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里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祝缨才和他在一处小驿停下。小陶脸色发白:“不、不会吧?夜里还要赶路吗?” “不用。” 小陶放心了,爬着下了马。祝缨腿也有点软,但仍撑着。她是从六品,一套院子是没有了,但是在这个人不多的小驿,她得了三间屋子,有热水、有热饭。祝缨对小陶道:“去吃饭、泡个脚,睡觉,明天一早赶路。” 小陶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明天……” 祝缨从怀里掏出个匣子来,让狱丞沏了热水,说:“这里有参片,你含两片吧。” 小陶心说:您这真是要玩儿命啊!不是!玩也别玩我的命啊!嗷嗷! 祝缨真就带着他玩命,连着奔了四天,到了城门口又下起了雪来,小陶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骑马了!” 祝缨道:“那你爬回京城?” 小陶的脸惨白惨白的。 两人顶着风雪进了城,天已经黑了,城门也开始关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了,人人急着回家。小陶认命地道:“小人去刺史府为您投帖。” “不,你过来,先去李府。” “啊?” 祝缨拿出一块玉佩,道:“你拿着这个,一路打听去求见李府的大娘子,就是李泽的妻子。告诉她,毕氏有身孕了,让她把家里的事情看好,李泽正在京城斡旋。因走得急,他带的人不方便派来,以这个玉佩为证,让你捎个口信。大娘子有什么话带回去,也告诉你转达,不要写信,不要落在字纸上。你现在就得走,不能留在府里。记住了吗?” 小陶听得呆了! “祝祝祝祝,祝大人,你这是?” “蒙好你的头,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脸,皮袍子反过来穿,腰牌不要用,声音粗着点儿,不要叫人听出来。懂了吗?” 小陶张大了嘴。 “你是日夜兼程,连奔了四天跑回来的,她要不信,不妨再等几天,看邸报上的消息。咱们动身的那一天,邸报上有一条,张御史南下。如果因此耽误了大事,可就怪不得你了。” 小陶从地上爬了起来,拉起了兜帽:“小人这就去!” “骑上你的马!办完事到刺史府门口等我。” “是!” 祝缨把自己的马拴到了刺史府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路沿着小陶的足迹追踪到了李府外,悄悄地纵上了墙头。本地刺史办案颇有章法,案卷也总结得比较漂亮。案卷里有案发前后的描述,李藏居住何处,李藏长孙居住何处,如何赶到现场等等,都有描述。 李家子女奔丧,又遇官司,又要守孝,现在都住在府里。 祝缨使小陶去诈李妻,自己却要试一试李藏的其他子女,偷听他们说话不定得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她不得冻傻了?她跟随一名送饭的仆从,随便选了李泽小妹的住处,等仆从们送完了饭出去。里面把帘子也放下挡着寒气,她却在外面说了一句:“有人去见大娘子,说是京里的消息,小夫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里面的人喝了一声:“谁!” 祝缨当然不会回答她,里面的人十分惊疑,饭也不吃了,道:“去,把哥哥们和姐姐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不多会儿,他们兄妹四人就凑齐了。祝缨为躲避,离得稍远。前面几句听不真切,直到里面一个男声说:“这个贱-人!果然是有奸夫了!可怜阿爹……呜呜呜呜……” 李泽小妹放声悲哭。她想起了父亲,教她读书写字,为她择一佳婿,如今她自己也有了孩子了,孩子都快能娶妻了,父亲却死得这么蹊跷! 里面又开始骂起李泽,说他就是个大傻子,怎么能不追究害死父亲的人?!要不是当初他拦着,毕氏的死刑早判下来了,哪还有三个月的身孕?早就秋后问斩了!整天要“体面”“体面”,现在好了,面子叫人扒了个精光! 他们又回忆起父母在世时的情景,教他们做官做人,教他们成材,给他们成家,一家和睦!直到来了个小妖精! 四个人商议一回,决定去找大嫂讨个说法!还有,大侄子怎么能不出面?他到底怎么了?祝缨远远标着他们,看他们去找李泽的妻子,此时小陶已然不在了,不多时,几人就嚷了起来。然后压低了声音。 不多会儿,一个仆人出去,引了一个少年过来。祝缨慢慢挪进墙底的阴影下面,只见少年进门就拜见叔父姑母,原来他就是不见了的李泽长子。李泽的妻子道:“看来,你们是必得知道了的。” 里面帘子也压下来了,啥都看不到。里面的声音也小了一点,祝缨无奈,等到一片呜咽之声,这少年出来了。里面又争执了起来,仍然是“家丑不可外扬”与“绝不放过凶手”。毫无新意。 “绝不放过凶手”那几个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说:“现在还不算外扬么?” 李泽的妻子也泄气了,不知道说的什么。又过一会儿,人就散了。“绝不放过凶手”的几人一边走一边埋怨:“这孩子倒是有良心的,就是心眼儿太小了!阿爹如果在世,也不会愿意见到他这么萎靡不振的。”“他那是萎靡不振么?简直就是傻了!” 祝缨听了一阵没再听到什么密谋内情了,只有李泽的妻子在追查谁“嚼舌头”。雪还下着,她不敢再等,趁李府主人们各有事忙,仆人偷懒,翻出了李府。雪越下越大,须臾,把她的脚印给盖住了。 ………… 祝缨到刺史府的时候,小陶正在跺着脚等她。 小陶手都冻得疼了,眼泪鼻涕都要一起被冻下来了,说:“您去哪儿了呀?” “她怎么说?” 小陶低声道:“看了那个玉佩,说,知道了。让李大人放心在京城斡旋,家里有她,必要维持住体面的。儿子她也会照顾好的。庙也准备好了,小夫人回来就送庙里静修。” 小陶说着,把玉佩还给了祝缨:“这个我没给她,说得带回来。这佩这么灵?哪儿来的?” 当然是顺手牵羊来的!祝缨心说。 “问那么多干什么?”祝缨道,“叫门吧!” 小陶叩响了刺吏府的大门,里面初时无人应,小陶用力踢了几脚才有人说:“来了来了,谁呀?!” “京城来人!”小陶说。 带个小陶,跑腿、交涉的事都有了人干。 本地刺史姓窦,四十上下的年纪,可见仕途一向不错。而从他断这个案的情况来看,他这仕途顺利也有自己的本事在内。 窦刺史很奇怪:“这个时候京城来人?大理寺?这么快的吗?” 等与祝缨见了面,互相通了姓名,窦刺史就说:“原来你就是祝丞。” “咦?” 窦刺史道:“大理寺发还的公文,写得很有道理。” 一地难免会有点需要惊动大理寺的案子,落在祝缨手里的就比较仔细,所以窦刺史印象深刻。且举出了祝缨批过的一个案子,祝缨道:“惭愧惭愧,您判的毕氏的案子,晚辈也觉得很有道理。”她也背了两段窦刺史写的判词。 两人算是合上了暗号。 窦刺史问:“不知祝丞为何事而来?” “毕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祝缨说。 小陶原本避在一边捶腿,就见窦刺史的表情一瞬变成了阎王,吓得他腿也不捶了。祝缨还稳得住,说:“所以我赶过来了。” 窦刺史低声道:“还是你思虑周到,我要早些想到换上女卒就好啦。” “这事儿我们已经行文,郑大理的意思,先请您自查。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毕氏。究竟怎么回事?” 窦刺史道:“李藏也是本地名流,他死了,儿女都不在跟前,只有一个小孙子,于情于理,我都要去看一看。致奠一下。随意往棺木里看了一眼,像是中毒的征兆。而且,那个妇人哭泣没有悲声,我装作致哀,与她说两句话,见她的表情果然没有悲色,假装而已。当然,死了丈夫有时候也有高兴的。但是……” “懂。同是紧张,兴奋的紧张和恐惧的紧张是不一样的。同样是开心,意外之喜与耕耘之后的收获也是不同的。” 窦刺史道:“李藏生前也是大臣,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因为他这发现得及时,马上就把李府的人控制了起来,毕氏一个措手不及,只能说一个“不慎用药过量”的理由。 “她说完就后悔得紧了,”窦刺史笑道,“后悔也晚了,只能顺着误服说下去了。” 然后又敛了笑,说李藏的孙子可惜了,知道了家庭的人伦惨祸之后,整个人都有点傻了。 祝缨问道:“他会不会是……” 窦刺史道:“不至于。” 他也是有证据的,李泽的长孙是反对祖父续弦的,他主张给毕氏一笔嫁妆,安排人家出嫁才是正理。因为提议没有被采纳,李泽的长孙虽然住在府里,但是每天都在屋外请安,已经很久不见祖父了。这个跟本案没什么关系,他就没报上去。报上去了,对孩子的风评也不好。祖父不管干了什么,这孙子不跟祖父见面,寒碜谁呢? 毕氏,分几次偷买砒-霜,然后老头就死于砒-霜。而且她交待不出砒-霜的去向。毒老鼠,老鼠呢?服药?那也是需要调配的,没见动用其他的药材搭配,总不能是直接拿砒-霜给老头灌下去治病的吧? 窦刺史把砒-霜的账也给查了出来,药铺也有账为证。 祝缨又问李府的事,哪知说的与旁人都一样,老大是要家族的体面,其他几个就要追查亲爹的死亡真相。窦刺史别的不好说,对李府的田产之类还是知道的,没有财产的纠纷。李藏没有世袭爵位,也不存在争爵位的问题。 祝缨道:“毕氏的娘家人呢?” 窦刺史道:“哭,为李藏伤心,也说女儿冤枉。还为李藏素服。毕氏已经很久不与他们来往了。” 如果没有李藏的这次被谋害,李府真是一个令人交口称赞的好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主敬仆忠,在娶毕氏之前也是夫妻和睦,不但对自家人好,在外面也怜贫惜弱。 只有毕氏一个是恶人。 刺史坚信是毕氏谋害的李藏,并且拿出了尸格:“趁他的儿子们还没回来,我就欺负他们家小寡妇和小孩子,验了尸。” 否则得是家属同意的。然而毕氏开始还想阻拦。 祝缨问道:“毕氏的母亲兄弟呢?” “喊冤。说冤孽。说‘那就是她的命了’。”窦刺史对毕氏显然是厌恶的,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带了点感慨。 祝缨道:“犯人被抓了现行而死不认罪也是有的。人证、物证其实都有了。所差的还是动机。她说过什么吗?” “没有。老夫少妻本来就是理由。”窦刺史说。又问祝缨要不要看一看尸体,他可以安排。虽然下葬了,但是李泽不在家,李泽的弟弟们想要真相,想必是会愿意的。 “好!” 窦刺史就安排祝缨和小陶去休息,并且向祝缨保证:“毕氏身孕,必有人监守自盗,彼时她们已被收监了!我必查出个究竟来!你离开之前,给你一个交待!” “公文还没到就不急。” 窦刺史的脸色重新回到铁青:“我急。” “那就拜托了。” …………—— 小陶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晚,不用怕第二天赶路了,他感动得流两滴眼泪,脚都没洗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却被祝缨给叫了起来:“走,出城去了!” “祝大人,皮袍我还你成么?”小陶哭丧着脸说。 祝缨却很高兴,她带着小陶去了城郊,刨李藏的坟! 李家四个儿女是十分赞成的,他们固然不愿意父亲被打扰,但也一定要严惩凶手。窦刺史发现了他们父亲死亡的疑点,进而查到了他们父亲蒙冤被害,他们就信任窦刺史。大理寺又来人复核,可见重视。 两个儿子也是官身,品级比祝缨还高,却对祝缨比较礼貌,全不见昨天与大嫂争吵时的暴躁。 祝缨借机与他们聊了几句。两个儿子的说法:“娘就是太好了!什么都要操心,什么都要安排得妥当。爹是要人伺候,何必是毕氏?”两个女儿的说法也差不多,同时又添了一条:“大哥大嫂忒不痛快。” 祝缨问道:“害死令尊,毕氏能有什么好处吗?” “那谁知道毒妇的心?也许,是爱少年呢?”两个女儿猜测。 “府上财物有无丢失?” “她还没来得及跑呢。” “府上大公子夫妇,与毕氏相处如何?” “能有什么相处?”四个人一边留神仆人干活,一边说,“我们都在外做官,一回头,多了个娘。大哥大嫂竟也认了。还说,准备了家庙给这新娘养老,因她年轻,以后留在府里瓜田李下不好听。年轻媳妇,哪能关得住呢?” 祝缨等他们把棺材刨了出来,起了棺钉,推开棺盖,里面一股淡淡的尸臭味扑鼻而来。祝缨的仵作本事不能说高明,但是砒-霜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毒药,杨仵作了解得也更深,她于是也学到了。 她说:“确实是砒-霜。” 窦刺史道:“银针试过了,是服食下去的。”又拿银针再刺一次,证明不是事后灌的。 祝缨见过了尸体,虽然并不新鲜,但窦刺史的判断确实没有问题。 窦刺史便将棺木重新安葬的事交由李家人负责,他和祝缨都拈香。祝缨道:“我该回去啦,想来……” 窦刺史道:“且慢!那一件事,我要给大理寺一个交代的。” 祝缨道:“还是等公文到了再……” “多住两天吧,就两天,两天内我要查不出来,你只管回去,算我无能。”窦刺史挽留。 祝缨道:“听您的。” 窦刺史笑道:“一路辛苦,也该歇一歇啦,你瞧,那小子已经走不动路了。” 小陶扶着膝盖弯着腰,祝缨道:“行啦,咱们住两天缓一缓再走。” 住两天她也没歇着,裹了件袍子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蹲到大街上听闲言碎语去了,中间还跟人家路边摊子上一个炸果子的人问秘方。听了好些人对李府的评价,大善人,反正跟咱们不太一样。有李藏在,本地有点什么天灾,他还能帮忙上书朝廷说点好话,减点租税。是本地的好子弟啊! 又听说毕氏,也有猜有奸夫的,也有猜狼心狗肺的。也有说“叫小媳妇守老头子,你摸着良心说,对不对?”也有少部分人认为她冤枉的,因为她“没根基,再没了丈夫,能干什么?”有同情她母亲兄弟的,说那个妇人老实得要死,等闲连门都不出。毕氏的兄弟风评也不错,这位仁兄为了振兴家业拼了老命地读书呢。 听了两天,却也没有新鲜的东西听得出来。祝缨打听到毕家现在住的地方,居然比祝缨现在在京城的住处还宽敞,丫鬟小厮厨娘苍头都有。 祝缨对这家人就没多少顾忌了,带了小陶直接登门。毫不意外的,家里人也是说,与李家无冤无仇。毕氏的母亲说:“这家都是前头夫人给置办的,我们怎么会有怨恨呢?” 毕氏的兄弟则说:“我知你们的意思,然而……嫁她前问过她的意思的。大人,齐大非偶,当时实在艰难,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就是狼嘴里的肉,不得已嫁了李大人。如果李家现在容不下她,就再送回来,我们养着她。有事,一家人一起担。” 他母亲说:“府里样样没有亏过她。李大人这么个年纪了,她真的犯不着啊!” 毕氏的兄弟用力咳嗽了一声。祝缨假装没听出来,又问了侍女的事情。 毕母拭泪:“她的侍女都是李府的人,我们家早败落了,仅剩的仆人在路上就不得不变卖了,并没有能带出什么奴婢到李府陪嫁。婚礼充场面的丫头也是李府提前给买的。”她又怀念起那个陪伴了半路的仆人,哭得更伤心了。 祝缨安慰她几句,突然说:“令爱怀孕了,三个月。” 毕家母子的表情显得很惊讶,一惊之后那种惊吓的表情就过去了,惊讶并不在脸上保持很久。这是真正惊讶的样子,把最初惊讶一直固定在脸上的,大多数情况下反而是假。祝缨心里叹气,看来他们不知道。 “好自为之。”她说。 母子俩还想问什么,祝缨已经走了。 这天傍晚她回刺史府,窦刺史命人拖上两个男子来,人已经打得破破烂烂了。窦刺史查案本领虽然不差,却也不能免俗——上来先按住嫌犯打一顿。 他把所有看守都过了一遍刑,再命互相检举,检举不出来,再打!然后才是细细地审问、盘查证据。 他也是气得狠了,因为扣押了李藏的小妻子,他当时被李泽施压,也是很小心地安排了看守。哪知道竟然还是出了问题。本来以为,安排至少两人一班是没问题的,没想到俩一块儿出的事! 祝缨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她勾引的我!” 祝缨翻了个白眼,窦刺史厌恶地说:“回话!” “真的是她勾引的我!她说,脚扭了,叫我去扶……”反正扶着扶着就让揉一揉伤处。 祝缨捂住了耳朵。 窦刺史骂道:“她怎么不叫别人?” 祝缨放下手,面无表情地道:“说吧,你们占了她多少便宜。”就算活得再糙,她也知道男女之间也不是一下就能有孩子的!要不是送子观音的香火就不会这么旺了! 窦刺史更气了,他自诩明察秋毫,眼皮子底下却出了这样的事。不由骂了一句:“小吏可杀!”然后接着骂“淫-妇自甘堕落。” 祝缨道:“也有好的,替您办案的也是他们呐!大人,下官这就回去了。这供状?” 窦刺史道:“少待!”他出了公文,派了衙役,跟祝缨一同回京。 小陶感激地看着窦刺史,心道:这位大人真是个大好人!我不用四天赶回去了! 祝缨向窦刺史讨了两辆车,把犯人往车里一塞,也是急着一天几十里的赶路,路上遇到了鲍评事等人,一行人十几天就回到了京城。 ……—— 祝缨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腊月初。她不及回家,先把犯人关进大理寺狱。 刚进大理寺,就被同僚们热情地围观了。 自从祝缨离开,大家的日子过得就怎么也不得劲儿了,胡琏自己都觉得不舒服。他先把上头几位伺候好了,就顾不得下面了。他也没扣下面的钱,下面就是觉得没那么周到了。 一见祝缨,乐得把正在看的账本一扔:“来,给你,给你!” 祝缨道:“我得先审犯人!” 胡琏十分失望:“哈?” “年前不办好,留着过年吗?” 祝缨跟郑熹汇报一声就去了大理寺狱,现在,可以提审女犯了。 毕氏的侍女们被黑屋已关得快要疯了,连小时候尿裤子的事儿都说出来了。有用的只一句:“砒-霜全都交给夫人了!她放在妆匣里的!说配药用!那些都是夫人亲自动手。老主人过世的时候,夫人收拾了细软,但不曾传递出去,府里内外不得交通。我们不曾谋害老主人的!不敢诬陷主母!” 唯一还能硬挺着的是毕氏。 “孩子是先夫的,”毕氏轻笑道,“那天夜里,我梦到了先夫,先夫说,你是被冤枉的,可见我的子孙并不可靠,给你一个孩子,当做日后的依靠吧。” 第108章 书写 神棍面前说“感孕”实属班门弄斧了。 张仙姑都知道,遇到给闺女算命的都要说闺女以后有出息,好叫父母能把这女儿尽力养活。如果这家实在养不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有冤魂也不能半夜找她。 左司直倒不是不信鬼神,全因审案见过鬼扯的太多了,所以他也不信。 抢先发难的却是鲍评事!他一拍桌子:“你这妇人,竟敢托鬼神之名行苟且之事!究竟如何谋害亲夫、怀上孽种,还不从实招来?!!!” 他是跟着祝缨一起把窦刺史揪出来的两个看守给带回来的!人就关对面男监里呢,这边毕氏说“先夫托梦”! 毕氏道:“这位官人,先夫确是服食砒-霜过量死的,我并没有隐瞒。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必要问一个谋害之罪呢?” 鲍评事道:“那药也是你喂的!他竟不计前嫌还要你感孕?” 祝缨与左司直都觉丢脸,左司直道:“小鲍,小鲍,你歇歇,去外面走走。”再说下去,就成了鲍评事跟毕氏“讲理”了,你顺着犯人的话往下辩,能有什么好结果?不够丢人的。 鲍评事一点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个月!一路上虽然是住驿站,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赶路。祝缨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报。鲍评事就不一样了,回报可能也有但肯定没那么多,它不值当这么辛苦的!当时他应得太痛快了,后悔。 回程的时候虽然有车,祝缨却还催着他们赶路,祝缨四天跑一千里,人家还没抱怨呢,鲍评事什么叫苦的话就都不能说了。回到京城没得休息就跑过来审犯人。鲍评事人一累,脾气不由变坏。 恨不得现在就殴打孕妇。二十板子下去,看她还嘴硬不! 巧了,三个人,就他官职最低,他不做恶人,难道让两位上司做恶人?他刚好可以骂一骂人,出出气。他还没骂够呢!生气的时候有个人可以骂,还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担了好人的角色,对毕氏说:“你一个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据实以告,我们彼此也好少些麻烦。” 毕氏心道:傻子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也不信我,只是要我说出你们想听的话罢了,我偏不! 鲍评事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冷冷地看着毕氏,试图给她压力,让她恐惧。 祝缨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这么顶着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打算用添油法来审的,所以没有一上来就把看守摆在毕氏面前。毕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审下去了。 再看这些女丞女卒提毕氏过来时候的动作就知道,她们在同情毕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们动作可以称为“搀”了。甚至在听到“感孕”的时候,有几个人还隐隐松了口气,连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缨道:“圣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带下去吧。”她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时倒是比别人更沉稳,躬身应道:“是。” 鲍评事对着祝缨磨牙,祝缨又做了个手势,等到把毕氏等人重新关押才对鲍评事道:“这个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说:“这倒是个人物啊!要是个男子,不能说是枭雄,也能成个大盗。值得王京兆当街杖杀的那种。只是现在她这个样子,在我们手里未免过于麻烦了。” 那边却传来崔佳成一声:“休得胡言!‘感孕’的话要是能信,就该崇玄署来断案,还要什么大理寺?” 此言深得鲍评事之心,他赞了一句:“对!”左司直也不由莞尔。 崔、武见他们还没走远,忙赶过来向祝缨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管好手下。 祝缨道:“无妨。还是老规矩,不许与她们有一字交谈!不许传递任何物品!” “是。” 祝缨与左、鲍二人出了大理寺狱,左司直道:“这都没审出什么来,怎么向上头交差?” 祝缨道:“都‘感孕’了,还要交什么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缨自己也不讨厌毕氏,但是这件命案从毕氏有身孕这事儿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过去了。你想当圣母,得看上头的大人们想不想认啊……要顺着毕氏的话往下糊,那就没完没了了!糊不过来,也就没人想再糊下去了。 现在是打明牌,双方明着互相不信任,那还含糊个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点惋惜的意思的,连鲍评事出完了气之后也点头:“她这命也是不好。” 祝缨道:“走吧,去见郑大人。” …………—— 冷云和裴清正在郑熹那里,冷云一听说祝缨回来就往郑熹面前一坐,摆明要看好戏。 等祝缨三人进来,礼还没行完,冷云就说:“别弄那些虚的啦!快说说,怎么样怎么样!” 他在主官面前敢放肆,实因他平素游手好闲,不大给主官添乱添堵,主官也就纵容他一点点小小的不礼貌。郑熹道:“你让他歇歇再说话!累不累呀?” 后一句是对祝缨说的。 祝缨道:“本来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审了一下毕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云道:“什么话?什么话?她招了什么?奸夫是谁?” 祝缨一本正经地吐出一个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云也惊呆了。 郑熹和裴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面色没有大变,表情也显出些微的不高兴来了。祝缨道:“上来就对我说,是‘感孕’。”然后拿出了供状的记录呈给二人看。 郑熹道:“唔,如果不是窦刺史,她现在已然从容逃离了。确定她是真凶了吗?还有隐情吗?” 祝缨道:“窦刺史至少在断案上是个能吏。” 冷云道:“真没有隐情?那家儿子呢?孙子呢?” 祝缨双手一摊:“如果有倒还真好了。妙龄少女整天抱着个牌位过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这样李老大人的体面也保住了,谋杀亲夫,也是桩惨祸。” “不是,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内情!有奸夫吗?” “李家没有,牢里有两个,都写在案卷里了,窦刺史亲自拿人,下官复审过,分开审的二人,互相印证的证词。只有毕氏的证词还没问……” “为什么不问呀?” 郑熹瞪了冷云一眼,冷云就乖乖窝在一边了。郑熹道:“讲!” 祝缨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郑熹对了个正着,暗示郑熹:我就是个跳大神的,你觉得我信? 郑熹道:“命案呢?” 祝缨道:“验过尸了,砒-霜无误。因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边,窦刺史作为一地官长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尸体察觉出不对,所以毕氏虽收拾了细软,还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证词在下面那一张纸上,收拾了细软。 当地药铺的账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证词,确实是她们买的,全交给毕氏了,然而砒-霜没了。毕氏至今也没有受刑,没有屈打成招的说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说没有仇人,但他很聪明,能近身而被亏欠的,只有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说不出还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只看是误杀还是谋杀。” 裴清道:“如果有别人,那她承认‘误杀’就说不通了。凶手应该还是她。” 冷云也正经了起来,说了一句很正经的话:“这……没有毕氏的供词,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干?” 祝缨道:“她招了加大剂量。” “万一她进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胁她什么的,胡乱往个什么李泽之类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泽也很想为她脱罪嘛!还有,李泽儿子同她年龄相仿……”冷云说。 这货还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郑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是图丁忧好玩?”但是他也说,冷云这意见提得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让祝缨再把这方面的内容做实,不要留把柄。 祝缨低声道:“您要是不想这件案子牵扯太多,就别让她说出不受控制的话了。” 裴清吸了口凉气,冷云也听懂了:“是啊!可是……万一……” 祝缨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她的整个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着她的血泪做着平和的好人。这种日子一过好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被亏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实在无情又荒谬。” 冷云嘀咕一声:“都问她愿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为什么不讲?” 祝缨有点头疼,说:“少卿,您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这个心情。” 郑熹微有不悦,道:“那也不能类比。” 祝缨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儿,不能有旁人在场。” 郑熹道:“是该了结了。难道要等到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 郑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道:“唔……来人,去请陈相、时尚书、阳大夫。” “咦?” 他先命人请来三人单聊,先拿了窦刺史发过来的公文给三人看:“监守自盗的两个狱卒已然押解到了。” 陈、时二人并不太重视这件事,觉得郑熹有点大惊小怪了。陈相道:“你办就是了。”时尚书也说:“元光,你这样可不好哇!该你审完了,再轮到我的。老阳,你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阳大人比较给郑熹面子,因为他们御史台还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说:“元光一向有计较,必有缘故。” 郑熹也给他撑脸面,又拿出一份供词,说:“夜路走多了,这回真的遇着鬼了——毕氏说,她是梦与李藏交,有感而孕。” 陈、时、阳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听了这话,脸色都很不好!陈相道:“这个妇人,真会惹事生非!”时尚书说:“我看她是疯了!”阳大夫也皱眉:“这个妇人,必不是温良恭顺之辈。是能干出谋害亲夫的事的!” 郑熹道:“那……咱们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时尚书说:“没有她认罪的供词,终究不美。” 郑熹道:“这就快有了,那边正在审着。”他也担心毕氏会发疯,没请这三位去旁听,但是安排了书吏去记录。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几人听着。 ……………… 祝缨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叹了口气,她去了毕氏的囚室,命人多点几盏灯,又拿了文房四宝过来。 毕氏看着她一个人进来,只觉得可笑!她承认,这个小官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高明,这人能看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还过来干什么?让她写自供状?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闭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缨问。 毕氏心道,真是可笑!轻浮浪子,搭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可恶! 祝缨坐在她的对面,道:“我刚从李府回来。” 毕氏的眼皮微动。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们还将一把象牙笏随葬了,尸体还没烂光。” 毕氏睁开了眼睛,祝缨道:“砒-霜也有保存尸体的效用。” “你想说什么?” 祝缨对着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让他生出来呢?期年?十四个月?还是三年六个月?” 毕氏脸色微变,祝缨了然:“哦。贤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愿意认才行。带过来吧!” 外面拖进两个男囚来,毕氏一看这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也不往一边别:“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却狠狠地抠住了下腹。 两个男囚就哭、骂,一个骂“祸水”一个骂“贱人勾引我!”祝缨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毕氏铁青着脸死死盯着祝缨的脸,说:“你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我说什么?!我说是不小心,你们仍能定我谋杀!现在、现在又……” 祝缨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实、很聪明。不是所有人都说好,但确实有人切实得到了他们的关照——说话声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户,只要不能造反,他们说什么都不可能上达天听的。反而家里有一点薄产的人,有可能读一点书,这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就会大。李藏,为家乡父老争得赈灾、减赋,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为了丈夫、为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居然还不嫉妒,死前还为丈夫安排续弦。她又还很尊重未来的‘妹妹’,问了你们全家的意见。 李家的子女们,简直是标范了!他们不争产,争的也只是怎么样对自家人最好。子女要为父亲的死讨一个公道,简直太孝顺了!另一边呢,长子为了家族声誉,还在为你奔走,他就更没有错了。他们都是好人。 李家的仆人受牵连而受刑,却依旧老实本份,甚至不说你的坏话。 你的母亲问过你的意见,她想努力对得起丈夫,她带着儿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为了振兴家业,夙夜苦读。 窦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员干吏。”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氏声音尖利地问。 祝缨道:“我遍访此案,甚至开棺面对了死人,却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你的声音。” “你们……” “什么都准备好了?”祝缨笑了,“还用准备什么?是你买砒-霜的账,还是你认的‘误杀’呀?又或者你带在身上的活证据?知道孕产妇不会受极刑,可见你懂一些。那你就该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 “呵!” 祝缨将面前的托盘推了一推。 毕氏仍不放弃:“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缨道:“从你进来的那个门,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儿专管神灵祭祀。朝廷认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则都是邪灵淫祀!在这儿,没有朝廷册文的神灵都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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