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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事儿,大家心里如今都有了底,凶手差不多就是小番了,也许还要加上一个莺莺。但是如何结案,让所有人心中服气,就是另一门艺术了。 王云鹤要趁机再整顿京师风气,这个郑熹也赞成,从周游开刀,当然也可以。把周游的烂事翻一翻,亦可。然而马某也不是白璧无瑕,顶好在结案前做出一个“狗咬狗”、“谁都不是好东西”的物议出来。最后爆出来凶手是小番的时候,物议才不会说“拿个小番来顶周游的罪”,在心理上形成比较大的反差。 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有所交待了。至于平级,主要是周游的亲朋,给他脱了罪,也就糊弄了大半。郑熹在心里挑挑拣拣,决定到时候扣下几件周游旁的劣案拿给他们看,当作是自己的人情。 而马某那里,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同样要扣一点,这个就让祝缨去交给金良,也是全了南军的脸面。至于禁军,他也有法子对付。 于是他吩咐道:“你们要不动声色地透出几件事情……” ………… 祝缨头天领了郑熹的吩咐,总觉得有心事。先是这花街的光鲜亮丽之下的各种污秽,又是临河小街的贫苦。她出身既卑且贫,早已看惯了世间的愁苦,然而自从做官以来,满眼是越来越温柔繁华,竟差点忘了世间之苦就在身边,忘了自己的来处。一时之间各种回忆又涌了回来。 暗想:我怎么快要变成周游那样的人了?真当自己是无忧无虑能拿着钱读书玩耍的公子哥儿了? 又想这案子。以她之见,小番固然是害了燕燕的性命,周、马二人也全不无辜,尤其是马,看莺莺的样子,也离身死不远了。然而她又知道,哪怕真的死了,马某也不用为莺莺抵命。 没一个好人,这案查完了,也不过是像甘泽的表妹曹氏一样,案情清楚了,人情却越发糊涂了。 她第二天起得特别早,全家都还没起来,她饭也不吃了,说了一声就先跑了。张仙姑在后面追着:“你忙的什么呀?时辰还没到呢!这是他们大人们上朝,不是你的时辰!” 祝缨早跑没影了! 她堪堪赶在了王云鹤上朝之前,堵住了王云鹤。王云鹤一大早的正准备路上打个瞌睡,冷不丁被祝缨蹿了出来,把他给吓醒了。看清是祝缨,才说:“是你?怎么?有事吗?” 祝缨内心十分的困惑,道:“有件事想请教。” 王云鹤看看祝缨,像是有事不想当着别人问。看看时辰,快马加鞭还来得及,就说:“你说。” “那个案子。马、周二人……” 王云鹤听个开头就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他对祝缨宽容,乃是因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不想弄个丁是丁、卯是卯呢?再长大一点,就有现实告诉你,要和光同尘,可是你又不能全然和进去,因为一点良心竟然还在,还让你不能随波逐流,这就很痛苦了。越聪明的人,接触到的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就越多!最后哪怕挣扎了出来,有些事情还要绞尽脑汁才能糊个差不多,从夹缝里掏出一点自己想要的“公正”。 他说:“他们该有自己的报应,但不该是为自己没做过的事。” 祝缨道:“只怕报应也……大人,总要依法而断,如果法是恶法呢?” “那就变法。” 祝缨怔了一下,王云鹤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啦,我该上朝去啦。你倒不急的。来,招待三郎去吃早饭,吃完了再去大理寺。” 祝缨塞了一肚皮京兆府的伙食,临走顺手拿油纸又包了一包油煎肉包子带走,把京兆府内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斯文的只好说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啊!”仆人们则直白得多:“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是外人”吃饱喝足还顺了人家的油煎包子走,到底是年轻,吃得饱了精神也就回来了。祝缨把事情又捋了一遍,心道:管它呢!凡事总要事实清楚了才好说下一篇,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不能叫犯人说我是傻子好糊弄。我只管把事儿弄清楚,先看谁是凶手,再看你们断案的是人是鬼!怕你们不成? 今天,她的任务依旧是跟着裴清办案子,时间已经非常紧了,皇帝那里已经开始倒计时,郑熹倒还是一派从容,裴清也轻松不少。裴清也算是方正之人,同时也看不惯周游这纨绔作派,他愿意配合郑熹的安排。 那一边,王云鹤竟没有对衙役下禁口令,他们查的一些劣迹也同时被宣扬了出去。无论郑熹还是王云鹤,风评上虽有细微的差异,却都是官场上的人精,两人默契地操作下来,京城的风向两天内就渐渐地变了。 早上还是同情马某的,晚上就说“没想到啊,那样的女儿竟有那样一个爹,他死不打紧,丢下家里人怎么过活呢?” 头一天还说“打小没爹教的孩子,能长成那样就不错啦”,第二天就说“成日里呼朋引伴、眠花宿柳,与一群狐朋狗友不学好,也是该吃个教训,看能不能成个人!” 祝缨也照着郑熹的安排,向金良透了一些马某的劣迹。反正这事儿跟她查真凶也不冲突不是? 郑熹自己则将一页供词拿给母亲那位手帕交看,好死不死,正是周游自诉“顺手从妆台上拿的”头面送给玲玲的事,把这位岳母大人气得当时差点顺不过气来。她本意是来问郑熹,怎么会有不好的话流出来的,郑熹道:“我已尽力把更不好看的扣下了。”然后把供词给收了起来,就怕被这位阿姨把供词给抢去扯碎了。 祝缨又去了一次五娘家,在那里耗了一整天,把五娘家重新翻了个底朝天。身边没了同僚、衙役们,她的心更静,竟让她在后院小池塘边的假山里发现了一间小屋子。这小屋子十分隐秘,上面一把铜锁,祝缨起手给它捅开了。 点了盏油灯进去,却发现里面虽有点潮湿,却是有床、有桌、有椅、有妆匣、有被褥,墙上挂着几幅香艳的画儿,想来也是五娘家一处有情趣的地方。假山小室外的小路被打扫过了,里面地上的脚印十分的清晰,一个是小番的,另一个是燕燕的,另有一个是莺莺的。三人竟同时在这里出现过!并且脚印还不算太久。 她在里面搜了一番,很满意地搜到了燕燕留下的痕迹。不错不错,她就是怀疑,既然燕燕起初没有死,必是要藏上一藏的,藏身之处在哪里?现在,她找到了。 她将所有东西都仔细包好,吹了油灯,把小室依旧锁上,出了五娘家,飞奔到了大理寺。 ………… 那一边,莺莺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人也清醒了。 主审依然是何京。 他先不问莺莺,而是把莺莺送回牢里关着,让衙役带着莺莺在五娘家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尤其嘱咐,要让她与小番“远远地”互相看上一眼,不可走得太近,以免他们有什么暗号串通。 接着便是审莺莺。 莺莺仍然很虚弱,眼睛有点呆,听了何京问话,反应迟缓地苦笑了一下:“大人,妾这样子,您都看到了。马将军……马将军他做过什么,妾也隐瞒不得。妾也许是前生做恶,今生罚来受这般苦。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就是罪孽赎完了,下辈子也好清清白白地做人了。侥幸活了下来,有朝一日能脱籍,就苟延残喘着罢了。实不敢有非份之想。至于小番,妾实不曾与他合谋。” 她实在太虚弱,夹棍一上,人就昏了,竟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何京命把人泼醒,道:“燕燕替你死了。” 莺莺的脸上一片惨白,话也说不利索了:“她?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何京心头忽地一动,看到莺莺的表情,他又改了说辞,道:“你猜,我们怎么找到的你?” 莺莺的脸色又是一变,何京心里猜着了七、八分。他吸取了教训,命把莺莺先带出去。一个老苍头过来带莺莺走,路上摇头叹息:“小娘子,你见过几个可信的男人?” 莺莺心中一恸。 何京接着提审小番。 小番又改了一番说词道:“其实我是看着凶手的!凶手是个青面的鬼!长头发、青色衣裳!是个女鬼!我不敢说!是她!是她杀了马将军!我认得她,她是隔壁七姑家的阿乐!伺候马将军没几天,就死了!就死了!我就说,阿乐,别害我们,我们也是一般受害的!她倒放了我走!我就带着莺莺走了!后面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怕说出来她找我,我就没敢说!” 何京被气笑了,他家里老母、妻子都拜佛,他也信点鬼神报应之说。然而案子审得多了,犯人口中的鬼神之说在他这里已经没什么信誉可言了。他有时候审案,自己也装神弄鬼来着。且祝缨从假山小室里搜出的东西,足以证明小番在编鬼故事。 他又把小番打了顿,并恨京兆府不许用一些特色刑罚。 打完了,先把搜来的路引摔到堂下:“若非早有预谋,怎会有这些东西?” 小番道:“是想与莺莺私奔,可不曾想过谋害人命!” 何京又扔一件,是祝缨从假山小室里搜到的绣着燕燕名字的手帕,上面还有点点血痕。小番的面皮终于动了一动,还说不知。何京再扔一件,却是与女尸头上相仿的绢花,这是燕燕原本配戴的。小番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何京最后又展示了半幅白绢裙子,这裙子上用眉笔写着祷词,乃是燕燕祈求这次能够逃出生天,并且发了宏愿,如果能够活命,一定吃长斋,并且为小番立长生牌位。 便在这时,班头走了进来,说:“那女的,招了。” 小番脸上忽然平静了下来,甚至露出了一点不屑的冷笑。何京也不在意,道:“招什么了?” “这男的,案发那天,把她带到假山那里藏着,带了原本藏在那里的人走……” 小番的唇抖了一下,嘶哑着声音道:“是我一个人干的。” 何京轻蔑地笑了。 衙役们一齐喝道:“从实招来。” 小番舔了一下唇说:“姓马的总折磨人,我没撒谎,阿乐就是他折磨死的。娘却总说他出手大方,大方,嘿!他又看上了莺莺,燕燕快要死了,我就想,拿燕燕换了莺莺,我想好久了,都准备好了。周游?那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不作大恶不过是因为他没那个本事罢了。反正,他杀人放火都有人保着,那就让他背锅么!” 何京皱眉:“说你自己!” “那天,姓马的又来了,还跟姓周的打了起来,狗咬狗。当晚我就想,得动手了。姓周的喝醉了,我就去偷他的刀出来。姓马的正在发疯,没人敢靠近,更没留意我从后门过去。我杀了他,带走了莺莺。娘先前叫我处理了燕燕,我把她藏在假山那头的小屋里,后来你们都知道了。我杀了姓马的,把莺莺带去假山,换了燕燕,把她俩衣裳换了。” “燕燕是你杀的?” 小番“嗯”了一声。 何京拿了供状,让小番画了押,将供状拿去给王云鹤看。 王云鹤道:“请大理同来过堂吧。”差不多了,十三天了,是时候给个结果了。鲍评事受命回去请郑熹,等郑熹的时候,何京还感慨燕燕:“竟是位知恩图报的女子,可惜了沦落风尘,一片真心错付给了豺狼。” 郑熹那里也正等着消息,很快,他也便到了京兆府。 两府高坐堂上,互相谦让一番并肩而坐,其余官员各在下面摆了椅子坐着,差役们两行排行。 升堂了! 先把小番提上来,命小番重新招供一遍。一回也是大同小异,只添了一个细节,交给五娘的钱,竟是燕燕的私房钱。五娘让他收拾燕燕的“身后事”,他私扣了一些,拿燕燕的私房钱当卖燕燕尸体的钱交给的五娘。 郑熹道:“周游与你何冤何仇,竟要陷他于牢狱?” 小番直勾勾看着郑熹,道:“你喜欢听狗叫吗?他喜欢听,听不到,就叫我学。嘿!这小畜牲,喜欢看人学畜牲!他上辈子准是个畜牲,这辈子畜牲皮脱了,骨子里还是畜牲。” 王云鹤一拍醒木:“休得胡乱攀扯!女犯莺莺是否同谋?” 小番摇摇头:“她不知道。” 清了清嗓子,命把莺莺带上来。 小番听到莺莺进来,人僵了一下,一路看着莺莺跪到了堂下。 莺莺一直在隔壁候着,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跪下的时候才想清楚,她这是被人给诈了!小番根本没有出卖她,也不会出卖她,竟还有一个男人是可信的! 她仰头看着上面这一排,或整肃、整儒雅、整干练、整俊俏的官员,想控诉他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终究是二十余年来的“认命”占了上风:“是我昏了头,看他拿燕燕替了我,竟以为自己能逃出那个地方。你们当我是共犯吧,死就死了吧,我是熬不到脱籍那一天了。” 王云鹤声音低沉地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连同类都要戗害!” 小番仰着脸说:“我连你们的同类也害了一个呢!” 张班头当场翻脸,险些没有听令就要动手打他。 王云鹤与郑熹对望一眼,都说:“肃静!” 命二人画了押,王云鹤又要审给小番办路引假证的事儿,郑熹就去琢磨怎么上报这件事了。 到第十四日上,两人就开始结案了。小番与燕燕同是贱籍,这回倒是叫他杀人偿命了。老马是小番所害,更是该斩。周游是无罪开释。 五娘涉嫌买卖尸体,被王云鹤一笔勾了她执掌的权限,命另选“守法”之人掌管她原来的“女儿”们。莺莺是出逃,但是追索了回来。抄的这些妓-女的私房都归还了她们。 另,在办案时又侦得马某、周游不法事若干。马某虽死,仅没收其非法侵占的财物发还苦主。王云鹤另起一本,专门弹劾周游,指他治家不严,使手下管家行不法事,侵夺民田,又有买卖官司等事,弹到必要把周游流放。直骂周游“不肖”。并且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是看周游这个缺德的样子,恐怕绝他父亲的血食。皇帝如果真的看重他,就该让他长进些,而不是护短。得给他个教训了! 大理寺、京兆府两府都瞧周游不顺眼,两家下了力气去找周游的“不法事”。郑熹是个了解自己皇帝舅舅的人,悄悄给舅舅进言:“要念着他父亲的功劳,让他足衣丰食即可。北军是守护禁中的,这么散漫,带坏了风气,臣担心禁中的安全。这是拿他的时候抄的单子,您过目。连禁军的腰牌他都带去了娼家,这可不好呀!能偷佩刀就能偷腰牌,拿了腰牌的人会干什么,臣不敢想。” 王云鹤则向皇帝进言:“南军、北军,太过和睦了不好。真起了冲突,有了嫌隙,也是不好的。现不如给他们一点事做,让他们都操练起来,免得再为了风月场上的冲突去围京兆府。” 两个人都说到了皇帝很在意的事——自己的安全。 皇帝于是又夺了周游的实职,让他“闭门思过”,把周游的管家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家眷都没为了奴婢。同时命南军、北军加紧操练,免得他们无事生事。一时之间,南、北二军哀号不断,什么意气之争都先放到一边,一边练,一边骂周游与马某。 皇帝的面子算保住了,心情终究不美,对大理寺、京兆府两家不赏不罚,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祝缨重新回到大理寺,郑熹还是让她读书,一如往昔。她的心中只觉得可笑:周游身上还有荫爵,照常拿着俸禄,还有那么大个府邸住着。这不跟她这两年的日子一样么?读书,有钱拿,轻松极了! 我累成条死狗把你从牢里捞出来,你好吃好喝好闯祸,弄了半天,咱俩一样?哦,不你品级还比我高! 然而,她翻遍了律条都没有能够让周游受到更多惩罚的条目,一时气得坐在地上起不来。 她想了一下,抱着律条去问郑熹:“大人,这些条目,能改么?” 郑熹一看她指着八议的条目就笑了:“不要说胡话!这怎么能改呢?不要再想周游啦,他不过是癣疥之疾。你该学做诗了。” 祝缨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垂下眼睑:“哦……”想起来了,郑熹一开始考她的时候,考的就是十恶、八议。 郑熹笑着摇摇头:“要会容人。” “他也算人?” “嗯?” “哦……”祝缨心想,这什么破法?竟不能改?那要怎么办?!等周游造反吗?! 她心里不忿,想了想,又想跑去问王云鹤。才走到京兆府,就见一群人从里面出来,叽叽喳喳——是五娘家的女儿们,她们被开释了。 祝缨远远地看着她们,心道:这又算什么呢? 一个女孩子说:“莺莺,你怎么啦?咱们雇个车吧,我的钱拿回来了。” 祝缨招招手,找了几辆车,付了钱,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在车夫粗糙的手掌中,祝缨猛然想:我这是付钱把她们送去哪儿了呀?! 车夫一个劲儿地道谢,赶着车去接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与车夫说话,车夫往这边指了一下,她们都看过来,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声音十分好听。 祝缨站着看了她们一阵儿,她们竟在车上撩开了帘子向她挥手。 忽然,一个人走近了,祝缨警觉地看过去,竟是陈萌,他们许久未见了。 陈萌道:“才看到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祝缨指着他腰间的白带,陈萌道:“就为这事,姨母死了。” 第90章 上香 冯夫人死了告诉她干嘛? 祝缨瞅瞅陈萌,说:“节哀。” 陈萌犹豫了一下,说:“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祝缨点点头。 自从夏氏投案自尽,祝缨自认就与冯、沈、陈没有什么不得不有的联系了。实际也是如此,沈瑛本就极少联络,陈萌这个之前有些莫名其妙爱找她的人,也有很久没再搭理她了,连带的,在京城官场的“同乡”们,大部分也与祝缨疏远了。祝缨知道原因,也不去硬凑。冯大郎本来就是陈萌的跟班一样的角色,也是少见的。 今天陈萌主动跟她说话,就很有意思了。看陈萌的表情,祝缨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陈萌一个能够讲出许多道理的人,此时开口竟吞吞吐吐的:“额,三郎啊,呃,那个……嗯,冠群,嗐,珍珠……唉,你们来上炷香吗?” 祝缨道:“这话从何说起呢?您这意思,是叫我去给丧家添堵?” 陈萌打了许多腹稿,开口时仍是艰难,不过既然开了口,他接下来的话也就变得利索了:“唉,那些话,也就只好哄哄冯大那个傻子。那个傻子,是必得信了那些话才能继续做人的。” 祝缨皱眉要走,陈萌闪身拦了一下,道:“姨母这一生坎坷,她活着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可亲近。等到她死了,却又觉得悲凉了。我知她对你不起,又想说,不要给活人留遗憾。她活的时候,我盼这世上没有她,她才死,我就已经遗憾。珍珠……我后来去找时,九娘说她已经走了。我想……” “哪有什么珍珠?不是乔家的女孩子么?” 陈萌道:“好,就算是乔家的女孩子。多少有一点缘份,到底怎么做,还是要看她自己的,不是么?” 祝缨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陈萌道:“京城都说,你寻物找人别有一套,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找到别人找不到的,所以想拜托你找一找她。” 祝缨道:“大公子,你真的有些奇怪,心思净在这些事情上打转。别人恨不得事儿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忘了才好。” 陈萌摇摇头:“你没经过我的事,我也不要你懂我的心。只是我的一点傻念头罢了。说来在这些事情上头,你本是比我心更细的。珍珠还是你找回来的。” 祝缨摆摆手,道:“我没那么多的心事,办完了也就过去了,谁还再倒回去琢磨呢。倒是大公子可真是叫人费解。” 陈萌苦笑:“费解是吧?我自己也想不透呢。有时候想,要么叫我更聪明些,像那些聪明人一样,拿得起放得下。要么就让我更笨些,比如像冯大,像周游,什么都不懂才好。不上不下的,难受啊。罢了,不过这么一说,你要不愿意帮这个忙,原也不该强求,不过我找过你了,心里总给好过一点儿。这是我与冯府最后一点牵绊了,还是了结了的好。” 你好过了,把事儿扔给我?祝缨翻了个白眼,站在街角发了一阵儿呆。跺跺脚,竟下定了决心又去找王云鹤了,她想问题个明白,王云鹤的“变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变?是能做到杀人偿命,还是怎的? …………—— 王云鹤挺忙的。 京畿重地,多少事儿都压在他的身上。不想管时两眼一闭,就是权贵横行,想管,自然是怎么累怎么来。周游的事儿是横加在身上的,如今卸去了,他又重新整治起京城的纨绔子弟来。话一放出去,京城的风气果然好了不少。 再有,京城的规划他也要修补一二。建都的日子长了,整座城市仿佛有了一点它自己的意志一般,开始像一株长出许多不符合设计的枝杈的树一样,王云鹤就像个提着大剪刀的园丁东一剪西一剪,要给它再修出个整齐的模样来。 祝缨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此时王云鹤也没闲下来。两府合办了一次案子,祝缨又露了些本事,京兆府内原本与她玩笑热络的人虽不复之前的热情,倒也没再给她脸色看、视她如叛逆了,客客气气地请她等,还给她说了王云鹤正在忙并不是故意不见,又给她上茶水。只是这种客气里,多少带了一点点的距离感。 祝缨耐着性子等王云鹤忙完了接见她。 王云鹤的步子里还带着点紧张工作的余韵,见了她就笑道:“我就想,你还是要来的。” 祝缨长揖为礼:“正是有事要请教。” “周游案?” “是,也不是。” “哦,坐,慢慢说。” 王云鹤固然乐于提携后辈,也要后辈值得,祝缨是个一点就透,且颇有点“自强不息”味道的年轻人,王云鹤倒不歧视她不是进士科,仍是盼她能成为一个“君子”。 两人坐下后,王云鹤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祝缨就先以“八议”的条科来问王云鹤,不想王云鹤也是与郑熹一样的意见:这是不能更改的。 祝缨道:“为什么?像周游这样的人,他的劣迹非止一、二,难道竟不能制裁他吗?留着他,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周游是你的心结呀。” “我不是记那个仇,郑大理说,癣疥而已。可是他眼中的癣疥,够让普通人家遭受灭顶之灾了。我实在不知道,那样一个东西,也值得回护吗?是因为他爹会死?他比人强在哪儿呢?” “不是回护周游。是回护礼。” “诶?” 王云鹤叹了口气:“你学刑名是浪费了呀!来,我对你讲。你看刑的时候,不要只想着刑,刑之上是礼。礼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读《春秋》呀,只读刑律,刀笔吏之流,要读经,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辈这两年也读书,自认都记得一些,然而以礼,周游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说,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许多东西,拿来断案似乎判得也都对。但是周游案却让我觉得,自己以前没带脑子。” 王云鹤含笑听着,说:“这就是刑和礼了。看来你是想过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过。是为了制度,为了秩序。礼法也会有疏忽之处,这就需要变,需要补,需要改。但主旨不能变。是要有序。” 祝缨一向是个好学生,是老师都会喜欢的那一种,她的神情、姿态会告诉老师:我在听,您说得真好,请继续。 王云鹤也就滔滔不绝了起来,他越讲越多,饭摆了上来,跟祝缨一块儿吃完了,仍然意犹未尽。祝缨以前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师傅这么耐心地给她讲课,她也不觉得睏累,两个人就一个讲、一个听,后来祝缨的问题多了,王云鹤也一一解答。 祝缨尽量压下心中更大的疑团,不断地提问,从王云鹤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态度。也因为祝缨的提问,王云鹤渐从纲领讲到了一些细节。期间,仆人们再三来催促,王云鹤都意犹未尽,说:“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两人直说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会儿眼,不多会儿睁开眼又接着讲。匆匆擦一把脸,再扒两口饭,王云鹤觉得这样是很值得的!因为很少有一个后辈在这个年纪,能有这么敏锐的观察。 祝缨听他讲了一夜的礼、刑之类,最后的结论:“就像是那塔,一层一层垒起来,又有榫卯,处处勾连。然而总归是想层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云鹤道:“你是明白的!总要秩序井然才好。” 又如因周游犯法,祝缨说:“说的是上等人与下等人,然而据我看,这就很奇怪,朝廷那么维护富人,朝廷的钱粮,都是一文钱一粒米的攒起来的。譬如一个县里,一个大户,他有一万钱,你叫他全交出来,也就是一万钱顶天了。有一千户百姓,一户交十文,也就一万钱了。是不是?” “不错!”王云鹤拍着坐榻赞叹,“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临民治事,却能看得很明白呀!!!这就要抑兼并。你还在学账吗?” “是。虽有账房,大理寺也有吏专管这个,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还是要懂一点才好。” 王云鹤道:“不错!多少要懂一些,只要不是沉缅其中。” 他又讲了抑兼并,兼讲了一些治理上的问题,包括税、赋、役,政策、各级官吏等。他是一个在地方上颇有建树的官员,也是“爱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强。但是对祝缨来说,这些还是不够的。祝缨打小受的欺负,可不止是来自于豪强的,她觉得这整个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机会这样跟一个人讨论这个问题。 虽然这样的讨论以请教居多,王云鹤无论是人生的阅历还是学识都高出她许多,这让她觉得有许多东西王云鹤说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一个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么信鬼神的,因为她学的那一套核心还是“骗”居多,剩下一小半儿是“蒙”,真“显灵”的事儿,她都当“凑巧”。她便说:“说授命于天,也太玄了。读史,总是觉得,他们是事后找补,先干了事儿,再拿天命当理由。”这个手段她是极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 “民心那么要紧,那为什么不珍惜,让民活得那么苦?” 王云鹤大起知己之感:“正是!不能让百姓困苦,百姓一旦困苦不堪,就要变天啦。” “变来变去,还是吃苦种地,有的连地都种不上,干着更苦的差使。” “各司其职,方是大同。就像地基,承其重,才重要。” 祝缨道:“可是燕燕,又有什么错呢?” 王云鹤道:“你查明真凶,令行恶者伏法,不使死者蒙冤,已经做得很好啦。要有仁心,不可有妇人之仁。不要沉缅于一、二事,忧伤太甚不利于体。天下还有更多的冤案等着你去查明呢!” 唉,可我就是个妇人呢。祝缨心想,那也不妨碍我查案子。 休沐日的傍晚,王云鹤又举了自己任职地方上的例子,比如劝学,又比如劝不要溺杀女婴之类。祝缨道:“这可真是太对了。我可见太过多无用的男人,又有太多聪慧的女子被埋没了,真是可惜!要使她们能够活下来,当家做主,不知道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子呢?” 王云鹤又让她细读《诗》中的“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说:“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一个家,要使女子当家,就是男子无用,已是衰败之兆啦!” 祝缨道:“难道男子做不得的事情,女子做得了,反而不好?女人比男人明白,就能做得官。一个男人,循私枉法,譬如龚劼,难道就好?还不如交给个明白的女人呢。” 王云鹤严肃地说:“世间君子何其多?又不是只有龚劼一个男人!牝鸡司晨,绝非幸事啊!从权则可,但绝不能习以为常。君臣、父子、夫妻,阴阳上下,不可颠倒。” “不是说,妻者,齐也?” 王云鹤又给她讲夫妻伦理,总之,齐也不算错,但是职责有不同,且妻子荣辱系于丈夫。王云鹤再三叮嘱,如果遇到女主临朝这样的事,让祝缨一定不要头脑发热,一定清晰明白。她能治理好国家,那是不错的,但是让她治理国家这件事本身就有毛病。一切终要回归正规。 休沐日这天夜里,王云鹤讲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周游这件事情上。说白了“周游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礼此法”,可以别处通融,礼法不可违。 祝缨却想到了高阳王府的事,问道:“陛下呢?” 王云鹤一笑而过:“你问得出这三个字,就不必我回答啦。” 最后,王云鹤语重心长地说:“君子的秉性是圆融,而不是刚正,否则,对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调和阴阳’了。” 祝缨仍抓住了一点问道:“如果宰相想改变这一切呢?” 王云鹤道:“处置一个周游是可以的,改变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坏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绝非百姓幸事啊!所以利不百,不变法。” 合着王云鹤不觉得八议有问题,但是周游过份了,他就要从别的地方削一削周游。 连王云鹤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阴阳调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么?王大人的“变法”,也不过是“要先报告官府儿媳妇骂了公婆,然后打死儿媳妇就可以减罪或者免罪了”么?王大人无论怎么“变”,本心是不变的,还是要维护那个让祝缨既卑且贱的玩艺儿。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实意地想做好些,他关爱百姓,打击不法权贵,也愿意为减轻贫苦百姓的负担而做些什么,他甚至在维护女婴的生命。 他敦促祝缨要奋发向上,为民请命,但是这个民里,仿佛不包括什么奴婢之类。然而,他对奴婢又是关爱的,认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则莺莺还得脱层皮,否则珍珠自述不是冯家女儿时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纸脱籍文书。可他又管着京城的官妓,也不见他反对权贵们携妓出游。 我还抱什么希望?祝缨问自己。 她对郑熹是没有这方面的期望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但是对王云鹤,还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让她对王云鹤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满,直到现在王云鹤将一切都给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块垒反而堵得更厉害了!王云鹤对她讲这些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地在教导她,想要启蒙一个有潜力成为“能臣”的年轻人。有了王云鹤这提纲挈领的指导,比她自己读个三年书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后,事情又好像没有往王云鹤希望的方向发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现在与他谈话的正是一个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连个户籍都没有,田无半亩地无一垄,还是个女人。既卑且贱。王云鹤每说一“有道理”的道理时,就不免刮上祝缨最在意、最无法改变的事情。所以王云鹤说的固然条理清晰、逻辑自洽,祝缨却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识的汪洋之际,脚一踩水,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又跳了起来——不能掉进去,会淹死。 祝缨难过得更厉害。于法,她只想要一个“大家都一样”,于人生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门槛就是告诉她:你们不一样。 她的眼睛看这世间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屡屡破案找到的线索一样。但是心却有点混沌,就像她看郑、王二人判案一般。现在王云鹤给她讲明白了,判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善恶要紧,善恶之上还有贵贱。 她手上沾过血,大理寺呆久了,也会想,我是不是也做错了?现在看来,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自己去拿该得的东西,去给别人该得的报应。咱们各干各的。 王云鹤一番讲得痛快了,也是把自己这些年来的所学做了一个梳理。心道:待得闲时,须著一文,将这些写明才好。倘有后学因此有所进益,也不枉我读书理政多年终有这么一点心得了。果然教学相长! 一看已是深夜,就又留祝缨在京兆府歇息。 祝缨跳了起来:“不得了,我得回家了。自从被周游坑害入狱之后,一晚不回家,家母就担心!” 王云鹤道:“回去吧,我给你写条子。” …………—— 祝缨跑回家时已过了子时,家里一点灯光也没有,祝缨上前一摸门锁,没有锁,没人找她。推一推,顶门杠顶得严实,她只得翻身跃上了门房顶上,垫一垫脚再跳下来。 推开西厢的房门点上灯,去院子里取水洗漱一下就睡,明天还早起去大理寺呢。打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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