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那些是别业大账,修围墙、修路、安置庄户、校尉练兵、管事月钱都那里头出。这一份是专管府里的花销的。” 祝家人也要生活,花姐就弄了本账,一大一小,大账管整个“祝县”,小账管祝家一家,虽然整个别业都算是她的产业。 也放到了桌上。 祝缨问道:“你父母兄弟还好吗?” 巫仁道:“我到别业来,他们就放心了。家里还有些田产,他们走不开,我在这儿比在下面舒服。” 祝青君是练兵,是防务,她也交了一本账:“练兵就是烧钱,没敢练多。拢共五百人。”花姐道:“盐场也能产盐了,虽然把价压下来了,仍有盈利,倒也能支持。” 祝青君又交了一张很大的图:“我把周边的舆图又重新画了一遍,将一些不准的地方都校准了。” 项安、项乐说的是山下的事情,糖坊仍然在项家的手中,项安道:“利润比您在的时候少了两分。您在的时候还不觉得,您一离开,换了人就知道谁行谁不行了。” 徐知府也不贪暴,但是吉远府想遇到一个像祝缨这样的人,却是难得紧。本事大点儿的如江政,早升了,有背景的如姚辰英,根本就不会来这儿。姚辰英虽然在西陲做过官,但是去做刺史的。江政去盐州接烂摊子,也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政事堂挂号的。 吉远府就比较尴尬,凑合给个不闹事儿的已算是因为朝中有人,不折腾这个才吃饱饭的地方了。 除了糖坊,吉远府的其他情况也都差不多。福禄县好点儿,因为福禄县受祝缨的“熏陶”最深,乡绅最狡猾,县令被他们卡得死死的。 项乐则是询问:“大人,会馆、商路,怎么办?那些都是您的心血,如今也是许多人衣食所在。以前有您看顾还罢了,您要不管,只怕要被勒索到倾家荡产了。” 祝缨道:“不急,再等几天就有眉目了。” “是。” 然后是刑狱等事,小江道:“咱们加盖了牢房,呃,有三个死囚是都确定了的,现在只有这三个人。” 男监女监都有,十年间还处死过三个人,一个是殴斗打死了邻居,一个是因奸情毒死了情敌,还有一个是偷窃的时候遇到失主回家,博斗中打死了人。 祝缨道:“这个我知道。”当时花姐她们很为难,这个别业,她们不想让别人来插手。但是没有衙门,怎么处刑呢?花姐就写了信给祝缨询问,犯人该交给谁发落。 祝缨回信:自己杀了吧。 人是小江抓的,案是花姐判的,头是侯五砍的。 赵苏忽然插口道:“以后再也不用为这样的事情烦恼了!咱们自己县的事儿,自己断!” 项乐道:“果然要裂土敕封了么?” 祝缨道:“当然!” 项家兄妹心中更加笃定了,齐齐一抱拳:“恭喜大人!” 祝缨道:“这些都先留下,我慢慢看。”她看了看赵苏,赵苏点头:“我也留下来!姥只管吩咐我。” 祝缨指着一排柜子道:“这些个,以后也是你的事,不过现在,我另有一件事要你办。” “是。” “你与苏喆熟悉山下礼仪,你们两个,准备接待陈枚。那小子一肚子的鬼主意,换个人去,怕不要被他卖了。” 赵苏一想也是,忙说:“是。” “等敕封到了,才好给各人名份。”祝缨意有所指地说。 花姐道:“学校留给我,别的你随意。” 祝缨道:“好。” 她扫了一眼众人,道:“都不要着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赵苏笑道:“是,几县共推您做梧州刺史,将来还有一个刺史府,可惜,也是羁縻。” 祝缨道:“慢慢来。好啦,今天就先到这里。” 赵苏却故意留了下来。 祝缨道:“不在乎这一晚。” 赵苏道:“我并不是着急看这些个,比起户部,一个县的土地、人口又算什么呢?” “哦?你在意什么?” 赵苏道:“别业,您经营起来是手到擒来的,刺史,您也做得。可是梧州是羁縻……” 祝缨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官员虽然不是朝廷任命,却也都是轮流混个身份的花架子。县也不听州的,我这个刺史,即使做成了,也不过是个县令。那可就太没意思了,是不是?” 赵苏神情一松:“您已经想到了。” 祝缨道:“当然。” “那……” 祝缨道:“梧州再往西北,天地广阔得很。艺甘家,不但他家,还有西卡之类,又怎么甘心奴隶逃跑,青年男女往梧州来?他们与当初的路果他们一样。路果那时候,我能分利出来,使他们勉强接受。如今的梧州,可没那么多余粮供新人了。” 当年的梧州,有朝廷武力(虽然路果等人不知道朝廷不会出兵)作诈骗,又有糖之类的产业。如今的梧州,名字一样,境况却是完全不同的。 半胁迫、半诱拐、半收买的策略,行不通。必有一战。打了,拿下的土地、人口,就是战利品了。要分配。 祝缨道:“再往西,拿下那一片,好与西番接壤,与朝廷可以形成包夹之势、钳制西番。我做节度使,下设两三个州,不为过吧?新设的州,就要有说法了。梧州,自然也可以在征战之中,变变规矩。” 赵苏越听越兴奋:“那可真是……” “嘘。” ……—— 次日一早,祝缨起了个大早,穿好衣服,祝文已经笑吟吟地与两个姑娘抬着水过来要给她梳洗了。 祝文道:“数咱们起得早。”上朝的人家,在早起这点上是很惨的。 祝缨道:“她们呢?” “她们,哎,来了!” 张仙姑也是起了个大早,与花姐跑了过来。张仙姑问:“睡得怎么样啊?” 祝缨道:“好极了。” “真的?” 祝缨道:“真的。” 母女俩说了些闲言废话,杜大姐又把早饭拿了过来,殷切地说:“大人,尝尝我的手艺吧!都是好的!包子挑的最新鲜的肉,煮粥选最新的米,水用打的清泉水,糖也是用洁净的白砂糖。” 杜大姐一片诚心:“都是好的!” 张仙姑忙说:“我精神不济了,花儿姐又有外头的事忙,这家里还不够你忙的?今天就算了,以后别下厨了。” 花姐道:“是,交给他们。” 杜大姐道:“我还不放心哩,不过,小巫可以。” 花姐的脸终于显出了痛苦的样子,祝缨目视她,花姐道:“王大娘子是个顾家的女人,样样来得,厨艺也很好。爹娘强的,给儿女都办好了,儿女就不用会这些了……” 杜大姐道:“小巫不一样!她选料仔细,也用心。” 祝缨抬手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确实是新鲜的。 吃完了早饭,祝缨与花姐到前院去。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昨晚能一起吃饭的人都到了。 花姐先请祝缨到中间坐下,再说:“别业,本就是她所建。如今正经的主人回来了,就该听主人家的。” 祝缨道:“我才回来,还是你来,我先看看。大家都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保大家平安。”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最主要的是祝青君的任务——安全。艺甘家的人时不时会捣个乱。具体怎么干,花姐不懂,祝青君很懂,于是就都交给了祝青君。 山中别业没有复杂的大事,很快开完了会。众管事散去,祝缨却又要与头人们再开会。 头人们起得晚一些,苏喆是起得最早的,与苏鸣鸾两个起来,一处叽叽喳喳说话。等到其他人也起了,才一同来寻祝缨。 这一次,正堂上的气氛就严肃了不少。 路果首先说:“大人已经回来了,咱们要怎么对付艺甘家?就算要等秋收后,也得有个说法吧?”他与喜金家离艺甘家比较近,受影响比较大。 祝缨道:“当然是先给他递个信儿啦,先礼后兵才是正途。” 苏鸣鸾明知道祝缨不是个纯然的好人,但一想到当年她也没有马上就同意要帮着打郎锟铻,反而劝和解,又觉得祝缨还是原来那个人。 路果却有些怏怏。 赵苏接过话头,道:“兴兵是大事,要听从调派,打仗的兵是要吃粮的,还要用刀用枪,这些都怎么出呢?” 按照山里的习惯,就各家商量各带自己的人、粮、武器装备,然后开打。兵法、调配之类,配合度不高,经常是各自为战。所以几十年前才被官军打得惨,死了许多人,靠着死人和地理恶劣,才磨得朝廷也不想继续消耗了。 但赵苏说这个话,却不是全是为了改进打法,而是说:“姥要做刺史,刺史府就要建起来,不如都由姥来指挥,兵也交一些上来、粮也交一些上来。” 山雀岳父的神色变成了怀疑,连苏飞虎也不安地咳嗽了两声。苏鸣鸾故意问道:“然后呢?” 赵苏道:“然后就是打,赢了之后按功领赏,加官晋爵。” 郎锟铻疑惑地问:“姥都回来了,还能升官吗?怎么升?还要回那个朝廷去?” 赵苏道:“小妹,姥在北地干的什么?” 苏喆眼睛一亮:“节度使!”她高兴地给各人解释,节度使是个什么意思。说着说着,她也想明白了:“对哦!只要拿下的地方足够多,就可以再分出去一个州,这样就有两个州了,州上再有节度使。” 听得头人们也都理解了! 他们都说:“好!到了要打仗的时候,知会我们一声就好。”也就不再问什么计划了。山里打仗,一般也不会提前几个月做太周密的计划。 不过他们还不能走,要等陈枚来。 ……—— 陈枚没几天就到了吉远府,祝缨一行人拖家带口还是坐船,本应走得更慢。陈枚带着精壮的随从,竟来得还晚了几天。究其原因,不外是这趟差还是陈萌极力争取的! 皇帝、朝廷,越想越不对味儿,一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在敕封上就要给祝缨个小难看。怎么着也要派个使者去给祝缨先数落一顿,敕书也要多写几句警告的话。这事儿陈萌就不能答应,又要把自己儿子派过去。 这一争就浪费了一些时间。 陈枚一路上内心也忐忑,他从来不怕事儿,不过要面对的是祝缨,他还很怵。 进了吉远府,就看到许多识字碑。他为人机灵,本地半生不熟的官话,在他耳朵里渐渐能分辨出点意思,不像随从们,“连官话都听不懂”。 徐知府又向他告状,诉说了祝缨回来当天的盛况:“他们都护着她!我哪里敢动?” 陈枚假笑着说:“您才是一方官长呀。” 徐知府摆手道:“您不知道,山里那些个……他们带着土兵……他们……” 陈枚嘴角直抽抽,觉得自己这一趟不会太轻——他那个倒霉催的爹还给他另外派了两件任务,一、探望两个人,二、问问祝缨能不能当那张字据不存在。 陈枚不想骂长辈,却真心实意地在心里把沈家祖宗八代都骂完了。 沈瑛犯蠢,他跑三千里的腿儿,还得从“祝叔父”手里要一张字据? 陈枚看着徐知府的样子,心道:你这才到哪儿呢?要不咱俩换换? 徐知府哭诉完了,又要招呼陈枚:“小地方,又无醇酒美妓……” “哎,不用不用,那些个就不用了!家父不喜欢这些。” “陈相公果然家风端正。” “通知梧州吧。” “好好!” 梧州这地方就跟外面不一样,它没有驿路,也没个正式的刺史府,不先通知一下来人接,陈枚一头扎进去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真是难为他们,之前也不知道每天的赋税是怎么收的…… 陈枚嘀咕着,在府城转悠了两天,听了好些个“祝大人明查秋毫”之类的故事,被一个傻乎乎的小男孩儿收了他一包糖的报酬,给他引到了一个庙里:“喏,就是那里了!拜一拜,聪明的!要是有信不过的人做交易,都在这儿,就都老实了。” 终于,赵苏和苏喆来了。 陈枚与他们俩是熟人,三千里外再次相见,心境也与当时不同。 这甥舅二人看起来精神比在京城还要好,尤其是苏喆,眼睛里的光盖都盖不住。 陈枚与他们一同骑马进入山中,这里的山很磨人,许久也不见一户人家,路过一个寨子,人也少,吃穿等等,皆不是陈枚这样出身的人能够觉得欣慰的。 这些人说的话,陈枚就完全听不懂了,看着眼前的人,样子像人,但是形貌又别有奇怪的特色,衣服、首饰也不同,差点以为是“拟人”。 陈枚对苏喆道:“你回到这样的地方来,还适应吗?” 苏喆笑问:“我回家来,有什么不适应的?” “呃,是我冒犯了。我以为,你久习礼仪已文明开化,会不习惯……” 苏喆笑道:“我不但是蛮夷,还是女人,您说的什么文明开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在这里,我是头人的女儿,以后这一片,从咱们进来的那个界碑,你要再走两天,才能走出阿苏县,这个阿苏县,是我的! ‘文明开化’连姥那样的人都不能留在朝廷,我的本事比她差远了,如果在京城,我的下场比她要糟糕一万倍,‘文明开化’是要剥夺我所拥有的荣光的。这四个字,可真是每一笔都是刀,刀刀砍在我身上,刀刀见骨。我怎么选,还不简单吗?” 赵苏悠悠地说:“我是蛮夷,处境比她好些,可也没那么好。这里,整个梧州,都是这样。” 陈枚无奈地道:“我家与叔父通家之好,咱们以前也结伴闯祸,咱们谁不知道谁?你们能不能别故意恐吓我?” 苏喆道:“同你讲心里话呢。” 第441章 知会 徐知府停在路口,神色有些焦虑。 庞司马道:“府君,您在担心什么呢?” 徐知府道:“也不知道梧州怎么样了。” 庞司马笑道:“梧州并不归咱们管,使者是陈相的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知府道:“就因为是陈相的公子才要担心,设若有个万一,你我怕要受牵连。” 说得庞司马也担忧了起来,两人一同望向陈枚去时路。梧州很大,进山的路也有几条,南路是阿苏县,北路是塔朗县,中间一道虽是近路却是最险,要过一道极长极狭的山谷。 陈枚现在走的就是中间那一条路。 这条路,徐知府与庞司马都不曾亲自去过,但是也打听过,极长,又窄,抬头只能看到细细的一线天,道路的尽头插着一道山,上面有简易的岗寨,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徐知府道:“我就在这里,等他出来。” 庞司马道:“左右府中无事,我也在正好在此地静观山水,此处风景可入画啊!” 两个倒霉鬼就近住了下来,徐知府又将本地的商人、里正之类叫来,询问普通人走这一路需要的时间,又要走路途熟悉的人,预备万一超期了,好派人进山打探消息。 那一边,陈枚一路走得还算顺利。他也是随军出征过的人,小吃一些苦头还能撑得住。带给他更多困扰的,反而是与苏喆的聊天。越往山里走,路越窄、越陡。赵苏看出了他的尴尬,顶替了苏喆的位置,给陈枚介绍:“这路还是几年前新修的,往前只有人马踩出来的山径。” 陈枚叹道:“那也不容易了。”至少给取直、平整了一下。 赵苏道:“可不是,这阵子还好,遇到下雨的时候,这条路就没人走了。山上随便冲下点石头就要人命。想到别业去,就要绕远了。” 陈枚问道:“别业?” 赵苏笑道:“要等你宣敕之后,才能改称呼。” 陈枚道:“你们不必这般戒备,敕书已经带来了,还怕朝廷反悔不成?” 赵苏道:“倒也不是怕,只是知道朝中有人心里不痛快。” 陈枚道:“哪能让所有人都痛快呢?不过,叔父……呃,她老人家这次确实让人措手不及。” 三人边走边说,说累了就饮水、休息,都是年轻人,又不曾携带家眷、行李之类,策马赶路过午后不久就看到了传闻中的“一线天”。 一进山口,陈枚就觉得身上凉嗖嗖的,马也不安地原地停住,刨了刨蹄子。赵苏与他并辔而行,道:“可算赶上了,午后最热,这条路倒是阴凉,请。” 陈枚这才鞭马与他并行。 越走越凉,陈枚身后只有人的喘息与马不时的一点响声,两面的山好像要挤过来一般,人和马的呼吸声都变大了一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陈枚觉得更压抑了,苏喆的话音里突然带上了高兴:“就快到了,过了这个关口再走一阵儿就到别业了。” 陈枚精神一振! 一行人到了“关口”前,陈枚发现这个“关”位置卡得刚刚好,守卫的人却不太多,约摸几十个,“关”也修得不大。整个南方,或者说几日见闻里的梧州,比起北方、尤其是京城,称得上是荒凉贫瘠。 这是一种与西北一眼望去统统是砂子不同的另一种荒凉,它有山有水,却又让你稍一接触就生出一种此地贫苦的感觉。西北虽然空旷辽远、物资也不丰富,但人可以舒展,在一个平面上你随便奔跑。山林之中,稍一动,很快就是上下颠簸,左右碰壁。哪怕有路,路也是蜿蜒盘绕。蛇虫鼠蚁,山上还带掉石头的。 烟瘴之地! 吉远府是经过祝缨二十年经营的地方,虽然不如北方大气,但城里城外已经不太符合“烟瘴之地”的描述了。进山之后,陈枚终于真切地明白了为什么“流放到这儿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 赵苏和苏喆却显得很轻松,两人与守关的士卒验了身份,士卒们好奇地看着这个从山外来的大官。 陈枚含笑对他们点头,留意看了一下他们手中执的梭标,保养得不错,枪头也是锃亮。这些士卒身材不算特别的高大,看起来却精瘦健壮。哎,做叔父的兵,总是能够被养得很好。 又行一段,天黑前“别业”就在眼前了。 陈枚心道,这得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经营了?怪不得她不慌不忙,也怪不得她敢就请旨要一个县令了。 有随从飞马进城去报信,跑到一半忽然勒住了马:“大人?” 祝缨从路边一株树下踱了过来:“小妹他们回来了?” “是!”随从道,“已经到了别业外面啦!” 祝缨弯下腰,拍拍一个小豆丁的脑袋:“我有事儿了,今天就到这儿,过两天再来找你们玩儿。” 另一个小豆丁把脑袋也凑了过来,指了指自己的头顶,祝缨也摸了摸。一群豆丁好像得了令一般,将她一围,都顶着脑袋凑了上来。祝缨只好这个摸摸、那个捏捏:“好啦,我真得去忙了。” 小豆丁们依依不舍,一个胆子最大的活泼男孩儿问:“大人,两天是吗?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 祝缨笑道:“行。” “就这儿树底下?” “行。去吧。” 问话的男孩儿说:“一定要来哦,我带我娘做的好吃的米糕来!” “好,我请你们吃糖。” 孩子们欢呼声中,祝缨从腰上拿出个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听到号角声,别业里许多人按照安排动了起来——得安排人迎接天使。 祝缨吹完,将牛角号挂回腰间,抬步往外走,豆丁们却不散去,都站在路边树下看着她。他们都是祝缨离开后出生的,原本与祝缨是一点也不熟的。他们家中长辈要谋生养家,比他们大些的孩子也各有活计。 别业不比外面,外面的正经的官学,有朝廷派的学官,别业虽然待人不错,深造学问的条件到底欠缺。只能把年幼一些的孩子拢起来,一天上半天的课,简单地教点识字、算术,教授一些常识之类。后半天他们就放了鹰了。 祝缨回到别业,没有马上接过所有的庶务,她还是一贯的作派,先蹓跶。 不出意外撞到了成群结队疯跑的一群豆丁,双方一拍即合! 豆丁们对她没有概念,只知道大屋里住的都是好人,而眼前这个人,她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玩。小江有些沉郁,花姐更是慈祥温柔,两人同龄,都年近五旬了,是这些孩子祖母的年纪,慈祥有的、亲近有的,都不像祝缨这样风风火火就闯进了孩子群里一块儿玩,给人当老大。 她不但识字,会她们会的书,还会更多她们不会的东西。爬墙上树,射箭、打架……她统统比孩子们还溜。 直到陈枚来了。 ………… 陈枚自思身份,也不敢让祝缨出城来接他,就跟着赵、苏二人进城。 陈枚知道,很多地方的豪强会有自己的庄园,大的规模甚至可以与朝廷设置的城镇相比。但是这个“祝家庄”,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规划整齐”。他敢断言,这里从一开始,这个地方就是作为一个“家园”被设计的,它的区划明晰、坊市整齐,一些历史悠久、自发聚居而成的小县城都没有这样规整的安排。 他留意看着这处“别业”,且不说墙高沟深,只看这里住着的人,就知道此间主人的用心。人有贫富,但不同人之间的差距不如外间那么大。走了好一阵,城中没有看到乞丐。他虽是个相府公子出身,也见过穷人,衣不蔽体的哪里都有,别业这儿,有衣服打补丁的,有裤脚上卷的,但都有完整的衣服。 普通人不可能吃得白白胖胖,却也没有饿得像块枯木一样的可怜人。 陈枚心中的感慨越来越深,身边的苏喆却突然说:“姥!” 陈枚定睛一看,只见祝缨正从路上向着他们走过来。她身边没有侍从、没有护卫,只有她一个人,穿着藏蓝色的男袍,蹀躞带、小金冠,与在京城时别无二致,陈枚用力想从她的身上找出点女人该有的样子,失败。 他跳下马来,上前抱拳,嘴巴自动地说:“叔父。” 祝缨道:“一路辛苦。”又安慰了他的随从几句。随从们也暗中嘀咕:看不大出像女人呀,别是被人陷害的吧。 两人靠得近了,陈枚才发现祝缨还是有一点变化的,衣服更朴素了一点,神情也更舒展了。在京城的最后几年,所有人过得都有点窝囊。陈枚已经觉得祝缨是最波澜不惊的了,见到现在的她,才知道当年在京城,她也是有忧虑的。 她的衣服也稍做了修改,比普通的男装更贴体一些,显得她更瘦了一点。贴体的衣服又让行动间多了点潇洒利落。 更没个女人样了。 陈枚心里却舒服了一些,他更熟悉这样的祝缨。 祝缨与他并肩往大屋走,赵、苏二人一路宣传:“这是京城派来敕封的!”围观的人笑着议论了起来。 到了大宅前面,欢迎的仪式才开始,陈枚看到了一堆穿着官衣的人,这其中有他很熟的林风、路丹青以及赶回来的祝青君。 祝缨道:“来,认识一下。” 陈枚第一眼只猜出来苏鸣鸾,又从人堆里看到了花姐与小江,凭借步态分出两人。其他人就靠祝缨介绍,陈枚觉出山雀岳父一直盯着自己,不由有些警惕。 赵苏道:“我去请香案来。” 陈枚往祝缨身边站了站。 香案摆上,陈枚匆忙宣布了任命,这道诏书是经过争取的,指责训诫的话被删了又删,只留下要亲政爱民之类的套话。然后是官服,花姐帮忙给接了。 一切做完,陈枚笑道:“国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是家事啦!临行前,家父命我一定要拜见二老。” 祝缨道:“跟我来吧。” 张仙姑与祝大都在后面,祝大搬张躺椅,卧在檐下无聊地摆弄着几枚铜钱打卦算命。两人被抢先一步跑过来的随从扶到了堂上,才坐下,祝缨与陈枚等人就到了。 张仙姑与祝大都认不出他,听祝缨介绍了,张仙姑才说:“哎哟,才这么大啦!刚认识那会儿,你爹也就你这个年纪。” 陈枚长得清俊,颇为讨喜,一口一个:“阿婆。”又说自己的父母都很惦记张仙姑和祝大等等,绝口不提祝缨是个女人的事儿。 将二老哄得合不拢嘴,直到祝缨催促说前面设宴了,张仙姑才放他们离开:“夜里冷,给二郎拿晒过的厚被子。” 祝缨道:“记着呢。” 陈枚与祝缨出了张仙姑的正房,看祝缨心情似乎不错,于是问出了陈萌要他问的话:“听说,有两位姑姑在这儿。” 祝缨一挑眉:“他怎么同你讲的?” 陈枚道:“阿爹说,他不说,到了您面前恐怕会说得更仔细,就如实讲了。我觉得还有隐情,对么?” “他让你看几个人?” “两个。如果事实就像表面的那样,只要看一个就够了,对不对?” “走吧,她们就在前面。如今设县了,她们也有职事。梧州离京城三千里,公文往来不便,有什么事,还是一次讲明、讲定才好。否则拉拉扯扯,耽误事儿。” “您的意思是?” 祝缨道:“设县了,官吏名单要定。” “哦哦,这个好办。” “走吧。” 两人到了前面宴已经摆下了,祝缨先不入坐,把陈枚带到花姐与小江面前,道:“这是当年陈相公的孙子,陈大的小儿子。” 陈枚乖乖地给二人一人行了一个礼,小江侧身避开,扭脸走到祝青君身边坐下了。 花姐道:“她不善与人交际。” 陈枚道:“明白,明白的。您还好吗?家父家母都很想念您。” “我很好,你父母呢?也还好吗?” “都很好。” 花姐还记得陈枚的哥哥,又问他:“大郎呢?听说娶妻了。” “是,嫂嫂是施相女孙。” 又说了几句话,花姐道:“他们在等你们开席了。” 祝缨与陈枚才上面坐下,祝缨先举杯,大家先饮三杯,不外感谢皇帝、感谢朝廷、陈枚跑这一趟也辛苦等。 陈枚又敬祝缨,再敬在座各位。 都客气完了,苏鸣鸾挺身而出,拿出了准备好的奏本。陈枚先看祝缨一眼,才问:“这是什么?” 苏鸣鸾理直气壮地道:“咱们梧州,如今有六个县了,但从来没有一个刺史在梧州理事。请朝廷给我们一个刺史。” 陈枚放下了酒杯,已经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们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了,是也不是?” “当然。” “那……写在这里面了吗?” 山雀岳父道:“当然写了,我们也画押了,还请贵使将话带到朝廷。我们只认自己认定的人。” 陈枚有些为难,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一个县令还能忍,祝缨要做刺史,他怕皇帝气死。 苏鸣鸾双手保持着往前递的姿势,所有人都盯着他,陈枚硬着头皮接过了奏本,道:“我、我也不能保证。” 赵苏笑道:“您能给转交朝廷就好了。” 接下来的酒席,陈枚差点没吃出滋味来——他要怎么办? 祝缨道:“不要担心。” 陈枚勉强笑笑,他还有一件任务:拿回字据。不答应这个,字据肯定拿不回来。骗回字据,回京之后不办刺史的事儿? 他不敢。 不知道祝缨还有什么后手。 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我担心也没用,我又没有办法的。您事事都出人意表,又算无遗策,必有万全之策。” 说到这里,他忽然好奇了起来:“您有失算的时候吗?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您明明可以活得更轻松些的。您已经位极人臣了,您自己不说,何到于再回梧州?” 这说不通的。谁不想在朝廷里呼风唤雨呢? 祝缨道:“谁说我现在活得不轻松了?我将以前掩人耳目的精神省了,这一分精神放到别处,你知道我有多么的自在吗?” 陈枚哑然。 祝缨道:“至于失算,多了去了。我小的时候,只想有一间茶铺,养活一家人,不用奔波讨生活。然后就被抓去当赘婿了,亲爹也吃了官司。想救亲爹,又被郑相公抓去要我做随从。好容易从他那里逃出来,遇到你们家找失散的亲戚。跟着进京,又被个纨绔一句话扔进大牢。出了大牢去考试做官,本以为能够平安一生,又遇着了刺客。南下梧州,想蜷在这儿,朝廷又嫌我在这儿经营太久,非给调回去。回京的时候,我都三十二了,三十二年,惊喜不断。 每一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算无遗策?万全之策?你哪里来的这样的想法?嗯?” “呃……” 祝缨笑笑:“一会儿给你看样东西。” “哎!好!” ………… 酒足饭饱,陈枚收好奏本,跟着祝缨到了书房。如今论品级,祝缨只是一个县令,陈枚还是执子侄礼,老实站在她的桌前。 祝缨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来:“来,看看。” 陈枚踮着脚尖上前,只看了一眼,脊背生汗——这就是陈萌让他讨的字据。 他喉咙发干,说话声间也呜呜的:“这、这是……” “你家这个舅爷,上辈子别是你们的债主吧?” 陈枚道:“谁说不是呢?阿爹在家里骂了三天,又不能大声骂,气得差点儿要请病假。” “这玩艺儿,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隔着三千里,想用它都嫌远。” 陈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就拿走了?”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京里最近如何?” 陈枚飞快收了字据,嘴也没闲:“不太好,冼相公旧事重提,请求重新释经。陛下没答应。但他总是磨着。他手下那群伪君子,又提议以后科考,入场前要验明正身,以防‘舞弊’。岳尚书以为,这是侮辱士人,与他们吵了起来。那个……” 祝缨笑道:“知道了。” “小侄的意思是,其实,陛下也不是很开心,梧州刺史的事儿,必有人反对,陛下也必然不会乐意。除非,郑相公那儿您有把握,家父与他合二人之力,或许能够争一争。否则这一份奏本,恐怕是要泥牛入海的。” “梧州是羁縻,朝廷不能派人过来,只能我们自己选。如何治理,也是依我们的风俗。我做刺史,要有上州的品级,梧州要可以养兵,我来领兵,当然,钱不用朝廷出。” “啊?” 祝缨道:“我刚才告诉过你,梧州远在三千里外。有什么事儿,顶好一次都讲清了,免得往来费时。朝廷想拿捏腔调也行,想拖那就拖下去。西番也很喜欢这里产的茶砖。” 陈枚愕然:“您……”这也只是知会朝廷一声吗? 祝缨道:“我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不喜欢受气,跟我交易,要买卖公平。你回去也可以换一个说法,一个刺史换我牵制西番。天下,不会有人怀疑我办不到吧?” 陈枚低头想了一下,道:“好!我爹也愿意你们在梧州能够平安度日,如今他与郑相公反而比之前更亲近些了。” “别是靠骂我变得亲近的吧?” 陈枚喉咙一紧:“不、不,不至于。” 祝缨道:“我不喜欢拖沓。” “我明天就动身!” 祝缨道:“刺史的敕封到了之后,我再给你们一样东西,你爹、郑七,都有份。” “敢问是什么东西?” 祝缨道:“我已经给了你一样了,你得把我的事办了,才能得到另一样。” 陈枚道:“我明天就回吉远府!” 第442章 后手 夏季的山中别业较之山下要凉爽许多,陈枚却完全无心享受这种清凉。他恨不得能够日行千里,一眨眼就回到京城,尽快将这件事情给了结。 出了书房回到住处,随从、仆人早已眼巴巴地等着了。他作为“外面的使者”并没有被安排住进祝宅,而是住进了一所比较安静的客馆里。 随行的官吏与陈家的仆人分别从左右两边扑了上来:“大人/二郎!” “大人,祝……呃,是个什么意思?” “二郎,快进来用些冰饮吧!背上都汗透了。” 陈枚自嘲地笑笑:“怪道刚才风一吹,我还说怎么这么凉快呢。进去说吧。” 进了正房,仆人忙来忙去,给他换衣服、擦汗、上手巾,随从官员则小声询问:“还顺利么?” 陈枚拿湿帕子捂着脸,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回去!要快!” 众人吓了一跳,有人警惕地望向门外,也有人想奔去抄家伙。陈枚斥道:“看看你们那个没出息的样儿!” “那大人的意思是?” 陈枚道:“咱们是为陛下办事,怎么可够拖拖拉拉?早日回去复命是正经!” 两拨人听到他这样说,将所有的心事都放下,只余一个念头:对!快点回去! 烟瘴之地不是闹着玩的,本地人都说比二十年前好多了,他们看来也确实没那么糟糕,但仍然让人心中不安。 他们开始连夜收拾行李,陈枚道:“小点儿动静,收拾完了就睡,她是什么样的人?真要扣下咱们,谁都走不了。既答应了让他们走,就不会反悔的。” 众人知道他说的有理,动作变得从容了一些。 陈枚自己却没有睡得很安生,他不担心安全,却担心接下来回京之后要怎么办。京城是很乱的,政事堂里人心也不齐,自从有了政事堂,丞相们就没有一条心过,丞相要是一条心了,皇帝该不干了。 但是,以前那些矛盾很多时候是可以调节的,现在不一样,冼敬与郑熹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要命的是,因为祝缨,郑熹是明着被质疑是不是共犯,而陈萌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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