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啊?嫂嫂,我知道了。” 姑嫂二人正在府里的小花园里看池中游鱼。冯府如今不比当年那么大,更不如陈府、郑府那样阔气,却也有个小小的花园、园中一个更小的池塘,养几尾鲤鱼。姑嫂二人站在池边,冯大娘子不叫人跟着,假意嫌婆子丫头们烦。这花园既小,仆人们纵不跟着,也能看到她们两个,也就都不在意,小丫头们也在花园看花、抓蚱蜢之类玩,大丫环、婆子们则一边放松站着闲话,一边留意主子们叫人。 姑嫂二人都没有叫仆妇做什么事。 冯大娘子有点不安有点急切地说:“你心里可得有个主意啊,要是有什么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个儿有个什么模子,先对我们讲,我们才好帮你啊。” 祝缨的愿望终究落了个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冯夫人的算盘之后先悄悄给妹子透了个信儿。 花姐的兄嫂与冯夫人处得实在称不上愉快,阖府上下对花姐倒是颇为认可。花姐在府中的人缘不错,不像冯夫人那样冷硬得像块石头,冯大娘子便不将与冯夫人的账记到花姐头上。她又对婆婆存了点恶意,想坏一坏婆婆的盘算,两下加到一块儿,两口子一合计——帮妹子! 冯大娘子道:“你别不信啊!” 花姐轻轻一笑,给冯大娘子摇了摇扇子:“嫂嫂,我信的。” “诶?” 花姐收回了扇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嫂嫂,你也以为娘一向循礼守则,断不会让我再蘸,是不是?她不是那样的人。想必,舅舅也与她一般的想法。” 冯大娘子听她说得飘忽,自己心里也伤感起来:“哎哟,虽然你哥哥是承嗣,你是亲生,咱们都是才到这个家里来的。你哥哥承嗣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过这吃穿用度变好了,日子却变难了。” 说着她又觉失言,忙住了口。 花姐反安慰她:“我明白嫂嫂的意思。” 冯大娘子小声说:“说真的,你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办法,赶紧想!哎……”她又犹豫了。 花姐道:“嫂嫂有话只管说。” 冯大娘子道:“并不是我们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个舍得托付的人,我们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儿也不精通,有个帮衬的也好。可娘要选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这两个意思掺在一块儿,能有几分为你?又能有几分为这个家呢?据我们看,竟不如那个祝家的。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这门亲呐,退错了。” 花姐低头不语。 冯大娘子又说:“听说,他如今官儿做得很好,王京兆还向郑大理夸过两句哩。依着我,先头是咱们家做事做得岔了,纵先低个头、赔个罪,也是无妨的。趁着他的官儿还没做大,等他真个发达了,不定多少人家抢着要他当女婿,到那时候就晚啦!” 花姐捏着扇柄的手指节发白,脸上表情变了数变,终于说:“嫂嫂,容我想想。” 冯大娘子道:“那你可紧着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两样便有了婚姻了。只有父母疼爱女儿,才会问一问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则,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顿,道:“多谢嫂嫂。” 冯大娘子道:“莫要说这个话,走吧,她们等在那里了,再多一会儿,不定哪个碎嘴婆子就又要对娘胡说八道了。” 姑嫂两个又装作没事儿一般往池塘里洒了一把鱼食,慢吞吞绕过池塘走了过去,丫环婆子们迎了上去,拥簇着二人回去。 花姐伴着冯大娘子处理了一些琐碎家务,又陪着冯夫人吃了一餐饭。冯夫人饭后要念一卷经,花姐便回去自己房里,顺便说:“将至乞巧节了,我与嫂嫂准备去。列好了单子拿来给娘过目了再去采买东西。”将冯大娘子解救了出来,不必陪在冯夫人面前。 姑嫂二人出来之后简单议了一议,冯大娘子列单子,花姐便回房,两人约定明日再去拿给冯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里,王婆子等人来给她卸了簪环,伺候洗沐了,换了身寝衣。花姐一直不说话,等到收拾完了,才趿着鞋叫了一声:“王妈妈。” 王婆子正在给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饰,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儿?” 花姐问道:“咱们房里还有多少钱?又有多少细软可用?” 丫环们互相使着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么?前番用了一些,如今还有十七两九钱金,二百六十九两银,另有绢二十匹、制钱三十贯零几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饰,都在这里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环们愈发眼色乱发,王婆子脸上显出一股难过的而紧张的神情来,还是从腰间摸出把钥匙说:“在这里。” 她说着,打开一个匣子,先将金银拿给花姐看,又指着旁边一个匣子里的铜钱,再开了个柜子,指着绢制。最后是清点花姐的衣服首饰、摆设之类。 花姐一一记在心里,又对王婆子说:“妈妈再出去打听一下,一张度牒要多少钱。”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花姐道:“妈妈只管去打听。” 心里倒想:我的事儿,可不能对她们讲了。 自冯大娘子对她说了家中有意为她说亲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冯大娘子夫妇二人虽与陈萌不曾商议,却是不约而同地认为冯夫人必是不靠谱的。冯大娘子叫她设法再奔祝缨,乃是因为她们也不认识什么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却是:小祝已经很艰难了,虽说如今官儿做得不错,到底还是个从八品,她自己还不定怎么熬着呢,我如何能再给她添乱?再者,她已帮了我许多,纵使是还我的那点儿恩情也连本带利的还够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此生随波逐流,遇的尽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过官司受了白眼,干娘还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难道要一直做别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还小,都不肯认命做了官儿,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挣一条活路了? 她与祝缨经历不同、见识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帮于妙妙管“夫家”后来是帮冯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辅助的活儿。她可不想再嫁个什么人,寄希望于婆家对她好,让她理事。 事到如今,这个娘家也有点呆不下去了。 她想:我并不是心狠不要亲娘,可这个“孝”字,真是太难了!如果不曾见过小祝虽累且险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认命了。如今叫我认命,那可办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买卖也有点难,一个内宅妇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买张度牒,头发一剃,遁入空门。花姐此生,头一回觉得这个“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门,再要筹谋接下来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还俗,还是自己经营个小庵堂,都有了点余地。虽也知道,好些个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为歹人谋算,然而,在这家里好像也是被谋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成呢?总要往外伸伸脚,为自己走两步路,才能说“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过小祝,见过不一样的人。 这里,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边,她兄嫂也在屋里说悄悄话。 冯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饭,边吃边与丈夫说话。她丈夫有着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质,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过对自家人心地倒不坏。听了妻子的回话,说:“她有主意,只要不出格,咱们也不白看着。她要没主意,将来妹夫过于死板,也略拦一拦。尽了咱们的心,以后她过得不好,也怨不得咱们。你我心中无愧就是了。” 冯大娘子道:“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摊上……” “去!别胡说!我是担心呐,她要万一不肯嫁,学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样毁伤容貌……” 冯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夸耀一番女儿的品格,心里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都叹了口气。 ………… 第二天,冯大娘子心里有事儿,早早起来去婆婆那里伺候着,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两人把乞巧节的单子给冯夫人看了,冯夫人见上面还有给沈家的礼物,略指了几样说:“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们家才回来不久,我寡妇人家也不好太热闹……” 等说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庙庵里做些善事。” 这个冯夫人就很乐意,说:“不错,再点香油钱。好叫菩萨保佑你。” 花姐道:“咱们月月都借它钱,然而一月不给,倒叫人惦记,或要说咱们忽地吝啬了。且舍米、舍钱,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冯夫人道:“你有话便说,怎么与我绕起来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们舍两张度牒出去,凡度了的,只要她还在佛门里,就该想着是咱们给的度牒、念着咱们的好。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冯夫人笑道:“我的儿,还是你聪明!”又让儿媳妇去打听度牒多少钱,划出钱来去办这个事儿。 冯大娘子心道,这家里进项不多,一口气倒出去不少,这妹子是怎么了?难道是对亲事没了别的指望,只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驳冯夫人,只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听,说是一张度牒要一百二十贯。 花姐听了,心道:一百二十贯,那我出得起了!到时候我也要领这个差使,借这个势,使我的私房多买一张度牒,再从我房里出绢布,做几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两身。 她心里把后路都安排了,也不对兄嫂说,也不与丫环婆子讲。 待回到房里,却听王婆子回说:“一张度牒一百贯。” 花姐就知道,这里头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还能省些钱安排旁的事。她知道冯夫人御下严厉,自己一旦逃走,房里仆人必吃瓜落,思量着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环撵走,王婆子也赶走安排好,给她们些钱,使她们受责之后生活也有些着落。 自己还须得做两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认出来。还得留意梯子在何处、京城何处可以暂时栖身等。 她不打算离京城太远,一则孤身前行也没个目标,二则路上确实难走。总之,先离开冯府,再做别个打算。 冯大娘子因乞巧将近要办事,便回了冯夫人,度牒这事须得些时日,等乞巧节后,在冯夫人生日的时候,直接拿钱给庙庵等处:“叫他们自己买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说:“不好不好,钱给了庙里,是方丈、主持们定了给谁,是他们的人情了。不如我们陪娘各处走走,择了投了缘的、未受戒的,叫他们领咱们的情。” 冯夫人听女儿的,冯大娘子无奈,只得说:“那也要乞巧后。” 冯夫人道:“乞巧后,你着紧办。” 花姐算着冯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该赶紧准备了。 又借口要给哥哥们做衣裳,开始动手准备。料子才备下,乞巧节便到了。 此时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问钱财是为了施舍,又都不背后对王婆子指指点点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说:“正好,乞一双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与冯大娘子跪在冯夫人身后,一齐拜了下去。 那对婆媳祷的什么不知,花姐双掌合什,念的却是:织女织女,你是仙子,求你赐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这个。纵有无双巧手,困于此处或困于彼处之内宅,又有何用?终不过一个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赐我半分勇气似小祝,叫我能迈出这一步,不求你亲自解我困厄,只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来小祝不会拜织女的吧?她拜孔夫子还是孙将军?她可真是个…… …… 祝缨当然不拜织女,不过张仙姑拜,以前家里穷,摆不出这一桌子供品,也没几个人陪她玩儿。 如今倒好,左邻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资,女眷也有闲心,张仙姑倒与她们玩得开心。 祝缨也不管这个,依旧读书、练字。 到了八月里,张仙姑又张罗该给祝缨做秋衣了:“哎哟,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儿,这米、这衣料、这草料……哎哟哟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缨与大理寺诸同僚的散官品级到底是升了,因品级升了,因是散官虚衔,能拿的钱米还是多了一点点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缨也分了一些,张仙姑更是开心。她一开心了,念叨的事儿就少了,全家都挺轻松。 这一日休沐,祝缨穿着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转了一圈儿,与张仙姑的“大兄弟”张班头一起吃了回茶,回来路上给祝大捎了一包卤味下酒,又给张仙姑买了包点心。 张仙姑接点心又笑骂:“你有钱没处使,又乱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点心不花钱,衣裳要花钱呢!” 祝缨道:“又馋,看到了眼睛都要长在上头了,又不舍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说了,本来是太瘦了,胖点儿好。” 母女俩正温情脉脉,突然,门被拍响了。 张仙姑张口就说:“谁啊?!” 祝缨听这声音很急切,对张仙姑道:“我去开门。” 门一拉开,却是陈萌亲自到了,他好有一个多月没找祝缨了,此时过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陈萌挤进门里,反身将门一扣,在祝家小院里来回逡巡。祝缨问道:“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冠群没在你这里吗?” “啊?” “少装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说,是不是你干的?” 第62章 同路 这事儿还真不是祝缨干的。 祝缨被这当头一喝,脸上定格了一下,旋即问道:“你先别急,仔细说,大姐是怎么不见的?是不是误会?出门没告诉家里?” 陈萌狐疑地看着她:“你真不知道?上月我找你,你说要想想。想想就没了下文,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不管冠群。你究竟是怎么把她变没的?” 张仙姑之前也懵了,此时凑了上来道:“大公子,可不敢这么讲!我倒想叫花儿姐跟咱们老三一道过日子哩,这不是她们家不讲道理么?你看,我这几间屋,这里说话,街坊都能听得到,哪能藏得下人?” 陈萌的目光在这母子二人身上来回转,问祝缨:“真不是你?” 祝缨道:“要是我,断不能叫你还怀疑是我。” 陈萌想了一下,道:“也对。” 祝缨道:“大公子,不差这两句话的功夫,你先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你说她出走,有什么痕迹证据?你们都看明白了?定是她自己走了,还是有什么内情?大姐要走,是因选定了什么不好的人么?是什么样的人选?方便安排不惊动那位夫人的时候,带我去看一看痕迹么?我想,我找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看不到痕迹,我也不敢全然信了是她自己走了的。设若有个万一……” 陈萌道:“你能相帮那是最好了!” 张仙姑小心地插了一句:“要不,屋里坐下说?” 陈萌点点头,祝缨让他进了自己的屋里,张仙姑又张罗茶水,陈萌只沾一沾唇,就放下说:“我从头说。” 他是一肚子的怀疑与火气找了来,心里认定了花姐走得这么快是有人筹划的,头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祝缨。现在祝缨家里不像藏了人的样子,祝缨又要帮忙找,他就暂且放下怀疑,说:“前情你已尽知了,我只说七月里的事。乞巧节前后,冠群要舍度牒给僧尼,又要舍僧衣鞋袜,都是妇道人家会干的事,对吧?” “唔。” 陈萌说:“也是姨母家里没主意。也不想想,冠群那样的人会在兄嫂家里胡乱出主意代人花钱么?一张度牒一百贯,不多,可也不算很少。姨母也听了,她兄嫂也认了。谁知到了庵里,度牒分派完,吃了素斋,又要礼佛、休息,要在那里住一晚。她先嫌丫环打坏了东西,撵了,又把王妈妈支走了。将身边人打发了,她自己便不见了!禅房里没一点声音,也没挣扎的痕迹,庵堂外面说,不见有什么小娘子出来。没人接应,怎么可能? 姨母就她一个孩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成天丫环婆子伺候着,她也不认得别个男子能接应她。故而我才疑你。 据我看,必是因为婚事,姨母心里有看中的人,我看都很不好。你是不知道,那些人,要么坐吃山空靠着祖上的空名头好摆架子,要么才发达的心地不纯,只为要个招牌。我要是冠群,也得恼。 金银细软她也带了些。如今只好盼着是她自己走了的,否则……我真不敢想!据我想,度牒有古怪,她要趁机自己也弄张度牒出来,倒是好瞒了人的眼,以为只是庵里的尼姑。等我再去崇玄署查查近日发出的度牒。 还有你,你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多月了,你要先把这婚事解决了,也不用她自己跑啦!一个小娘子,得多危险!你得给我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祝缨心道:要是我,就趁机自己也买张和尚的度牒,或者买个道士的。你们哪能抓得到? 祝缨双手一摊,道:“我总要准备一下才好。” 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她绝不与花姐做假夫妻了。花姐不应该是拿过来为她做遮掩的一个花布门帘,放下来挡住房里的一切不可令人看见的秘密。 但是,花姐孤身一人确实危险,既不会杀人放火,也没有歹毒心肠,自保很难。祝缨想,至少要知道她在哪里、安全不安全。 如果花姐真的是自己逃走的,她的心里实在是为花姐高兴。 花姐不能做她的花布门帘,就更不能给别人家当花瓶儿,甚至是当个水桶夜壶。 祝缨问陈萌:“你们开始找了么?” “找疯了!又是怕贼人打劫,又是怕恶人拐带,又是怕她想回老家。连家父都惊动了,暗中命人沿官道南下,又命当地官府守株待兔。” 祝缨道:“她走不了那么快。” “先等着,你……” 祝缨道:“我自然是要找大姐的。” “我是说,你须得保密!传扬出去了,像什么话?”陈萌道,“我在想,对外就说她思念养母,回乡探亲了。有人提起,你也要这么讲。” 祝缨道:“这还用说?” 陈萌说的养母,估计得是于妙妙,祝缨想起于妙妙,心情顿时变差了,暗道:花姐是不能再落到你们手里了。 陈萌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不该在外家陷得太深,然而亲表妹失踪又不同于别的事情:“冠群要是给了你,我如今也不用这般操心了。”陈萌叹道。 祝缨道:“现在别说这个话了,方便现在安排我去庵堂看一看么?” 陈萌道:“好!我带你去。” 张仙姑听了半晌,才说:“哎哟,等一下!找着了你们要怎么办呐?送回去还不得给打死?” 陈萌看祝缨的面子上,道:“我会看着的。” 张仙姑看他的样子,不敢再说话,对祝缨道:“那你早去早回。” ……………… 陈萌是骑马来的,他的心腹仆人牵着马在巷口等着,见了二人作个揖:“大郎。” 陈萌道:“先去庵堂。” 祝缨又没有马,那仆人道:“小郎君要是不嫌弃,小人也是骑马来的。” 祝缨也担心花姐,便不推辞。 庵堂就在京城里,据说是冯夫人祖上一位笃信佛教的先人舍了一座宅子改建而成的,庵内、庵后一片花树青竹,既清静又不凄凉荒芜。现在庵堂大门掩着,陈萌道:“已叫她们闭门谢客了,你进去,想问什么只管问。” 祝缨进了庵堂一看,里面十分整洁,一个四十来岁的尼姑带着几个小尼姑,个个脸上都没了喜色。陈萌对她们道:“问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道:“她们是怎么来的,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歇在哪里?” 尼姑们说的与陈萌说的也差不多,因为陈萌知道的,也是从这些人口中审出来的。祝缨听了她们讲的一步一步,并无漏洞。便要去花姐休息的屋子与发现梯子的墙边看一看。 屋子里也十分干净,老尼道:“娘子们的东西不好留在这里,都拿走了。” 陈萌也证实了:“已经清点了,又问了伺候的人,说是带来金子、几十两银子还有几百钱。她在家里留了二百银子,衣裳只少了随身的几件,首饰也少了些……” 祝缨一一听了,肚里盘算着:留下的都是要么太大、要么太笨重,衣裳留下了显眼的、不方便活动的。这是花姐有准备的,不是被强盗劫走了的。 接着便不用尼姑们带路,她自己一边看着地、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一气走到了墙根边儿上。那里是一片微湿的泥地,墙根不远处一株桂花树、几竿竹子,墙根底下有些凌乱的脚印,祝缨问道:“梯子呢?” 老尼忙说:“撤了。” “拿到这里来我看!” 陈萌知道她有这个本事,忙催着办了。祝缨摆弄了梯子,又攀上去看墙头。回来再往庵堂上下转了几转,问:“度牒舍给哪个了?拿来我看。” 两个尼姑上前,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年长的智长那个好有三十岁,却总拿不到度牒,年幼智圆那个是被父母卖给尼姑的。祝缨打开度牒看了上面写的日期,都是同一天,墨迹也很新,皆是八月初十日。 祝缨点点头,对陈萌道:“大公子,咱们走吧。” 陈萌在庵堂里不说话,出来才低声问:“如何?” 祝缨道:“亦喜亦忧。”她不对陈萌解释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只说了自己的结论:“是自己一个人,带着些家私走了的。我还要到墙外头看一看。” 陈萌道:“我与你同去。” 祝缨看了他一眼,陈萌苦笑道:“怎么?我就不能对自己表妹上点心?” 祝缨道:“大公子肯帮着大姐我当然是高兴的,只是大公子这么留意外家,恐怕……” 陈萌道:“你要生在诗礼之家,前途必是比我好的。” “啊?” “走吧,看看去。” 在墙外看了一阵儿,陈萌亦步亦趋,看祝缨往外走到了大街上才住了脚,问道:“她走这条路的?我和舅舅都使人问过了,说没有见过一个小娘子出来,也不曾见过尼姑出来。” 祝缨道:“她要走,当然不能叫人看见了。庵堂里的尼姑也太勤快了,打扫得不剩什么痕迹了。说不得,只好暗中广撒网了,我这些日子也四处走走,我认得她的身形,万一碰上了呢?” 陈萌道:“也好。” 祝缨又问:“且慢,府里她的房里可有什么痕迹么?有书信没有?方便看一看么?” 陈萌道:“书信尚未听说,你想进她家看?却是难了,哪家肯叫人去看闺房?这样吧,我去打听一下,有什么消息再告诉你。你也略上上心。” 两人于是分手,祝缨回家就被张仙姑一把扯住:“老三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是你娘,你有事儿得跟我讲啊!花姐人不错啊!咱们能帮就帮,我也不会要害她的。况且知根知底的,就要她来咱们家,我也是愿意的。” 祝缨哭笑不得:“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并不知道花姐的去向,你听着大公子的话了,千万别说人丢了。” 张仙姑道:“这个我懂。哎,花姐真的是自己走了?不是被什么人劫了?” 祝缨道:“我得出去找找。” “哎,那去吧。” …………—— 祝缨未及出门,陈萌又快马赶了过来,祝缨惊道:“难道人找到了?” 陈萌道:“什么呀?留书!你看看,能看出什么来不?”他才回自己家,冯府里就送来了消息给他,冯大娘子在放对牌的盒子里找到了花姐的留书。 祝缨接过了一看,是花姐的笔迹,再一看内容,写的是自己走了,自认不孝,请母亲不必为一个不孝之人伤感。此生感受到了一些骨肉亲情,总是她欠了家里的,然而或许是她亲缘淡泊,终是想闲云野鹤过一生。又谢了这些日子母亲、舅家、兄嫂等人的照顾。 祝缨愈发坐实了心里的猜测,对陈萌道:“算算时辰,她应该走不远。” 陈萌道:“我知道。” 祝缨道:“那我在城里找。” 陈萌道:“你一个人,能怎么找?这大街上早洒扫过一遍了,一日无数的车马经过,你再有本事也不行,还是我来吧。只一条,她要来找你,你必得告诉我!” 祝缨道:“我纵不说,你看我这浅屋,也藏不住人,我也没钱别处安排人不是?” 陈萌才怏怏地说:“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心道:我就找到她了,也不能告诉你呀! 陈萌一走,她略一收拾带点东西就去了郑府。 郑侯府上的人对她已经颇为熟悉了,这天门上领头的还是甘泽那天请客时请的陪客,年轻时受过甘泽父亲提携的,如今是个小管事了,对她笑道:“三郎,来拜七郎么?你今天可来晚了。” 祝缨笑道:“林叔,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哪里晚了?还没宵禁呢。” 两人胡说八道了几句,林叔就帮放她进去了,在门外通禀一声,又放她去了郑熹的书房。甘泽听说她来了,先迎了出来。此时,甘泽已知了陈家后生没落着好,然而祝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想破头也没想明白。无论如何,总是念着祝缨的一份情。 甘泽道:“三郎?也就是你,旁人谁不是早早来排着队求见的?快来吧,七郎心情正好,你又与别人不一样。” 祝缨进了书房,郑熹看起来果然是心情不错的样子,问道:“你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了?是又有什么事要差遣我了?” 祝缨笑道:“怎么就是差遣了?我怎么会差遣上峰这么没眼色呢?是来请教的呢。” 郑熹乐得教导她,问道:“是什么?” 祝缨先拿出一张纸来,都是读书时不明白的,郑熹一一给她讲解了,说:“叫你正经读经史,由进士科而出仕,偏不肯!你要正经读书,这些都有先生教。” “我看未必就比您强,我乡间也听先生讲呢,还不是讲得半对不对。” 郑熹笑骂:“你就拿我当私塾先生使了?京里的大儒岂是乡间野狐禅能比的?刚才说的,都听明白了?” 祝缨道:“嗯。” “那还不回去接着读书?” 祝缨道:“还有件事儿。” 郑熹对陆超道:“瞧,就是来差遣我了。” 甘泽陆超都笑了。 祝缨道:“是想明天您又得上朝,趁您上朝的功夫,我就把这事儿给办了,先得跟您禀告一下——咱们复核旧案,现手上有一件,须得去崇玄署借抄一下档,查查涉案的僧道究竟有无其人。” 她从袖子里掏出叠纸来:“是这个事儿,案卷我不敢带出来,就抄了这个案子回来,您过目。” 郑熹想了一下,道:“也好,我写张条子,你去。” 祝缨接了箱子,向郑熹道了谢辞出了郑府。出来之后看离宵禁还早,她也不回家,又回了庵堂所在之地,从大街上一点一点,仔细地查找。陈萌说,这一天下来路上有无数的车马行人经过,会破坏花姐的足迹,这是对的。 祝缨说,庵堂尼姑太爱干净,打扫得仔细,这也是真的。 但是,并不代表祝缨就发现不了问题。 没有小娘子出来,那可能出来的是个出家人,对不对?人的鞋子可以换、装束可以改,但是体重等闲难改。花姐是自己走的,身上连了金银细软,就比她本身的体重重,步态和脚印的痕迹就会变。 祝缨先在墙内看到了花姐改变前后的脚印,再出来追踪这改变后的脚印,看出来花姐是换了鞋子的。按照她平日观察行人的经验,当是小脚穿了双大鞋,应该是男子的鞋子。再照新鞋子留下的印子,慢慢地、艰难地一路去找。 顺着脚印,她甚至能够猜一猜花姐当时的心境。花姐没有走大路中央,也没贴着墙根,她走在路上偏靠边,避让路上的行人车马,所以她的脚印便没有被完全的覆盖掉。她的身上应该带着一个包袱或者搭裢,又或者是藏在宽大的男装里,这让她的步幅与日常有了些许的不同,脚印追踪起来更明显一些。 她一开始很紧张,步距时大时小,过了一阵儿就变得均匀了。她很正常,很自然地走着,没人能够拘束的样子。不时驻足,步子又变得小了一点,继而正常地走。 祝缨对花姐是了解的,接下来,花姐应该不是急着出城,因为出去了没人接应没个落脚的地方就危险了。离家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不是为了给强盗贼人送菜。必须稳妥,那么怎么办呢? 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好些客栈会查路引文书之类,但是如果只是赁个房子住两天,又或者是小的不太讲究的客栈只要有钱,那就不错了。略躲几天,想来冯府也不能大肆声张找人,过了这风头再从容筹划就行了。 当前,祝缨最担心的是花姐买了张尼姑的度牒,到时候一报智字辈的法号,陈萌那里一查,就得被抓到。 她要赶在他们之前先找到花姐。 在宵禁之前,果然让她找到了一个小客栈。这家小客栈门脸很小,屋子里也不够亮堂,掌柜的殷勤地迎了上来:“小官人,住店还是找人?” 祝缨笑了:“为什么不问住店还是吃饭?” 掌柜的也笑了:“小人做这一行很久了,您这样的人,不会在这里住店吃饭的。您这一身儿,一看就是在京城住的,您是哪家的小公子呢?” 祝缨道:“我也不住店,也不找人,我就逛逛。他们说我见识少,我就不信了!” 掌柜的道:“小官人莫拿小人开玩笑,自王京兆到任,这京城街面上太平了许多,小官人就算是拿贼查案,我们这里也绝无贼人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弄得祝缨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是什么班头捕快。” 掌柜的道:“您这个年纪,这样的气派……像是个少年得志的小官人啊!小官人到我们这腌臜地方来,能做什么?” 祝缨笑道:“你猜着了一半儿。你要当我是个查案的官人呢,那就老实说,像你这样的店,都是个什么价?有什么人来呢?京城得有多少家?日常进菜蔬从哪里进?店里有多少伙计?能有多少客人?淡季如何,旺季如何?” 掌柜道:“您还真问?莫开玩笑。您瞧,墙上挂的那些个,价钱都在那儿了。”一排的水牌,写着几样饭菜的价格,比祝缨住过的那家要便宜一些,花样也少一些。这店里也就掌柜的两口子带一个伙计而已,将近晚饭时分,伙计正帮着正掌柜在后面忙着做饭。客栈一共只有十几间房,每间房都窄小。 掌柜的心里已经有些不快了,但是又怕这是哪个恶少来寻开心,他便惹不起了。正说着,门口冒出一个脑袋来,祝缨一看就笑了,招手道:“你来,问你个事儿。” 她认出了这个小孩儿,是她初到京城时摸过她的钱袋反被她教训过的。这偷儿却已经忘了她,笑嘻嘻地走出来:“郎君叫我?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他越走越近,掌柜的喝道:“你这小乞儿,还不快走?” 祝缨道:“莫要赶他,我与他是旧识,要问他打听个事儿哩。” 偷儿也吃了一惊:“郎君要问我什么事?” “知道老马吗?” 偷儿脸色一变:“您?” 祝缨道:“告诉他,三天后的后半晌去京兆大牢外头碰个头。” 偷儿一个噎嗝,吓跑了。 掌柜的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祝缨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的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 掌柜的道:“您……您?” 祝缨笑笑,看了看柜台旁通向后面住宿的院子的帘子动了动,果然看到花姐探出半个头来。祝缨指着花姐道:“我看这位大哥也不像会住在这样的店里的,你怎么叫他住了?” 花姐故意粗着嗓子,说:“我怎么不能住这里?” 掌柜的又要拦,祝缨脑子里闪过周游的样子,大喇喇往桌边一坐,手来回摇着,仿佛拿着一根无形的马鞭在敲着桌面。花姐对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来。掌柜的很担心地躲回柜台后面去了! 花姐一噎,眼睛都瞪大了,没想到掌柜的真的躲了! 祝缨大笑!问道:“喂!你是哪里人?到京城做什么来的?做买卖?读书?投亲?嗯?路上听说什么案子没有?” 花姐在她对面坐了,只笑着,不说话。掌柜的在花姐的背后,看不到她的脸,急得要命。 祝缨脸上不变,又追着问,花姐道:“你说这些,叫我回答哪一个好呢?” 祝缨仰着脸,想了一下,道:“就先答——你叫什么吧。” 掌柜的心道,呸!你刚才没问这个! 祝缨将眼睛投向他:“掌柜的,沏壶好茶来!配上点心!快点!” 掌柜的只得亲自去办了。 花姐目送掌柜的离开,脱口而出:“小祝!” 祝缨道:“你这样很好,不过,你带了钱财,或不安全。” 花姐道:“金银不多的,财不露白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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