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要骄横?给他骄横的机会了吗? 驸马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是。” 皇帝道:“施鲲二十年太平丞相,他的话你还是要听的。多学一学人家的气度。” “是。” 皇帝看着女婿,又给了个承诺:“你的祖父是朝廷重臣,你要以他为榜样。不要计较一时之得失,眼光要放长远。眼下要先把事做好,才能让人无话可说。以后,我也才能放心将重责大任交给你呀!” 时悉用力保证:“臣必不负圣恩。” “你要有个样子,尊敬长者,礼贤下士,别人才会看重你。” “是。” 皇帝道:“去向施相公请教吧。” 时悉辞别皇帝,往政事堂去了。 皇帝敲了敲桌子,问杜世恩:“郑熹回去了吗?” 杜世恩道:“怕是已经走了,要去召回来吗?” “不必了。”皇帝低下头,心里划过了许多事,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没抓住。他心里又有一点急,要开口,又没继续说。 时悉此后便成为了施鲲的一个帮手,比施鲲还勤快,施鲲还有政务要处理,时悉一颗心都扑在了营建帝陵上。先帝寿命极长,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的后事做了不少的准备,选址、大部分的用料都是现成的。先帝的皇后先安葬的,那时候就一并选好了风水宝地。当时就是施鲲主持的,他已经留了余量。 轮到先帝驾崩办丧事,进展颇佳。施季行到大理寺做少卿,是赶上了鲁逆案的尾巴,跟着沾光蹭了点功劳。现在皇帝又把女婿放到施鲲手下,也是赶上了个营建陵寝的尾巴,同样可以沾光蹭点好处。 施鲲坦然地想:一饮一啄。 不得不说,皇帝这个安排是很巧妙的。施鲲不想反对,并且决定接下来无论是收尾还是别的什么事儿,只要稍稍为难的,都打发时悉同皇帝磨牙去! 他算了一下,再有一个月就能完工了,然后是选个吉日把先帝给送进去。才一个月,不让他多干点儿事,能学着什么东西?得把这个驸马好好支使支使! 只等先帝安葬了,他施鲲就可以休致了! 施鲲这里账算得清楚,不想却又被另一件事给耽误了——陈峦死了。 陈峦是他的前辈丞相,急流勇退,没遇着后来这些糟心事儿。儿孙也教养出来了,看着孙子比儿子好像还像样子一点。陈放起步比陈萌要早、要好,小伙子看着长得也挺周正。可谓人生美满。 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寿高而亡,也挺是时候的。 虽说如此,他也不应该耽误了施鲲休致。事情还是因为祝缨给上了一表,认为古之圣王都有名臣相随左右的,陈峦给先帝当了那么多年的丞相,陪葬个帝陵应该也不算过份。先帝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够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这是个正经的提议,皇帝也从善如流地批准了。 陪葬就得葬在帝陵不远,现在帝陵还在修呢!皇帝于是大笔一挥,让驸马顺便给陈峦也在附近挑块地方,给陈峦的墓顺便挖一挖。陈萌父子回乡奔丧,扶灵回来墓也应该修差不多了,回来就埋了就行了。 说是交给驸马,那也算是帝陵的附属,施鲲也得过问,一分工就耽误时间,他且走不了。 施鲲只好咽了口气,摊开了舆图给陈峦又选了块地儿。落衙回家,让施季行去陈府向陈萌道个恼,转达自己的哀思,传话“待老友归来,我再去看他”。 ………… 施季行到了陈府门外,发现拴马柱上已经拴了些马了。其中一匹他很眼熟——是祝缨的坐骑,这匹马很是神骏,看了很容易记住。 陈峦过世在四天前,昨天傍晚陈萌收到了消息——长子出仕之后,他就派了次子、三子在家侍奉父亲,两个人一见祖父过世,当天就到了府衙,知府不敢怠慢,发了加急文书,三天就到京了。 陈萌父子一面写奏本给皇帝报丁忧,一面准备奔丧的事,同时又向京中亲朋友发讣告。当天晚上,祝缨就登门了。 陈萌此时全忘了少年时对父亲的怨言,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陈放是祖父教养大的,感情深厚,边哭边说:“何苦来?我竟没见到阿翁最后一面!早知这样,晚两年出仕,能陪阿翁走最后一段路也是好的!呜呜……” 祝缨等这父子哭得告一段落了,才问他们:“你们这就要回去了?” 陈萌道:“是!现在动身已然晚了,这么热的天,我就怕他们已经下葬了。” 祝缨道:“这样么……” “怎么?”陈萌抹一抹泪,“三郎,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祝缨道:“要是下葬了,就有些惊扰了。若是还没有,现施相公正带着驸马营建先帝陵寝。世叔是先帝老臣,君臣一场,若能陪葬帝陵,你们一家也不必回乡结庐。此事你们父子提稍有不妥,让别人提更好些。若你愿意,明天早朝我便奏上这一本。你看如何?若世叔的心愿是归葬桑梓,又或有遗言安排,当我没说。” 陈放还在抽泣,陈萌擦着脸打嗝儿:“嗝,额,那可真是太好了!嗝,这般哀荣,嗝……” 走得越高,盯的人越多,守孝就越不能马虎。回乡是必须的,如此一来离京城就远了,离权力也就远了。 陈萌自己不是很敢肖想政事堂,但越看长子越是个好苗子,不舍得耽误他一天。祝缨这个主意是真的不错。陈峦是从活着风光到死,陈家也可以很方便地在京城居住。 陈萌扔了毛巾,一揖到地:“多谢!” 祝缨扶住他的手臂:“何必客气?当年我才入京时不名一文,世叔便有厚赠。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先别急着明天一早就走,等我一等,等我奏上去了,看看结果再动身。” 陈家父子一阵感激。 第二天早朝,当朝上说起陈峦过世的消息时,皇帝说明天要辍朝一日,祝缨便趁势请给陈峦一个陪葬先帝的资格。 陈峦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也没得罪过皇帝,皇帝一登基,他的贺表就到了,写得极合皇帝心意。陈萌还是九卿之一,陈放是宫变之时守在先帝身边的护卫之一。 皇帝答应了,命写了个诏书,其中着重强调了陈放在宫变中的立场。 又对冷云道:“鸿胪寺要上心。” 冷云正经地答应了,回来就把这事儿甩给了沈瑛。到得此时,冷云才想起来,沈瑛与陈峦还是亲戚呢? 沈瑛心情复杂地答应了下来,散朝就往陈府跑。陈萌对着他又哭了一场,沈瑛道:“你扶灵回来,在这府里办事么?” 陈萌道:“在家乡也要告慰一下先人。” 沈瑛有些踌躇,如果在京城里办是很方便的,如果回老家也办一场,鸿胪寺是不是得派人去?他也跑这一趟吗? 陈萌看出了舅舅的为难,主动说:“您就在京里吧,我父子自回乡操办。返京之后、入葬之前,再来办一场。” 沈瑛道:“也好。诸般丧仪都有我盯着,必要风光大葬。” 陈萌道:“多谢。” 沈瑛回去准备了,陈萌这里换了孝服,再写个谢表给皇帝,祝缨就又来了,与他约定了明天父子俩启程的时候她要去送行。 陈萌道:“你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为我们想得也够周到了。最大的一件事你已经办了,何必在乎这些小节?” 陈放也说:“叔父才经了那一件事,大理寺也等着您去整顿呢,别误了您的正事。” 祝缨道:“要是我离开一个月大理寺就不转了,那我这些年就白干了。明天没有朝会,我送完你们再去。”又送了些奠仪、盘缠给他们。 父子俩也大方地接了。 祝缨道:“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了。” 陈萌道:“既还要回来,就不忙了。原是为了回乡结庐有许多事要安排才忙乱的,现在不用忙了,我这心里,我、我才有功夫伤心。” 两人说了些家常话,陈萌又说接下来就是把全家都搬到京城里来了,老家安排些人看守等等。又说陈放年纪也不小了,本来打算给他说亲,好让陈峦四世同堂的,遇到国丧推迟了,现在就更是只能延后再议。 陈放听了,又是一阵难过。 祝缨问道:“哪家淑女?” 陈萌道:“正请示他阿翁,还未有定论呢。哪知……” 祝缨道:“莫急,世叔将来要长眠京师,出了孝,携新妇祭扫会很及时的。” 看陈萌稳了下来,祝缨就向他告辞,出门就遇到了施季行。 两人白天在大理寺打照面,晚上在陈府打照面,见面都不自觉地微笑了。 祝缨道:“他们父子正在打点行装,快去看看吧。亏得你今天来,明天他们可就要走了。明天我约了给他们送行,公务你多担待。” 施季行道:“好。” ……—— 次日,皇帝辍朝,祝缨送陈家父子出京。 送他们的人不多,更多的人是打算等他们回来时登门吊唁。有几个同乡也来了,见面又是一种伤感。 祝缨从城外回来,才进皇城,就有杜世恩的小徒弟守在门口:“您可算来了,陛下有召。” 祝缨不敢怠慢,跟着他一气到了皇帝的面前。小徒弟跑得张口气喘,祝缨只呼吸快了一点。她很快就平复了呼吸,向皇帝长揖。 皇帝道:“去送陈萌了?” “是。” “你们同乡,也是该亲近。” 祝缨道:“不独是因为同乡,陈相在世的时候,没有瞧不起后生小辈。宰相气度。” “你也没有负他。”皇帝简单地点评了一句,然后问祝缨在忙些什么。 对此,祝缨是早有准备的。皇帝登基大半年了,想干什么都有人给拦回来,他必然不能甘心的。 祝缨道:“本想明天再奏的。” “拿来我看。” 祝缨拿出了一份奏本,在旁自先说了个重点:“臣请陛下旨,清查一些陈年冤案。” 皇帝挑眉:“怎么说?” 祝缨道:“臣也是才接手大理寺,又年轻,无日不是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故而鲁逆案一结,就让他们把近期的旧档再筛一遍。嗯,有几个案子有些疑点。不幸案发的地方都在换主政的长官,交割耗费时日,恐一时难以顾及。他们想不到、腾不出手来做,那……就以大理寺为主导做这个事吧。” 皇帝道:“哪些地方……哦!” 祝缨道:“以臣仅有的一点经验,凡一地,想立公信威义,清宿案、平冤狱是见效最快的。请陛下下旨,使百姓知陛下关爱万民之情。” 皇帝点头:“不错!唔,此时果真可行么?” “当然。就从这些地方开始,反正不会更坏了。复核各地重案也是大理寺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皇帝道:“可!” “那还要请陛下与政事堂协商,再降旨,明示天下。” 皇帝渐渐能听懂意思了,他皇帝登基,过来给鲁王党羽办过的冤案翻案!赚名声! 皇帝很快把王云鹤、刘松年给叫了来,施鲲比较倒霉,正在城外看坟地。自打祝缨给陈峦请示了陪葬先帝之后,施鲲就有预感,接下来会有不少人也想埋过去!他得早点出去安排一下!趁还没有新死的,挖完陈峦的阴宅就跑! 二人到了御前,一看祝缨已经起身等他们了,就知道这事与她有关。 皇帝还有些不自信,说话的口气都是很不坚定的,试探地将祝缨刚才的提议说了:“大理寺说,清查旧档时发现了些案子判得不准,想彻查旧案。我以为不能操之过急,先从几个地方开始,丞相以为如何?” 刘松年本不留意庶务的,却先来发问:“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这个皇帝熟!他熟练地报了几个地名。 王云鹤一听就懂,这样的配合是非常好的。他想在那几个地方抑兼并,祝缨就把案子查到那里,顺手办几个恶霸劣绅,利于抑兼并,同时也能澄清吏治。 这件事祝缨可以提,他不方便提。当然可以私下授意祝缨,但又不好开口,祝缨毕竟不是他门下弟子。 此事还需要“能干”的人去办,再好的计划,执行的人愚蠢,也能给办砸了。如何能用一个案子把劣绅给治了又不是扰乱地方,不牵连无辜、不让乡间的宽厚长者惶惶不可终日,是很考验能力的。 他之前就是用皇帝开路,现在祝缨接着利用皇帝,把大理寺的手伸了过去,帮他打人。抑兼并,肯定会受到当地士绅的阻挠,地方官过去很难一下子展开,正僵持的时候,凭空伸出一只手来把对家给提走了,完美。 王云鹤有点同情地看了看皇帝,皇帝还乐着呢。他又有一点感念祝缨这个年轻人,这人是在用心做事的,还很会骗皇帝,也不计较什么名利,帮他做了不方便做的事。 王云鹤很快说:“陛下圣明。” 刘松年也点了点头。 皇帝高兴地说:“那便如此吧!祝缨,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要办好。” “臣遵旨。” ……—— 祝缨离了御前,就回大理寺找旧档。 之前就让大理寺重理旧档了,现在挑出几件来,拿到了政事堂,让王云鹤挑。 刘松年捏着个茶杯:“又有人要倒霉喽!” 祝缨道:“什么话?我在帮他们迷途知返,免得泥足深陷!这功德都够免了我今年的香油钱了。” 王云鹤从中挑了两件出来:“这两处要紧。” 祝缨道:“好嘞,这两处我派能干的人去,再掺几件别的。” 王云鹤道:“你有心啦。” 祝缨笑嘻嘻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您又不是想不到,君子太吃亏了。我就不一样了,我乱来。” 刘松年扔了一枚橘子去砸她,祝缨反手一抄,抄在了手里,一边剥着吃,一边往外走:“唔,味儿只能算凑合,还是福禄县的橘子能吃现成。” 刘松年在她背后啐了一口。 祝缨回去把活计给派了,施季行看了这些案子,低声问道:“是陛下又……” 祝缨道:“复核各地大案,本就是大理寺职责所在,干就干了。” “也对。” 这边大理寺加紧办案,那一边陈萌一来一回,终于把陈峦给带回京城了。天气炎热,陈萌将父亲在寺庙里火化了,骨灰装坛,棺木里放的是一套陈峦的衣冠,带着妻儿家仆,人人累得嘴唇发白。 正赶上先帝下葬。 陈萌父子跟着君臣送葬的大队,先去把先帝送进了地宫,看着封了陵,再回来办自己父亲的丧事。 皇帝辍朝的那一天已经辍完了,彻底送走先帝,他就继续上朝了。 就在这一天的朝会上,刘松年拿出了自己的第二本“乞骸骨”的奏本。说先帝都已经葬了,再不走元年都要过了,他就是说话不算数了。 皇帝仍是不准:“何必如此匆忙?我还有事要请教丞相呢。” 刘松年道:“臣本闲云野鹤,误入庙堂。” 皇帝道:“既来之,则安之。” “安不下来。” 皇帝把刘松年的奏本给扣了下来,又命人拟诏挽留——你走了,你还开着府呢,他们怎么办呢? 刘松年又写了第三本,坚持要休致。告诉皇帝,这些人如果有才华,皇帝拣着用就是了,又不是他的“私人”! 皇帝这回亲自写了手诏,写了依依不舍之情,许刘松年以原俸禄致仕。又赐了蒲轮安车、杖几等物,再赐田庄给他养老。 施鲲揣着自己的那一本请求休致的奏本,半天没缓过气儿来——老刘跑了!比他还快! 连着两个丞相请辞,第二个就会有点不好看。施鲲只能再等两天,先去陈家致奠。 陈家设起灵堂,鸿胪寺沈瑛亲自带人过去帮忙操持。宫中皇帝又赐出些额外的钱帛来助奠。 陈家的亲朋故旧、门生、受过陈峦照顾的人都来了。 施鲲感慨地说:“到我死时能有这样,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陈萌忙道:“相公何出此言?您二十年太平宰相,人人称羡。” 施鲲但笑不语,又看了祝缨一眼,心说:陈峦的眼睛毒啊! 祝缨脸上也没多少悲凄之色,但是人家给陈峦办了件大事。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好? 施鲲又看了看自己儿子,总算有一点香火情,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决定对这个儿子放手,让他就在大理寺里混着。 祝缨与施鲲对望了一眼,向施鲲行了一礼,施鲲还了半礼:“老了,见不得离丧,我先走了,你们年轻人再留一阵无妨。” “您慢走。” 离丧?祝缨看了看陈萌父子。一个月过去了,陈家父子的悲恸也淡了一些,陈放也不是动不动就哭了。真没那么丧。 丧仪结束,将人往墓中一埋,陈萌将祝缨请到自己家里,拿出一个大盒子来。 祝缨道:“这是什么?” 陈萌道:“给你的。” “诶?” 陈峦给祝缨留了一大盒子的东西,里面有一条陈峦用过的腰带、一封给祝缨的信、一些金子,陈峦亲手封的。 祝缨拿了,回家拆了封条,看了里面的东西,也不知道给她金子干嘛。 拆信一读。上面除了说自家儿孙日后恐怕没有祝缨走得远,所以这条腰带还是留给祝缨了,儿孙就请她得闲照看。 最后留了两页纸写金子“写那两本书的人,恐怕是有来历的,沈、冯都是蠢货,既蠢且恶,不懂人心。我的儿子糊涂且胆怯,他心里明白,但不敢去深想。我知道她们被你照顾得很好,这些金子是我的心意,送给她们添妆。若你觉得不合适,会打扰到他们,就代我舍给寺观。” 陈峦可真是成精了! 祝缨将一盒子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舍给寺观?行吧,就慈惠庵。 府里知道她与陈府关系也算近的,都不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并不知道她其实没什么悲伤之情。因此当郑府来帖子请她过府一叙的时候,苏喆亲自拿了帖子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阿翁?您去吗?” 祝缨接过帖子一看,道:“去。” “诶?” 祝缨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孩子,刘松年还没离京,但是府里的属官都在各找前程了。苏喆、林风出身上有些特殊,吏部也不好安排,俩正赋闲在家。 祝缨赶到了京兆府,就只有郑熹在等着她,一旁一个小厮在煮茶。 明月高悬,初秋微风,红泥小火炉。 “坐。” 祝缨与他对坐,道:“您看着心情不错?有好事儿?” 郑熹问道:“你觉得,现在谁可以做京兆?” 祝缨道:“恭喜。” 郑熹矜持地笑道:“就知道你能猜着了。” “我只猜不着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郑熹道:“那倒不是。是我对陛下说,得有人为他守好京兆。一场动乱之后,京兆不能擅动,禁军不可轻动。” 祝缨道:“那谁合适呢?” “去年的时候我不能动,到了现在,差不多的人就可以了。怎么样?你觉得谁合适?” 祝缨道:“您信得过的稳重人就行。京畿重地,权贵颇多,陛下又宽仁,京兆不能什么都不理会,要能镇压得住。” “你再年长一些就好了。” 祝缨笑笑,她也不想现在就离开大理寺,她问:“要我做什么?” 郑熹道:“陪我清清净净地喝一杯茶,以后恐怕难有这样清闲净日子喽!” 第342章 动静 祝缨已经能够分得清茶的好坏了,郑熹的茶不错,两人的心情也都不错。 郑熹拜相是祝缨能够接受的,郑熹谈兴正浓,她也很有耐心陪着聊天,听郑熹讲对朝政的想法。 郑熹从京兆说到皇帝,继而说:“陛下总是心急的,施不愿变动,王有意变动,陛下是乱动。好在太子终于安稳了下来。” 祝缨道:“静极思动,陛下可是安静了几十年,这天下也安静了几十年。施相公怕是要退了。” 郑熹微笑道:“王相公在政事堂也有二十年了,也是安静许久了啊!” 祝缨道:“他是随时而动。” “他现在做的别人说不出什么来,但他的心胸不会局限那几个地方。一旦铺开,只怕他静时一代名相,动则天下皆谤。” 祝缨道:“鱼与熊掌,路是自己选的。只要不出格,问题不大。” 郑熹笑得很开心。 两人就着月色喝完了茶,郑熹道:“再给你写一张条子吧,以后我不在京兆府就难再给你写这样的条子了。” 祝缨道:“以后也还是一样能开的。” 郑熹戏言道:“你与京兆、政事堂处得都不错,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些条子?” 祝缨也笑着说:“那确实。” 郑熹写好了条子,没再问祝缨对京兆府新人选的看法,祝缨也没有再提及,这个问题暂时不是她该考虑的,就是郑熹,也未必就能决定了。她现在也没有必要捧上这个位子的人选,至于郑熹透露出来的想让她接任,就更没谱了。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她离这个位子都还差不少。 郑熹写好了条子,祝缨接了,吹一吹,道:“那我就等着府上的烧尾宴了。” 郑熹道:“只管来。” 祝缨提着那张条子回了家,路上难得遇到了要查她的人,她将条子一展,随从将灯笼一照,就着火光,对面的人也看清了是她。扫一眼那张条子,来人并未细看就说:“原来是祝大人!道上暗,请您走好。” 祝缨道:“你们辛苦了。” “如今天气还热着,家里也睡不安稳,不如出来吹吹风。” 稍说了几句,一旁的坊里传来狗叫声,对面的人抱一抱拳,快步奔去查看,祝缨顺利回到了家里。 将这张条子放到了一个匣子里,匣子里满满的是从她向王云鹤讨条子开始攒下来的字纸,如今又添了一张。 合上盖子,祝缨将眼前的局势想了一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郑熹拜相的风声几天之后就透了出来,这个消息并不令人太过意外。 郑侯家固然高兴,亲友也是弹冠相庆,除此之外最高兴的一个是便是施鲲。眼见来了一个郑熹,施鲲乐得脸上堆满了笑纹。郑熹进来了,他就能休致了!只等郑熹进了政事堂,他就把奏本递上去! 思及此,他看郑熹愈发顺眼了起来。施鲲特意到自家夫人供奉的白衣大士的像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念一声“救苦救难”,许了个心愿:“可别再出什么事了,让我顺顺利利的休致吧!” 段家败亡之后,郑熹拜相,除了施鲲,京中竟还有一个人紧张得要命。 孟弘身为卫王府的宦官首领,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焦虑地踱着步,不自觉地将右手拇指咬在齿间。 卫王回府前,他便想明了。 待前门传出:“殿下回府了。”的通报声,孟弘一正衣冠,疾步迎了出去。 躬身将卫王迎进府里,孟弘留意了卫王的脸色——不太好。自打立了赵王做太子,卫王的神色间就总是淡淡的。鲁王败亡之后,又添了一些抑郁与忧虑。今天还蒙了一点点的灰。 孟弘跟着卫王进了内室,服侍他更衣,轻轻将帽子从卫王的头上移开,小宦官捧了打湿的毛巾奉上,卫王接了,将脸埋了进去。 孟弘对宦官、侍女们摆一摆手,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以极轻的脚步滑了出去。卫王拿开毛巾,发现周围空了,眼前只有一个孟弘。 孟弘极谦卑地躬着身,双手接过了卫王用过的毛巾,低声道:“殿下,今天听到一些传闻。” “嗯?!” 孟弘道:“都传说郑京兆要拜相了。” 卫王道:“连你也听说了吗?” “看来消息是准了?”孟弘不等卫王反应又接了下一句话,一句话让卫王不再生气了,他说,“机会稍纵即逝,殿下动作一定要快呀。” 卫王挑眉,道:“你这家伙,下面的□□没了,雄心竟还在么?” 孟弘是个聪明的宦官,诸王争位的时候卫王也让他做了一些事情。估且不论效果如何,最后竟是赵王因“长”得了便宜。赵王平庸,卫王是不甘心的。 孟弘道:“奴婢何曾有什么‘雄心’?有的也不过是对您的忠心。眼下正是您的机会,据您看,今上是英主么?” 卫王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 孟弘自己答了:“庸主而已。如今他外不能制朝臣,内则诸王孱弱,偏偏又有一颗想乾纲独断的心。大臣们并不很服从他,无论是册封皇子还是偏爱外戚,都被驳了回来。如今朝上几股势力,先帝系、外戚、勋贵、仕林,您看有几个听他的?先帝目不能视朝臣殴斗,今上可还没瞎,睁着眼与先帝目盲一个样。先帝盲时,大臣也还没有这么放肆呢。” “说下去。”卫王听入了神。 “他需要有人做他的臂膀,也在四处尝试。他先把穆成周放到吏部做侍郎,这是外戚。又将时悉派去给施相公做帮手,这是要接着栽培驸马了,时悉的身份很好,时家是先帝旧臣。他便想用自己的女婿去收领这一派,好为自己所用。但这两个人都还是雏子,一时派不上用场。仕林是王、刘两位相公这些人,刘相公休致了,王相公一向耿直,也不会放他任性胡为。他需要人!” “所以呢?” “这就是您的机会了!”孟弘加重了语气,“自古以来,除祖龙之外,没见着不任用宗室子弟的!毕竟一家人,血脉相连。皇帝在外头碰了壁,就会想到自家人了。哪怕他知道要防范宗室。” 卫王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兄弟这些日子担心不已,恐他秋后算账,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也需要兄弟。哼,防范兄弟,不得不用外人,又被外人欺负了,这个人当真好笑!” 孟弘口气变了:“然而如今情势变了!他用了郑京兆,无论真假,有这么个风声就不利于您了。郑京兆是个能干的人,万一他要辅佐今上,还真有点难办。请您抢在诏书发布之前,先向陛下表明愿意襄助陛下对抗群臣之意!再晚,陛下有了郑,给您的好处就要打折扣了。” 卫王道:“他已属意郑熹,心里早就给我打折了。不过,郑熹真的会对他俯首帖耳吗?” 孟弘道:“郑有城府,真心也好哄骗也罢,会做人。您抢先向陛下表白一番,无论郑如何,陛下看到的您的心意依旧是不同的。难道您想一直闲散下去吗?您甘心吗?不说太子,陛下的几个儿子也快要长大了。一代催着一代老呀!殿下,时光不等人。” 卫王道:“不错!” 他没有问孟弘接下来该怎么办,因为他已经想好了,他到书房,亲自起草了一份奏本——请为皇子封爵开府。理由有三:一、东宫詹事府如今人员也配得差不多了,二、刚才在外面看到很多官员在等空缺,开个府,又能安排一些人,三、新朝新气象,太子需要手足同胞的襄助。 ………… 这个奏本很合皇帝的心意,却让几个人不满! 第一个是太子,他本能地不太喜欢自己的弟弟们蹿得太早。 第二个却是郑熹,他拜相的旨意还没下来,这请册封皇子的事是他原本想干的。他的计划是先说服太子,让太子去上表,他再跟着赞同。此外,卫王提到的第二条,也是他打算着手解决的问题。 承平日久,四十年太平岁月,官员权贵们繁衍出了数量庞大的子子孙孙,官职是有点不够用的。就算有出身,实职上面也会有点难。 现在被卫王截胡了! 郑熹面无表情地听卫王上了这一本,却没有表示反对,这个时候不好反对。施鲲不想管这事儿了,东宫都安排妥了,再拦就没意思了。只有王云鹤说了一句:“开府须用民力,待秋收之后为宜。” 皇帝就当他们没人反对,飞快地说:“可!就秋收之后,着钦天监择一吉日。诸卿以为如何?” 祝缨默默地数着最先蹿出来的五、六个人,心道:卫王这势力,还行? 冼敬先出列附和,郑熹、祝缨等人也都出列,太子也不紧不慢地说:“二郎也长大了,再在宫里也不雅相。” 事情就这么定了,与之相应的还有皇王的封地、属官等等。 皇帝心情不错,把卫王和太子都留了下来说话。 群臣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皇帝的兴致不错,与卫王称兄道弟:“你我兄弟,好久没有能一处闲着说说话啦。” 卫王极尽恭敬之能事:“陛下日理万机,臣弟虽心疼,却终不敢打扰。如今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大臣们未免有些倚老卖老,不听调遣。” 皇帝赞同地道:“是啊,他们呢,有自己主意的多,肯为我着想的少。” 两人渐渐说得投机,卫王看到太子在旁,也不肯去得罪这位储君,而是说:“还有一事——二郎开府,也该娶一淑女,主持中馈。” 皇帝道:“不错,正好开府与娶妻一同办了,我也能放心他在外面生活。要选个年长一些的王妃,好照看他的起居。” 卫王道:“二郎有人疼了,您可别忘了太子呀。” 皇帝道:“他已经有太子妃了。” “阿姳太小了,”卫王道,“如何繁衍子嗣?东宫要有儿子才好。如今已经改元,不若再择一、二淑女,以伴太子。” 太子对这位叔叔仍有戒备之心,道:“不敢。” 皇帝却陷入了沉思,兄弟说得对,他也想抱孙子了。对太子道:“你叔父说得对。你那里只有宫人可不行。” 一想到一下子要办这许多事情,皇帝的老习惯又上来了,他对儿子、弟弟打了个哈哈:“我再想想。”将两人都打发走了,他再去找皇后。 穆皇后已听到了前朝的消息,次子虽非亲生,也管她叫娘。赵王府的事都是她在操心,这个庶子与她也算亲近,年纪差不多了,分个府出去也正常。 如果是赵王妃,会觉得孩子转年十五还小,不妨过两年再议婚。现在是皇后了,这年纪就不那么重要了。 总把庶子放宫里,与皇帝的距离太近,不好。且皇帝早就想让儿子封王了,硬拦也没意思。皇子不封王,说不过去。早晚都要封的,东宫人也齐了,那就弄呗。 因此皇帝找过来的时候,穆皇后道:“那是好事呀!别的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的王妃要年长他几岁,能照看他的起居才好。” 夫妻二人想到一块儿去了,皇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郎当年……” 穆皇后道:“大郎那时候是先帝做的主,亲上做亲,也是好事。不过阿姳体弱,是该有个人做帮手,为她分担一二。” “卫王也是这么说的。” “他?”穆皇后有点警觉。 “他与鲁逆不同,今天说的话都在理。” 穆皇后道:“他没要做什么媒?” “没有。” 穆皇后道:“那等会儿我叫张婕妤过来,仔细给二郎琢磨琢磨。不过,这个事儿先不要明着说。先帝的周年还没过呢!” 皇帝以日易月,倒不用守三年的孝,但没过周年就给儿子娶媳妇还是有些不好的。 “你想得仔细!” “嗯,那就这样了,我悄悄的选人,你别往外说。百姓人家娶媳妇儿也得多准备些时日,暗中准备着,过了周年再降旨。过了新年,再办事。大郎、二郎的事,都这样。” “好~” ……—— 穆皇后说保密,就真没张扬,外面偶尔能捕捉到一点风声,却又没有明确的影子。 郑熹拜相的事却是被落实了。 郑府一派喜庆,出嫁的女儿郑霖也回娘家帮忙,郑奕干脆住了进来。又有金良、温岳等人也来,祝缨如今却不好过来了,她还在大理寺帮王云鹤打人黑拳。但是她把苏喆和林风、祝炼给派了过去。三人在郑府里也无事可做,苏喆倒是把郡主给聊高兴了,林风、祝炼陪郑侯钓了半天鱼。 八月初,一个吉日,郑熹正式成为了丞相,政事堂又凑了三个人。郑熹一个新人,与其他两个还是不能比的。另两个人都开府了,他并没有。 郑熹在这二人面前,要执子侄礼。 施鲲道:“同殿为臣,这可使不得。出了这里,咱们再论辈份。” 王云鹤也说:“此言极是!看看这些,你来了,快些与我们处置了这些公文才是!” 施鲲道:“对!” 他强忍着又等了几天,将自己休致的奏本瞅准了时机给递了上去! 皇帝对施鲲的感情不如对刘松年的深,想施鲲在政事堂也是二十年了,再留着,势力太大,不方便皇帝树威。他对施鲲也没有恶感,也出言挽留。 施鲲又上了一本,表示自己已经干了二十年了,已经送走了先帝了,如今皇帝的儿子也都要开府了,他是时候回家“含饴弄孙”了。 这鬼话说得,冷云没忍住笑了一声。老施的小儿子施季行都四十多了,长子比冷云还大,长孙都出仕好几年了!是啦,这个“孙”也可以是施季行那个七岁的儿子,还可以是“曾孙”嘛! 一旁宗正没忍住,踢了冷云一脚,冷云收声站好。 如是三次,皇帝终于准了施鲲休致。 施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腔子里,高兴地哭着同皇帝道别。皇帝也给了他与刘松年相仿的待遇。 施鲲虽有些惆怅,仍是飞快地收拾了自己在政事堂的东西一道烟跑回了家。 可算能休致了! 不是他不爱这丞相的权位,实在是这破位子跟他是八字不合,不能让他安心混日子。 祝缨给施季行放了三天假:“施相公休致,必有一些事务要处理的,令兄又不在京城,你回家搭把手吧。” 施季行还要客气,祝缨道:“这事儿你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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