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有孩子说。 祝缨看他们穿得虽然破旧,倒也干净,铺上是干净的草席子和几幅被单。问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说:“都带他们浆洗过、换过了。” “是我疏忽了,只说弄个住的地方,忘了给衣服了。等会儿开了库,再取些布来,一人做一身吧。” 祝缨嘱咐完,又去灶间看一看,很简单的两眼灶、两口大锅,都是用来烧水的。他们的饭是从外面做好了拿过来的。小江跟了进来,低声道:“虽是穷苦孩子,也有几个毛病不小,大户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万别。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帮凶胚子。有半夜进来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为什么偷米出去?” “攒私房的攒惯了,”小江说,“唉,又能攒多少呢?” 祝缨道:“这样啊……” 孤儿的去向一直是个问题,许多地方的办法就是,长大了学点儿手艺。完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养到十六岁就不让住。也有的地方十四岁就把男孩女孩儿挑几个人家去当仆人或者学徒,名义上都是有雇佣的契书。实则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运气好的像杜大姐那样,碰到祝缨。本领强、天资高的,或许可以有其他的机缘。 小江没有催促她,只说:“都不急,还都小呢。” 祝缨道:“嗯。” 然后就让项安把那个方脸的男孩给叫了过来。 方脸男孩儿的长相上稍有点不同于本地人的样子,他有些局促双肩收着,见了祝缨也先跪。 祝缨道:“别怕,你阿爸阿妈是不在了,还是在山上?” 方脸男孩儿一脸的惊恐:“你你你……” 一旁项安等人也很惊诧,奇霞话项安兄妹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利基话就是“我知道你说的好像是利基话,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獠奴?”小江说。 祝缨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禄县都能搜出“獠奴”来跟阿苏家换人了,思城县当也不至于例外。黄十二郎家大业大,底下多少阴影?异族语言不通的奴隶又比“同类”更方便当成奴隶管理。祝缨给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强抢的还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没有特别的区别。在孤儿这里,就显出来了。 祝缨又耐心地跟方脸男孩儿说:“你还有家人吗?想回去吗?我可以放你走。” 方脸男孩儿有点茫然,道:“没、没,我、我问问锤子。” “锤子?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个儿?” “嗯,他聪明的。” 方脸男孩儿渐渐卸下心防,从在黄家干活挨打,到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好好睡觉,总是能让孩子少些戒备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只是说得不好。经过交谈得知,他和那个小个儿的孩子,连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贩卖下山的。 瑛族那儿,阿苏家和索宁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着青壮年放血祭天。利基族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他们不同家族寨子之间就互相杀老人,拿老头脑袋祭天。与异族的区别只在于,同族砍头,异族放血。 阿苏家有苏鸣鸾下重手狠治了贩卖同族人下山为奴,利基族这里就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们也猎取敌对的家族的人贩卖。 祝缨与方脸男孩儿聊了一阵儿,发现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儿虽然快要长大了,但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卖到这里的,方言说不了多少。但是他又夸“锤子”小朋友很聪明,也是两年前被卖过来的,已经学会了“山下的话”。 锤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锤子”,因为锤子的父亲好像据说是个用锤子的石匠,生他的前两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锤子,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但是锤子爸在锤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锤子妈跟锤子被贩卖下山,锤子妈很快死了,留下锤子跟方脸男孩儿家凑一块儿。 方脸男孩儿叫“石头”,下山之后黄家也会给奴婢顺口取个合用的名字,他们自己交谈还是用自己的本名。石头阿爸阿妈也是陆续死掉,阿爸是牵马的时候马惊了,被踩死的。阿妈则也是“生病死了”。 祝缨听他说了一些,从袋子里摸了点糖给他:“慢慢讲。” 石头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记得一些细节,祝缨听他的说法,石头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住寨子边儿上,也跟族长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听他的描述,利基族与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当然现在阿苏家又强了不少。 再多,石头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岁这个年纪,有许多事情应该都知道了,祝缨看他的反应,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缨又让把“锤子”带过来。 锤子小朋友据说六岁,外表不太显,穿着补丁旧衣踩着草鞋。祝缨道:“你就是锤子?” 锤子也没掩饰得住吃惊:“大、大人?您懂?” 石头笑道:“嗯,锤子,你说得没错,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缨从锤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熟悉的情绪,锤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到处看,但是他的眼睛却有着与在平凡面孔不相称的灵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乱晃。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机灵得多了,他能够用思城县方言与人说话,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岁孩子。 祝缨觉得同锤子说话比同石头说话还要轻松一些,也是问了锤子一些父母的话,问他:“你家在山上还有人吗?想不想回去?” 锤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人了。” 祝缨吐出一口气,她本来是想,借着几个利基族的人,好与利基族也有些比较正向的联系。哪知…… 她也没有失望,也给了锤子糖,对锤子说:“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锤子笑笑:“挺好的。” 祝缨道:“你们先住下。” 石头拉了拉锤子衣服的后面,祝缨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石头憨态可掬地摇头,祝缨又给了他们几块糖,道:“你们回去慢慢说,想回去了就告诉我。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住下。” 将他们打发走,她又有了想法,对项安道:“你去找一找,黄家的庄客、奴婢里,有没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说得清话的。” 项安道:“是。” 祝缨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儿已经诊治完毕,正在洗手,说:“煎几剂药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烧不退,活下来也烧傻了。” 祝缨道:“要用什么特别的药吗?我那儿抄了点儿,都给你们留着呢。” 花姐道:“不用贵重的,对症就是好药……” 两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里吵得厉害。到了却见他们在打架,刚才祝缨给了两个孩子一点糖,他们带了过去之后,石头没忍住又吃了一颗被发现之后有人要抢他的糖。石头个头不小,力气也大,推开了几个人之后双拳难敌四掌。锤子机灵,却是年纪太小,只能满屋乱蹿,跳到铺上居高邻下扑到一个大孩子的背上,将人一通乱打,然后跳下来要拉着石头往院子里跑:“快,跑到院子里。” 对方人多,将二人堵在了墙角打,边打边说:“好獠儿!”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给我起开!有种单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把外面围殴的孩子提起来扔开,将锤子提起来立好,又把石头从地上拉起来。石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泪掉了下来。 锤子站着不吭气。 花姐难得生气:“不是对你们讲过不可以欺负他们么?也不许说‘獠儿’,人家好好的呢。” 祝缨将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将二人先领回县衙住两天,孩子之间打架,就看谁拳头大,现在这个时候,硬要让孩子们接受“獠儿”,他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当面听话背后欺负是可以想象的。福禄县里,这两类人至今也只是从一个“公开鄙视”变成“比较客气”而已。离相亲相爱差得远了呢! 祝缨可太明白小孩子残忍的一面了。天真可爱的是他们,欺负同龄傻子的也是他们。 两个孩子带到县衙,交给花姐带去收拾了一下,寻摸了两套没有补丁的旧衣给他们换上,再把他们放到侯五的屋里,跟侯五他们一处睡。祝缨就等着项安去调查的结果了。 项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张单子过来,道:“有根儿的都在这儿了。” 如果黄十二郎那儿登记的时候有注明“何时从何人手里买獠奴,男几口、女几口”,就是有根儿的。如果没有注明,胡乱起个名字就死无对证了。 祝缨道:“不对呀,领田的时候不是能说话的吗?” 项安道:“他们记的时候,有户也按户。” 青壮年的男女都是受欢迎的,因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贩卖的女子,就配给庄客,也是聚拢人心的手段。这样的女人,分田的时候按她一个人头分,却无法与她的“家庭”拆开,由丈夫出面也就领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为“户主”有个记录。他们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愿意回到山上,自然不会找祝缨诉苦。如果祝缨当初在福禄县手里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隶。 祝缨慢慢看着单子,这上面笼统一个“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缨道:“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是哪族哪家的。” 项乐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问道:“大人又要开始了,朝廷一定会再记大人一功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还早,只要黄十二的案子陛下别挑剔就好了,报上去的奏本能准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两县忙秋收的时候,蓝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蓝德还拖着好些个囚徒,包括裘县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个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没了奶妈丫环婆子伺候,吃饭穿衣都要自己来。黄家在思城县的生活是一流的,没有京城的各地珍奇汇聚也是尽当地的最好,至少是软热新鲜。以前有人追着喂热饭,现在是扔一碗过来爱吃不吃,不吃饿着,饿哭了打一顿。 与他们同行的,要么是蓝德这样的,要么是裘县令这样的,心思都不在带孩子上。偶尔有看他们可怜的,给口热饭,弄点热水给洗洗脸。 蓝德又嫌他们拖累,看那小男孩儿,马桶也蹲不利索,还要喊人擦屁-股,好险没把孩子再打一顿。 姜植道:“莫与孩子置气。” 蓝德道:“早知如此,就在当地发卖了。” 姜植让狱丞找个妇人把三个孩子给收拾照顾一下,对蓝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脚程,早些回京,早些将他们交出去。”他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再争一争,蓝德这么对小孩儿,让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两人再加快行程,裘县令还撑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姜植命人把他们放到裘县令的囚车上,催令赶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谱一些。 蓝德骂了许多回:“小囚徒,丧门星,拖累我回京。”姜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着急,不如先写奏本,递到京中。” 蓝德笑道:“妙啊!” 这一耽误,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由驿马快马递入京中就比他们早了几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叠奏疏,王云鹤和施鲲都连连点头。他们是很烦那些写了几千字没个重点的奏本,筛选起来也麻烦。祝缨写得长,但都写得明白,没什么废话。 连她请功的名单,也清楚地写“县学生若干人,某某某某,若干天内清查某地多少田亩、多少户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写“某某,有功,要重赏。”啥功,不写。 身为丞相,两位也时常为收到后一类奏本气急败坏——国家还有这样的官员,真是让丞相想打人! 祝缨给手下请功,也不求实职,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两位心里已经许了。 她的案情也写得清楚明白,断得滴水不漏。再看冷云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写的,只能说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较清楚,也没有出手去抢属下的功劳,只稍稍提一提自己是“从权”命祝缨办案。 王云鹤写了个条子夹进去,好让皇帝如果不耐烦了可以读到重点。 皇帝看完条子,仍是很细致地将奏本读了一遍,又将自己关心的部分读了一回。读到祝缨说:“天使降临,百姓无不感念圣恩。”微笑点头。看到祝缨写处置黄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这个促狭鬼,怎么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当年把段琳气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缨讲林氏义绝,写的是“黄某素来跋扈”,想也是这样,如此逆贼对岳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写黄十二郎的三个孩子,都不满七岁,按律也没有严惩一说。“天使”认为形同悖逆,也该有所惩戒。不过祝缨认为此事在两可之间,讨论之后依据“天使”的意见,因黄十二郎行为特别恶劣,所以没官。 皇帝心道:蓝德忠于我。 再看祝缨写的请功的内容,又笑了:“从九品?这也算是请功?” 后面是祝缨写的善后事宜,皇帝就没读二遍,只把检出了隐田隐户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划了道长痕,点了点头。 看冷云的奏本,与祝缨说的大同小异,也笑:“他也长进了,他外祖母说得没错,孩子是该出一趟远门,这样才能懂事。” 这里奏本都看完两遍了,那边蓝德和姜植的奏本才到。姜植的奏本写得中规中矩,只写所见所闻,又略提了一笔祝缨对百姓的了解,写祝缨之踏实肯干,自己也有所收获。 蓝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识字也会写,就是错字稍多,写得内容描述也杂乱。描述起来偏向写他自己很好,也着力描述了黄十二郎的三个子女之可恶——养尊处优,途中还要指使人服侍,可见是为祸一方的孽障,得严惩。再提一笔,三个人开始都还反对处罚呢,尤其是祝缨,说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坚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蓝德在奏折里说,就知道照着书本子给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经政事堂的,所以王云鹤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头皱了皱。他没有急着批复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直等到蓝、姜二人回京复命,他召见了二人,要听二人当面讲述。 有姜植在身边,蓝德也不好夺祝缨所行之事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他就把那屋给拆了”,把黄十二郎的人头给献上。然后又述一遍自己与其余三人争执之事:“姜大人也可怜他们呢,是吧?祝大人讲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么七岁的,奴婢想,悖逆遗凶若是能与奉公守法的人一个样儿过活,谁还会老实呢?” 姜植心道:你这阉狗,为了折磨人显摆自己竟开始讲道理了? 皇帝问道:“姜植,是这样吗?” 姜植也引律来申辩:“确不满七岁。” 皇帝一摆手:“迂直啦。” 蓝德道:“就是。” 蓝兴突然将眼睛睁大了一点,看了蓝德一眼,蓝德顿时住口。蓝兴轻步上前,将皇帝手的茶换了热的,皇帝道:“他们就是讲究太多,才这么不贴心。” 蓝兴道:“贴心的时候也还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这样的时候不太多。”摆了摆手,让蓝、姜二人退下。 皇帝提笔批复了祝缨和冷云的奏本。他只准了少数几个人的官身,赏钱方面倒是答应了,批了些钱帛。 ………… 秋收结束,租赋收到一半的时候,皇帝的批复与赏格也到了。 此时祝缨已回了福禄县,被张仙姑抓着了每天灌补汤。 旨意的到来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应的旨意,顺便接了经吏部之手发来的几个人的告身。皇帝准的赏格里,有钱有布。新铸造的青钱,都用大红的绳子穿着,整整齐齐地码着。 祝缨一面招待使者,一面命人去将名单上的人聚齐,好来宣布此事。 心里盘算着:从九品的行头也得准备呢,也罢,我给他们一块儿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县衙,心中若有所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等听准了自己受赏了,都兴奋得欢呼了起来。祝缨说了三声:“肃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他们强忍着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谢,站起来。祝缨开始分发他们的告身或者赏金。 项乐和项安对望一眼:他们干的事儿都够当官儿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劳最大,怎么不见赏呢? 第192章 机敏 这次来福禄县的“使者”不同于上次到思城县的蓝德、姜植二人,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差使。带一点京城来使的骄傲劲头又故作一些亲切,有蓝德一衬,就显得可爱了许多。他先到刺史府,宣布了对冷云的回复,再由冷云派了个董先生陪着过来。 董先生穿着从八品的衣服,老脸上的褶子笑深了几分,祝缨道:“恭喜。” 董先生忙拱手道:“同喜同喜,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祝缨问冷云好,董先生道:“不是太好,正忙秋收。”说着笑了。 使者问道:“秋收如何不好?” 祝缨道:“一会儿董翁回去,要再同冷大人再算一回秋收的账,冷大人这下不得休息了。” 使者道:“地方上确实辛苦呀。” 祝缨指着下面的人说:“他们更辛苦些。” 使者道:“也不白辛苦。” 他与祝缨一起笑看下面的人乐成一团。这样的情况他们见的太多了,两人相视一笑。 祝缨道:“让他们高兴去吧,下榻之处已备好了,请。” 使者也客气地说:“请。” 福禄县城这几年比之前看着热闹了一些,好些个屋子都翻新了,尤其以临街的一些铺子之类为最。有的是整个儿拆了重建,有的则是更换了一部分。有换了漂亮整齐的新石基的,有换掉已朽掉的下半截门板装上新木板的。新屋都要比老屋更大、更宽敞一些,一派新气。 祝缨陪着使者去驿馆那里居住,县城内的驿馆不同于城外路途上的驿馆,它更像是一座待客的宾馆,谁来的都住这儿。驿丞招待来客已招待出了经验,山上来的,就往一处内设火塘的屋子里引,官府往来,就往另一处推开窗就能看到假山细竹的地方引。 使者也不挑剔,道:“正值秋收,祝令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偏僻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使者没有见过福禄县贫穷时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已经算有很大改进了,看了觉得福禄县仍是有些小。 在这种地方,拿了地方县送的礼就走是最好的,福禄县也没有什么闻名天下的去处,呆久了是真无趣。 当晚,祝缨在县衙设宴款待他,做陪的都是今天白天得了赏赐的人,祁泰、顾同、小吴三人从九品的散官都被批了下来,衣服还没做出来,都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在下首陪着。其他一些拿到赏钱的县学生也都来了,乡绅们此时又不得参与了。 使者左顾右盼,竟没有个歌姬舞女,全然不似刺史府的排场,只能看着大家玩个投壶之类的游戏,没丁点儿的靡靡之音。他看了祝缨好几眼,对上祝缨疑惑的目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点名要,怕被祝缨给撅回来。 祝缨在离开京城之后,又再次小小出了一回名,这回是拜蓝德所赐。 蓝德回到了京城之后还是气闷,祝缨、冷云给手下人请功,祝缨这儿三个从九品,冷云那里一个从八品的董先生。冷云和祝缨本人官职都不曾升。姜植与蓝德是使者,姜植是本就定好了要外放的,回京之后就到宛州做别驾了,品级上升了。只有蓝德依旧是在宫里当差,无论职事还是品级都没有升,连管的事儿都没变! 冷云和祝缨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官职,蓝德却患得患失起来,越想越不甘心,自己这是啥都没捞到啊!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怪来怪去,便归咎于必是案子没有办好。他想继续插一脚,插不上,他的差使回来就结束了,皇帝并没有把案子交给一个小宦官继续管的意思。大理寺、刑部都不搭理他,人家按部就班地复核案子。 大理寺里,窦大理对祝缨断的案子非常的满意,证据清楚、援引律条明白,虽然窦大理自己也没什么发挥的空间,不过窦大理那儿还有并案的“诬告反坐”即黄十二郎的外甥赴京告状的案子、由私设公堂案扯出来的裘县令等官吏渎职循私受贿的案子,也不算只是个走过场盖章的。 上头有皇帝盯着,案子进度非常的快,在大理寺没几天就转到了刑部。刑部的钟宜已到了要休致的年纪,记性仍然不错,至今深深衔恨“小吏可恶”!思城县的官吏到了他的手里可算是倒了大霉了,钟宜只嫌前面两道手续办这些胥吏不够狠,对黄十二郎的事儿核实了一下就签字了。 无人搭理蓝德,连蓝德辛辛苦苦扯到京城的三个孩子,人家处置的时候也没问蓝德的意见,只给皇帝的上书时提到,都统交教坊司了。 从大理寺和刑部的回复来看,两处都认为案子基本情况侦办得很清楚,事情办得也周到。虽然在一些细节上钟宜认为对小吏太客气了,倒也没有故意宽纵。总之,人家正经人觉得办得还可以。 蓝德在宫里嘀咕两声,又被蓝兴训斥:“你只办一差,命你观摩,你观摩回来便罢,还道自己从此就是口含天宪了么?!陛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往别处伸手,仔细你的爪子!眼皮子这么浅,别说是我儿子!” 蓝德不敢再说这个,但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劳”被埋没了,背着蓝兴又在不少场合说了一些祝缨的坏话。“死心眼儿!”蓝德说,“将个好好的案子弄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弄得大家都不合陛下的意。”又细数祝缨种种,什么“拆房填坑”什么“砌了粪池”,“那么狠辣的手段,最后不动三个孽障,装什么大度?”还拉出冷云来作对比,认为“刺史就是刺史,就是比县令晓事儿”。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使者来之前就满脑子的祝缨不好应付。既知道,就不要求一些“额外”的优待了,免得被一个“死心眼儿”当面说你个使者怎么能够好色? 他又留意观察,祝缨好像是完全不知道宴会应该有伎女陪伴这事儿,底下的人也无一人有那种轻佻之状。席末也有几个女子,黑的黑、丑的丑,有个面目娟秀的,却是一脸冷漠的样子看谁都像瞧不起。使者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看——那是个仵作,她肯陪他喝酒,他还不愿意呢! 使者压根就不知道,祝缨不给他伎女是因为福禄县压根就没有什么官妓了。能放的都放,一些无处去的还留在那里,把房子改吧改吧,改而卖酒,县里有个什么事儿,比如祈雨、祭神、过节,需要有奏乐的时候,她们再来充个数。 使者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喝着小厮斟的酒,听着县学生们做的水平不怎么样的诗,最后与他们一起投壶。祝缨命人捧出几盘子的金银、青钱,说:“胜者有彩。” 大家都让一让使者,除他得头份之外,别人再争其余的。祝缨自己袖手看着,看使者额外的钱也拿了不少,再看使者酒也有了一些,才请使者去休息。 使者带着醉意说:“祝令是有些古板了哈,哈哈哈哈。” 但就是没有伎-女给他。 使者荷包也丰了,旨意也传了,再不多留,也不再回冷云那里,直接率众返京了。董先生则在福禄县多留了两天,与祝缨约好:“往州城纳粮的时候,千万带好麦种。” 祝缨道:“忘不了。” 董先生春风得意,也知祝缨送了他一程,又客气又热络,两人很聊了一会儿。董先生又打听了一下两县的收成等等,便不再留,这个时候他得回去盯着。祝缨问道:“薛先生怎么样了?” 董先生摇头叹息:“这回没他。” 祝缨道:“我想也是,我这儿呈上的,陛下也没全准呢。好饭不怕晚,该有的总会有。” “只是有些不得劲儿。” 祝缨笑笑:“会有得劲的时候的。”也送董先生一个大红包算给他贺喜,将他再送走。 ………… 饶是秋收征粮还没完毕,整个县城还是越来越热闹了! 祝缨这里派人找了裁缝制了几身新官衣,召来三人一人发了一身,三人都笑着捧着了。 祁泰至今云里雾里不敢信,第一个拿到了告身,闺女都点了八遍家当,筹划好好请一下长官祝家,再请祝家仆人一次,最后请衙门里的人也吃一回酒。他还没回过神。 他拿到了官服,双手捧着笑得很朦胧:“大人,呃,这个,给、给多了,嗯嗯,先前讲好的四季衣裳,不算官服的。” 小吴捧着自己那一身,激动了好几天眼瞅又要被祝缨关黑屋里饿饭,插言道:“喂!醒醒!你现在是官身啦!这是大人另赠的!可不是什么‘讲好的价钱’!” 小子会说话,祝缨打算晚两天再关他防飘。她给他们请散官,一是比较容易,二是他们这样子如果一下子有了实职飘了,容易轻佻出事。 三人里只有顾同比较正常,他也激动,但不至于发昏。与吏员出身的另外两人不同,他是县学生,是乡绅家的孩子,又是自己跑来追随老师,做官是比较正常的追求。他也笑道:“祁先生是实在人。” 小吴道:“顾郎君说的,我不实在么?” “实在。”顾同忍着笑说。 祝缨道:“都去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再改。你们现是散官,虽无实职,也不同于往日。老祁、小吴,你们二人不再是我的随从啦,咱们的得重新安排。想要求官呢,就去吏部排个队。想回家歇些日子从容筹划呢,我也给你们盘费,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再在我这里充当吏职就说不过去了。” 小吴急道:“大人!小人还愿意服侍大人!” 祁泰终于回神,说:“东翁,这与讲好的不一样。我既答应东翁,就要陪东翁将事做完!东翁在思城县才开了个头,我再走了,不是要更累了?” 祝缨道:“我是个县令,无事不能使得动你们两个的。你们两个总不能一直做个散官吧?” 祁泰道:“我能。”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靠,跟着祝缨,只要干她安排的事儿,也不用费劲跟同僚处关系,也不用动脑筋讨好上司,真好! 小吴也说:“没有大人,谁知道小人?不跟着大人,小人又算老几?” 祝缨道:“你们好好想想,再来同我讲。离京这些年头,老祁也没回去过。小吴呢,回去都是当差,也该让家里跟着高兴高兴。” 两人都说不走,祝缨道:“莫急,回去想想再说。” 她没安排顾同,顾同还是她的学生,学生就是拿来当牲口使的,散官怎么了?照样得干活,秋收下乡征粮正用得着呢! 顾同也有这个默契,捧了衣服又郑重一拜,道:“老师,学生家里略备了薄酒,请老师赏光。” 祝缨道:“好,我必去的。” 祁泰想起来闺女这几天也在准备,忙说:“东翁,我这儿也有,我这儿也有。” 小吴也说:“我也是,我也是。” 祝缨道:“你?先给我稳一稳,将你的伙伴请一请再来找我。” “是。” 祝缨让他们都先回家。她早有预案,祁泰的缺,即便走了还有项家兄妹暂代。小吴那儿她在福禄县也有童立童波顶上。就是可惜侯五的官身没有批下来。她不能总指望着这几个人干活,还得接着扒拉人! 她扯过一张纸来写写画画,没写两页,祁泰就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女儿。 祁小娘子等闲不大往前衙来,过来必是有事,她进了门就先拜一拜,道:“大人,我有件事儿想求大人。” 祝缨看看她,起初,是觉得祁小娘子有可能家学渊源,有个女子管账也是不错的。哪知人家对这事儿没个天赋,偏偏厨艺还行,家里上下一把抓,只得作罢。 祁小娘子比她爹清楚得多了,她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官儿?不被人坑死才怪!好好的能把祖传的吏职也给丢了,当官这辈是想都没想的,这个官就是祝缨白给他的。那就得珍惜。 既然祝缨这么可靠,自家又有这门手艺,就还跟着她干得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升一升,离了祝缨,以后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祁小娘子考虑到自己也还是要成家的,这个爹以后怎么办?听了祁泰说的话,请客的事儿也放下了:“您好不容易想对了一回,怎么不同大人将事情讲定了就回来了呢?弄得像是假客气一般了!走,咱们同大人讲定了!” 抓着祁泰就到前面来:“现在家父蒙大人的恩情也得了个官身,也有俸禄了。回京不易,请您还收留我们父女,感激不尽。以前干什么,现在咱们还干什么,绝无二话!只当客居,抵您的房租了!” 不当雇来的账房,我做客行不行?就当我是闲逛来的,看着这里喜欢住下了行不行?顺便帮个曾经的旧东家的忙算个账,行不行?有俸禄,能自己糊口,不用发钱就不算以官身给人当雇工,不犯法。 祁小娘子打定了主意,坚持留下来。 祁泰本就认为一有官身就离开不厚道,虽然思念京城,但回到京城似乎也一堆令人头疼的事情,便说:“我不能半路就走,多少陪东翁走过这一程。等东翁寻到新账房。” “如今还说什么东翁?你我同朝为官呢!” 祁泰怔了一怔,祁小娘子小声提示,祁泰改口:“三郎。” 两人重定了关系,祁泰了结了一桩心事回去跟女儿商量请客的事儿了。 父女二人一离开,小吴溜进了屋子。屋里没外人,他也不怕项乐看着,当地一跪:“大人,大人千万别赶我走!我还要跟在大人身边学本事呢!当年我爹将我送到大人跟前,路上就嘱咐我,大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叫好好跟着,多长眼长耳朵。您可千万别让我回去呀!” 他、祁泰、顾同,至今才算是真正的官场上说的“门生故吏”,那怎么敢这个时候跑路的?得死死跟着才行。 祝缨从不亏待自己人。以他的本事,又没什么根基,排队等个实职还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呢!还得跟着祝缨混。祝缨这儿许多事情还要人手,这个时候走了也不厚道。 祝缨道:“起来,这像是什么样子?” 小吴一把鼻涕一把泪:“您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就这样回去了,我爹也得打我,我姐也得骂我。您就当我一个没正经事干的人,投奔您这儿来了。我虽是个粗人,不如顾郎君、赵郎君那么读文解字的,也想跟您再学些本事。” 他与祁小娘子想一块儿去了, “你以后可不是什么小人了。” “都听三郎的!”小吴爬了起来。 祝缨道:“换好衣服,一会儿咱们去顾家吃酒去。” “是。” 祁泰父女本来有一个小院的独立居所,现在小吴有了个官身,再跟曹昌他们挤一间屋子就不妥了。花姐已经在安排他一个单间了,家具也要再准备。小吴到后面换衣服的时候,曹昌就对他说:“杜大姐来说,大娘说要给你换个新屋子住呢。” 小吴脸上笑没断:“哎,大娘也太抬举我啦。” 曹昌道:“你做官,不一样的。” 小吴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我说你,别总这么闷,外头的事情多跑一跑。也才好有机会呀。” 曹昌犹豫道:“我……”他还是不想当个衙役书吏之类,当差升职。 小吴摇头,不再劝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都装好箱子,还出去帮忙搬家。童立帮搬家具,见了笑道:“小吴官人,你这可不像个官儿啦。” 小吴道:“取笑了。咱们大人平日里也不像那些人那般懒得动哩。” 搬好了屋子,小吴往里一躺,美滋滋的。寻思着怎么找个机会,蹭个文书信使,给家里报个信儿。 …… 比起这二人,顾家的阵仗就大得多了! 顾同死劝活劝,才没让他们在使者还在福禄县的时候闹出幺蛾子。顾翁连秋收的心都没那么急切了,熬到了使者离开就大办了起来。他先去请教关丞,官服要怎么做,又请教官员的派头之类。 回来就打算秋收之后就抽自家佃户来改房子,家族里头一个官儿——往上几百代攀认的黄帝子孙不算——也不能住得全跟普通人一样。对了,还得祭祖!得上坟!得请客!啊!族谱上现在就给孙子写上是官了! 当然,头一件事就是放个大炮仗! 他兴冲冲的,很想大花一笔钱。顾同看着很不像样,拖把椅子往他卧房门口一放,将他堵在了房里,说:“您要这么轻佻,就别出门啦!您瞧老师,他老人家是六品,他说什么了吗?天子赐绯衣,他天天穿了吗?咱们这么个样子会叫大人看不起的。我接下来还想更好呢!才不想这样就乐颠儿了。” 顾翁笑骂一句:“没大没小。”可没拿鸠杖打孙子了,慈祥地看着这个孙子,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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