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是可信的人。入席吧。” 然后是开席,苏喆看看这兄妹俩,再看看菜,再看看梅花桩。苏鸣鸾叫了她两声,她才老实坐着吃了点饭菜。祝缨道:“年纪还小,有大把的时光,只要功课学好了,慢慢看擅长什么有点爱好也不坏。” 苏鸣鸾道:“也请给她安排一点这样的功课,太斯文了也不行呐。” “君子六艺,都会教的。现在她得先识个字,学点官话才好。” “都听义父的。” 接下来两人就不再席间说正事了,祝缨又问苏晴天住哪里。苏晴天笑道:“这要多谢老师,我长租的地方还没定下来,就先借住在福禄会馆里。” 设置福禄县的同乡会馆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福禄县的人,凡福禄县本地人都可以投宿。时日久了,会馆也发展出了另外一项业务——由同乡的借宿而发展成了个变相的客栈。又因为当初设置的理由之一就是卖橘子,会馆自设立之初就有货栈。常有本地的商旅前来以十分便宜的价格寄存短期的货物。也因此,会馆又衍生出了货栈的业务。 苏晴天现在不能说是福禄县的人,但是邻县,又是暂时借住几天,房钱也付得起、租金也拿得出。还能借一借福禄会馆的人脉,又可请教何处租房,十分的划算。 顾同忙说:“怎么不早说?今年是我舅舅当值。” 苏晴天道:“那可真是太巧啦!我就更可以放心了。” 祝缨道:“这个你们等会儿私下商议,顾同,我给你个条子,一会儿你送她们过去。嘱咐几句。” “是。” 祝大喝枯酒颇觉无趣,道:“你们又说正事了!好好吃饭吧。” 祝缨道:“好,吃饭。” 张仙姑又小声嘀咕祝大:“你少说两句。” 那一边,花姐问苏鸣鸾:“孩子有什么习惯?”她琢磨了一下,这小姑娘应该是挺重要的,得比锤子、石头照顾得更精细才行。小男孩儿胡乱摔打着长大,女孩子是得上心的。 苏鸣鸾与花姐聊了好一阵儿的育儿经,祝缨越看越皱眉,口上虽然也与苏晴天说两句话,又给苏喆解说几样东西,心里颇不是滋味。花姐这些年,虽然也还在行医,到底为自己这个家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倒耽误了她自己的事儿。再多养个苏喆,不知又要忙到猴年马月去了。 等到宴后,各人散去,祝缨看苏鸣鸾等人也进到院子里了,自己便去了花姐房里。 花姐还在盘账,苏鸣鸾到府城给祝府带来了不少的礼物。花姐道:“来了?咱们新来这位小娘子,可不白吃白住呢。” 祝缨道:“又叫你来弄这个了。” 花姐微愕:“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干娘上了年纪夜里眼神儿不太好,这些东西又不能这么堆着,当然是我来干啦。对了,你弄回来的甘蔗和那些个家什,项乐说你要有用,干什么用呢?” 祝缨道:“你先把那个放一放,我有事同你商议。” “你说。” 祝缨道:“你还说要带徒弟呢,现在这样哪里还腾得出手来?” 花姐被她逗笑了:“你看看现在这样儿,咱们能交给谁呢?还是我来吧!你才升了知府多少的事儿等着你去干,等你闲了,咱们再仔细商量吧。眼下的情势容不得你出纰漏。再说,我有些事情也还没想明白。” “嗯?” 花姐道:“是些医术上的事儿。” 祝缨道:“哦。要什么书,还是要请教什么样的人呢?我如今闲着呢,你瞧,四个县都不用我亲自下去跑,我只要对付这些县令就好。闲得很,快,有什么要我做的?” 花姐道:“那你能不能再帮我寻些医书、验方?” “要什么样的?还是随便搜罗?” 花姐道:“上回你从国子监也给我弄了一些来,我有些地方也不是很明白。府学里兴许有差不多的呢?嗯……我将不明白的地方也写下来,帮我问一问医学博士事好?” “行。”祝缨一口答应了下来。 花姐道:“你要有功夫,不如说说这苏小娘子怎么养。” “第一,叫她名字吧。她小名叫小妹,大名叫苏喆,随你怎么叫。第二,她将来是要接她娘的位子的。第三,她现在官话还说不利索,字都还没认全呢。” 花姐道:“那这个好办,先在咱们家学些儿,如何?我也能教她识字的,还是发蒙必得用经史?又或者是识字歌?” 祝缨道:“先用识字歌,头一篇不用多教,教了她不懂也没用。后面十五篇背完了,我再教她读书。” “好。” 两人又略议了一回,祝缨帮着花姐将账拢好,又定了给苏鸣鸾带回去的礼物。祝缨道:“又多了这些人,杜大姐忙不过来的,咱们得再雇几个人,尤其是厨子!” 杜大姐一个人,光做这一家子的饭就都忙不过来了。祝家四口,苏喆带四个仆人,加上锤子石头,然后顾同主仆也是跟着一块儿吃的。项乐、项安是跟着祝缨,祝缨在哪儿吃他们也在哪儿吃。小吴、丁贵他们以前是跟着一块儿吃的,后来因为都有职事就都去蹭府衙的饭了。 十几号人呢! 花姐道:“我也在想这个事儿呢,不过本地好像没有咱们以前见过的那等专学厨艺的厨娘。” 祝缨道:“只要人品可靠就行。” “那好,我就看着雇人了。” “嗯。要雇就再多雇两个吧。”祝缨盘算了一下,张仙姑和祝大年纪都大了,家里又有五个小孩子,苏喆自带仆人也不能叫他们给祝家使,那样做就不好看了。侯五人家是来养老的,结果前几年用得有点狠。 两人议定,由花姐去雇两个厨娘,两个丫环。看花姐这样儿,身边连个伴都没有,也怪冷清的。张仙姑上了年纪,也得有个年轻人照顾一下生活。祝大现在比较喜欢跟石头在一块儿,还爱说:“傻小子。”傻小子也能看着他,免得他摔倒了没人扶。 花姐道:“外面男仆还是不用太多,你如今做官,有白直给你用的。家里人太多也不好管。再来,项乐、项安人家是有家的人,你可得有个预备,万一人家要回家了,不好扣住不放的。” 祝缨道:“这是自然,我看锤子就不错。跟我做学徒得了。” “他才几岁?” “学徒学徒,再学几年就长大了!能顶顾同使了。顾同过几年也得自己出去闯一闯了。” 花姐道:“难道你要待他与顾同一样?” “小孩子心性未定,不过我看着他还可以,如果人不错,为什么不呢?我看他比荆五那等浪荡纨绔不知强了多少倍。” 花姐想了一下,道:“这话是正理!咱们两个也都不是什么金贵出身,也不比他们差!” 祝缨笑道:“是极是极!” 花姐道:“然而你现在手上还是缺人。” “人是不缺的,现在整个府衙都听我的话,缺的是可靠心腹,你说是也不是?” “嗯。” “心腹为何珍贵?就是少!一个人也只有一个脑袋一颗心,你看郑大人,他这么些年又拢了几个可靠的人?顶用的人,不用太多。太多了,就个个都不算亲近啦。只要人都愿意为我做事,我安排下去的事情他们不能拒绝,我要的都得到,我干的都达人,是不是心腹有什么要紧?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 她不贪心。 花姐道:“嗯。” “你瞧,凡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咱们将想到的都说出来,一块儿想。想着了,事就解决了。来,我帮你盘账,过两天咱们再去府学,到医学博士那里选书去。” 有了祝缨的加入,家里的账算得飞快,花姐又担心祝缨操心太过累着了,一等账弄完就催她去睡。祝缨从她这里出来又到了前院,回书房挑灯将带回来的卷宗一一看完。 章司马断二十二件案子里,无原则错误的十七件,有问题的五件。最典型的就是张家争田产案,这个已经让李司法去查证了。另外四件大大小小的,也是富户有理而贫户无理。有两件与张无赖类似,是歪缠,另两件是贫户脑子转不过筋来,就是觉得人家欺负了他。 ……—— 第二天,祝缨在家里吃了早饭,苏鸣鸾母女俩今天跟苏晴天出去逛逛,祝缨让小黄陪着她们,给她们引路,也免得路上有什么嘴贱的招惹了她们。哪个地方都有无赖,但不是哪个女人被调戏之后都会忍气吞声的。赖三那样的无赖,府城应该不会只有一个。 她自己却将前一晚都看完了的案卷都带到了前衙,这一天,府衙是正常开门的。 祝缨安排了一下这一天的任务,小吴、祁泰、彭司士的任务比较重,他们须得盯着秋收期间下面反馈过来的各种事务,这些事务是会随机出现的,只能依旧往年经验,将秋收时出现过的问题都做个准备。这些意外什么时候发生,谁都说不好,三人都有点紧张。 李司法还没回来,张司兵一向清闲,只有王司功,看到李司法不在,心下若有所思。 祝缨说一句“有事不决,上报,好了,散了吧。”就回了签押房。 顾同也跟着进来了,道:“老师,要不要去府门口盯着谁来报案?今天李司法不在呢!”别再让章司马又插手了,乱七八糟的!他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没法理解章司马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缨道:“我要是你,就先换身衣服,去茶楼墙根底下蹲半天。” “啊?” “记着,布衣,蹲墙根儿,不许到里面坐着。要是茶楼里没有闲人,你就蹲集市的路边儿去。” 顾同摸不着头脑,还是回去换了身衣服。他是县里的财主家出身,也不能每身衣裳都是绫罗绸缎,青蓝灰绿的布衫是他服饰里的大多数,不过都是长袍,上面也没有补丁而已。 他挑了件最朴素的,往外出门,迎面撞上了项安回来,互相问一声好。项安是个安静的姑娘,因顾同总在祝缨身边,两人也熟,项安问道:“顾小郎,你这是……” “嘿嘿。诶?”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怎么样?” “怪模怪样的,你的鞋也不对,帽子也不对。杂七杂八的。” “哦!多谢提醒!” 顾同赶紧回房去换了顶头巾,又将脚上的靴子给换了双布鞋,真跑出去听了半天。越听越气,配着他的绿色书生布衫,活似一只气鼓了的青蛙。午饭他都没有回来吃,因为小贩们蹲路边啃冷干粮就冷水的时候,也是聊天儿聊得最热闹的时候。旁边一个小贩不认识他,还掰了二指宽一块饼做好事般地递给了他。 顾同忍气吞声,为了让他们多说一点,又溜去买了一点小咸菜回来分给大家吃,再听他们夸章司马“心疼穷人”! 他娘的!心疼个屁哩!老师为了南府上下忙成那样,他们嘴里就只有章司马了?他娘的!他娘的! “哎?你怎么不吃啊?” “吃吃!”顾同说。 终于,他听到也有人说到了祝缨,说她“年纪轻轻,也很肯干事哩。荆家都敢碰,也是个好人。” 然后又听到有人说“那个张无赖,我知道的,一条赌棍,多半没理。” 又有人说“这倒是了!他上回到我这里赊了二斤荔枝还没给钱哩!哎哟,个王八蛋!” “这么说,张富户这回可怜了。司马……” “司马心疼穷人总是好的,张富户总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吧?他要有本事就找知府大人给他做主,再掰回来不就得了?” 顾同心道:你们可真是……真是什么呢? 做好事而想不生气,真的好难!顾同捏着干饼沉着脸往府衙走,一不小心撞着了一个人,那人骂一句:“你瞎……诶?顾大官人?” 顾同心情也不好,差点张口也骂回去,一看他:“你?” 两人认识,那一个是府衙的吏,他的后面,李司法双眼放光:“顾小郎,府君大人今天没出去吧?!” ……—— 李司法终于在下午的时候回来了!他这辈子办案都没有这一次这么有条理又高效过!半天半夜,他就给办好了! 诚如祝缨所言,地面上的一些非法的勾当,小官小吏是肯定知道的。不过出于种种原因不会去管。但是当上官逼勒着要的时候,这些小官小吏权衡一下,上官不好糊弄,他们就把这些人给掏出来了。 李司法是府衙里的官儿,不过日常是干捕盗之类的事儿的,对这些就比较熟悉。如果换了王司功,可能就不太了解了。如果知府是冷云,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李司法很快就把张无赖常聚赌的庄家给掏了出来,他一翻脸,庄家只好也拿出账来。李司法将账本一看,找出是这一笔,上面写着的居然是借债。又索要契书。庄家道:“都还给他了。” “放屁!” “真的,账还了,债就烧了。” 李司法冷笑一声:“你的那些个债,能见得了光?你不得留着点儿把柄?” “真没有。” “还有别的契没有?没给他个收据什么的?” 庄家道:“他连个字都不认识,怎么会想到要收据?” “那你跟我走吧你!”李司法一个眼风,两个手下一条铁链把庄家给锁了,不但锁了他,连他兄弟都锁了。物证不够、人证来凑。锁完人想起来还有赌具要查抄,险些将庄家的家都给抄了! 庄家道:“李大人,饶命、饶命!有!有!契书没烧!” 他终于翻出了当初张无赖的借据,上面记得就很清楚了,某年月日,张无赖赌债若干贯、利息若干钱,后面按了个指印。整张契书上面被画了个大大的勾,以示作废。 李司法冲他脑袋拍了好几下:“你能干了!你出息了!连老子都敢糊弄了!说!这是怎么回事?” 庄家哭着说:“这不是……怕官府吗?” 赌博这事儿它犯法!只要是赌财物的,凡参与赌博的,不论输赢起手就能打到一百棍,赢得多了按偷盗算,还累计,上限能判到流放。众所周知,十赌十输,庄家通吃,所以一般庄家能判到流放。除非他们的赌的是——弓射之类,这个是习武,就算赌钱也不入罪。这几块料也没那个正经本事,是各种赌博的游戏都玩,独独放过了射箭类。 庄家的两本账,一本是糊弄人的“放贷账”,另一本才是自己的存根,即赌博所得。他自己一个人开不了这么大的摊子,也有些帮手,得给人分账,所以要办个收支、分红的账目。又因彼此也担心对方从中贪污,庄家将这勾了的契书留下,是为了与同党分钱时做依据的。 李司法又将他的头打了几下:“都识文解字的,干什么不好?!不干好事!” 庄家心说:我孝敬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 然后是扑过去找张富户。张富户一家又急、又气、又羞、又怒还灰心,还得强忍着干活儿。丢了地,丢了脸,日子还得过。 李司法上门,张富户一见他就哭了。李司法不像以前那样安慰他,开口就是:“娘们儿似的嚎什么丧呢?快着!知府大人回来了,他老人家真是英明!一回来就看出来毛病了。你当初立契,谁做的证,谁做的保?” 张富户一家怯怯地问:“李大人莫不是拿我们寻开心?知府大人也不喜欢富户的吧?” “呸!”李司法道,“知府大人最是英明,什么不喜欢富户?是不喜欢违法!不就荆五那事儿吗?荆五干得对了?呵呵!敢骑到府衙头上,打不死他个小兔崽子!将自己与荆家放到一类,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趁早的,不想翻案我就走了!你哭死算了!下回再来一个与你打官司的无赖,我就都让给章司马审,再不管你了。” 张富户一听,赶紧跪下:“李大人救命!” 张家全家跟着下跪,李摇头叹息:“早干什么去了呢?快着些!” 有李司法出面,证人也找到了,私订的契书也找到了,李司法向他们保证:“你是证人,往衙门里立档的事儿也不归你管,是他们办疏忽了,不会打你的。再说了,这上头有你的画押,你想躲也能躲得开呀!” 哄好了证人,再对张富户道:“你是苦主,还要你出面!否则章马私下向知府大人服个软儿,怕有后患。还要你出头。” 一听“出头”张富户又怯了,李司法骂道:“怎么这般扶不上墙?锁了!” 张富户这一生,不能说完全的奉公守法,逼死人命或者逼得人卖儿卖女的事儿还真没干过,自忖也没犯什么大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这般田了了。 接着,他心里就舒服了一些,李司法直奔张无赖家,将喝得烂醉的张无赖也一条铁链给锁了! 天还没亮,他就将事儿给办好了,没白没黑地赶路,第二天下午就赶到了府城。张富户家里有钱,给他备了匹马坐着,张无赖到手的地当不得马骑,被拖着走。饶是秋收,府城人也比县城多,这样的一行人进城就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李司法在衙门前将二张的锁链解开,让张富户再击鼓鸣冤! …… 有人鸣冤,且前面是章司马审的,祝缨就出面了。 升堂,张富户的状子都是李司法在他家里给他补的,写得倒还清楚。 事情都是祝缨安排的,她还是将章司马请到了堂上一起审,又放开了允许百姓来旁听。虽然是秋收时节,该闲的还是闲着。连苏鸣鸾母女、隔壁郭县令都穿着便服猫着围观。 祝缨先命双方陈述,然后下令:“庄家带上来!” 庄家一脸土色,跪下道:“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庄家,这人在“道上”也算有点名气,他是干什么的,人人也都知道。先诱赌,小输给赌徒勾得赌徒继续赌。再出千,骗光了钱之后就借钱给赌徒,然后收债将人家当全给收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落他手里的赌徒脱层皮能出来都算幸运的。 人人骂他。 祝缨翻了翻契书,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打完,再问:“何时欠,何时还的?”契上都写着,祝缨这是故意问的,就是让庄家自己说出来。 庄家道:“二初六借的,四月初三还的。” “欠多少,还多少?” 庄家道:“欠二十贯,两月六分利,二十二贯四百文。折布二十三匹。” 祝缨又问张富户,地是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 张富户叩头道:“小人一时糊涂呀,没有上衙门过户……” 李司法喝了一声:“回话!” 张富户被喝了一声忘了祝缨的问题,李司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张富户道:“四月初二立契,一手交钱、一手立契。他要三十贯,他的地有几年没耕了,不值那个钱,还价到二十五匹。” “哦——”围观者都发出了明白的声音。 祝缨再问:“中人、证人何在?” 张家族老出来了,说:“是小老儿做的证,确是给了布的。还记得上头盖了印子,是个‘富’字。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得到了。” 祝缨看向李司法,李司法道:“都封存了!可查的!” 祝缨道:“去查。原告被告分开关押,没我的令,谁都不许探看。”她看着庄家心烦,让再打二十大板。 庄家道:“别打!别打!那一笔还没花完,我在城里也存了一些……” 李司法骂了句“贼皮”带人去抄了来,一合,正是张富户的印。 章司马一张官样的脸看不出喜怒。祝缨这才把张无赖拿来,让他回话。张无赖抵赖道:“反正官府没记号,我……” “二十。”祝缨说。 张无赖才挨两下就叫得震天响,祝缨道:“他还能叫。”衙役下手更重,张无赖见势不妙,大喊:“我招!我招!他们说,司马只看穷人,穷人要怎样就怎样,我就想把祖产讹回来。” 喊完了,二十板子一下没少。 章司马发怒的时候也是正经的官员发怒的标准姿态,他怒道:“鼠辈敢尔?!竟敢利用吾爱民之心!” 祝缨道:“这不没利用上么?” 她一拍惊堂木,衙役开始维持秩序,她开始宣判。 先是张无赖的案子,田还给张富户,张富户在衙门里备案,补税。之前不亲自来应诉而派管事过来,是藐视官府,但是已经打过了,这个就不罚了。逃税,该罚,但是遭遇到官司,虽然他自己也有隐瞒田产的错误,不过今年损失已经够大了,所以这笔罚款可以缓交,明年补交一半、后年再补交一半。张富户应该吸引教训,如果再有类似的隐瞒情况发生,就要严惩。 然后是张无赖,第一是诬告反坐,问题是他已经没钱了,也没田产可以反过来罚。几间破房子没收,给他族里人谁想买就以内部价买了,钱交给官府。他又欺瞒章司马,是藐视官府,再添五十。 这是本案。 然后由此发现了赌博案,这个是不能不管的,张无赖赌博,输得一干二净,但是输了也得罚!一百板子,之前打过的是在审案时打的,打得不冤,所以不算!另打一百。 庄家,连同他的几个合伙兄弟,因为量刑是“累计”,已达到了标准,判流放。 其时赌博还是挺常见的,官府一般睁一眼闭一眼,抓也抓不过来。人在家里小赌怡情的时候,也没个标准。只有赌得过份的,才会认真抓、判。因为赌资是算“贼赃”,可以罚没。许多官府还给苦主的时候也未必会全还了。 祝缨与他们不同,她赞了一句李司法:“仔细周到,甚好。”就将李司法抄来的那些勾掉的契书一一检视,当堂将参与赌博的人拿来。 人不少,有在城里的,有在乡间的,她下令先将城里的带两个来。李司法干劲十足,很快拿了两个人来。这二人昏昏沉沉、衣衫褴褛,胡子、头发都夹了点银丝,一问,左边一个年轻一点的,父母双亡,家中没人,也没人管他赌博。 祝缨道:“打!”先打他赌博,再查他家庭人口。发五贯盘缠,令其做个合法的营生,观其后效。 打过了,再从庄家的赃款里拨出五贯钱给他。 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围观的人里就喊:“他将妻、女都卖了,就为赌,不是个好人!”祝缨命查了一下他的档,他家里有妻有女,但是没有儿子。他说:“我连个儿子也没有,要家产有何用?” 祝缨看了他的赌债,从中拨取了他妻女的赎身钱,以官府之命赎出,以他夫妇二人年老、女儿年轻为由,再给他女儿立为女户主,使夫妇二人依附女儿户籍。再以庄家赃款,分给户主五亩田、三间屋。令其一家过活。 且下令:“赌博准以盗论!借与盗贼,必有图谋!谁借与他,府衙就要问谁谋财害命。” 祝缨扬了扬手里的那些个存根,道:“此外还有苦主,苦主家人来领!有子女被发卖者,以财资赎回,立为户主。卖妻子者,赎为良人,判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妻子嫁妆为赌资者,发还妻子。” 她断案时以律法为据,其后发还赌资等规定则引用了《礼运大同篇》“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以证自己安排的合理性。认为赌棍不能持家,所以让家中脑子清楚的人做主,那是救活一家人。官府也有责任,使良民不致沦为奴婢贱籍。 今天只还了两家,接下来会照着手上的证据,一一理清。 祝缨宣布退堂,明天继续。即,该发还的继续发,找到新的苦主赌棍,拿回来接着打。赌棍有家人的,给予他们一定的财产,重新立户。有被卖掉的,赎买。为防庄家、张无赖被一次打死,今天没有打满一百,所以分几次打。 明天还有续集,后天还有…… 百姓只觉得这一案断得痛快!齐齐叫了一声:“好!” 喝彩声中,祝缨对章司马说:“司马,随我来一下。” 第211章 分派 外面的欢呼还在继续,人潮尚未散去,祝缨和章司马已步入二进,祝缨率先走向签押房。 丁贵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将门为她推开,又垂手立在门边。等祝缨和章司马都进去了之后,丁贵又去取茶水了。 顾同跟在祝缨的斜后方,心里一阵的快意。走进签押房,只见祝缨坐在了书案后面,章司马站在书案前。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给老师充个场面,祝缨伸出食指对他打了个螺旋。 让他走? 顾同指指自己,祝缨点点头,顾同一脸的乞求,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垂头丧气地蹭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深深地为自己不能看到这一场戏而感到惋惜。 他没走远,闪身到了门边,他想偷听。 丁贵端了茶过来,要问他,顾同竖起食指:“嘘……”低头一看,两盏茶! 丁贵目不斜视地进了签押房,先往书案上放了一盏,再往旁边椅子旁的小几上又放了一盏,收了托盘端站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祝缨对他也摆了摆手,丁贵心里十分遗憾:我也要走? 他挟着托盘,耷拉着脑袋出了门,反身扣上了门,他也没走远,和顾同两个趴门缝里偷窥。 签押房内,祝缨将案上一叠卷宗往前一推,道:“这些都是司马之前断的案子,二十二件,十七件无误,只有五件有瑕疵。” 章司马道:“是下官失察。” “司马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失察?”祝缨说,“你我都是从县令任上到这里来的,知道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客套的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么短的时间能办这么多的案子,错得还这么少,司马找到了方法,你比这府衙里的许多人都要能干。” 她接着从里面拿出了几份来:“除了刚才的案子,这里还有四份,想必司马心里清楚是哪几个案子了?” 她的眼睛平平地看着章司马,将章司马要脱口而出的推脱反省之词统统挡了回去。 章司马沉默了一下,道:“是。” 祝缨没有问他原因,而是说:“坐,别站着啦。” 茶都摆好了,章司马定定神,坐了下去。祝缨道:“这几桩案子还没有最后定论,我预备这么办……” 章司马听她一案一案地解说,一共四件问题案子,连同张富户那个案子,拢共五案,祝缨都告诉了他自己将要改判的内容。大致与张富户案相仿,将一些他故意不去查证的内容查清,再据以改判。 五件都处置得极妥当。 哪怕我认真来办,也办不成这样。章司马心中有一丝气馁,又有一丝嫉妒,终于化成一股幽幽的意念:这样的上官手下,做成什么样都是不如他周到细致的,只好另辟蹊径。至少,我在本府算有名号了,不至于默默无闻被冷置数年,等人施舍。他既不叫人旁听而单与我讲,便是有意顾我颜面,虽然不多,然而姿态好看。他这个年纪能登高位,果然有过人之处。 想要的已达到了,章司马见好就收:“大人比下官高明得多,下官惭愧,虽也在地方上打磨多年,终不及大人。都依大人。” 祝缨点了点那四份卷宗,道:“这几份儿我就不公审了,判完了让他们直接去办就得了。”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大人事务繁忙还要为下官收尾。” 祝缨道:“司马客气了。司马是明白人,眼下正值秋收,又要完粮纳税,接着又要种宿麦你我的事情还很多,还望司马不要因一事而灰心。南府虽然偏僻贫痟,正因如此,才大有作为。还望司马奋力。”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怕有个闪失,有负大人所托,致人说大人没有识人之明。” 祝缨问道:“司马要袖手旁观?” “额……这,当然不是……”章司马有点吃不准她的意思,有点担心这位上司给自己挖坑。自己断案的小心思已被识破,应该是双方各退一步,有一个默契,他自己也安份一阵儿,祝缨那里也正视一下府里有司马的事实,这样才好。如果上官记恨,就另当别论了。 祝缨道:“不是就好!府衙虽没有直接归自己管的土地人口,可做的事还是有许多的。先是收税,咱们合计一下,怎么弄。今年秋天收成应该不错,至今也没有下雨,只要再晴上半个月,收成就稳了,难的是怎么收、怎么不扰民。司马应该知道,朝廷收一分,下面的人敢收三分,一分上缴、两份自己揣了。百姓一说,都是官府盘剥。这可不行。司马看,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是要与自己商议了?章司马十分诧异,他看向祝缨,完全不敢认为这是上司被他亮出来的招数给吓到了,从此事事都要带着他。这是不可能的,祝缨手握他们把柄,如果借案子做文章,哪怕你干了十七件对的,有五件错了,一件就能大作文章让自己难过了。何况是五件?! 他干的时候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是为民请命,只是失于急躁而已。好心办了坏事,他认错。此时,百姓只有心疼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完全不想得罪上司了。章司马的几种念头不停的在脑子里翻滚。 祝缨问道:“司马?” 章司马就怕自己一句话被她揪到了小辫子,含糊地问:“下官才到,未谙本地财税如何征缴,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只好先宣讲一下。秋收的时候要稳,谁要闹事儿我就办他。” 祝缨就还是那个办法,向百姓宣讲一下朝廷征收的政策,朝廷规定的收多少、州府县当然还会有一拨的征派,这个数目也都算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姓,你就交这些。多了的,可以不交。光宣讲是没用的,还得能有保证!保证府衙会做主。 数目,祝缨已经让祁泰算好了,现在她要让一个人来坐镇——章司马。 既然想要个怜惜百姓的名声,那你就来看看场子吧,别让人盘剥了小民。 祝缨道:“无须司马亲自下乡,本也不用府衙派人下乡,司马只要坐镇府衙分管此事便好。若有人来告发,还请司马去查清,如何?我信司马会查明真相,公允处置的。明天一早我就宣布此事。” “这……愿为大人分忧。”章司马硬着头皮答应了。 祝缨笑道:“这就对了嘛!司马正当壮年,正在有为之时,就该多做些事才好。秋收完还有宿麦、水利、道路等事,咱们且有得忙呢!” 章司马讪讪地道:“下官先做好这一件,大人看得过去,再派其他。” 祝缨笑道:“好。”她端起了茶盏示意章司马,章司马也意思意思地喝了两口,也不知道喝进去了没有,放下茶盏就要告辞。 祝缨则将他送到门口:“司马慢走。” “府君留步。” 外面丁贵和顾同倏地弹直了身体,仿佛从来没有偷听过的一样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仿佛两尊雕像。 “你们俩,进来。” ……—— 顾同大不忿! 见屋里没有外人,嘟囔了一声:“老师对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顾同此生没见过这样的人,气得不晓得要怎么说才好。 祝缨道:“他有数。你见他不许摆脸子。” 顾同哼哼唧唧的,祝缨道:“你有功夫在这儿叽歪,不如回家看看饭做好了没有!再这么着,罚你给杜大姐烧火去。” 顾同道:“杜大姐再这么忙下去,饭就更不……” 祝缨道:“去去去,你去外面订饭去。” 顾同嘟着嘴走了。 晚饭苏鸣鸾还是在祝家吃的,她们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场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苏喆还看不太明白,苏鸣鸾于律法并不精通,却看懂了祝缨这般处置的高明之处。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发坚定了把女儿交给祝缨的决心。 吃饭的时候,顾同因为不太开心,没有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张仙姑先问了:“你今天断案了?” 祝缨点点头。 张仙姑道:“是罚了个赌棍还有庄家吗?杜大姐回来学也没学全,怎么判的?” 祝缨就让顾同讲,顾同语气平平地将白天的事儿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把章司马带来的不愉快暂时忘了,口气也激动了起来。张仙姑有听不懂的还要问。祝缨就给她解释一下。 张仙姑最恨人赌博,以前是约束祝缨不许赌,现在听说有人赌,她难得“干预官司”对祝缨道:“干得好!这样的人就要狠狠地罚!再抓到的,你也不许手软,不许嫌烦,一定要挨个儿都打到了!” 祝缨笑道:“好。” 她们又问章司马怎么办,祝缨道:“他断的案子,比别的案儿已好了许多了。历年复核的案子,不说下面的衙门,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总比收了钱或者连钱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户的人好许多,是不是?” 顾同道:“富户又没吃他的米。” 祝缨道:“曾经有两个人都对我讲过‘调和阴阳’,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看他们干的事儿,心道,什么调和?就是和稀泥。现在轮到自己了。一边是人,一边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欢矫枉过正,但章司马这么干,对一个才到一地的人来说,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认他确实聪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后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要像他这样。” “我一定不像他!”顾同说。 祝缨笑笑:“吃饭吧。” 她仍是有点愁,还
相关推荐:
薄情怀(1v1)
[斗罗同人]七宝有三美
狂暴武魂系统
辣手狂医
反派又让文崩了
娇媚娘子不谋爱,奸佞王爷借个种
碧荷衍生文
鬼虐
满堂春
病娇傅少的小撩精重生后被宠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