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好知晓些。凡世上有名的风流秀士、文人墨客,无不好往娼家停驻。一旦有佳作,便由她们传唱……” 祝缨懂了,就是互相抬轿。然而她对这些实在没多少兴趣,不过不便拂了陈萌的面子,她不与妓女挨着坐,只说:“那我听曲。” 众人都笑了,只有九娘不笑,她叫了一声:“珍珠。” 就一个娇小的女子抱着琵琶过来了,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姑娘虽然娇小却很匀称,然而微微有些跛足。开口时,祝缨也听出来,她的官话说得过于端正了,一字一字咬得十分清楚,果然不是京城人。 珍珠上来福了福,九娘就让她拣拿手的弹起。跛足而能让陈萌特意称赞的,技艺果然很好。 陈萌与冯大郎互相碰了杯,一人一个妓女斟酒,说笑,又说要行酒令。 他们的酒令祝缨根本不会!祝缨会划拳、打牌、扔骰子,会乡间俗气的全都会玩,但是冯大郎与陈萌这么雅致的令,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明白的。这需要大量的积累,经史子集都能用得着,还有许多今人文豪诗句词作。 陈萌笑道:“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个呢?以后用这个的时候多着了!” 祝缨听这位隐隐以她父辈自居的前大舅哥又给她当了一回老师,她也不恼,凡能学着新东西的,她都不恼。她就喝着茶,听陈萌教她。 等珍珠弹完了一曲,冯大郎大声喝彩,又要赏。祝缨问道:“箜篌,能弹一曲么?” 九娘就命人搬来箜篌,陈萌听了一阵说:“你的箜篌不如琵琶技艺好。” 珍珠答了一声:“是。”陈萌见她也不说话,微叹一声,似有怜惜之间,冯大郎挤眉弄眼,清清喉咙道:“那我们就不打扰啦!三郎,你瞧瞧这些……” 祝缨往妓女们身上一看,摇摇头:“我得回家了,明天一早还得去大理寺当差呢。” 冯大郎没多少正事要干,说:“急什么?你要走了,九娘明天可要被人笑话啦。” 祝缨看一眼九娘,对她点点头,摇头道:“你家里,夫人不过引经据典训斥两句,再不济动家法,下人也不敢打你。今晚我要不回家,我娘是会亲自提着扫帚追我三条街的。不妥不妥。过两天闲下来,再与两位相聚。” 陈萌道:“也罢。路上小心。”派了个仆人陪她回家。 祝缨这头一走,那头冯大郎先不忙揽个妓女调笑,而是说:“这小子真是难缠!” 陈萌道:“好调弄的就不值得费心啦。” 冯大郎道:“唉,他对妹妹倒是有情有义。只是心太硬。” 陈萌道:“不急不急。” 冯大郎本就是为了给陈萌捧哏来的,陈萌不急,他就更不急了,揽了个妓女,也一同吃酒去了。 ………………—— 祝缨出了这娼家,脸上不显,心里却想:将这事告诉花姐,她当不再为这“娘家”牵挂了。 出了街口就对仆人道:“天快暗了,我认得路,你去回复大公子,今天承蒙款待,有情后补。”掏了块银子给仆人。 仆人笑着接了,说:“三郎,有心人。” 祝缨轻轻笑笑,她看还有些时间,想着附近还有一处道观,就想将这处也踩一踩点。转过一个路口,往道观走去,再转一个街口就是道观了,却在转弯的时候迎面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祝缨站住了,来人她认识,是花姐在冯府时的仆人——王婆子。 这个王婆子便是被抱走了亲生女儿顶替花姐受苦的那个人,此时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轻微的乱,头发是毛的,眼神是散的,脚步是颠的。祝缨叹了口气,往一边让了一让。 王婆子却在她的面前站住了:“祝姑爷?往哪去?” 祝缨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姑爷。” 王婆子转过身,顺着祝缨面向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问道:“你也是出来找小娘子的么?” 祝缨轻轻“嗯”了一声,王婆子嚎啕大哭:“没有,没有,这里我看过了。” 祝缨道:“先别哭,好好说,怎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别人呢?” 王婆子抬起袖子擦眼泪:“开始他们还找了几天,找了一阵儿,也就松了。夫人再不许提起她,我知道的,夫人这个人,这个人……人,她这就是恨上了。大户人家跑了的姑娘,娘家嫌丢人就不要了。当她死了。姑爷,过两天府里出殡,你可千万别当真,一定要找下去啊!他们没有心!你是个好的,千万别忘了我们小娘子,她也是个好的,很好的。那府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啊!不怪她,不怪她的。” 祝缨道:“她人虽好,并不是你亲生的,你且不要为她难过。她支开你,就是为了不叫你受罚,你该明白她的这份心。” 王婆子泪如雨下:“那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我这辈子,还剩下什么盼头呢?还能有什么事值得我去做呢?回府听夫人训,被小丫头子们嘲笑?还是回家被那个杀千刀的死鬼埋怨?再给我一顿?让我找一找,找一找吧。” 祝缨又将袋中仅剩的一点钱给了她,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人,我会接着找的,你且歇着吧。你又不如我灵便。” 王婆子不要钱,只要祝缨:“千万别忘了找人。” 祝缨目送她走远,依旧按照计划往道观里草草转了一圈,眼见时辰不早,才又回了家。回到家里,张仙姑见她脸色不像高兴的样子,问道:“他们为难你了?还是花姐有了消息……” 说着,张仙姑仿佛被自己的猜测吓着了。 祝缨笑笑:“没事的,就见了一面,他们不再用心找花姐了。” 张仙姑道:“人怎么一有了钱、当了官,就没个人味儿了呢?老三,你可不能学他们!” 祝缨道:“不会。” 张仙姑道:“你脸色不好,快歇着吧。”又觉得祝缨的情况不对,怕她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拉着祝大,两口子在家里又是点火盆,又是烧纸钱,还拿着桃木剑在祝缨身上比划。 祝缨心里好过了一些,道:“我没事儿,不用这样。” 张仙姑仍然坚持:“要的要的!” 祝缨心道:你不知道,可惜花姐不肯让别人知道,我不能告诉你们实情。 然而张仙姑一辈子不灵,这一次竟有一点点灵验。 第二天,祝缨去大理寺,苏匡已经在了,与同僚们一番寒暄,还捧了些出行带回来的小食分给大家。接着,苏匡连假也不休,就在大理寺干得热火朝天。据左评事说:“虽干得不如小祝那样利落,也是个周全人呢。” 可祝缨看左评事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夸苏匡的。祝缨也不直接问,想必苏匡与左评事等人是有一番恩怨的。而祝缨与左评事等人,虽然关系尚可,却也不是知交,不宜直来直去的问。 如此过了数日,左评事忽然找到了祝缨,说:“小祝,你整天往庵堂里钻的什么?” 祝缨反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左评事往她肩上捶了一下,道:“还瞒着我们?少年人,风流罪过,也不算什么的。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瞒着我们就罢了,怎么不连苏匡也瞒好?叫他知道了,告诉了郑大人。” “啥?” 左评事啧啧两声:“那可是个精明的人呢,回郑大人话的时候随口就提到了你,还说得很肯切,很为你好。‘小祝年轻,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尼姑坤道中多有淫奔者,又或有与贼人勾结者。王京兆执法甚严,有一日查到这淫窝里,将小祝牵扯出来,于他仕途不利’。听听,听听,多么的关心你!” 祝缨道:“你也在场?” 左评事道:“我要在,必会为你辩解的,可惜我不在。是烧水的老黄,送水过去时听到的,回来告诉了我。” 左评事还要说什么,一个小吏跑了过来:“祝评事,郑大人有请。” 第65章 透风 祝缨到了郑熹这里,见他仍与先前一样没胖没瘦、一派从容,丁点不像整天劳心劳力的样子。 祝缨向郑熹行了礼,看郑熹不像要兴师问罪的样子,也就一如往日一般问道:“大人叫我有什么吩咐?” 她知道苏匡在郑熹跟前给自己上眼药,但是郑熹召见她的理由太多了,未必就全是因为这个。郑熹也不是王云鹤那样的“正人君子”,不至于凡事都拿私德来卡她。左评事转述事情时,也有可能加了点个人的想法。 种种原因,祝缨还是一派镇定。 郑熹将她认真地打量了几个来回,缓缓地点点头,道:“长高了。” “……” 祝缨正在长个儿的年纪,这两三年来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条儿,尤其今年,吃得也好、穿得也好、住得也好,要担心的事很少,长头猛地拔了大半年。九月里,换上夹衣,又要做冬衣,旧年的冬衣已经没办法穿进去了。 这是一眼都能看到的。 祝缨道:“到年纪了。” “唔,是长大了。” 郑熹召见祝缨并非心血来潮,更非只因苏匡在他面前无意间表达了对祝缨这个后进的关心。祝缨的散官升到了七品,职事依旧是个从八品评事,资历尚浅,然而精力无穷又肯上进、天赋还不错。 复核的事情进入了后半程,郑熹已然在考虑如何安排祝缨了。 他说:“你手上分派的案卷核完了么?” “是。” “那好,今日做好交割。明日起,你到胡琏那里,看看他是怎么做事的,学一学。” 胡琏,大理寺丞,比祝缨高个七、八级的样子,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 祝缨道:“是。”她老老实实地认真一揖,十分感谢郑熹的栽培。以她之资历,在这衙门还没混满一年呢,就被安排到胡琏那儿学着,这是郑熹给她的好处。 郑熹笑问:“还吃得消么?” 祝缨脸上绽出个灿烂的笑来:“很合适,并不累!” 郑熹笑骂:“白长了个聪明相!没人教过你,上峰问你累不累的时候,你要说:虽然有些吃力,然而您要我做什么,刀山油锅也是要闯一闯的。” 祝缨的笑变成了哂笑:“我要跟您这么说了,就真的只有一个聪明相了。” 郑熹大笑:“我看你竟不知疲倦,多少也要悠着点儿才好!” “比起以前,这也不算很苦。” 郑熹道:“有精力是好事,但也不要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一回事儿,等上了年纪再后悔就来不及啦。” 祝缨嘀咕道:“老气横秋的,看您年纪,还不到说这么老气话的时候哩。” “呸!”郑熹笑骂,“你要真不累,就多干点正事儿!又不是进士科,明法科总要比他们次一点,想与别人一般升迁,就得在正事上多下功夫。” 祝缨笑道:“您放心,再不会耽误您的事儿、丢您的脸。” 郑熹一摆手,祝缨就出去了,回去先跟左评事等人办交割,再去找胡琏报到。 左评事接了笔,一边在纸上画押,以示自己签收了,一边呶嘴问:“怎么样了?” 祝缨道:“叫我去胡大人那里观摩,不叫上手,就先学着。” 左评事摇头晃脑地说:“竟没有罚你?也还是小心着些才好。” 祝缨低声道:“我只先把手上的事做事,手上有硬货,才有与人周旋的底气。” 左评事道:“小祝果然是个明白人,以后高升,不要忘记我们这些老东西呀。” 祝缨哭笑不得:“我才来不到一年呢,今年的考评还不定是什么,可别再这样夸了。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好些事儿,你不告诉我,我门儿都摸不着。” 左评事道:“哎,以你的聪明,不告诉你,过不多时你也能看得出来了。老哥哥再告诉你最后一句:在这场上混,要知道两件事、提防两件事——捧杀与棒杀。” “谢了。” 第二天,祝缨就到了胡琏那里“观摩”。 胡琏也不讨厌她,更早有郑熹吩咐了下来。胡琏才是真正的年纪是祝缨的两倍还多,正常结婚生子,长子就跟祝缨差不多大。祝缨早些时候因为不大明白官场规矩,越过他跟郑熹等人说事,后来明白之后就将他摆在正正的位置,胡琏不免觉得祝缨算是孺子可教。 也笑吟吟地:“来吧,你就坐这儿,这些是我核过的,你先看着。” 祝缨在他下手一张小几后面坐了,慢慢看着。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过来报与胡琏:“朱丞那儿结了一桩案子。” 胡琏道:“拿来。” 祝缨知道,这是因为大理寺丞有六位,其中一位复审定了的案子,需要另几位看看,也署个名。 胡琏署完了名,交与来人拿走,来人看了祝缨一眼,祝缨也对他点点头。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祝缨这一天只是“观摩”,别的什么也没干,她发现了,胡琏现在干的这个,是“新鲜”的案子。 到了时候,她依旧是回家换了衣服就再往外遛跶,京城的庵堂遛跶的差不多了,她就时而去道观,时而去杨、张两家。堪堪赶在宵禁之前跑回家里。 张仙姑已经习惯了她的作息,祝缨这天回家的时候,她正坐在屋前的一张凳子上,身边放一只笸箩,手上拿着衣服在缝。祝家比以前过得好了许多,但在京城依旧算不得富人,还得省吃俭用。 张仙姑不肯让做官的女儿穿得寒碜,就克扣自己和丈夫。一季只做一身门面衣裳出门做客时穿,在家还是能对付就对付。她正在把祝缨穿小了的旧冬衣给拆成几片,在连接处、袖口、衣摆等处又续了点布,改给祝大在家里穿了。 看到祝缨回来,她把手上的活计放下,说:“回来了?饭也好了,在锅里,来,吃饭!”又絮絮地说,“以后天短了,回来得早点儿,不然吃饭也点灯,好费灯油!”她的心里,还在思索着俭省大计,为的是在京城买个房子再存点养外孙的钱。 祝缨道:“一点灯油,费不了几个钱。” “一天费不了几文,一年就是笔大数目了!” 母女俩絮絮地说着、吃饭,张仙姑终于说了:“我还得攒钱养外孙呢。” 祝大不乐意了:“胡说什么?你哪来的外孙?姓了祝的,就是我家孙,正经的孙子。” 祝缨翻了个白眼,这都哪跟哪儿啊!不过她也不招这两个人,免得他们又说得更多,只管抱着碗吃她的饭。直到张仙姑把她又扯了过来:“你说,要正经过日子,这钱够么?” 祝缨道:“我好好做事,钱总是会有的。” 张仙姑道:“你又要升了?!” 她对官场一窍不通,做母亲的却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棒的,何况祝缨真的很聪明,不到一年就先升了官了,对不对? 祝缨哭笑不得:“哪里就这么快了?” 张仙姑道:“还是!还是得省着点花。” 祝缨不说话了,由着张仙姑这里念叨要攒钱,她则回房把自己的私房又搜刮一番,凑了个整数——金良等人要约她出去吃酒,总让别人请不太好,她打算回请一次。 ………… 到了金良休沐日从城外回来,他们这群与郑侯府、郑熹有关联的人又凑了一局,这回是祝缨做东了。 金良等人知道她不吃酒,不过也没关系,祝缨吃饭他们喝酒,再叫两个唱小曲的、说书的,也挺乐呵。 何况,这一回金良等人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坐下来不久,互相寒暄过了,也都不当是外人。祝缨问道:“陆二呢?” 金良道:“傻了不是?他和甘大两个总得有一个在跟前。回来叫甘大给他捎一盒子酒肉就是了。” “好。” 祝缨以茶代酒,跟他们碰个杯:“什么客套话也甭说了,咱们几个聚一起,就很乐了。” 甘泽道:“那可不能什么都不说,有件事儿,须得趁着我没醉,先说出来——你们大理寺有个叫苏匡的?” “嗯,对啊。” 甘泽道:“你得罪过他?还是挡着他的路了?” 祝缨失笑:“这话从何说起呢?他比我大八岁,进大理寺比我早五年,真真年少有为,我看呐,他快升个主簿了。郑大人又要做一番事业,他趁着这股东风,再过两年做司直也未可知。不到三十岁就六品,前途好得很。” 金良道:“都说你聪明,这官场上的事儿,我看你也不怎么精明呢!甘大,你告诉他!” 甘泽道:“他,七郎才做大理的时候他就投效过来了。七郎初入大理,手上可用的人少,又是那样一个摊子,还有龚劼这样的案子,两位少卿并不是死心塌地襄助七郎,也是各有心思。七郎也有意用他一用。三郎说得不错,他是有望升上一升的。然而,我看他似对你颇有些微词,好给你上眼药。” 祝缨道:“天地良心!我又不曾得罪他!” 甘泽摇头:“你比他干事更肯卖力气,事事不肯偷奸耍滑,便是对我们这样的仆人,做事也不打折扣,只这一条,人缘就比他好啦。你比他年纪小,怎么能说前途不如他?他心里很是忌惮你的。” 金良道:“你这啰嗦劲儿!三郎,就算是府里的仆人里,家生子儿,几代人的交情,为争一个一等的月钱也要踩来踩去的,何况官场?你觉得与他没什么关碍,他还看你碍眼呢。他是要做七郎眼前第一得意人的。” 祝缨笑得趴到了桌子上:“第一得意人?府里得是甘、陆,官面儿上,出门在外有你,就算是朝廷里,我也排不上号儿、苏匡恐怕也比我强得有限。郑大人要是只能在两个从八品的评事里选得意人,他也不配做这大理寺卿了!” 笑死了,真要第一得意人,郑熹不得按着她的头叫她读经史考进士?纵容,有时候也代表着没有太多的期望。 金良严肃地道:“这回不一样。你道他踩你一脚就完了?接下来且有得闹呢。七郎呢,只要他有用,也不能轻易处置一个朝廷命官。七郎倒有心回护你,你自己也得像个样子。” “我怎么不像个样子了?” 甘泽道:“你同陈相公家的大公子走得很近么?” “哈?熟识而已,怎么会很近?这都哪跟哪儿啊?” 金良与甘泽对望一眼,金良严肃地说:“那你可拿稳了主意,旁的倒还罢了,有爱好尼姑的癖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出入花街柳巷小心些身体也还好。然而改换门庭,我第一个要同你算账的!” 甘泽补道:“你没那个心,可得找个机会同七郎说明白了,单我们为你在七郎面前说好话是不行的。” 金良道:“光说有什么用?赌咒发誓,不如做出事来。” 祝缨道:“大公子与我是同乡呵,又拉了几个旁的同乡,我也不能不理会。怎么就弄成我要投效他了?” 金良脸色缓和了下来,甘泽解释道:“苏匡说的。前两天,他到府里拜见七郎,说龚劼的案子的时候,他就说,你交游广阔,或可从陈相那里打听得到一些龚劼的事。陈相与龚劼同在政事堂多年,恐怕知道不少事情。嘿!这小子!” 祝缨道:“知道啦,知道啦。我如今,在大理寺还不够出力么?” 金良道:“那也要当心,你这小子,成天学这学那的!人生一世还是要专心的。你什么都要学,到底拣一两样沉下心去,扎扎实实做到极好才行!这苏匡,专心在琢磨这些勾心斗角呢!” 祝缨道:“他现在好歹也是郑大人这一边儿的,你们对人家也友善些才好呢。至于我,你们是知道我的来历的,能有现在的日子,我岂有不乐,又岂有不趁机多学些东西的?” 那两个大急,都数落她既然资质极佳就不该浪费了,苦劝了好一阵儿,祝缨有点敷衍地答应了,他们才摇摇头,半安心半担心地喝了会儿酒。 金良和甘泽都认为祝缨讲义气,但是看她今天还是有股孩子气,太天真了!回去各向郑熹进言,认为祝缨还是可靠的。 郑熹听了他们的话,当时并没有任何表示。他对祝缨自有一番安排,他的宝没有全押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但是祝缨越来越让他觉得可惜——应该按着这货的头去考进士科的。 不过也不急,他还有别的办法。 等祝缨跟胡琏混熟了,正好能赶得上龚劼案的收尾,既可以给祝缨的履历添上一笔,祝缨或许还能给他一点惊喜。 再接下来就是安排祝缨出京去,参与一些地方上的案子,历练历练。再转回来,既有了地方上的资历,又还年轻,无论是再外放主政一方,还是就在中枢不拘哪个地方,都能稳稳地往上升了。 这个年纪,这个精力,真的是太合适了!喜欢尼姑,也不算大瑕疵。苏匡的想法,郑熹也明白,他也乐见手下人争竞。对苏匡,他也是有安排的。 看他面上不咸不淡的,甘、金二人都为祝缨担心,二人毕竟是郑府忠仆,只盼祝缨能好好为郑熹卖力,好让郑熹别信了苏匡。 …………—— 也许是甘、金二人心诚则灵,没两天,祝缨表现的机会就来了。 这一天,郑熹使人告诉祝缨:“今天你且不要回家,郑大人有安排。” 祝缨这天本与杨仵作约好了的,只得爽了杨仵作的约。 这天跟车的是甘泽,他先把个凳子放在车边,服侍郑熹上了车,再示意祝缨上去,并且对祝缨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是你的机会,心里莫得意,收着些。” 祝缨虽不明就里,却不很担心,在车里拣个边角地方坐了,老实等着郑熹说话。 郑熹这才慢慢地说:“你入京做官有些日子了,看人、追索痕迹的本事丢下了没有?” 祝缨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颇为自信地说:“吃饭的本事,那不能够扔了。” 郑熹道:“以往看的都是贩夫走卒,至多是些土财主,如今叫你看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人,能有几分把握?” 祝缨老老实实地说:“这些日子也在宫里行走,开了些眼界,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什么人,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郑熹道:“那便好。到了之后,多看,少说。有要问的,可以问——王府失窃了。” “啊?” 郑熹道:“就在前几日,王府自家查了一查,没查出个头绪来,便托了我。” 原来,这失窃的地方是郑熹的外婆家代王府,郑熹的母亲是位郡主,郡主的爹老代王虽然死了,生母老太妃还在府里跟着儿子高阳郡王住着呢。王府遭了贼,本也不慌的,他们也不去叫京兆追查。 祝缨道:“这是京兆的事呀。” 郑熹淡淡地说:“别个京兆倒罢了,王云鹤是个认真的人,叫他带着人往王府里拿人问话,不像样。” 王府也有自己的属官、护卫等人可用,于是决定自己来查。先查内鬼、再查外贼,查来查去,查了好些旁的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之类的事情,失窃的事却是毫无头绪! 亲娘家遭了贼,郡主坐不住了,一想自己儿子不是管大理的么?也是能审案破案的,儿子也很能干,不管了,就交给你了! 大理寺不管京城的偷窃案,管也得是管个大案复核的,或者犯法的得是五品往上的官儿。可郡主不管这个,就交给儿子了!仿佛一个才给儿子请个先生教了三天课,就要儿子给他做文章的土财主。 郑熹道:“你有把握么?” 祝缨道:“恐怕是外神通了内鬼——经王京兆整顿,京兆府的街面干净多啦,好些以前的龙头抓的抓、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乱了一阵之后都老实潜下去了。如今更是不敢混闹了,小偷小摸还有,这样大的胆子也是没有的。” 郑熹道:“我也这样想,所以你更要留神,府里的事……” “家丑不可外扬。”祝缨接口。 郑熹一笑:“很好。” 王府离宫城并不远,话说完便到了,祝缨机敏地先跳下了车,垂手站在一边等郑熹下车。郑熹正了正衣冠,道:“进去吧。” 祝缨跟在他身后进了王府,王府上下待郑熹亲近里透着尊敬,都叫他:“七郎来了!”一声一声地将他送到了舅舅和外婆跟前。 ………… 郑熹的舅舅蓄着须,外婆头发已满是银丝了,两人精神都不错,等他磕完了头,老太妃便说:“我的乖乖,快过来!” 祝缨用力咬住了下唇,看着年近三旬的郑熹、稳重内敛的郑熹被老太太一把搂到了怀里,揉小孩儿像的捏脸拍背。老太妃一边拍着郑熹的背,一边说:“你娘和你舅舅就是多事,你还不够忙的么?还要拘了你来!”又说儿子,“前回御史参他,你没把那御史拿去打嘴,现在还好意思叫孩子来?” 后又叫人给郑熹做好吃的,让拿了果子来给郑熹吃。 祝缨好容易才克制住没有笑得发抖,就听郑熹说:“外婆,是我想外婆了来给外婆请安呢。查贼的事儿,自有人做。三郎,过来。” 祝缨这才上前来,一个丫环拿了个新的拜垫给她铺上了,让她跪拜了这两位。 老太妃搂着宝贝外孙子,抬眼一看,对郑熹道:“不错不错,是个整齐孩子!来来,过来我瞧瞧。” 祝缨只得上前,老太妃待她还算克制,只是捏了把脸,说:“长得真俊啊!好好!给我查出了贼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们。” 祝缨这会儿弯着腰,脸还得凑在老太妃抬手就能够着的地方,低眼一看,郑熹趴老太妃身边,比她还低,她也没法儿抱怨了。只好对郑熹说:“那……这就看看地方?” 郑熹面不改色:“好。外婆,我等会儿再来陪外婆。” 老太妃不太舍得地放了外孙:“什么大事儿么?拿了来,打到吐实话为止不就得了!” 郑熹道:“还要追赃呢,咱们家的东西,能白丢么?流落在外也不像话。” 老太妃道:“这话说的是。大郎啊……” 一直坐在边的郑熹亲舅道:“我安排长史和管事带他们过去,宴也摆下了。” 老太妃满意地道:“很好。” 祝缨又跟在郑熹的身后,由长史和王府的宦官引到失窃的库房那里,边走边说话,郑熹轻轻晃动着脖子,祝缨拔了拔腰。 祝缨心里满是兴奋,为这即将到来的、从未见过的挑战。 第66章 棘手 王府长史的品级比祝缨高很多,出任王府长史的人必有其长处。或是出身不错,或是名望不错,又或者能力、交际等等有可取之处。 祝缨不够格去上朝,大理寺却是在皇城内的,一群小官儿们有一种娱乐:得闲了,聚一会儿守着必经之路的旁边,指指点点又交头接耳地围观一下大官。以祝缨的习性,自然也是这群小官儿中的一员。 这长史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首先长得就挺不错,年轻个二十岁必是个美少年,纵然是现在,他也是个品貌的中年人。其气度看起来并不输与许多高官。 王府是有宦官伺候的,这位宦官的头领也是一派安详从容,并不像民间传说故事里那些奸狡的阉人那样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二人落落大方,又很有礼貌,既不谄媚,也不轻狂傲慢,更没有积年老仆刻意对亲戚少主人表示的刻意热情。他们的态度很自然,行走时与郑熹的距离也拿捏得刚刚好。 郑熹与他们也是熟识,边走边问:“我只听家母略说了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宦官道:“七郎知道的,府里有两个库,这回是内库失窃了。九月十二,王妃还命人开了锁,取了一套海棠杯来用,那时候里面的东西还是好好的。到九月十五,说快入冬了要把冬天用的摆设预备一下,太妃想起来你去年冬天孝敬的好香,命取出来今天依旧点着。找了半天没找着,再找时就发现少了好些东西!中间并没有人奉命开过锁,查看时锁也是好好的,并没有被人调换过。钥匙也都在,都是原配的。” 郑熹道:“若是外库倒还好了,内库近女眷们的住处,女眷们没有被惊扰吧?” 宦官道:“奇就奇在这里,无人知晓,查问的时候也无人招认。都说不知道。” 郑熹回头问祝缨:“还有什么要问的?” 祝缨忙往前赶了一步,道:“想知道的有很多,我就从最根本的来请教吧。少了多少东西?都是什么?有多重?大小长短是什么样的?价值几何?” 长史道:“有单子。”将一张单子递给了郑熹,郑熹袖了,与他们到了内库那里。 内库周围有人看守,见有人来了,都紧张了起来。长史与领头的一个打扮看起来比别人更好一些的武人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守卫们便将他们迎进去。 随从们将库房里的灯烛点头了,宦官道:“就是这里了,府里已什么痕迹也没发现。” 郑熹这才打开了单子扫了一眼,见上面写了不少东西,估摸价值超过万金,有些物件估件再高一些,这些东西得奔两万金去了——对代王府来说也不算个小数目了。 他将单子给了祝缨。 祝缨正在打量这内库,王府的内库分两层,他们现在身处一层。她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房子还有个二层,进来却没看到楼梯。这里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墙壁也很厚。祝缨往跺了跺脚,长史道:“每块都敲过了,没有空的,没有地道。” 接过单子,她只看得懂上面写着“金一千两,银两千两,夜明珠一对”,剩下的东西看得她有点冒汗——这些玩艺儿她闻所未闻。有些物品的名字还挺长,她也就只认得半截,她不确定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无法估算这些东西的价值,更不知道这些东西长什么样、堆起来是多么大的一堆。 郑熹看她的样子不轻松,问道:“如何?” 祝缨道:“我得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大,值多少钱,才好弄明白怎么才能将它们偷出去、偷出去后它们会往哪里去。凡招了贼,必有贼赃,有的已销赃脱手了,有的不好出手或许还能查着,这些您都是知道的。” 郑熹目视长史,长史道:“这位小郎君稍待,我等须得再开个单子出来。” 祝缨点点头,又问郑熹:“我能四处看一看么?” 郑熹再看宦官,宦官道:“请。” 祝缨也是头回进这么大个库房,里面纵使遭过贼仍留有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珍宝,祝缨一时有点眼晕,拿起个杯子问道:“丢失的与这个,大小相仿么?价值如何?” 宦官问道:“小郎君说的是哪一个?丢的杯子有三种,大小形状各不同。” 祝缨叹了口气:“是我想得不周到,您多担待。府上丢的东西有点多,您等我再看看,一并请教。” 又看到了一个贴着封条的小箱子。宦官状似无意地凑上前说:“这里是金子,那边儿还有些银子。” 一千两金子,听起来很多,其实也就五两一锭的小金锭二百锭,五两的金条也就是一小条。只要箱子够结实,也就是一小箱的事儿。银子的体积比金子大一些,整体的体积也不算很大。 郑熹问道:“金银上面打上印记了吗?” 宦官道:“有的。” 祝缨在库房里转了一圈,终于明白这二楼是怎么回事了,却是楼板上开了个方口,要往上去的时候再把梯子移过来。她问:“上面也丢东西了吗?” 宦官道:“是呢。”左右看看,才对郑熹道:“七郎不是外人,老奴便说句话实,这楼上楼下都能丢了东西,还能不叫人察觉,郡王很是疑心有内鬼。” 郑熹点点头。 宦官道:“里里外外的人,凡这几天当值的都拿了拷问,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一个个嘴硬得很!” 郑熹道:“拷打朝廷命官,要当心。” 宦官轻笑一声:“有分寸的,不好打得过分的也有办法。” 笑完,他才显出一点点愁来,说:“不管是谁发了这一笔财,日常一前一后都得有些痕迹。一前,是说有了用项,或是好赌欠债,或是有了相好,或是家中有人重病,或是吃了官司得罪人要打点之类。一后,是说生活奢侈,置了田宅、出手阔绰、家人换了新装束等等。没有,都没有什么异常。 七郎知道的,哪家的账目上没一点花头呢?就这些日子,府里查出好几起旁的事儿,一一发落了,只这一个最大的……唉……” 长史又回来了,将一张添过的新单子给了郑熹,后面大致写了个约数的价格。长史道:“唉,除了金银一类,这些用器,日常只是用,咱们谁个会细究它值多少钱呢?只有个约数。” 祝缨老老实实给他作揖,又往楼上看了一回,再下来时她冷静了许多——这个案子,它是有些难度的。 王府内库失窃有些日子了,听宦官之前说的话,就知道这些人或许傲慢但绝不是草包,寻常的搜查手法他们都知道,怀疑的方向也都对。而内库上下留的线索,也几乎可以说没有。除非世上有妖神鬼怪,不然,肯定得是内鬼干的。 她连房顶都检查过了。有些人家失窃,是有贼扒房顶掀瓦,那样外面看不出痕迹来。王府的房子,内库,其结构比一般民房好太多了,还要铺上几层防水隔热的材料,最后再加瓦片。要把这些都扒拉了再下去偷这么多东西还不被人发现,外人是极难做到的。 内鬼,因为贼人就是府里人,在这儿留下痕迹是正常的,无法按照“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脚印”之类的原因锁定谁有嫌疑。 再者,经过这些日子,内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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