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己的下人过去,也不用什么会馆的名目为佳。 冷云皱起了眉头。 祝缨道:“我开设的同乡会馆,是因福禄县太穷,当地人如果不走出去就困死在那穷乡僻壤了。是想为他们开条路,以后我离开了他们也能接着走。但是要维系就须得有得赚,否则它就是个赔钱的行当,不能长久。要是任由民间自行聚集,又不服管束,与官府无关了。福禄县小,现在去京城为时尚早。” 冷云道:“又是钱的事儿?” 他咬着拇指的指尖,边想边说:“还真是麻烦哩。福禄县是太小了,干不了这个事儿。那……就以州府的名义吧!” 薛、董二位心道:完了! 已经拦了一次了,当着“外人”的面再驳冷云的面子,冷云脸上就要挂不住了。 二人没拦,冷云就高兴地对祝缨道:“那就让他们去办吧。” 祝缨也没有阻拦,张仙姑和祝大以为,自己闺女干的肯定就是对的,冷云这有样学样的肯定也不会坏,都跟着捧场:“以后可就真方便啦!” “是吧?”冷云说。 三人畅想了一回便利,天黑了起来,灯点了上来。席面换了第三回 ,祝缨见祝大舌头都大了,说:“大人,我们该回去啦。大人也早点休息,咱们明天还有事儿商量呢。” “去吧!” 董、薛二人见他也有酒了,不好在这个时候劝,都摇头叹息。两人商量了一回,定了一计:拖! 拖到他发现本州官员没一个省油的灯,让他没心情想别的就行了。 董先生道:“能行么?” 薛先生道:“咱们这位大人脑子是有的,就是不常使,以致常以为他没有。比起那些油盐不进的,也不算难弄。” 董先生听了一笑。 ………… 薛、董二人定计之后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嘱咐在场的人不要宣扬,为此,薛先生一大早又跑到了驿站请祝缨也代为保密。 祝缨道:“我明白。” 薛先生又问祝缨一些州城官员的事情,祝缨摊摊手说:“我人不在里,知道得也有限,且与人相处是要随机应变的,不敢乱讲。” 薛先生看她这样难缠,突然觉得冷云可爱极了。 祝缨自己去刺史府,旁人就各散去逛街,她将侯五、项安派给家里那三口,自己带着小吴、项乐、曹昌去见冷云。 见了冷云的面,她不提同乡会馆的事儿,不等冷云开口,她先提到种植宿麦。 冷云马上坐正了,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事呢!如今我已交割完毕,户口田簿尽在我手,现在你可以调阅,总不能说不知道数目不好说了吧?” 祝缨道:“正要讲这件事呢。” 冷云全神贯注地听着,祝缨先说了自己的经验:“我从公廨田开始种的,民以食为天,因为重要才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不敢轻易改变。须诱之以利。只要让他农夫看到了成果,他们自然是愿意的。我种出麦子收成还行,再召集乡绅商议,他们就没有拒绝的了。从公廨田开始种,还有一样好处——自己从头看到了尾,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以后底下就不好欺瞒。” 冷云道:“唉,没想到办个事儿这么累!我在京城从不觉得。” “那是当然的啦,当年大理寺上下才几百口子?处得久了,哪个人都认得。现在一州一县,多少人呢?又能认识几个人?人一多事情就多,累是累。不过您看,现在没人盯着,也自在。” 冷云一撇嘴:“你小子又说巧话哄我了!自在个屁!账都有亏空了!”一提到亏空,他就有点焦虑。 “您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比这儿严重百倍的都有!” “严重百倍的?那我是在大理寺里看到的,都下狱了!”冷云说。 不好哄了啊,祝缨索性就不哄了,问道:“大人盘过公廨田有多少了么?” 说到这个冷云又要生气了,因为鲁刺史也挺能干的,除了从前任手上接管的,他在任期间又陆续添置了一些公廨田。在鲁刺史卸任、冷云还未到期间,被人侵吞了一些。好在董先生盘账发现了不对——他盘了历年的收入,发现这租子收入除以收租的比例,与账上的田亩数合不上! 经手人却一口咬定:“就这么多,朝廷定的就这些亩数。” 冷云起初不觉,等到董先生给他解释了他才明白。 朝廷给各级官府都配有公廨田,数目也有定额,但与所有的政策一样,执行的时候都会与规定有偏差,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冷云以前万事不操心的,经董先生提醒才想起来:对啊!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也有添置产业的。苏匡犯事,也是个侵吞倒卖的罪名。 类似的事情林林总总的,总有一些。 祝缨又听冷云讲了一些,总怀疑鲁刺史留下来的人精里已经有人嗅出了冷云的憨气。 她等冷云讲完,说:“莫气,不是追回了么?不如今年南府与州城都从公廨田种起,如何?这样开头数目不大,也能顾得过来。” 冷云道:“可以。” 祝缨以前最担心的是宿麦的推广会在州里受到鲁刺史刁难,现在反而担心冷云会冒进。先让冷云自己盯着种田试试,知道艰辛有点数之后才不至于想要一年之间把宿麦种遍全州。 多少亩田,要多少种子,怎么种,以及种出来的麦子留来做下一季的种子要怎么分配。这都是具体的事务。不是一句“分发各县耕种”事情就能解决的。当然,如果记上史书,可能就是这么一句“分发各县耕种”,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句话的背后可能是数年的努力——这还是顺利的。不顺利的,可能全州都习惯种植得到二十年后。 让冷云尝尝味儿,哪怕他以后头脑发热给忘了,再劝、再提醒的时候也有个实证。 冷云浑然不觉踏进了祝缨布好的局,还说她体贴。现在不是种麦子的季节,冷云问明了是秋收之后的一两个月,要等到九、十月份的时候才种宿麦,便与祝缨约定:“明年秋收后不是要完粮入库么?你来的时候再仔细聊聊,对了,给我带些麦种来。” 祝缨道:“好,那咱们对一下数目?” 冷云道:“这个你就与董先生聊吧!” 祝缨心道:你给我等着! 她转头找到了董先生,董先生巴不得有点正经的事做,只恨秋天没有早点到。他也有点焦虑,说:“却才各府县有公文到,春耕到底有些地方是耽误了,收成怕要少。又不是天灾,税又不能少。大人一到百姓就觉得日子吃紧,嘴里不定说得怎么难听呢。” 祝缨道:“宿麦种成,口碑也就转过来了。当官怎么能不被骂?我来是与先生商议另一件事情。” “哦?” “我想,大人是得知道一点儿稼穑之事,他却不想亲自管。” “也挺好。”董先生真心地说。 祝缨正色道:“哄着、瞒着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让他知道些儿。” “他怕不肯。” 冷云是绝不会想到亲自到地里看一看的。 祝缨道:“所以要想个办法,让他不得不亲自过问。我看您盘出来侵吞公廨田的法子就很好,他关心的事有了波折,他就不得不知道。” “祝大人,大人初来乍到可经不住一直这么出错儿。” “假装一下。” 董先生道:“那我想想。哎,有了!咱们假装争执一亩田要多少种子,争吵一番,官司打到他面前,他不听也得听了。” 祝缨又与董先生做了个局,两下扯皮,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董先生狮子大开口,说五百石不能再少了,祝缨就给他还到了二十石。两人吵到了冷云面前,冷云有点傻眼,祝缨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董先生的能力这些日子他也看到了,听谁的? 他只好亲自查了一些农书,硬着头皮看了一点,只挑一亩田要多少种子那一行看。翻完了,又召老农来问。老农说的是方言还不会官话,刺史府一个小吏充作翻译。最后说出来的是一个比祝缨的多、比董先生少的数目。 冷云高坐主座,将二人召了来,问道:“我一向信任你们,你们就这么虚应故事的?” 他一张白晳的脸一板,真有古乐府里称颂那等威严美男子的样子。祝缨道:“大人,这可不是虚应。” “还敢狡辩?!你们误差这么多!” 祝缨道:“下官在户部与冼侍郎及诸郎中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杀价比这个还狠呢!” 董先生也说:“大人,要一说就成,得是有默契的。要么双方都是君子,都照实情来办,自然没有争执。要么双方串通了的,就更没争执了。在下与祝大人,咳咳,以前与人争习惯了,咳咳,忘了在大人这里不用这样争执的。” 两人演了一个小故事,给冷云灌了点知识,冷云这才转了脸色:“不要空耗功夫了,你们就定个数目出来。” 二人参照了老农的经验,定了一个稍高一点的数目。冷云道:“这样才好。你那会馆,怎么样了?” 祝缨应付他的同时没耽误同乡会馆的事儿,这个不用自己买地建房,是在一个半偏不偏的地方,租了个半大不大的院子,打扫一下,也不特别的修饰,只收拾干净,就算开始了。州城房价不如京城,仍然算贵的,钱不能都砸在这个上面,所以不买只租,等宽裕了再考虑买。 祝缨对冷云道:“就差一个匾了,还得请大人题个字。” 冷云笑道:“这个好办。” 官员给人题字收取润笔也是一种能明说的收入,这个事儿冷云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打算收祝缨的钱。祝缨给他出力了,他肚里有数,但是又不说出来,写一个“福禄县同乡会馆”的横幅交给祝缨,看祝缨接下来要干什么。 祝缨收了横幅,回去找人做个匾,又派了小吴引着张翁等三人到刺史府去送润笔。这笔款子是走的公账,日后由会馆的收益里扣除。一切都以同乡会馆的名义,福禄县衙此时又假装自己没有参与了。 冷云看到送了钱来,又不收了,笑骂一句:“弄这个鬼!谁缺他这点钱了?他现在很富了么?拿回去。” 张翁等人哪里敢带回去,只当大人是说场面话,一定得要是坚定拒绝,最后“不得已”才收下。 小吴涎着脸求冷云:“大人,这是您该得的,您要不收,回去我们大人说我不会办事儿,给我赶回去可怎么是好?您就可怜可怜小人吧。” 冷云坚持不收:“少装可怜相儿!来人,送他们回去,给三郎捎个信儿,开张的时候我要去看一看。” 冷云这一个月极少出去闲逛,这回虽换了便服,仍是被不少人围观了。他个头比祝缨还高一点,无论衣饰还是随从都比祝缨显得高贵许多,又是一个威严的须眉男儿,也被妇女吃吃笑着围观。 她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在会馆前下了马,姿势颇为潇洒,人群里有几声女人的赞美。听到的人都笑了,冷云打量着地方,本想点评一句“太偏,还小”,见此情况先问祝缨:“你们笑什么?她们说的什么?” 祝缨是故意笑的,别人忍不住,她是一向不会大喜大悲的,笑着说:“说你长得好看。” “骗我?” “没照过镜子么?好不好看的,你心里不清楚?” “真的?” “说真话您又不信,您这长相,但凡老天爷说祂青睐我,我一照镜子再看看您,就得跟老天爷回一句:骗子!” 冷云憋不住也笑了,说:“你又促狭了!” 祝缨道:“我促狭的时候不这样儿,倒是您,听不清方言是有些不方便的。小吴!” 小吴赶紧上前,祝缨道:“他爹就是老吴。” “哎哟!小陶是他姐夫吧?那女监里的……” 小吴赶紧说:“那是小人的姐姐。” 冷云咧嘴一乐:“自己人呐?诶?不对!我见过你,那年过年你上京的,是不是?” 小吴一咧嘴,人一飘,又赶紧站地上了:“是。小人到过府上,蒙大人们看在眼里。” 祝缨道:“借您一阵儿?” “行!” “到时候要还的,我还指着他干活儿呢。” “小气!” “我这儿还有一个曹昌,一个侯五,他们仨一块儿过来的,把他们拆开,您自己说忍心不忍心?” 冷云倒抽一口冷气,说:“你得再添几个手下听使的人了。”这二位他都见识过了,可怕。 他收了小吴,讲好到秋收后让小吴再回福禄县。 祝缨没跟他说要小吴排队升官的事儿,小吴自己更是守口如瓶。 祝缨这儿将冷云应付好,又自行采买了些东西。往集市上一看,珍珠的价格降下了一点,连同宝石的价格也稍降了。临行时,冷云又送了些东西,因祝大和张仙姑提到北方的吃食不多见,他大方地分了他们一些食材,嘱咐祝缨:“记着日子过来。” ……—— 祝缨州城之行收获颇丰,父母比较满意的是得到了不少东西,且冷云看着虽然有了上官的谱儿,仍然是个熟悉的上官,也不拿捏人。 祝缨满意于冷云有点底子,也愿意干点实事,还不算折腾。 回到县衙,祝缨对关丞道:“我把小吴留在刺史府一阵子,他的职事,让童立和童波轮流暂代吧。” 关丞道:“小吴还回来么?如果回来,还要童立童波暂代,恐怕日后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祝缨道:“无妨,我有安排。” “是。” 关丞又汇报了这几日的公务,都不是大事儿,将一叠公文交给曹昌捧着,自己退了出去。他一出去就找到了林翁,林翁之前塞了他红包,央他祝缨一回来就告诉自己一声。县城就这么大一点儿,祝缨一回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不用额外打听,关丞不知道林翁为什么要白送他钱,白送的,不收白不收。 关丞也通知了林翁一声。 林翁得到消息就告诉了女婿黄十二郎:“大人回来了,贤婿你……” 黄十二郎道:“还请岳父大人代为引荐。今天大人才回来,必是旅途劳累,回来又有公务。我想缓个两三日再拜访,您看怎么样?” 女婿懂事,林翁自然欣慰,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劝导起了作用,道:“好。” 三天后,林翁到县衙投帖求见祝缨。又说了女婿的事儿,把女婿的来历说了,请求祝缨可以见他女婿一面。 祝缨心里划拉了一下行程,道:“那就后天吧。” “是。” 林翁从县衙出来马不停蹄地回家告诉女婿这个好消息,就见家门口又是一长串的正在卸车,都是黄十二郎的家当。黄十二郎要入籍,要与县令攀交情,确需长住,他已经在物色购置新居了。 回来一讲,黄十二郎也很高兴,又摆酒招待岳父以示感谢。 过了两天,林翁起了个大早,想再次叮嘱女婿要懂礼貌。 哪知黄十二郎起得比他还早,身后跟着个管事的,管事手里捧着拜帖、礼单,更有十几个小厮,抬着礼物担子跟在后面。 林翁道:“贤婿这是?” 黄十二郎道:“去拜见县令大人呀。” 真是懂事啊! 林翁引了黄十二郎到了县衙,从偏门入,在花厅里见。祝缨不故意为难人,林翁见了祝缨长揖为礼,道:“大人,这就是小婿,黄家十二郎。” 祝缨扫了黄十二郎一眼,黄十二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草民黄十二,拜见县令大人。大人万安。” 又老老实实磕了个头。 第181章 请托 祝缨眨眨眼,看着突然矮了一截的黄十二郎,心道:必有故事。 她知道黄十二郎这个人。林翁是本地乡绅,祝缨对本地乡绅的家族、姻亲早就有所掌握,由于黄十二郎是思城县人,她从未亲见过黄十二郎,今日一见,与众人口中描述的倒也差不太多。 黄十二郎所拥有的田地、财富是邻近的福禄县乡绅们也知道的,祝缨掌握本地乡绅的情况有几个途径,一是户籍、二是县衙官吏、三是街巷走访,此外还有本地其他士绅的描述。赵苏也对她说过一些,顾同更是不问就会多讲,还有常寡妇等人也是经常向她提供情报。 他们都见过黄十二郎几面,此人在他们的口中并不全是个正面的角色,赵苏嫌其贪暴,顾同说他看起来爽快实则傲慢,常寡妇更是讨厌他,说他荒淫。 今日一见,她又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这个黄十二郎家境比起林翁显然要好很多,看起来也没吃过什么亏,至少是没受到过很大的教训。他盛装打扮,穿着绸衫,佩着金玉的佩品。有几样的样式还是州城现在比较流行的。 眉眼之间有一种隐藏得很好的狡猾。矮胖的身材让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有点和气,仿佛不会害人一般。 祝缨停顿了一下,道:“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她没有故作热络地上来搀扶,邻县人这么样来拜见她,有故事! 她示意项乐将人扶起,又对林翁说:“林翁也坐吧。” 林翁打从清早就被女婿接二连三地送惊喜,刚才黄十二郎那么一跪,林翁背上一紧:他怎么跪下了?对哦!以民见官,是得跪下的。 林翁的冷汗接着下来了,有点抱怨女婿这个大礼行的!这不是衬着他这个岳父不懂礼数,对县令不尊重吗?!祝县令是个什么人?他确实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也肯吃苦也不盘剥百姓,脑子很好使但是不拿聪明劲儿往折腾人上使。 但是!有脑子,眼里揉不得砂子。要是因为黄十二郎这样让祝县令觉得大家不够尊重县令大人……当官的最忌讳的就是别人不把他放到眼里。 林翁的心抖了一下。 祝缨没往林翁担心的方向想,她在福禄县对这方面没什么特别的要求,百姓无论贫富,见了她能长揖作个礼,又或者叉手为礼,只要动作别太敷衍,她并不强求人见了她必得跪下。只不过乡绅富户有底气,正式场合大日子偶尔一跪,日常见面就是作揖、叉手。而贫户底气不足,见了她的时候多有下跪的。越是家里穷的、身份低的,见了她就越容易跪下。 她不太相信黄十二郎是习惯给县令下跪的人,她现在是官,以前是朱家村排挤的小神棍,家乡也见过不少财主、从财主手里赚了不少饭钱。无论是哪一方面的经验来看,黄十二郎这般作派都不大对劲儿。 再看林翁的表情,祝缨越发觉得其中有诈。她见林翁没动,又唤了林翁一声:“林翁?” 林翁如梦如醒,托辞道:“大人,请恕草民老迈迟缓。” 他慢吞吞地坐在女婿的前一个位子上,座前多看了女婿一眼。如果不是在祝缨面前,林翁必要问女婿一句:何前倨而后恭也?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这不是坑我们吗? 黄十二郎脸上却一直挂着适宜的笑,伸出手来虚扶了他一下:“岳父大人坐好。” 林翁坐下之后,连原本想好的词儿都短暂地忘了,支吾两声,道:“大人,小婿听闻了大人的事迹,十分的景仰……” 他先替女婿又说了一篇场面话,祝缨耐心听着,到林翁开始结巴重复字词的时候,说:“你今天这么客套,一定有缘故,直说吧。” 林翁仍然踌躇,他不知道自己将女婿引了来到底是对是错。祝县令还不知道黄十二郎在家宴上说的那些个砍头话,林翁有点担心他会继续捅篓子。不知道应不应该后悔答应了女婿。 祝缨干脆问黄十二郎:“十二郎有事,不如自己讲。” 黄十二郎欠欠身,道:“大人吩咐了,草民就大胆说了。草民想将户籍迁到福禄县来。” “哦?”祝缨挑眉,她万没想到黄十二郎会有这样的请求。 地方官的考核,一是钱粮二是人口,就是种粮、招人。人口的繁衍是有时间要求的,且不说一个人从婴儿长到成年要多长时间、多么容易死掉,就算是简单的“生下来”,都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首先得配好一对男女,才能接着谈“生育”。 所以能够招来外地人移居入籍,也是地方官应付考核的一个好办法。 祝缨的本本上计划的是招徕一些贫民、隐户、逃亡到山里或者野地里的流民、商人、手艺人等等之类。这些人都是本来没有“带不走的资产”,且到了福禄县比较容易重起炉灶的。失地的平民过来还能开点荒,能有个窝比到处讨饭强一点。隐户就更方便了,他们本来就在县境内,隐户必有隐田。商人、工匠等不需要田地。 黄十二郎这样的比较大的地主,从来不在她招徕的考虑之内。这样的人最基础的财富都在土地上,他的田地搬不过来,人家根基在那边轻易是不会搬家的,招徕是白费力气。客居、寓居可以,过来生活是要花钱的,也算给福禄县送钱了。 黄家的家资她也有点数,至少知道账面上的数目。 同乡会馆开到哪儿,当地的大致情况也就从哪儿传回县衙。祝缨在年前就开始召回各地同乡会馆的主事,让他们详细汇报当地的情况。 这原本是为冷云准备的,后来发现冷云的幕僚还挺可靠、又从京城各部拿到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刺史府交割拿到了本州的档案之类。祝缨就不将自己侦知的情况拿出来了,反而借着帮忙交割之便利,又将州里、尤其是南府和邻县的一些户籍田簿之类翻阅暗记了下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黄十二郎在三个县都有田产,在福禄县账上的不多,但是有,每年也都照着账上的缴税。但是因为户主本人不是福禄县人,所以黄十二郎不在福禄县服徭役等役,祝缨召集乡绅也不找他——他不在户籍册。同乡会馆的信息是:黄家在思城县是真正的田连阡陌,他的话比思城县令的话还要好使。同一件事,县令说的话也能办,效率是不及黄十二郎的。 这样的人放弃了在思城县经营了几代人的基业到福禄县来? 祝缨道:“说实话。” 黄十二郎也就实话实说了:“草民薄有家产,居住在哪里吃穿都能应付得来,往岳父家拜寿惊觉福禄县变化之大,便动了念头。人总愿意往更兴旺的地方来的,还请大人成全。” 黄十二郎也是有点自信的,他自己是附近最大的地主,他认为有资本使地方官接纳他。乡绅们惯常的手法,什么隐户、隐田,又有偷逃赋税、徭役,或使人顶替,或贿赂官府等等。只要做得不太过份,地方官大半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提乡绅有什么帮助教化之类的作用,单是每年的年节、生日乡绅们孝敬给地方官的礼物就是一笔大收入了。 只要不过份,不让政绩上难看,官僚们的手都是松的。 从与岳父、舅子们的交谈中他也摸到了一些祝缨的情况,小舅子最敬佩祝缨,将祝缨夸得一朵花儿一样,什么生活俭朴家具都是竹器,什么家人也很简朴还会穿布衣出行,什么经常亲自到街上闲逛就在路边与贫民聊天,什么亲自监督耕种亲自下田。 但是黄十二郎却留意到,岳父家也是给祝县令送礼的。过年过节、做生日等等,乡绅们都会聚集送礼。虽然她不摊派,但是收。她还带了爹娘姐姐过来,姐姐这个稍差一点,父母的生日也是要过的。头一年大家不知道,后来听说了也送礼,县衙也没把礼物扔出来。 黄十二郎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是个能干的官员,但是绝不是油盐不进。只要利益足够,就能够打动他,并且适当的时候完全可以将条件都亮出来与他谈。 因此他准备了厚礼,既是因为要请托接收,也是让这能干的县令看看,他有钱,跟他达成交易不亏。 他在等着祝缨假意询问、出一点小难题,再收了礼物,然后答应下来。思城县那里他已经打点好了,跟裘县令也讲好了,裘县令并不阻拦。 裘县令这一任的任期就在明年到期,并不能确定是走是留。南府地方偏,时常有官员不愿意赴任的情况发生,一个搞不好县令就要多留一任,裘县令没个后台,福祸难料,做的两手准备,如果继续连任就着力推广宿麦的种植。如果明年顺利走,他也不在乎黄十二郎跑路,人走了,地还在,照常缴税就行。没必要挽留。 祝缨道:“到了我这里可未必就比你在老家舒适呢。” 来了!小难题来了!黄十二郎起身长揖:“还请大人成全,舒适不舒适,小人一力承担。只要大人点头,小人便在县城里买宅安顿家眷。” 祝缨道:“你要迁户籍,自家往衙门里来报备就可,你来路又明白,等闲不会有人阻拦,福禄县衙办事,从来不故意为难人,你何必特意登门?” 黄十二郎道:“是小人的一点小心思。” “哦?” 黄十二郎想把户籍给落到福禄县自己田地所在的某乡某村,是指定了落户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他考虑好了的,他不落户在县城,这里富户云集,落到偏僻一点的乡村里更容易获得名额。他研究过了祝缨办过的事,真是个精明而匀称的人,在分配的时候总是先均衡,再稍照顾一下亲近之人。 亲近先凑不上,就去占个偏僻地方的名额,别人争不过他。 祝缨道:“成,你打定了主意就落户过来吧。” 嘿!成了!黄十二郎眼见一切顺利,笑得越发坦诚:“多谢大人!” 他再次长揖,接着就目示林翁。林翁心神不宁,过了片刻才发现,忙起身向祝缨告辞。 祝缨道:“去吧,你们自到县里来办户籍便可。” 黄十二郎道:“草民办好户籍即刻买宅搬迁,迁居之时,还请大人赏光到寒舍吃一杯水酒。” 祝缨道:“再说吧。” 黄十二郎心中不快,脸拉了下来又飞快地恢复了正常,道:“到时候草民就恭候大人了。” ………… 黄十二郎带来的礼物堪称是祝缨在福禄县乡绅里收到的最贵重的,丝帛金银、玉器、瓷器、摆设、山珍食材等都有,还有一整套的银制餐具。 张仙姑和花姐拿到这一份单子都吃了一惊,来找祝缨商议:“这个有点过了吧?能收么?” 张仙姑道:“这人得求你办事儿吧?拿人手短,你可小心着些!” 祝缨道:“都退回去吧。” “哎!”张仙姑高兴地答应了。 黄十二郎才回到岳父家,命管家去接收已经谈妥的宅子,自己要与妻子回思城县打点行装准备搬迁。他准备将思城县的家宅庄园依旧保持原样,但是平常用惯的家什、习惯了的仆人、管事都得带回来。要迁居,还要留些心腹管事看守思城县的基业。诸如此类都要安排一下才好。 夫妇二人将儿子托付给林翁:“孩子还小,就不让他来回奔波了。”小儿子对父母十分不舍。 离别见真情,林翁夫妇两个见外孙虽非亲生但颇为亲近嫡母林氏,都是欣慰又放心。 他这里收拾行装准备回家,仆人们才动起来,县衙童立就带人过来送还了礼物。黄十二郎十分惊讶:“大人是对礼物不满么?” 童立道:“大人说了,你要办的是公事,不必送这些也会办好。大人是不会因为收了礼物才办事的,万不可想错。” 林翁道:“我也觉得你这有点儿太重了。你以后就知道了,大人公正宽仁,你不弄这些,他也会待你与别人一样的。何必多破费?” 黄十二郎心道:我可不要与别人一样。 他着急先回思城县迁籍办事,且不在这件事上磨蹭,想等回来安顿好了再好好送一回礼。他来得晚,想占先可不得拿钱砸么?这个他在行。 他将礼物原封不动地收回,也不开封,下回还这样送回去。 童立完了差回去对祝缨复命,又说看黄十二郎像是要收拾动身,祝缨道:“知道了。你去将关丞请来。” 关丞须臾便至,紧张地问:“大人唤我?” 祝缨道:“唔,山上有点儿事儿,我得过去一趟。” “啊?!” 阿苏家的寨子里传来消息,阿苏洞主病重,叫苏鸣鸾回去同时请祝缨过去。阿苏洞主的身体两年前就不大好了,这两年时好时坏的,祝缨估计他这回可能是有事嘱托,这一趟是必须得去的。 有上次去阿苏家的经历,关丞反对之意并不坚决,但是请祝缨还是要带够人手、早去早回。 祝缨道:“知道了。” 项氏兄妹内心波澜起伏,等祝缨安排了一些县衙的公务、关丞离开,才上前道:“大人,我们愿意随行。” 祝缨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忍得住,只想护卫大人。” 祝缨道:“小吴留在了刺史府,我要有人在县里替我办事。你们,我有安排。” 项乐道:“不知是什么差使?” 祝缨道:“看家。林翁的女婿有点不对,我进山的时日里他如果登门造访,你们多留意。” 她有什么好叫黄十二郎图谋的?不过是县令的身份,一些相关的利益。要说黄十二郎是“景仰”才搬过来的,狗都不信。要么是想让她帮着谋利,要么是想让她帮着挡灾。这些她都不怕,但是担心黄十二郎会“做坏规矩”。 厚礼、谦辞,过于谦卑了,如果成为惯例,恐怕会开个坏头。 项家兄妹是商人,也知道黄十二郎,是个狠角色。忍了忍,仍是应了祝缨的安排。 祝缨此行便是携顾同、侯五等人一同前往,所带的县衙差役也不多,选的都是年轻精干之人。她与苏鸣鸾一起赶路,苏鸣鸾着急,不断催马前进,走得颇快。 顾同第一次进山,既好奇又紧张,不时握住刀柄,好像路边树丛随时会跳出个刺客似的。 到了中午,苏鸣鸾才对祝缨道:“阿叔,前面有个小寨子,咱们去歇息一下。” 祝缨听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将近一倍,知道她心焦,更知道此刻时间宝贵,便说:“从大路过去还要再多赶十里路,一来一回二十里,是歇息还是受累啊?就在路边吃两口得了。” 苏鸣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 “懂。走吧。” 一行人走了一天半,路上也不进小寨停留,深夜打着火把赶到了寨子。 顾同一路虽不叫苦,看到寨子的时候也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可算到啦!” 苏鸣鸾去叫门,寨门打开,树兄亲自迎接。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寨子里,祝缨丝毫不敢放松,她佩着长刀,警惕地观察四周。寨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虫鸣和偶尔两声狗叫,再没别的声音了。好在他们安全地抵达了阿苏家的大宅子,穿过了宽阔的广场,到了阿苏洞主的居住。 阿苏洞主半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和寨里的巫师坐在床边。苏鸣鸾扑上前叫了一声:“阿爸!” 阿苏洞主问道:“你阿叔来了吗?” “嗯。” 祝缨上前一步:“我在这儿了。”她听阿苏洞主的声音颇为虚弱,走近了一看,人的精神果然不足,不好说马上要死,但也看得出来活得比较困难。 阿苏洞主听到了她的声音,道:“请、请过来。” 巫师与阿苏夫人让开了位置,祝缨也到了他的床边,阿苏洞主对其余人说:“你们都避一下,我们有话说。” 他们都一脸的担心,连苏鸣鸾也不肯马上离开。阿苏洞主恶狠狠地说:“出去。” 他们不得不离开。 祝缨道:“他们是担心你。” 阿苏洞主道:“我知道。阿弟,我快不成啦。” 祝缨道:“你两年前就说身体不好了的。” “呵呵,那不一样,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心肠又好,我才放心听你的许多话。我知道你也是为我们好,可我不能不小心,我这家里啊,你都看到了。得给小妹!可是难。我死了,叫小妹听你的,把你说的那些事慢慢办了吧。不给你们那朝廷办些事,他们也不能就这么痛快答应小妹的。讲价嘛,选好时候,不丢人。” 他说得很慢,有时候说完一句要停顿一下,又夹杂着咳嗽。 祝缨道:“我知道。” 阿苏洞主道:“你办事从来都是让人放心的。所以我仍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你说。” “小妹我不担心,她会苦会累,但我不担心。我担心我的儿子们,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 “啊?” 阿苏洞主道:“你可得答应我,我死之后,帮帮我的儿子。” 祝缨差点以为他要反悔,将家传给儿子。 阿苏洞主重重地添了一句:“帮他们活下去。” 祝缨吸了口气,点点头:“不错,我知道了。纵使兄妹和睦,难保没有人从中生事。” 阿苏洞主道:“你帮我,把他们叫进来。” 祝缨出去开了门,道:“阿嫂,大哥叫你们进去。” 苏鸣鸾等人进去之后不久,巫师匆匆出去,将阿苏洞主的儿子们和另一个女儿都叫到了床前。人人面色凝重以为要办丧事了,都来听遗言。 阿苏洞主道:“阿弟,你过来。我要走了,就将这家托付给你。” “我……” “我走后,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你们义父。” “啊?” 阿苏洞主对巫师道:“我要请你作证,要我的儿女拜阿弟为义父。” 巫师道:“是。” 祝缨再次被人认了义父,这回还是人家爹临终前给托付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坐在阿苏洞主的床洞儿上被阿苏洞主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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