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祝缨、郑奕、温岳、王大夫、阮将军等人都到了,人不多,祝缨扫了一眼,连同郑熹的次子郑绅拢共七个人。没有柴令远这样凑数的货,每个人单拎出来都能说出一点有见地的人话。 在郑熹家里看到冷云,祝缨意外又不太意外,她与冷云对面坐着,冷云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郑奕背后说皇帝的小话。祝缨也觉得郑奕这回是说对了,但是她不看好皇帝能弄得了这一群鬼东西。 郑熹道:“岂可背后议论陛下?冼敬是东宫旧人,陛下怎么能够对他不理不睬?” 冷云道:“这些面子话留到外面有人问你的时候再拿出来吧,冼敬一回来,麻烦立时又回来了,怎么能让他别闹了?十三郎说得不错,陛下不想让冼敬倒,冼敬就倒不了。”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郑熹问祝缨:“三郎,你看呢?” 郑奕道:“快别说他了,他是做事精明得要死,一遇到这些事又变得傻乎乎的了!”他的口气只略带薄责,更多的是无奈。祝缨能干,但是过于“厚道”,正因厚道,大家都高看她一眼,对她放心。祝缨是盾,从不当矛。 哪知祝缨这一回却说话了,她先对温岳说:“这个时候,你不该过来的。” 郑熹道:“我叫他来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如今位置要紧,要避嫌。但咱们避得太久了,总要见上一面,才好定个调子。” 温岳也说:“来之前我已经将营里安排好了。” 祝缨又对郑奕道:“一个冼敬,并不麻烦。” 冷云来了兴趣:“好难得,你竟想出主意了?冼敬如今风头正盛呢,詹事府那一群旧属,经他手一安排,立时又是一大团!难道你要去找陈大?” 祝缨摇了摇头:“我有些小事找他也就罢了。这样的事,找他做什么?他的烦心事还不够多?冼敬给他添乱,别人在他眼里未必不是麻烦。” 冷云道:“行,咱们都是麻烦,行了吧?那你还有什么主意?” 祝缨道:“其实,只要相公把手略松一松,冷眼看着,他们自己就得内讧。要是信得过我,就先别动,冼敬也不是什么不世出的能人,能令所有人都信服,迟早有他的同道中人骂他。 不过我看相公不是个受气的人,那略动一动也无伤大雅。冼敬那里是一群什么人?口上天下苍生,手上门户私计,心里呢?还真有点正人君子,指点江山、正义凛然,仿佛是眼里揉不得砂子。” 她竖起左手食指,用右手食指在左手食指上点了一下,又在左手食指左右两侧的空气中点了一点:“什么叫‘正’?除了这一道,往左偏半寸,正不正?比起往左偏一寸,往左偏半寸的,算正吗?” 她用右掌在左侧空中虚虚一抹:“这一边就不一样了,什么都好谈。” 她这些日子虽然觉得无聊,但也用心观察了,郑熹这一派人,估且说是一派人吧,名义上说是望族、勋贵、世家,实际上成份是比较复杂的,什么先先帝的派系、本朝立国前就有的大族、本朝以军功起家传了几代的勋贵……统统可以算进去了。 而冼敬这里呢?就一个字——新。或者说,比较新。 郑党已经吃得满嘴流油了,诉求很单一也很具体,他们的目的很单纯:现有的,不能吐出来。太具体了,就像是一碗饭摆在面前,吃就行了。 听谁的也很好理解,谁的饭盆大,谁说话声音就大。 这就是冼党的不足之处了,他们现在拥有的具体的东西太少、虚空中的设想太多,经验又不足。人人心中又都有一个“道”,五经摆在面前,凭什么你说的就是对的?我从经中自己读,可不可以?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道德标范、能力极强的人,能够从这一片虚空中锚定一个点,不偏不倚走过去!以前有王云鹤,现在冼敬是无法胜任这个角色的。在这种时候,人人想当“宗师”,开宗立派,四处找自己的那碗饭。 它不乱才有鬼! 你是君子?我比你还君子!你不配合郑熹,就算正了吗?不,我攻击郑熹的错误,我才正!攻击郑熹的错误就算正了吗?不,把郑熹整个人都攻击了才是正。 郑熹就不一样了,他居然还算是比较克制的。 祝缨敢打赌,虽然陈萌看双方都不顺眼,但是他接下来能够与郑熹勉强相处,但保不齐会被冼敬的人攻击。陈萌固非完人,却是现在比较能做事的人了。 所以,冼敬的阵营比较容易分化。分化和分家是一个道理,容易争家产,内斗。 祝缨一解说,连冷云脸上都露出了恍然的神色,笑道:“不错,不错!他又不能服众!哈哈哈哈!都是新来的,凭什么听他的?王叔亮都还没跳出来呢!” 祝缨叹道:“不以血统论,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能选出更能干的来,坏事是谁都觉得自己能行。” 郑奕道:“三郎,不是信不过你,是忍着不动太窝囊。我太无聊了,想看看冼敬被骂小人时的样子。”说着,他笑了出来。 祝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们玩儿,我手上还一堆麻烦事儿,一会儿要同李相公讨价还价。安仁公主府那里,又询问移宫的事儿,啧!” 王大夫看了祝缨一眼,心道:后生可畏!平日里埋头做事,心中却有成算。他说:“那便这样吧。” 郑熹则关切地问祝缨:“安仁公主那里,还应付得来么?” 祝缨笑笑:“她是太子妃的祖母时,很麻烦。做了皇后的祖母,我反而不用顾忌了。” 冷云大笑。 郑熹又说温岳,让他守好宫禁,顺便再监视一下冼敬等人进出宫门的动静。 祝缨道:“别做得太明显了。” 温岳道:“我省得。” 大方向于是定了下来,郑熹心中一阵舒畅,他这辈子做得最划算的一笔买卖就是把祝缨给带到了京城。他笑道:“宴已摆下了,用了饭再走吧。” 阮将军道:“还在国丧,就不要聚众宴饮了。过了这个月再说。” 郑熹只好作罢。 祝缨故意走在最后,其他人发现了也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郑熹安排其他人离开,再与祝缨单独说话。只有两个人来,郑熹就显得更加随意一些,笑问:“怎么?后悔了?还是有些舍不得?怕王相公泉下伤心?” 祝缨道:“不是他。” “哦?看来是发生了什么?” 祝缨道:“不想说他。tz” “那想说什么?” 祝缨道:“您好歹管管外甥吧。没有柴令远,冼敬也会想把余清泉弄回来,可柴令远一犯事儿,平白又多一件要善后的。” 郑熹叹道:“树大有枯枝,我又何尝不知,除了他,恐怕还有好些晚辈不像话!” 祝缨道:“您要是心疼那些不成器的,就逼一逼,逼得他们不得不上进,或许是件好事儿。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们终究得靠自己。 王相公在世的时候,说是要把科考定为成例,这几年事多,竟没有推行下去。您也早就说不能这么下去了,与其空嗟叹,何不自己先做?您都做了,还有冼敬什么事儿?” 既然温岳可以杀死温岳,那么郑熹也可以取代郑熹,不是吗? 郑熹道:“我想想。哎,你看吏部现在怎么样?” “您不是吧?” “想哪儿去了?我没事动陈大做甚?” 祝缨想了一下,道:“陈大在吏部比别人强。您要再安排一个人进去,恐怕也不太容易。不过呢,现在空出一个侍郎的位子。您要有心,倒有一个人可以试一试。” “哦?” “您还记得裴少卿吗?” “裴清,可惜了。”郑熹感慨一声。 “他虽死,他的儿子可还在的,总有几分旧情谊在。我前阵子看他起复了,在外面任职,从户部账上看,做得不错。不是眼大心空的人。” “不错。” 祝缨道:“不过一说,您看着合适就用,不合适,就再看看别的。” 郑熹点了点头,说:“你什么都好,就差一个身份了。如果有一门不错的亲事,就再没有瑕疵了。” 这是长久以后郑熹第一次对祝缨谈及婚姻,祝缨如今,也确乎就差这一条了。祝缨至今只有一群不太显眼的南士围绕在身边,就是因为底子太薄。若能借一岳家之势,不出几年就是一个新的丞相了。 郑熹也乐意引她入政事堂。但是现在,看起来还是太单薄了。 祝缨道:“凡事有利就有弊。” 郑熹且没到必得祝缨进政事堂救命的程度,见她婉拒,便不再提,祝缨见状就提出告辞。 郑熹亲自送她,又说:“冼敬已是丞相,你们以往虽然是君子之交,接下来未必还能相安无事了,不后悔吗?” “哦,刚才已经翻脸了。” “啊?” 祝缨笑笑:“没事儿,应付得来。我在您这儿办事,不会把麻烦引给您的。” 郑熹很好奇,又追问是怎么回事,祝缨只管摇头不语。 郑熹严肃地说:“真有事,必要告诉我!这点担当我还是有的!” “好,”祝缨一口答应下来,“我真要遇到麻烦了,是绝不会让您袖手旁观的!” 郑熹笑笑,虽不再带问,心中实在是太好奇了——冼敬是怎么能够把祝缨给得罪死的了? 祝缨虽然看起来是不吃亏,但平日待人处事也是八面玲珑,能逼得她出手主动算计,也是很难得的。难道是冼敬背叛了王云鹤? ……倒叙…… 詹事府旧人的升迁是在冼敬手里的,苏喆也卡在冼敬的手里。冼敬倒没有让苏喆回家找个好男人嫁了,但是别人都有实职,苏喆就一个虚衔。 这份名单是要通过吏部的,而吏部在陈萌手里。 陈萌此人,你说他细致周到也好,说他婆婆妈妈也罢,他对“自己人”关照起来也是很护短的。祝缨给他长子带到北地转一圈混资历,给他次子送到御前,陈萌都记在心里了。 祝缨这里,义子、学生,陈萌是能照顾也要多看一眼的。拿着冼敬递过来的单子一看,有林风,没有苏喆。再往后翻一翻,最后末尾,看到了苏喆的名字,没有实职,品级倒是升了,但是给的是命妇的品级! 陈萌直觉得有些怪异。 他不明就里,当时对冼敬说:“我再斟酌斟酌。” 出来就找到了祝缨,询问苏喆的安排:“你对这些丫头一向上心,我观以往你的行事,不像是会弄出这个事来的?难道是有什么变化?” 祝缨道:“怎么会?!” 陈萌道:“这个我先扣两天,你与冼敬先私下谈谈。我与他才争吵过,别再吵起来。” “好。” 祝缨于是又拣了一份公文去给冼敬——冼敬以前做过户部侍郎,这类的事与他对接比较合适。两人先说了山陵、典礼的花费,冼敬说:“不要因此误了日常的公务。” 祝缨道:“这个却是我已想到了的。老李专管日常公务,老叶专管这些事,我把赵苏也派给老叶,他比老叶年轻些,往来跑山陵工地的事都让他去,耽误不了。” 由赵苏就说到了南边来的,爬山很习惯,顺口提到了林风、苏喆,再顺便问一问要给他们怎么安排:“回去我好先教一教,免得露怯出丑。养都养了,就要好好教。” 冼敬便说了对两人的安排,祝缨便说:“苏喆怎么能是命妇呢?她可是正式的官员。” 冼敬道:“她怎么上朝站班?怎么厮混管事呢?” 两人因此顶上,冼敬就是不同意,说这个不合礼制。羁縻的官职就算了,朝廷官职,不可。同时又说祝缨:“多少大事,奈何于女子身上用这等心思?” “什么朝廷大事?” 冼敬正色道:“你如今如何还要假作不知?你说,想做些实事,也无人拦你。可你身遭之外,已是图穷匕现。” 祝缨仍然希望双方能够克制,冼敬认真地问道:“难道这些不学无术之辈倚仗祖荫,就千秋万代高居人上动不得了?” 祝缨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希望能够倚仗与生俱来的男儿身要求个千秋万代高居人上? 她诚恳地问道:“可以动,但取代他们的凭什么是你们呢?” 她问这话的时候是带着极礼貌的微笑的,却将冼敬噎到了南墙。 祝缨是个果断的人,她不再说服冼敬,而是转头去找了陈萌。陈萌倒不介绍给苏喆添一个名字,虽然上朝是比较难的,但是——“她不是那个奇瑛,不,瑛人是吧?那以外夷的身份,倒也不是不可以。” 陈萌的底线总是那么的灵活。 ……倒叙完毕…… 比陈萌更灵活的是郑熹。 陈萌还要与祝缨聊一聊苏喆的事,郑熹压根就不必提。次日,陈萌把詹事府这一批的任命拿给冼敬,冼敬匆匆扫了一眼,大多数是照着他拟的任命,少数几个有不合适的,陈萌也给调了并注明了缘由。 直到他看到中间有一张写着苏喆的名字。 拣出来一看,陈萌还给人安排到了礼部任郎中。 冼敬道:“这如何使得?” 陈萌道:“如何使不得?” 两人争执起来,陈萌理由很充份:“她资历也够了,从南往北,又经战阵。办事也妥帖,出身也不差。” 除了…… “她是女子!”冼敬说。 两下争执,冼敬占理。窦朋小有为难,因为他知道苏喆的来历,如果加上一个羁縻的来历,倒也在两可之间。 郑熹却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外朝有任用女官的先例,又不犯法。我看行。”苏喆是祝缨的孙女,有什么不可以?一二特例,无伤大雅,苏喆又机灵。 祝缨给苏喆送到詹事府里做官,郑熹等人就是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的。 冼敬问窦朋:“您也这么看吗?” 窦朋道:“这么许多大事且管不过来。” 冼敬正色道:“礼教大防、阴阳秩序,岂可混淆?今日任郎中,明日任尚书,后日是不是要让女人进政事堂了?” 郑熹心道:你在讲什么笑话?她是要回梧州继承家业的!“要不,现在就让所有獠人滚回梧州?” “休要胡搅蛮缠!我说的是女子!林风等男子好好的,为什么要赶走?岂不是为朝廷树敌?使异族离心?” 陈萌阴阳怪气地道:“您也知道梧州归附不容易?就在这里点起菜来了?要什么、不要什么,这么听话,它还能是羁縻吗?” 冼敬以一敌三,败下阵来,心道:我必要与祝缨说明白!他要再糊涂,我必在御前陈情! ……—— 祝缨此时正在御前。 新君想了一宿,今天就把祝缨召了过去。 御前没有别人,新君也是一脸的严肃。祝缨心道:户部没什么事吧?没有! 她上前拜见,新君依礼赐坐,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新君才开口:“阿翁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总在这里陪他,他教了我许多,或许是我资质驽钝,总不能领会。我之前屡次请教,你总不肯言明。如今朝中纷乱,全不似阿翁在世之时,我固然不如阿翁,总是天子,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祝缨认真地问:“陛下觉得,自己比祖父如何?” 新君有些尴尬也有点难堪地说:“自然是不如的。” “臣不是在与陛下演萧规曹随。既然觉得自己比不上祖父,为什么会觉得祖父的方法,在自己的手里也是可行的呢?” 第406章 重启 郝大方缩脖拱背,大气也不敢喘,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发现地留意新君的表情。 新君更难堪了些,勉强道:“你这话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陛下想听不实在的吗?也有。” 新君一噎。 郝大方好怕新君拂袖而去,又或者把这位尚书给下了大狱。 祝缨却不慌不忙,她能这么说便是想好了对策:“您在这里接受教诲的时候,您的祖父已经君临天下四十年了,比您当时年龄的两倍还要多。满朝文武皆受知遇之恩,大半臣僚都是晚辈,看着他们入朝、甚至看着其中的许多人长大,他知道所有人的底细,明白他们的性情与能力。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现在朝中大臣,有这样的了解吗?” 新君的脸乌黑乌黑的。 祝缨又说:“话不好听。但陛下既然登基为君,就与做太子、做藩王全然不同了。您的头上,再没有人为您遮风挡雨了,一切的风暴,都要自己来承担了。您是所有人的依靠。 所有一切书上记载的道理,您读的肯定比我多,如果照本宣科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长治久安,今日陛下又何须问我?圣天子,高深莫测。既问到了,我便不能再顾虑自身,也只好说一些实话了。” 新君慢慢地点了点头。 “陛下必是想励精图治的,却又有些不便之处,觉得晦涩难行。国家病了,想要一个治病救人的方子照方抓药,不想听泛泛而谈的阴阳调和之论。 其实方子前人已经开出来了,吃了没怎么见效,恰是没有调和好。 成人方用在小儿身上就要酌情删减用量,男人和女人的病症用药也有不同。同样的病症,春天和秋天的用药也会有不同。不能胶柱鼓瑟。 臣请先为陛下剖析眼前情势,您琢磨增减用量。情势看明白了,麻烦也就解决一大半了。” 神棍的目光总是那么的令人不由自主想亲近、想赞同,新君道:“你说。” “一言以蔽之,承平日久有积弊。面上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兼并,一个选举。财富与人才。将才也是才。” 新君又点头。 祝缨道:“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您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从先帝朝开始的,至少要往前数十年以上。 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天崩坏的,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您再敬佩祖父,大臣当朝殴斗,也是从他暮年第一次出现的。兼并也不是一天造成的。眼前虽然闹心,但还是要往前找原因。这是积弊,不是一天造成的。想改变,也需要循序渐进。 他教导您比教导您的父亲更多,是把希望放在您的身上的,能被他老人家看中,您必有过人之处。他把治病的希望放在您身上。” 新君短促地笑笑。 祝缨道:“您与他面临的情势不同,一是没有积四十年之威,二您接手的江山,不如比他的时候。那个时候,风调雨顺,这几年却是灾害频仍……” 新君不安地道:“是我德薄。”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罢了,还请不要未战先怯。”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您应对这样的考验,有什么准备吗?打算依靠什么?又有什么样的计划呢?” 新君道:“选贤取能。” 祝缨笑道:“郑、冼二人,谁贤谁能?” 新君的表情又难看了起来。 祝缨道:“路是要一步一步的走的,陛下的威望,不是‘人君’泛泛而论,而是陛下自己的威严,也是要积累出来的,急不得。熬过艰难岁月,恰是积累的本意。急躁不安,有损尊严。 您第一要心智坚定,您不坚定,所有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只好随波逐流。您现在想要做的是什么?您得心里定个调子。”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调子定下了,不是列条陈,更不是马上就发号施令,而是想一想——让谁去做、依靠哪些人。天子富有四海,百姓皆是赤子,道理是这个道理。十个指头有长短,亲生的孩子也有贤愚不是?满朝文武,您想用谁?” “能者都用。” 祝缨摇了摇头:“总要有个主次的。天下这些州县财赋都还有个多少之别呢!” “现在朝上如此相争……” “粗粗一看,分成几党,闹得最凶的郑、冼,”祝缨说得很直白,新君都诧异于她竟如此敢说,“根子就不在郑、冼二相身上,是他们身后那些人心里都很不安,担心您会损害他们的利益、维护另一方,这个时候,他们一定要找一个自认的、不会背弃自己的人,拱卫他、推他出来,去争。您想要取天下菁才为己所用,余清泉,留不留?柴令远,用不用?您的心能坚定起来吗?瞧不惯,要动他们的时候,您要怎么动?让谁去做?” 这新皇帝,威望,那是没有的。一个毛孩子,就算是君……这要怎么说呢?如果君臣大义这么有用的话,刘协也不至于禅位、曹髦也不至于被杀了。 就这还想玩平衡操控天下最聪明的那群人,让所有人都能为其所用,就有点可笑了。 当然,君臣名份也不是那么的没用,挟天子以令诸侯是非常有用的,比起让别人“挟”,新君还没到亡国的份上,他完全可以自己利用这样一个身份的优势。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优势。 只要别太自信,以为是皇帝就能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行。 既无威望,能力也不如乃祖,就老老实实别玩那些掌控的游戏,专一投注一方势力,让这一群人为自己所用。在这个基础上,兼顾一些其他人的利益。这对一个普通的皇帝来说,足够了。 新君与先先帝不同,先先帝能玩得转各方势力、各方势力都认他,新君这摊子也不行、本事也差点儿。就不能玩这么大,得老老实实按规矩办。像她祝缨,就认认真真地认准了“南士”、“獠人”,暗中培养女子。不去跟郑熹抢什么勋贵,也不往清流那里硬蹭。 “天下需要安定而不是纷争,哪怕是朝堂上会有纷争,也绝不能让恐慌蔓延到民间。朝上闹得你死我活,都不算事儿,因为争斗而折腾百姓、弄得下面百姓有怨言,受损的必是陛下,大乱就在眼前。 无论是抑兼并又或是开科取士,所有的一切,都必是安民,而不是扰动。 算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大案,龚劼一党被清算,自上而下伏法、被罢、被降者数以百计,但民间晏然。前两年,还只是地方上查出几个不称职的官员,就能让乡绅自杀鸣冤。 这就是差别。” “然而兼并不可不抑,贤士不可不进。必有一争。” “那就让他们争。只要把这些争斗都控制在这京城之内,于您、于天下,就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您无论做什么,也都是这个意思。新取贤士或任地方,也是一样的道理。” 祝缨将双掌掌心向上,托起一张小案,稳稳地端住了。 皇帝豁然开朗! 他的祖父教过他,对大臣要不偏不倚,明面上说,天下之主当然是要公平公正,阴暗地想,这也是帝王心术之制衡。世有阴阳,帝王之心也有两面。但祖父确实没有教过,压制不住、平衡不了怎么办? 祝缨给了他一个适宜他执行的方案:选一个可靠能用的,维持住,再谈其他。 皇帝虚心地问道:“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 祝缨将小案放下,双手一摊:“那就不是为臣子的可以‘教’陛下了,臣也只能说,选贤与能,亲贤臣、远小人。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得您自己去决断。臣子看到的,与君主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郝大方听了半天,心道:您这半天,说了跟没说一样。 皇帝却若有所思。 祝缨见时间不早了,起身告退,皇帝也没有强留。 郝大方心中十分好奇:这究竟是有用,还是没用呢? 看皇帝的脸色,好像是比较满意的了。突然,皇帝对郝大方道:“宣陈萌过来。” ………… 祝缨离开大殿,仍旧是回户部办公。 春耕是一件,此外又有一些灾情也需要户部协调。有的地方报了灾,得留个档,到了十月算账的时候也好有个依据。 她并不知道新君与陈萌已经聊上了,更不知道冼敬此时正在受难。 冼敬没有在政事堂,自从丞相多了之后,各人也有了调休的机会,今天他在家,也必须在家安抚一下“自己人”。 拜相变相地巩固了他在清流中的地位,却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正因拜相,许多人对他的期望又增加了一层,内心对他的要求也变多了。 他拜相的日子很短,自己人给的压力却是不小。 冼敬拜相后没有搬家,还住在原来的府里,府邸看着简朴,却是朱紫盈门。朱紫之外,又有许多青绿,也是人头攒动。这些人极有礼貌,躬身行礼,眼中却都透着热切。 “相公,余兄等人,能够回来了吧?” 这样期盼的目光刺得冼敬垂下了眼睑:“我自有安排,趁此机会,正可让他在地方上历练一番。不经地方,终是不美。”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士人们又活跃了起来,都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也有消息灵通的人,说:“柴令诚放言,柴令远也要复职了!这等纨绔,竟也能立于朝堂的!相公,不能让他们得志呀!他做的非法的事多了,岂能让他们再祸害百姓呢?” “相公,听说,吏部那里还是把苏喆的官职给定下了,要派去礼部。这岂不是礼乐崩坏了么?如何能忍?!既是蛮夷,就让她回家做蛮夷去!既入华夏,就要遵循礼法!相公难道也要纵容她吗?” “相公,苏喆是祝尚书的人,祝尚书,谁不知道是他是郑相公的人?他们如此胡作非为,都该退位让贤!相公要是怕了他们,我们自向陛下上书理论去!相公若是纵容,就恕晚生也要对相公无礼了。” 冼敬的脑子嗡嗡的,不是他非得盯着苏喆不放,他放过了苏喆,就该有人不放过他了。 冼敬沉下脸来,道:“休得放肆!梧州地虽偏僻,乱起来也非百姓之福,朝廷何惜一官?” 被他训斥的人还不服气,当面没敢与他争执,到得晚间,冼敬的侄子冼珍却来告诉他:“他们聚到霍家去了!” 霍昱,御史中丞,官阶不高,将将衣绯,却是个敢言之人。他所治的学问与王、冼没有渊源,与冼敬是没有同门之谊的。但却又是个“寒士”,且佩服王云鹤之为人,他也是当年陈、施、王三人选出来放到地方上历练的人之一。 以前有人将他算作“王党”,后来以为他是冼党。连冼敬也觉得他是自己人。 但是现在…… 冼敬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他说:“备车。”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人难以管束?个个心中都有“道”,一言不合就放肆狂言也是有的。 这些人是没救了的,不如去重选些纯真的年轻人,从头开始培养,就像当年老师将祝缨等人外放出京一样。虽然眼下是用不上了,但是还有“以后”呢! “去杨府。”冼敬说。 杨静的手上,可是有许多好苗子的。 第407章 请教 杨静的住处离冼敬家稍有一点距离,冼敬扳鞍上马,一行人往杨府而去。 到了杨府,才猛然发现——因为之前值宿宫中,今天冼敬是调休,杨静没有这个调休。 冼敬扑了个空。 冼府的仆人们垂手站在一边,低着头,互相使使眼色。心中在想:坏了,原来是要拜会杨祭酒,不是为了别的! 他们以为,冼敬一个丞相,肯定知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他要到杨静家里必是胸有成竹的,或许是为了些别的事情呢? 哪知道是冼敬一时给忘了。 杨府的管事躬身请冼敬进去奉茶,冼敬叹了口气:“他此时必有公干的,我就不留下来了。我今天还有事,你同他讲一声,明天散朝后……” 说着,冼敬又觉得没意思起来了。镇日忙忙碌碌,我急得什么呢?今天就在杨静家里静坐,等着他回来,又如何? 想到这里,冼敬又改了口,径入堂上,坐下来喝茶,心中渐渐平静。 杨府的人却不敢让他这么等着,早有个小厮飞奔去请杨静了。 京城颇大,找到杨静、杨静再回家,已经是后半晌了。 冼敬竟安安稳稳在杨府坐了半日,这令杨静有些诧异。他顾不得先把衣服换掉,先与冼敬见礼。又奇怪地发现,冼敬居然比早朝的时候看起来舒缓了不少。 杨静的心情好了一点,他是见不得冼敬一脸的“到饭点了,我还没做饭”的苦命媳妇脸。 双方见礼,宾主坐下,杨静先客套一下说把冼敬闪在家里,实在过意不去。冼敬则说是自己来得唐突。 客气完了,杨静便问:“不知相公有何贵干?” 两人都是文人,但是他们两个人近来也都没有以文会友的闲情逸志,杨静猜测着冼敬过来是干嘛来的。 冼敬也就不客气地说明了来意:“陛下初登大宝,我忝为丞相,当为国选贤。” 杨静道:“那是丞相的职责。” 冼敬也就直接地说明了来意:“国子监中,可有锐意进取的年轻人?” 杨静垂眼往地上看了一眼,又抬起眼来:“有。” “哦?”冼敬有点高兴,“那可太好啦!” 杨静幽幽地说:“自然是好的,我给他们旬考、月考,排名选出来的。” “是严师。” “名单出来了就交吏部。” “啊?名单都交上去了?” 杨静明知故问:“对啊。为国选材,选出来的当然要交吏部酌情授官啦!否则岂不是摆设?还考什么?还学什么?” 冼敬表情一僵。 杨静道:“教他们这么久,总拘在学校里怎么行呢?” 冼敬面皮一抖,喃喃地道:“是啊,不能总拘在学校里。这些学生的课业、德行,如何?” “我亲自选的。”杨静平静地说。他手上是有这么一份名单,但是还没有交到陈萌手上。不过早晚的事儿,这份名单本来就是他经过细心考查,要推荐上去的。 冼敬道:“挺好、挺好。” 杨静又顺便问了一句:“说到学生,相公也是治学大家,府上子弟是要留在家中亲自教授了么?” 冼敬这个级别,可以荫子孙入学了,但是杨静在国子监里还没有见到冼敬的子孙,所以有此一问。 冼敬忙说:“大的已然授官了,小的课业还不熟练。”国子监不是个开蒙的地方,接收的都是有一定基础的学生,所以即使是荫生,一般要在家里开蒙、大致学一些,然后再送去。 杨静点头道:“那倒还罢了。”瞅瞅天色不早了,又留冼敬吃饭。 冼敬起身告辞:“不了,今日打搅已是过意不去了。” 杨静起身送他,送到大门上的时候,恰遇到另一拨人前来拜访。打头的那个两人都认识,是个年轻的姑娘,一身打扮不男不女的,在离杨府大门还有几步的时候一个利落的下马。身后的随从也纷纷跳下马来,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过来牵过了她的缰绳,把马拉到拴马石边。 苏喆! 苏喆在京城也是比较好认的一个人。 她刚到京的时候年纪还小,那会儿还是照着个小姑娘的样子打扮的。无论是她本族的服色,还是入京之后祝缨给她置办的新装,几乎全是女装,无论是衣服还是首饰,哪怕不懂她族风俗,也能一眼看出来是女孩儿。 但不知何时起,渐渐的,她的服饰上就容易混杂进一些男装的细节。祝缨也不管她,有祝缨护着,苏喆也就越发的恣意了。刘松年开府,给她送刘府起,就常着男装出入。随行北地,索性就没带女装。 回来之后也不故意装假小子,但是习惯了一些利落的打扮,头上很少戴步摇流苏,髻挽得很紧,束着男式的腰带,还挂着短刀。衣服的料子、绣花却是流行的女子常用的。终于弄成了个不伦不类。 冼敬有点惊讶:“苏喆?” 苏喆看到他微微吃了一惊:“冼相公?”抱拳给了冼敬一礼,给冼敬看了个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为了表示谦虚,他该还半礼的,但苏喆这个礼行的……它分明是个男子的礼仪!怎么还呀?冼敬竟然钻了牛角尖。 倒是杨静见怪不怪的,问苏喆:“你今日倒有空了?” 苏喆笑道:“是呢,还有事请教,上回您讲的那个,我回家又琢磨了一阵儿,请教阿翁,阿翁说他也不明白,叫我来接着请教您。” 冼敬好奇地问:“是什么事?” 苏喆也不瞒他:“教学生的事儿,山下的官学还好,我们山里至今也不过是阿翁从刘相公那里骗了些识字歌。那可不太够,有再想多学一点儿的,就接不大上山下的学问。阿翁就说,我该用心,不该因为自己到了京城就不管家乡了,让我来请教杨先生。” “原来如此。”冼敬忽然想起来,苏喆,家里有县。说她是一方诸侯,还真是名符其实。甚至是一个完整形态的沿袭周时分封的真正的诸侯,可以治土临民的那一种。 杨静对冼敬道:“这孩子很好,知道教化百姓,言之有物,又不忘本。” 苏喆笑道:“您可别夸我了,我不过是学着阿翁当年的样子,一点一点接着做下去罢了。” 杨静道:“见贤思齐,如何夸不得?我难道不也是在学老师当年做过的事吗?” 祝缨自己忙,苏喆的仕途比别人多波折,她不愿意让苏喆就这么闲在家里发霉,亲自把她带到杨静面前,郑重拜托了一回,接下来就让苏喆自己登门拜访了。 杨静在家治学教书几十年,苏喆特意来向他请教——已经简单识字了的人,接下来要怎么学一点儿实用的东西? 苏喆是个一点就通的姑娘,她自认在阿苏县里要让连头人加平民、奴婢都学会识字,那是不可能,但是办两三个差不多的学校,让县里每一代都能有识字、会算术、能够与山外联络的人还是可以做到、也是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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