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那个老东西早就钻去道观里啦!他才不关心家里呢!你也甭管老三啦,叫她自己猴儿去吧。” 金良笑道:“那好。”又半真半假的戏言:“三郎,要是遇着个美貌的小娘子呢,别急着拐带回来。婚姻大事,金贵的。” 张仙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说:“随他去吧!” 金良心道,那可不太行啊,三郎主意一向坚定,要是看中个大家闺秀还罢了,万一看上个来路不正的,那可就坏了!前程要紧啊!他决定过一阵儿要跟祝缨好好聊一聊,祝缨眼看着前途甚好,多熬两年,娶个丞相的女儿也未必就不可以。如果不是早早有大人物看上,何妨再等几年?只要娶得一房好妻,就算到二十岁、三十岁再娶妻都不算晚! 祝缨见张仙姑与金大娘子已经手挽手一处了,又确认了张仙姑身上带了零钱,把一件油衣塞给金良:“喏,等会儿要是下雪了,给我娘穿上。” 金良笑骂:“这也要你操心吗?我们都带了,还带了伞呢。” 祝缨对他扮个鬼脸,轻快地与他们告辞。 ………… 祝缨与花姐约的地方就是生药铺子的巷子口,祝缨先跑去老马的茶铺,去取自己寄放的一包吃食。 老马乐呵呵地说:“都给你在蒸笼上热着,我这就拿去。” 转身拿了老荷叶包着的鸭腿、一碟子蒸熟的老火腿、一瓶茶、一小瓷罐的瓜子儿,都放到一个圆形的竹编小食盒里,最后又往里面放了两个果子,说:“哎,这季节果子难得,我可是下血本了的。” 祝缨笑道:“知道啦,以后总光顾你生意!” “好啊!” 老马没再问请托的事,祝缨也没有提,她提着小食盒到了约定的地方,咳嗽一声,就有一个人影从角落里出来,正是花姐。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花姐外面披着件罩衣,头上带着风帽,就看不出来她是个光头了,祝缨往她脚上看,花姐提着衣摆伸出一只脚左右摇了摇,笑道:“喏,我新做的鞋子。” 一双淡青色的女鞋,绣了小小的两朵白色的梅花。祝缨也笑:“真好看!” 两人凑在一作并肩而行,花姐见她腋下掖了把油伞道:“那个给我来拿吧,你手里提的什么?逛灯市还提着?” 祝缨单手将食盒提了起来,道:“闻闻!没事儿,伞我拿得住,来!”她挟住了伞,一手提食盒一手揭开盖子:“这会儿已经上人了,各种卖吃食的摊子都要排队或者是抢位子,你先垫一垫。我就说,和尚庙不能长久住,人哪能不吃肉呢?!” 花姐也笑了,伸手拿了一只鸭腿先递她嘴边:“来。” 祝缨道:“我不饿,我在外面多少荤腥吃不得?这是给你的!你早些能从那里出来才好呢。” 花姐也不强要她吃,鸭腿一放到自己的唇边,牙齿就像有了主意一样地咬了上去,脑子拦都拦不住。她哭笑不得,香香地啃了一条鸭腿。祝缨又说:“有茶。”茶略有点烫口,花姐就着茶又吃了点火腿。 走出巷子时,满街的灯火,远处巨大的灯亮——他们堆了鳌山。花姐从祝缨胳膊底下抽出了伞,祝缨就提着食盒,打开罐子,两人一边走、一边嗑瓜子儿兼看灯。外人看来,也是一对小情侣的样子。 街上各种灯都有,各色人也有,种种形状,有像动物的,有扎出场景的,还有走马灯之类。富贵人家前有开道、后有护持的,也有小孩子、小乞儿跟着这样的围障后面,等着里面的女眷插戴的首饰掉下来好拣拾。 祝缨开心极了,有时跳起来指着远方:“那个灯好哎!” 花姐道:“那怕得多放两天,你要想要,等后天看他们卖不卖。” “嗯!” 祝缨也就是说说,也不是必得要那个灯,什么莲花灯、兔子灯、老虎灯的都看完了,又看走马灯。又猜谜,和花姐各猜到一盏灯就不再猜了,只在心里默想答案,等着公布,要是猜着了,她就奖励自己一颗瓜子嗑着,猜不着就记下谜面和谜底。 到一半时又下起了雪,路上的人纷纷拉起帽子又或者撑起了伞,也有决定回家的。街上演杂耍的都还没有散,光着膀子耍长枪的越发的卖力,祝缨就往铜锣里扔了个银角子。 直玩到子时,花姐道:“该回啦,我记得元宵你也没假,是不是?” 祝缨假期并不算少,一年得有几十天,但是元宵并不比过年,放灯,不放假。祝缨叹了口气,花姐道:“明天还能玩呢。” 祝缨道:“那吃碗元宵再走。” 此时街上人依然不少,摊子的队倒没有那么长了,两人在一处小摊子上吃元宵。摊子没有雨篷,祝缨撑伞罩了自己这一张小桌,等着元宵端上来,遮住了,两个人一起吃。祝缨付了钱,有点郁闷地说:“时间也过得太快了。” 花姐道:“今天过了,还有明天呢,吃吧,吃完走回去消食。” 两人吃完了,很是不舍,终于还是相视一笑,花姐道:“明天我不定出不出来啦,你也该陪干娘逛逛才是。” “她有朋友,玩得可开心呢。你明天要出来,千万留意安全,宁愿穿僧衣呢!上元节丢人,是真的整个人都丢了的!好些的!” 花姐笑道:“知道。” 祝缨还是不放心,一路护送着,眼见她进了金螺寺才折返回家。 回到家,门没锁,祝缨听里面有争吵声,也不敲门,拔下头上的簪子一拨,闪身进去。就听到张仙姑在骂祝大:“你怎么不把你的人也丢了呢?!” 祝缨放心了,插上门,提着雨伞和盒食先放回自己屋里,那边声音停了一下,张仙姑尖声问:“谁?!” “好。” 张仙姑放心了,又开始骂祝大:“你是闷头鳖吗?咋不放屁了?” 祝缨放好东西,走到正房问:“怎么了?” 张仙姑虽然在骂人,已经气得快要掉眼泪了:“问他!个老东西!就知道显摆!这下好了,钱袋丢了!” “别急,是常用的那个钱袋么?里头装了多少东西?” 张仙姑气苦:“他那点子咱们娘儿俩都看不上的破家当、私房钱,买菜从我手里抠出去的钱,攒的!都带上了!上元节,到处是贼的日子,带身上!挤人堆里!没了!” 祝大被骂得脸上挂不住:“那也不一定是被偷了,万一就是掉地上了呢?” 张仙姑坐在地上拍着巴掌的骂:“你掉了跟叫人偷了,有什么分别?不都是没了么?哎哟哟,孩子挣点钱容易么?你倒好,一总扔出去了!我扔水里还打个水漂呢!” 祝缨道:“停!爹,什么样的钱袋,多少钱?” 祝大也没了当爹的神气,说:“就那个钱袋,我想,咱们家好容易走运了,得求神仙接着保佑,想捐点香油钱来。就……带了……” 他带了二两金子,十几两银子,还有一百来钱。啪,全没了。 祝大道:“明天一早我就去道观再找找,找不到我就守那里。” 祝缨道:“大过节的,先别生气啦,找得回来就找,找不回来也没什么。”又从自己钱袋里摸出几两银子给祝大:“明天出去玩,收好了,开开心心的。” 张仙姑爬起来:“不能给他!给他又不知道便宜了谁!”一面揪打祝大。 一家人直闹到将近午时才睡下。 ………… 祝缨刚躺下,听到院外有响动,敏捷地拉开门,不及再开院门,翻身上了院墙。看到地上一个鼓鼓的钱袋,巷口一个人影。她跳下来用脚尖把祝大那个钱袋挑起来抄在手里,飞身追了过去,恰追到一个背影。 她说:“我瞧见你了。站住吧,别叫我误会是你偷的。” 那人果然就背对着她站住了,祝缨道:“怎么回事儿?” 那人还犹犹豫豫的不敢转身,祝缨三两步抢上去站在他的对面,就着月光看见他脸上带伤,问道:“是为你妹子的事儿?我既已答应了,就不会没个说法。咱们都打了照面了,你也就甭瞒着了,直说吧。我早上还赶时间去应卯呢。”她又晃了晃手里的钱袋。 那人正是托了老马讲情,为救妹子的那个普通的青年。他脸上没什么特色,祝缨却记性极佳,她记人不止记脸,还记身材、步伐。那人低声道:“我遇上了,老翁拿出钱来舍了香油钱,露了财……” 祝大这辈子就没见过大钱,也没掌过这么多的钱,那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带了钱。还没等小偷下手,他自己不小心把钱袋就落地上了,由此引发了几个小偷的混战。这一位就是在斗殴中取胜的人。 “我抢了来,寻思着给府上送来……” 祝缨直截了当地问:“你盯梢?还盯着我父母?” 她知道这人远处观察过她,不过她不在意,那人看了她几天,不敢打扰之后也就退了。本以为他回去安心等着了,没想到来了这一出。祝缨很不开心。 那人忙说:“不不不……不敢的。” 祝缨将钱袋抛了抛,道:“这事儿,我记下了。” 那人不敢说话。 她从钱袋里取了几两银子给那人:“拿去看个郎中吧。” 那人在月光下看着这张年轻俊俏的脸,白莹莹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双眼珠子黑白分明,没有一点温度的样子,好看是真的好看,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好像在这双眼里,自己不是个活人而是个死物。 此时他不由想起来老马告诫他的话:“听他的话,老实等着,不要多生事端。那是个厉害的角色!他要在道上混,迟早是被王京兆亲自带队缉拿的货!嘿,我看他能从王大人手上逃出生天。” 他自认跑得也快,等着院子里灯都熄了、人都睡了,才把钱袋抛出来的,自以为做得很对,也没有痕迹——那这小官人是怎么追上来、又认出他来的? 大雪的天,他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 祝缨道:“拿着。大雪的天,你是怕人找不着你么?看在你妹子的面子上,这回饶了你。” “是……是。” 祝缨道:“以后不要再多事。听说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也可以让老马转达。” “是……是。” 祝缨把银子塞到他的手里,说:“这个当我谢你的。你妹子那里,只要严家的案子判了,就会有结果,去吧。外面怪冷的。” 那人一时忘了恐惧,大喜:“谢小官人!”趴下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祝缨道:“快起来吧,明天记得看郎中。” 提着银袋回家了。也不再叫门,依旧跳进院子里,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祝缨起来去应卯,张仙姑这一夜没睡好,天不夜就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祝缨做早饭。做到一半把勺子往锅里一扔,哭了起来:“这都叫什么事儿呀?” 祝缨道:“怎么又哭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没!不干你事!来,快吃了好去应卯,别耽误了正事。”祝缨就在厨房吃了早饭,又拿小食盒装了些肉饼,张仙姑最拿手的就这个。祝缨道:“今天晚上跟金大嫂约好了吗?” 张仙姑道:“没!还出去呢?!有多少钱丢呢?!” 祝缨没说话,看看正房,祝大窝在里面也不出来。她出了门,走了两步把钱袋住雪里一扔,踢了两脚又挑起来。折了回来,将钱袋向张仙姑一亮:“哎哟,是不是这个?” 张仙姑跳了起来:“哎哟,这是哪儿来的?我们昨晚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呢!” 祝缨道:“可收好了吧。” 她提着肉饼去大理寺了。 ……………… 大理寺里新的欢乐还没散去,都说着昨天晚上怎么玩的。左主簿说:“报恩寺的灯好看。”王司直就说:“还是太虚观的手。”祝缨道:“我看鳌山好看。” 胡琏就说:“你还是年轻,爱热闹,看着大个的就说好。说起来,还是西市那里的各样都有,还别致!” 直说到郑熹等人从朝上下来,大理寺才悄悄安静了一点。 郑熹又分派了任务,审案的审案,写卷宗的写卷宗,今天没有抄家的任务,大正月的,郑熹也不安排这样扫兴的活儿,这个时候正该是一片盛世景象,抄家不合适。 祝缨以为自己会被调去审案,如果恰好是严家的案子也行,不想郑熹道:“你,看不懂账目可不行!要学点算学才好!” 于是,同僚们有事干,祝缨就被按着带薪学算学。郑熹本来打算让她学账的,后来经过账房的评估,他们告诉郑熹,祝缨的数学基础极差!加减乘除只会最基本的,但是算账不是会四则运算就行了的。得狠狠地补! 郑熹就很愤怒:怎么基础这么差,还不肯好好地学个六艺?非得走明法科呢?明法科出来,看大理寺这些天审的案子,也不止是破命案吧? 祝缨就被郑熹给盯上了。 同僚们乐见其成,王司直等人都笑话她:“哎哟,这下又当回学生啦!学不好要打手心的。”他们年纪大,又熟识,也就取笑得。 出了郑熹的正堂,苏匡就说:“小祝已经升得够高的了,趁他当学生,也该让同僚们也立些功劳了。” 左主簿看了他一眼,心说:傻冒!没看小祝给郑大人干了多少不能见人的事!换了你,郑大人能放心么? 王司直心道:出了正月,抄家还得是他的差使,正月里他就把功劳让给别人也不亏呀!再说了,学点算学,接着抄家去,也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你现在叽歪,也是轮不到你的!我这司直就算休致了,也是轮不到你的! 王、左二人对望一眼,立志给苏匡拖后腿。 那边,祝缨就开始了带薪学算学的生涯。 她学得也快,郑熹偶尔指点一二,但离现在就能做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让她学算学,一是为她多学点东西,二其实也是让她略避一避锋芒,正经差使也不会不派给她,也可散一散同僚们的嫉妒之意。 她又有个主意,这算学、管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她就慢慢学着,也不止学管账。人生很长,算学还有旁的用处呢,什么土石方、天文之类。她恰巧因除夕与钦天监、工部等处的小官有一点点吃席的交情,也可以请教。 郑熹见她能沉得下心来,对她又更欣赏了一点。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能有这么沉稳的。并不是所有吃过苦的孩子有了机会之后还能保持优良的品性,有些人少时寒微,一旦有了点出人头地的机会顿时就显出一种饿死鬼见食物的模样。他听金良讲过,行军的时候遇到天热缺水,如果找到水源,一定不能让士兵敞开了喝,要在碗里洒一把米糠或者草灰。否则,喝得太快是要出事的。 祝缨这个样子,倒省得给碗里洒米糠了。倒是苏匡,真值得给饭碗里掺点砂子,好叫这小子吃相好看一点! 背着手,郑熹踱步走开,继续研究给龚劼定多少条罪去了。 郑熹并不知道,在祝缨的心里,或者说在所有人的心里,他给祝缨安排的这条路已经是非常的通畅了。他根本就不是给祝缨端凉水,而是给了她一碗甜蜜蜜的温水,并且说:“不够还有,但是不要喝太多,等下还有酒席。” 祝缨毫无怨言,学得也很起劲。正月里学了半个月,休沐回家都带着功课。到了二月,又学了半个月,已经会用算盘打个一千九百二十七乘以三□□百二十九了。虽说她以前计划过开个小茶铺,偷学过一点算学又偷偷练习过一点算盘,这进步也是很惊人的。 正在祝缨学得入迷的时候,新的活来了——郑熹让她别窝在大理寺了,继续抄家去吧!抄完了,就给她一本账房们算过的账本,让她拿去练珠算,测试一下她的学习成果。郑熹居然没有忘记下令:“凡非家生奴婢,皆开释。” 祝缨只得放下算盘,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大理寺派出了更多的人,禁军的人少反而少了一些,祝缨估计得是郑熹跟大将有什么协议在内。光禄大夫严家偏巧不在她的单子上,账本也不在她的手上。 她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当晚就去了老马的茶铺。老马乐呵呵拱手地道:“三郎,说话算数的人!” 祝缨道:“接到人了吗?” 老马道:“接到了,接到了。”又为兄妹俩说好话,“那小子就是没计较,不懂事儿,我就说你做事再没纰漏的,他非要跟着!你的本事,我能不知道么?他非得知道点厉害才肯老实。” 祝缨道:“什么厉害?我又没将他怎么样。他倒是厉害,连我的家人都盯上了。老马,你好呀。” 老马忙又跟着说好话:“再不敢,再不敢的,往后你说话,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祝缨笑笑,不说话。老马赶紧往后扬声道:“后头躲什么呢?还不出来磕头?” 一时兄妹俩都出来,祝缨看他的妹子,也是个貌不惊人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粗手大脚却又很瘦。祝缨皱眉,在厨房还能瘦了,可见这些日子是受苦了。那个哥哥呢,也瘦了一些。祝缨道:“罢了。”又给了些钱,给老马,说:“呐,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吧?一日三餐,别饿着了。再往后,就凭你自己的本事糊口了吧。” 兄妹俩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好心,尤其是那个哥哥,他还以为祝缨要追究下去了呢。 祝缨摆摆手,不跟他们计较,却又点点老马说:“下不为例,再有,我只跟你算账。”说完,笑着走了。 老马道:“起来吧,别干傻事。他要用着你时,叫干什么就干,不用你时别瞎琢磨。” 那妹子说:“就怕报不了恩。” 老马一声冷笑:“你有机会的!再说了,就算没有恩情,他找到你时,让你干什么你最好别讲价钱就去干。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叫你听话。” 那妹子也算是在官宦家见过世面的,低声问道:“我看小官人不像恶人,怎么也……” 老马道:“那你看我像不像恶人呢?人,都有自己的地盘儿,咱们算在他地盘里,自然不会对咱们怎么样。要是不在他画的圈里,那可就不好说了。” 那哥哥道:“有个圈儿讨生活,也不错。” 老马骂了一句粗话,说:“你现在还在我的圈儿里,还不滚去烧火?” ……—— 祝缨将别人托付的事都干完了,这一夜睡得还挺好,祝大钱袋找回来之后,再出门依旧带着钱袋,却不敢随便摘下来了,他弄了根小细链子把钱袋捡在身上,气得张仙姑又跟他打了一架。 又抄完一个家,可以回去继续带薪学算学了,挺高兴地哼着小调去了大理寺。 还没到大理寺,就先被太常的杨六郎拦住了,问道:“小祝,跟你打听个事儿。”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杨六郎鬼鬼祟祟地说:“听说,太子妃的叔叔,也被牵连进来了?他是真的?” 太子今年十八了,是该娶媳妇儿,虽还没有正式娶回来,但是上下都知道已经内定了一位名门闺秀,背后便有人不太讲究地称她为太子妃了。祝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杨六郎道:“我姑父回家说的。” 杨六郎的姑父其实是个宦官,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虽是个宦官,却又在得势之后娶了个妻子,妻子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也是个良家子。杨六郎是这位宦官夫人的娘家侄儿。所以,他有许多边角料的消息,那是相当灵通的。 祝缨道:“仿佛听说过,不过,不至于抄家吧。” “哎哟,这下坏了!这人可真狠,就因为跟哥哥不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啧啧!” 祝缨道:“别的事儿传一传也就罢了,这个事儿上你少说两句吧。” “我就是问你嘛!” 祝缨道:“那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反正,不会比龚逆罪更大。” “也是。哎,那谁啊?怎么跑这么快?老王?他怎么这么有冲劲儿啦?有狗追他吗?” 飞快跑过来的居然是王司直! 祝缨忙跑上前去拦他:“老王,怎么了?” 王司直道:“不得了!又有人告发了!” “告发什么?” 王司直道:“六郎也在啊?你先别在这儿打听啦,回太常吧,看日头,大人们该下朝回来了。”打发了杨六郎,王司直才对祝缨道:“龚逆的案子不都快结了么?竟有人想要立功!检举了龚妻管氏!” “她?”祝缨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她能干什么?” “犯官家眷,可以没入掖廷做奴婢,也有没为官奴婢的,又有各坊做苦力的,还有罚做官妓的。这你知道吧?” 祝缨皱了皱眉:“是。” “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也有运气不好罚做官妓的。不过,要是有心地好的,哪怕没为奴婢呢?当年有个案子,就是龚逆告了他的朋友冯侍郎,冯侍郎连同岳父家都抄家流放。这个管氏,特特叮嘱,必要把冯侍郎的妻女罚做官妓!” 祝缨也震惊了一下:“还有这一段曲折?不过……你怎么这么着急了呢?” “害!你不知道,这冯夫人与当今陈相公的元配妻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他家大公子的亲姨母,曾经……哎哟,这话说不好听呀!得赶紧报郑大人定夺!” 祝缨低声道:“那你跑什么?没叫他们知情的都闭上嘴?” “说了。” 祝缨道:“你稳住,别对旁人说。我再去狱里,再叮嘱一回。” 王司直抹了一把汗,道:“好。” 第79章 管氏 祝缨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跟冯、沈、陈再有这样的交集! 真是活见鬼了! 那个什么狗屁官儿,自己干了缺德的事儿,先向管氏表了一回功,现在又要向朝廷再表一回功?熬到现在才招,也是混账!她直觉得这件事情会有一些麻烦,这种直觉曾经帮了她很大的忙。 她从来不插手同僚们办的案子,但是这一件让她撞上了。她与王司直略一商议,就转身往狱里走,才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响,回头看时王司直果然跌了一跤坐在了地上,她忙跑了回去。 一只手臂环在王司直背后,一只手臂横在王司直身前让他好扶着起身。王司直用力站了起来,喘着粗气道:“老了,不中用了。小祝你去吧,我还能行。” 祝缨道:“且慢。” “怎么?” 眼前一旦有人需要照顾,祝缨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又迅速地把整件事情想了一下,如果此事与花姐无关,她也不会这么焦虑。对,事情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但不值当这样的! 她说:“老王,你且站一站。” “我的腿脚还行……” “不是说你的腿,”祝缨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地说,“大理寺狱又不是朱雀大街,现在也不是什么交班的时候,里面的人也不会乱跑,消息不会这么快散出去的。你且不要着急。你比我资历深,这道理你想一想就能想明白了。且是陈相的小姨子又不是他老婆女儿!纵难堪,也有限。只要悄悄地不声张,它就不是件大事。你把它当成一件大事,弄得人尽皆知反而是容易骑虎难下。” 王司直回过味儿来,又擦了一把汗,也有些羞赧,道:“害!老了,脑子不够用啦。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唉……”他唉声叹气的,自己也想明白了,他原是旁观过许多事情的老官,旁观的时候、讲古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难免受了自己私心的影响。 他讪讪地解释说:“我过年就七十了,要休致啦,可不能出差错呀。你说,郑大人那里,怎么回好呢?”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了,他只要再在散官上升一升,就有足够的俸禄安度晚年,如何能不紧张? 祝缨道:“别嚷,悄悄把那一页供词给他看。供词带了么?谁跟你一道审的案?” 王司直道:“你认识的鲍评事。”鲍评事是祝缨的那个一同分到大理寺的同年,开始做的录事,去年底大家晋升的时候他也升做了评事。祝缨道:“那好,还是我去狱里,你去找郑大人。悄着些。现在郑大人应当还关注着另一件事情,机会难得,这件事顶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司直道:“好。” 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不急着跑了,祝缨一边走一边自省,刚才是有点冲动了,还有,杨六郎刚才也在,以杨六的好奇心,怕不是还要打听?有点头疼了。王司直近来在审案,告发的人应该也是个犯官,但愿这货下次过堂的时候别再嚷出来。 那边王司直也回过味儿来,深悔自己也不够稳重。他清清喉咙、正正衣冠,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又恢复了一个官场老人的从容。到了就见左主簿迎了上来:“老王,去哪儿了?有新闻!” 王司直问道:“什么?这会儿又能出什么新鲜事?” 左主簿道:“知道袁氏么?” “太子妃家那个?” “什么太子妃?六礼没过,只是传说的‘内定’罢了,现在看来恐怕是悬了。就是她家,她叔叔也要……”左主簿指了指一份卷宗。卷宗并不是袁氏的案子,但暗示的意味也相当明显了。 案子办到现在,连大理寺办案的人都觉得只剩最后给龚劼一个结果,剩下的家一抄、人一杀一流,整个逆案一个月内就能结案了,没想到竟又出了这么一位人物! 王司直心道:难道小祝说的大事是这个?那确实够头疼的了。 不多会儿,郑熹就做出了决定,把袁氏的案子交给裴清负责,接着就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去了。冷云一向也不大爱管这些事儿,又被郑熹拉过去嘀咕了一阵儿,不多会儿,他就出来了,说:“放心吧。我去探探风声。” 郑、冷二人出身有些相似,都是勋贵家子弟,不过郑熹爹娘更厉害一些,郑熹自己也更厉害一些而已。有些需要借着身份的事儿,派冷云去是很合适的,他也乐得做这些事儿。 王司直这才得到机会抢上,郑熹问道:“你这么仓促,可是有事?” 王司直双手捧了一页供词给郑熹,说着回来路上打的腹稿:“这事儿可大可小,既不敢隐瞒,也不能宣扬,还请大人定夺。” 郑熹现在并不愁龚劼,而是琢磨着“太子妃”了,袁氏实在是郑熹没有想到的。再来什么冯夫人,在郑熹这里就算不得大事了,不过他有时候会称陈相是他的半个师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当不知道。 他问:“可曾对人说起?” 王司直苦着脸道:“不敢。”又把自己的处置,以及路上遇到祝缨的事说了。 郑熹点点头:“他果然有长进了。” 王司直松了一口气,心道,休致的俸禄保住了!他又小心地加了两句:“冯夫人还京的事儿,老人都知道一些,她们家出了一个义仆的事叫人感慨,也没什么大新闻。如今大理寺新来的人都不大清楚前情,就怕小孩子们不当回事儿说出来。要叫他们知道利害呢,就又得说出陈相公,这又是宣扬了,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郑熹耐心地听他说完,道:“君子本就不该议论苟且事。” 王司直苦笑道:“小官小吏,闲着没事儿也没钱耍,就耍耍嘴皮子。” 郑熹道:“是么?” 王司直心中忐忑,不知道郑熹这是什么意思,又不让他走,又不说接下来要做什么。郑熹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又让人拿了本书给王司直看。 王司直书也不大看得进去,半晌,郑熹抬起头来,王司直赶紧放下书,顺着郑熹的目前望过去,只见祝缨走了进来。 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一脸平静:“差不多了,只有管氏下官不敢擅自提问。” 郑熹对王司直道:“好了,供词留下,你回去什么都不用讲,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人管。” 王司直舒了一口气,将供词扔下,暗道:真是老了,是得赶紧休致,这个案子一结,我就写个奏表。 他不再停留,匆匆辞去,留下郑熹问祝缨:“还有什么事吗?” 祝缨犹豫了一下,问道:“能把这个案子借给我用一下吗?” 郑熹问道:“怎么?你还惦记着冯家对你父母无礼的事?可以记,但是最好不要用这件事情!这事说大不大,咱们按下去,告诉该知道的人一声就得。说小也不小,你要闹出去,就不小了。” 祝缨是个孝子,为了捞巫蛊案的亲爹上天入地的,郑熹印象很深刻。借机报复前岳母再正常不过了。 祝缨道:“不是为那个,那位夫人,啧!我要弄她也不在这个时候。他们家当年拿个义仆换了大姐,这事儿您是知道的。大姐接回了京,那个可怜的替身呢?大姐在州府的时候就很惦记那个人,然而不知怎么的,人家就是找不回来。大姐又不当家,能有什么办法?如今,我想借这机会就悄悄地把这事儿给办了。没了逆案的大旗,底下办可也未必认真。我保证行文做事不出纰漏,还请您成全。” 她边说,边把一叠供状放到郑熹案前。 郑熹一边翻一边说:“你总是操心太多。” 祝缨道:“那您允了吗?” 郑熹道:“唔。不许传扬开去,你打算怎么做?” “就说,为查龚案,与管氏有关。凡官妓,都是在册的,什么丢了找不到了,转去了哪里必有主官印鉴,哪怕是死了都得勾个账。” 郑熹遥指着她,说:“借逆案生事,胆大包天。” 祝缨道:“旁人借逆案是叫人家破人亡,我借一借,使人骨肉团聚,是拨乱反正。老天要是公正也想叫我替它操心操心,好叫它也歇一歇躲个懒。” 郑熹笑骂:“愈发说得无法无天了!”他把案卷掷给了祝缨,“滚!” 祝缨滚了,郑熹又说:“回来!陈萌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祝缨道:“您要让他知道?那我就如实讲。本不想告诉他。” 郑熹道:“他们自家人知道,倒不碍事。去吧。” ………… 祝缨抱着案卷走了,她也不去提审什么管氏,龚劼不好审,管氏也是大理寺的鬼见愁。搁乡下县城大牢里,牢头就能进狱里的妇女生不如死,大理寺这个地方还是要点脸的,犯官、犯妇来了,一般不羞辱。 但是管氏这个人由于出身的关系,一般男人对女人的羞辱,在她这儿完全没用。不但如此,她还反过来羞辱这些官员狱卒。 祝缨倒是不怕她这个本事,但是进了大理寺,她也得守一点大理寺的规矩,也得要点脸,总不能指望她拿出神婆嫡传的骂街无赖本事,跟个前娼门出身的在牢里对骂吧? 况且根本不用提审她。 王司直在郑熹那里的功夫,祝缨已经在大理寺狱里走了一圈了。王司直审案的副手是鲍评事,祝缨的同年,两个人打个照面,互相问个好。 祝缨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遇到老王,事情可大可小,我来看看用不用帮忙。” 鲍评事道:“王司直当时走得急,只交代不许离开不许动,我就让犯官、狱卒等都在这里不要走动说话了。祝兄,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匆匆过来了?这难道是什么大事不成?那婆娘心够毒的。亏她想得出来!可总不至于为这个兴师动众吧?老王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我因为一些机缘知道一些事情,现在并不敢对鲍兄讲清楚。犯官……” 低头一看,这犯官的嘴巴里已经被塞了个木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鲍评事道:“王司直下的令。” 祝缨点了点头,对鲍评事道:“鲍兄从现在开始,只管看、听,不要说,先把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先把犯官往地上一踹,再往犯官面前一蹲,十足的流氓样子,说:“你说,送到掖廷、罚作官妓,超过律条了吗?” 犯官眼泪都落下来了。 祝缨看着这个中年发福的小官,二十年过去了,这位仁兄才将将摸着从五品的边儿,本事也就这样了,祝缨摇摇头:“还是,又不是趁机霸占良家子,所以不管发到哪儿它都没出格,只能说管氏心肠狠。你呢,一件事,先卖给管氏,再卖给我们,卖两次?你觉得我会买账?你想减免罪责就得再招出点别的来。” 她做个手势,命人拿了文具来:“来,写出来,你都干了什么,人送到哪里去了,谁拿人、谁接的头?令是怎么下的?哪一年的档?” 直到逼着这个官儿把详情写清楚了,才又拿这一笔去见郑熹,讨得了郑熹的允诺。 接着,她就以大理寺查案的名义去拟公文,想来这可比冯家找个奴婢要重要得多了。拟完了想找郑熹再签个字、盖个印,发现郑熹已经不在大理寺了。王司直、左主簿两个又凑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祝缨看了一眼左主簿,左主簿道:“还瞒我?” 祝缨道:“我猜老王没告诉你。跟你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老王遇到的事儿不大,与它相比‘压下来不报’反而更严重些。” 左主簿道:“得,明白了,怕不是什么好事。又得是阴私事了,谢天谢地,蜈蚣今天不在,不然呐,且等着他四下打探吧。” 王司直则深为忧虑:“也不知道郑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祝缨道:“快了吧。” …………—— 郑熹这事儿办得确实挺快的,他不用经过别人,自己就去见了皇帝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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