨回府,先去卧房换了衣服,衣服是张仙姑和花姐准备的。她平日都穿得很简单,这一套衣服却是精致华美的紫袍,配上玉带金簪,身姿挺拔,除了脸颊上的一道长痕透出了些“故事”,整个人又是个看着颇为亲切的清秀样子了。 待她到了前厅,祝青君等人也回来了,整个梧州几乎所有的“精英”都聚在了这里,外五县的县令们除了路果,也都到了。路丹青踢了踢大哥的小腿,低声问:“阿爸呢?” “病在家里了。” “那你现在跟姥说。” 路老大了妹妹的建议,抢先说了路果病倒在家:“去了老朋友的葬礼,回来路上就说心口难过,到家就病了。”老朋友当然指的是喜金。金羽兄弟听了,脸上也黯淡了。气氛变差了一点 祝缨问道:“看过病了吗?” “是,在吃药,大巫也祈祷过了。” 接下来才是开会。 赵苏汇报,称场地等都已准备好,只得祝缨下令。话音一落,厅内有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体,要向朝廷申请敕封,梧州就得自己先准备一套任命,包括给准备身新官服之类,这些都要经过一些人的手,无法完全保密。不少人已经知道些小道消息了,都盼着这一天。 祝缨道:“今天都累了,歇一天,明天吧。对了,有一件事,既然仗打完了,税不能再加征了。减至什一,徭役也恢复如前,现在就去宣布。” 赵苏笑道:“那正好,大家都沾沾喜气,也能安抚一下人心,让大伙儿有些耐心等着接下来的好事儿。” 当下派出一队衙役,敲着锣出去沿街吆喝,又点了十个书吏,去抄写告示,四处张贴,务必要将下面的各村寨都通知到。 当晚,祝缨没有在刺史府里庆祝,而是去了军营,给营中带去了酒食,在那里吃过了晚饭,因天色已晚,就在营中安歇,次日清晨才动身回城。 次日就是“大典”。 祝缨也似模似样地先去庙里拜一拜,再派人给祝大坟上上炷香。接着,宣布了给自己这一片新地盘取个新名,叫做“安南”,自称安南节度使,下设五州。其余都照着之前与赵苏、祝青君等人商议的名单一一任命。 郎锟铻听了之后,发出一声疑问:“姥,那您呢?” 赵苏领了梧州刺史,祝缨呢?只有一个“节度使”?那是个什么玩艺儿?干嘛的?还管不管得着梧州?分成五州,祝炼也能成刺史了,剩下的三个州呢?外五县的县令头人不得参与西征,但是别人家都有子弟参与,郎锟铻家没有合适的人,因而消息不通。 赵苏便代为解释。 这个“安南”一片,划作六州也可,但祝缨将其中一州划得略大些,称为“西州”,自领西州刺史。 祝缨道:“这三州我先权领,看谁能理政安民,再升他领职。” 一句话,说得好些人心潮澎湃。 接下来是武将,因为武将的安排比文官更加复杂——他们涉及到了军功。军功的赏赐,主要是土地。整个安南的土地名义上全是祝缨的,分给你,你可以耕种,自己种不过来也可以转租,但是不能随便买卖。然而,收益却是十打十的。 此外,又有金帛之类压惊。在正在营建的西州城内,各人还有房子。 普通的土兵也各按军功,分有田宅。祝缨先前便有迁徙的计划,如今祝县田地不够分了,正好,也可以迁一部分人与自己一同去西州充实西州的人口。西州离西番更近一些,想要防御西番,必须有一定的人口。单凭普生头人他们留下的人口,还是不太够。 整套安排下来,出力的人人得到了回报,其中或有不满足者,但也有升职的希望,都收起那点殷切的心思,一同欢庆起来! ………… 外面锣鼓喧天,祝炼的房里,张仙姑又帮着他收拾行李:“哎哟,这才回来,又要你上京啊?” 祝炼笑道:“我办完差就回来啦,到时候咱们就都在安南好好过日子。” 张仙姑道:“莫哄我,我听他们说了,我与你姑姑她们去西州,你不在西州哩。唉,真是长大了,都做刺史了。你才到家的时候,才这么高哩。” 说着,比了个高度。 祝炼也感慨许多,故意岔开了话题,对祝缨道:“老师,安南已在手里,朝廷答不答应也都于事无碍。不过,您既有这般的声势,顾同他们或许会来道贺。” 梧州与吉远府极近,又素有贸易往来,虽然没有通知。过不多久,吉远府就能听到风声。 祝缨道:“他们,我自有安排。” “会来与我们共事么?他们……似乎……” “脾性不合?” “呃……上京之后,会馆中难免有熟人,我该怎么回答他们?” “等。我的敕书下来了,自然会再举荐他们复出。”只不过安南是不会给他们留位子了。 祝炼道:“那我明白了,路上如果路过了他们,我也这般说。” 祝缨又补了金银等礼物,给皇帝的赋税可以赖掉,小礼物就不能省了。她特意准备了一匣子的金子:“这些,送去给郑夫人赏人。” “是。” 张仙姑道:“那帮我也带点儿给你金大嫂子。” “你们说,我再看看丹青去。” 祝炼与路丹青此行虽未押解粮草,携带的东西委实不少,好在各地的秋赋已经启程,他们现在上路并不拥堵。无论水路、陆路都很通畅,赶在十二月到了京城,此时京城已经下了两场雪了。 两人到了驿站,先不去户部,而是往相府等处投帖。陈萌、郑熹的府邸都是他们要去的,祝炼与路丹青商议:“郑相公最好讲究,若不先到他家,他必有芥蒂。但陈相公委实厚道,不好欺负老实人,咱们分头行事。” 祝炼去见郑熹,路丹青去见陈萌。 祝炼这儿,整个郑府都显得不紧不慢的,他也能插上队,被引到书房外等候。却不像陈萌家,路丹青报了祝缨的名号,就被陈萌给叫到了书房:“今年梧州秋赋没来,她又怎么了?” 路丹青道:“这里有信,您看过就知道了。这件事儿,还须请相公相助。” 陈萌匆匆拆了信,扫了两眼,眼前一黑:“啥?擅开边衅?” “是开疆拓土,”路丹青纠正道,“姥之前不是对您说过的么?先前王相公与您的父亲陈老相公在世的时候,姥就讲过计划的呀!咱们说话,算数的。” 陈萌倒吸一口冷气:“她动手了?” “信上写了,已经干成了,所以花了些积蓄,今年的钱粮,朝廷总不能再管我们要了。” 陈萌深呼吸:“去过郑七家了吗?” “祝使君,哦,就是阿炼大哥,他亲自去了?” “使君?祝炼?” “信上写了。”路丹青有点疑惑,这个丞相这是怎么了,信上写的都没记住,他到底看没看啊?不是写了姥让祝炼做刺史的吗? 陈萌定了定神,将信仔细看了一遍,心说:我真是欠了你的了!你这是要割据啊!什么官员都是你任命的,你还当节度使!你要气死陛下吗? “你随我去郑家!” “好。” 一行人到了郑府,郑熹才与祝炼见上面。郑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她又要干什么了?” 祝炼还是礼貌地说:“已经做完了。您知道老师的,没有把握、没有结果的事儿,她不拿到您面前来,她一向是最让人放心的。” 郑熹肚里骂了句脏话,把信看完之后,又在嘴上骂了句脏话,问道:“去过陈大家了吗?” “让丹青去送了拜帖。” “你且莫要奏本面圣,我与陈大商量过再说。”郑熹很快冷静了下来,这不算坏事,得促成。 陆超来报:“相公,陈相公求见。” “快请!” 两个幸运的人凑到了一起,很快有了结论:“要促成!” 祝炼与路丹青大喜,双双拜下:“多谢相公成全,大恩不言谢,我们老师从不让人失望!” 郑熹的表情却不轻松,交待道:“先不要高兴得太早!奏本拿来,我们看一下。” 陈萌也说:“你或许要被宣去奏对,知道怎么回答么?” 祝炼道:“这原是一项耗时三十年的计划,老师为之付出了整个青春,如今,我来复命。” 郑熹道:“有点意思了,还不够,会有人刁难你的。要将安南说得地瘠人贫,西番凶恶,需要有人镇守。要兵马钱粮……” 祝炼将要领一一记住,陈萌又指点他们,再在京中打点一下关系:“长公主们的府里可以走动,皇子母家之类,万不可轻易结交。” “是。” 都商量好了,两人才告退,郑熹道:“不够操心的。” 陈萌却说:“邵书新差使办得漂亮,你只用操一份心,有两份果子,不错。” “切~” 次日,二人将奏本转呈,果不其然,皇帝看完大吃一惊:“什么?她不是去梧州隐居养老了吗?怎么还干这个事了?” 陈萌便出列,讲述了那个“钳制西番”的计划,再次将亡父搬出来背书。皇帝皱眉道:“也不知真假。” 郑熹道:“必是真的。她一向不虚言诈语。即使是假也无妨,朝廷本也收不了梧州什么租赋,她所要的,不过是个虚衔,朝廷除了一纸册封,也不需要拿出额外的东西来给她。让她守在那里,挺好。” 皇帝隐隐有些不悦:“既是开疆拓土,岂能不服朝廷?” 陈萌道:“她这不请示陛下了么?就是心里还有朝廷的。” 皇帝总觉得哪里不对,道:“此事需要慎重,容后再议。” 郑、陈二人早有预料,这样一件大事,皇帝对梧州两眼一抹黑,不问点儿具体的情况,也不可能几句话就定下来的。两人拱手称是。 皇帝却在两人走后,命人宣了冼敬进殿,两人说了好一阵儿。三日后,祝炼接到了宣召,命他面圣。 祝炼早经两个丞相培训过了,以为万无一失,不想皇帝只略了问了几个问题“梧州有多少人口呀?”“路上走了多久呀?”之类,便说:“怪不得祝缨要荐你,你果然做得梧州刺史。” 第495章 拿捏 祝炼的脑子“嗡”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皇帝。他一直提醒自己,他是来办事的,对皇帝要礼貌,得按照礼仪别盯着皇帝的脸死瞧,这下却再也难以维持住这样的礼仪了。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对上皇帝的目光,他略一迟疑,道:“多谢陛下夸奖,赵苏之才胜臣多矣。老师目光如炬,荐赵苏为梧州刺史,才是最妥当的。” 皇帝微笑道:“不必惊惧,这里没有外人。我说你可,你便可,赵苏固然有才,你亦不差。你可知,你有一样强于他。” 祝炼虽然好奇,但直觉得这是个坑,他直勾勾地看着皇帝,并不接话。 皇帝自己说了:“你可比他年轻啊!他与祝缨同庚,已然老朽啦,你正当年,未来的岁月还很长呢!” 这什么个鬼意思啊?!!!祝炼恨不能掐死这个狗皇帝! 祝炼低下了头,不再接话,郑熹、陈萌二人在他的心中评价是不同的,两人的人品略有差别,智力也稍有不同,但是二人能够干到丞相,智力还是比较能够得到他的认可的。就这俩人,给他讲了一通要领,皇帝没照套好的招儿来! 他得拖过这一次面圣,找这两人问问——这咋回事啊? 好在皇帝也不逼迫,颇为大度地道:“你回去静候佳音吧,我说好的人,必是好的。” 祝炼再拜而退,出了大殿就要奔政事堂去,这路他还挺熟的。 祝炼离开之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紫袍的身影来——冼敬。皇帝对他说:“我怎么瞧着他胆子很小?祝缨淫威如此之盛么?” 冼敬道:“臣知此人,原是獠人孤儿,被祝缨收养为徒,累年得其提携。师徒名份不敢造次而已。” “倒还算有些品德,如之耐何?” 冼敬道:“他有品德,祝缨无子嗣,她有学生若干、又有义子、义女,一样的抚养栽培,年轻的没有哪一个势压众人,一个赵苏心机深沉,年纪也不小了,后嗣未定,这将是祝缨身后动乱的根源。 陛下应及早布局,否则相距太远,应变不及。是祝缨自己把祝炼送到京城来的。” 皇帝对祝缨还是有点了解的,这般行事他还是有点没把握,问道:“她能认了?” “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赐予的大义名份。这几年,臣也仔细想过了,当年她南下任县令的时候,招抚獠人,也没有用兵,也是借朝廷的名义扶植的苏鸣鸾。她需要这个名份,就须执臣下之礼,受朝廷的约束。拖她一拖,她自己明白,会让步的。” 这也是二人商量好的,“安南”五州之地,那么大一片地方,又与西番接壤,落到祝缨这样一个不听话的人手里,哪个皇帝能够安心呢?祝缨与胡、番、獠都不一样,虽然说她是明法科出身,不算正经士人,但她对朝廷太熟悉了! 郑、陈二人与她有故,未见对她下狠手,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可以依靠的就是冼敬。冼敬所言,也正中皇帝下怀。一是拉拢祝炼,二也是给祝缨一点小小的颜色看看,让她收敛一点。 最后,朝廷是肯定要给她册封的,但是礼仪上,她得更恭敬才行。 这边君臣二人嘀嘀咕咕,那一边郑、陈二人听了祝炼的复述也对望了一眼。 皇帝这个举动,可真是太好猜了,他就是要拿捏一下,显一显自己的权威。郑熹道:“胡闹。”陈萌道:“是他能干的事儿。” 两人又安慰祝炼:“拿乔罢了。” 陈萌道:“我们会说服陛下的,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略拖一拖,你在京中可以走亲访友,但不要说太多安南的事情,可以显得着急,但不要真的四处串连。” 郑熹道:“知道什么叫三辞三让么?跟那个差不多。” 祝炼道:“多谢二位相公提点。” 郑熹好奇地问道:“你要点头,陛下真能把梧州刺史让你做,你不心动吗?梧州,是整个安南最好的地方了吧?” 可不是,经营三十年,哪怕是羁縻县,城墙也都翻新过了,物产也更丰富、贸易也更方便。更不要说“教化”了,语言都是通的,识字的人也不少,虽然还没到养出个“大儒”的程度,但是普遍也不能以“獠”字来概括了。 祝炼道:“老师没让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 因为他有一个“不挑活”的老师,郑熹很难确定他是真的师恩难负,还是得了那个王八蛋的真传。 陈萌却说:“好孩子!” 祝炼胡子都蓄起来了,他还是说“孩子”,郑熹道:“你先回馆舍休息吧。” “是。” 祝缨在京城留了产业,祝炼与路丹青也就住在这里,他们两个还有许多人没有拜访。譬如张仙姑要问候的金大娘子、花姐惦记的慈庵、周娓托他们探望一下旧同僚之类。此外又有温岳、姚景夏、阮、叶等祝缨的“旧部”将军。 两人忙得不亦乐乎,郑熹、陈萌却先与冼敬吵了一架。 郑、陈以为,祝炼没接这个茬儿,皇帝多少会再犹豫一下,没想到他让政事堂签字授祝炼梧州刺史。郑、陈二人对着这份敕书都有些愤怒,陈萌质问冼敬:“这是怎么回事?朝廷什么时候这么小器了?” 冼敬道:“正是朝廷威严。不能她要什么,朝廷就给什么。几十年来,朝廷都是这样的予取予求。节度使,不能这么简单就让她拿到了……” 郑熹提起敕书,抬步就走。陈萌道:“哎,你干嘛?” “找陛下去。” 郑熹是一肚子的火,他对祝缨没那么深厚的感情,但祝缨好歹能讲道理,京城这群傻子自有一番他们的道理,就是不会看看形势。 郑熹走在前面,其他二人忙跟了去。 皇帝正在逗架子上的鹦鹉,让它说话,见三相齐至,问道:“怎么了?” 郑熹补了个礼,才说了祝缨的事情:“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儿,如今水到渠成,不知陛下还在犹豫什么?” 皇帝将手中的签子一扔,轻松地道:“哪里有什么犹豫?不过朝廷也不能那么猴急吧?威严何在?” 冼敬也接口道:“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赐予的大义名份。” “她已经统御安南了!”郑熹说,“答不答应,她都已然是节度使了,只是还没有那一张纸而已。” 陈萌对皇帝道:“您就算想拿捏,也该想一想西番。当年与西番一战,不提祝缨,姚辰英、叶、阮诸将也都言,番主未受重创,是被部族拖累。他修齐内政,也花不了十年,如今过去几年了?累利阿吐也愈发老辣了,闻说他襄扶幼主重整兵马,也在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不宜再与南面起冲突。” 郑熹道:“若昆达赤有异动,正是要用到她钳制的时候。此时拿捏她,届时她再拖延,朝廷到时候要付出的可就不止是一纸敕书了。” 陈萌又说:“她那个人,不好繁文缛节,别人的好都记着呢。如今也没必要为难她,不如给她个人情。只封学生,倒把老师闪在一边,这也不合适。不是朝廷的风度。” 冼敬忽然道:“如果祝炼愿意呢?” “那他就是个小人!”陈萌说。 “这是为大局考虑!” 陈萌道:“你这是诱人为盗!”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皇帝道:“那就问一问祝炼。” 祝炼又被提到了宫里,他正经在朝廷任职的时候见皇帝都没有这么密。 到了大殿,三个丞相都在,他本能地觉得有危险,人也更加警惕了起来。 皇帝温言道:“你做梧州刺史的敕令已经写好啦,你高兴吗?” “我老师的敕令有了吗?” 冼敬道:“说的是你。” 祝炼摇了摇头,道:“老师的敕封不下,我们什么也不要。老师没说要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 “男人丈夫,如何……如何这般没有志气?” “我本是奴隶,原也做不到刺史。” 冼敬道:“这是君命。” 祝炼认真地说:“我是蛮夷。” 陈萌咳嗽了一声,祝炼平静地看了看他,道:“蛮夷奴隶,烟瘴之地的一个土财主都能捆了当牲口使。老师把我当人,我就要做个人。” 郑熹温言道:“子璋没有白栽培你。” “不是栽培。老师家,养育的我。”祝炼说完,吐出胸中浊气。 自小时候起,积累在心头的担忧在这一刻消散了!他忽然想起了石头,自己不是石头那样的人,从小就怀有忧惧之心,唯恐自己“无用”之后被弃如敝屣。 直到祝缨将他留在梧州,拿下安南,给他正式安排了职位,让他治理一方,他才觉得自己不是浮萍了,而是像一颗种子,向下发出了根,扎进了泥土里,踏实、心安。以后老师的基业给谁继承?对他而言重要也不重要,给他,他就好好做,不给他,他就听老师的安排。 皇帝干笑了两声:“你也是犟。” 祝炼低头一礼:“臣,从心而论。” “我若不答应呢?” 祝炼道:“那……我就回去,向老师复命,做得好、做不好老师会有点评,会教我接下来怎么做的。” 皇帝尴尬地动了动手指,道:“真是犟。兹事体大,祝缨还是老样子,捧了一把人交上来,岂是一时半刻能甄别完的?你且在京中住下,他们议完了,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祝炼拜一拜,向皇帝辞出大殿。 皇帝又与丞相讨论那份名单,这是一份庞大的名单,几人当然看出了这一个“藩镇”的比较完整的配置。因此都带了一些严肃,各在心中评估着祝缨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皇帝与冼敬都有一种“就这么答应了,我还要不要面子了”的想法。皇帝想把“安”字改成“镇”字,不能把祝缨的奏本照单全收。陈萌就是不明白,都这样了,干嘛要给祝炼一个梧州刺史,人家孩子都不要这个敕封了! 祝炼那儿也是,咬死了,祝缨的敕封不下来,其他的一切免谈。不照着祝缨开的单子来,有一样算一样,朝廷不答应,他就不接受。与他同行的路丹青比他还死心眼儿,姑娘见天在京城里蹓跶,看似随意,实则也是一个“姥的安排都是最好的”。 朝廷这里,姚辰英又挤了进来。户部与地方的博弈自来有之,姚辰英虽然不知梧州详情,但是粮呢?布呢?还有听说你产盐? 他接手的户部不能说不好,但接下来的天下收成不能说不差,正是需要多一处税源的时候。 姚辰英又找皇帝闹。 皇帝道:“吏部还没说什么,你户部怎么来了?” 姚辰英道:“那是祝子璋啊!她每到一处,必能经营得当。政事堂真是误国!净说些虚名,不谈实利!应该召祝炼来问,这个安南节度,能缴多少粮、多少布帛、多少土产!” 有了姚辰英的加入,祝炼、路丹青才真的开始有了正事,每每与户部争得面红耳赤。 一连争了一个来月,眼见到了正旦,祝炼又补贺表,条件还未谈妥,宫宴又开了。 祝炼的新任命没有下来,但是祝缨还是梧州刺史,政事堂就将她的那一份节赏发到了祝炼手上。祝炼重又见到了京师的奢靡,对着这许多的节赏感慨道:“要是这些东西现在就能送回家里,该有多好。” 路丹青翻了翻衣料,道:“是哩,好几年了,姥都没有制这样的新衣了。也不知道今年她舍不舍得过好一点儿。” ……—— 祝缨自觉自己过得挺好的,虽然抽税抽丁恢复了战前,但是不用打仗了,花费骤减! 新衣服也裁了,簇新的,张仙姑也制了一身新衣,腿上盖了一张鲜艳的毡毯,肥猫要趴上去,被祝缨提起后颈皮塞进了一旁的大提篮里。 张仙姑道:“你与它闹什么?” “呃……有件事儿,得跟娘说。” “什么事?”张仙姑心里闪过很多念头,心砰砰跳起来,难道是要养个孩子了? “我想,搬到西州去。”祝缨对张仙姑说。 张仙姑吃惊了:“啥?这儿住得好好的。” 这儿并不好,祝缨将毯子给张仙姑拉了拉:“不是早就说好了么?要做节度使,要建新城的。这儿太靠东了,西州位置更合适。” “什、什么时候?”张仙姑懵懵地问。 “麦收后、春耕前,时间有点儿紧。”整个天下百姓生计还是以农耕为主,凡是涉及到普通人的安排,都得照着农时来。 尤其是分地,地上的庄稼是按时令来的,这边儿种下去,忙了半天没等到收割就给迁走,白忙活了。到了新的地方,又不能马上适应、接手新的土地。口粮都要成问题了。 “哎哟,这个,哎,这个……” 祝缨道:“你先不急,我先过去,看看新城墙好了没。好了,再来接你。不过应该差不多。正好,可以在那儿过夏天了。” “这儿挺好的。”张仙姑又嘀咕了一句。 “会迁一些娘的熟人,不愁没人说话,给他们分地,不会亏待的。到了西州你就知道了,那儿有点儿像老家。” 地势平坦,不用爬上爬下的,对张仙姑的身体好。日常可以坐个小车出游,哪怕是骑牲口,也不用担心滑下来。 祝缨很少提到老家,张仙姑有点愣神,道:“老家啊……那行,我等你接我过去。” 第496章 行路 “我明天就动身了,家里你多照看。”祝缨对赵苏交代。 赵苏躬身道:“是。山外顾家他们要是再来询问,我该给他们什么样的答复?是应付着,还是给他们个饵?” “看阿炼他们的结果。” “是,我明白了。” 祝缨道:“多问候路果家,他与喜金年纪相仿,又病了。” 她说得含蓄,赵苏理解得明白:“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就让苏晟带兵过去维持秩序。” “客气一点,没事最好。” 赵苏道:“凡这个时候,总会有些小口角,都是见惯了的,有经验,您放心。” “我走之后你要受累了,知会名单上的人,让他们收拾好行装,准备好收完宿麦就动身西迁,不要耽误到了西州春耕。分批次,家里少了壮丁的,要帮他们按照完成。他们留下来的屋子,该折价收回的折价,要公平公道。” “是。牲口、脚力也会准备好的,项乐还是能干的。” “行,那就这样吧。” 各族过年的日子与山下的正旦并不重合,祝县的年味儿重一点,也没有玩大半个月的,祝缨离开,从祝县起,都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此行,祝青君、苏喆等都随行,祝缨把苏晟、金羽给留了下来。 同行的兵马也不多,行军速度颇快,打仗打了三年,一行人在不甚理想的道路上疾行,预期不到十天就能到达西州。 苏喆行军之余还有力气说:“要是路再好些,还能更快。” 祝青君道:“整个安南也没地方能够与梧州的路比。这几年为了运送军资,已平整过了,以前更糟。营完新城,慢慢修葺就是。” 巫仁慢吞吞地说:“就要徙民西迁了,这样的路可是个麻烦。” 苏喆问道:“前两年也迁了些人,很难么?” “路上没有不难的,”巫仁中肯地说,“拖家带口。西边的东迁还罢了,本就什么都没有,东边西迁的,都有点家什。路一坏,万一下雨,太惨了。” 祝缨听着他们讨论,一直没有插言,他们说的,也是她的计划的一部分——修驿路。 安南节度新设,之前大部分地方都很“蛮荒”是比梧州还要“獠”的存在,要做的事太多了。但不能急,民力已竭,需要修养生息,不能再大肆征发了,得一样一样的来。 祝缨在心里盘算着,先干费力的两件大事:营建新城、修境内的驿路。 这两件办完了,就是关卡、水利。 干这些当然也是要有个规划的,她又看了一眼巫仁,巫仁一无所觉,还在与苏喆说修路要用多少工之类。 他们中途遇到“县衙”之类也会停下来进去,这些“县衙”也都是新设,里面的官员越西越新,籍簿、账目之类也是越往西越稀薄、做得越艰难。即使是蒋婉等做得顺手的熟练工,手下的县衙也比不上祝县,甚至不如阿苏县。本县的衙门是原头人的大屋改的,头人不识字,原本没书房,更没有存文档的地方,识字的人也扫不出半簸箕来。 祝缨站在她那存放档案的房里一看,拢共放了一间屋子零两个书架。 蒋婉有些羞赧:“还有三个寨子没有造册完毕,是下官无能。” 祝缨道:“你在甘县做得好好的,我又将你远调,新到此地又无根基,自然是难的。” 蒋婉道:“下官定不辱命!” 祝缨又问本地学生如何:“不能让他们觉得咱们是敌人,咱们人又少,被敌人包围,不但危险,还容易发疯。” 蒋婉忙笑道:“这个事儿下官并不敢忘。”说着,看了丈夫一眼。一直很安静的“蒋婉家的”此时才开口说了学校的事:“寨子里都是不识字的,晚生便想,也不必拘着二十四十的名额,都是从头学,愿意来上课的,我都教。末了要定名额的时候让他们考试选出来再深造就是。” 祝缨看着这个奇人,觉得他人不错,道:“很好。我印书、立碑,原就是想要更多的人不做睁眼瞎。” 这个年轻安静的男子显然高兴了,嘴抿了一下,颊边显出个浅浅的酒窝来。 “一个人能干的事有限,没有事事都能如意的。她忙,家里你多担待。”祝缨说。 男子点了点头:“是,晚生……”说着,他的表情亮了一下,有点犹豫地看了看妻子。 蒋婉会意,对祝缨道:“大人,能否为小儿赐名?” 祝缨看了看祝青叶,祝青叶点了点头,悄悄地咬耳朵:“已经告诉她啦。” 祝缨道:“好呀。” 蒋婉让保姆抱出孩子来,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一直睡着,蒋婉犹豫要不要将他叫醒。祝缨是不在乎小婴儿理不理她的,她更希望小孩儿别吱声,因此也不抱孩子,就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延年”,蒋延年。 这名字取得中规中矩,新手父母也挺高兴:“好好长大就好。” 祝缨状似随意地问蒋婉:“你家乡父母,打算如何?” 蒋婉的笑容僵了一下,道:“我是不能回去了的,他们也是不愿意过来的。何苦再为难彼此呢?” “要捎信回去就找青雪。” “是。”蒋婉虽然答应了,但看表情似乎没有去找祝青雪的打算。祝缨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见状也不再多问。 要启程时独不见苏喆,祝青雪出去寻找时,看到蒋婉正在与苏喆说话,正说到:“新迁来的人分地,要既看人、也看户,一户人多、一户人少,要是分得一样多,那人多的不敷用、人少的种不来就抛荒了,又或转租,便生出贫富来。人多者不忿,怨恨、争斗也就来了。也不能只看现在的人口,次来他再繁衍许多……” 祝青雪咳嗽了一声,蒋婉才停了口,苏喆意犹未尽地道:“我下回再来请教你。” ……—— 一行人再往西,又是王九接待,王九这儿比蒋婉也好不到哪里,户籍的进度也不如蒋婉那里。因此不得不动用了一些当地的“能干”之人,相帮着维持秩序。这些有平民、有奴隶、有商人,有一个比较共同的特点:记性比较好,知道得比较多。 在户籍统计没有完成的情况下,各寨的情况、征发,都得靠他们的信息。 祝缨在其中又看到了两个被薅到她的大营中“进修”过的人,出言询问:“回来功课有没有落下?” 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祝缨有自知之明,一般不亲自上课,但也免不了去探望一下,略“提点”一些。这就是几乎所有学生的噩梦了!她对你的鄙视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完成的:“那我再讲一遍。”那个口气,就让人很怕。 这俩人的功课起初是祝青雪教的一点,此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祝青雪。两个大人露出这样表情,显得有点滑稽。 祝缨顿了一顿,道:“即使做事,也不要忘了学习。” “是是。”两人说,憋出了一点不标准的官话。 从王九处离开,没走多远,前队就回来报告:“姥!前面在修路!” 祝缨吃了一惊:“修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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