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果您没有开车过来,我可以捎您一程到家。”韩默道。 白唯握着水杯,不再说话了。 在咨询即将开始前,白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韩医生,我想知道,您是否专业?” ——所有咨询新手会提出的问题,这体现出了白唯内心的虚弱和不自信。韩医生再度判断。 “你可以看柜子上的那些奖章与证书,这足以证明我的含金量。”韩医生很自信,为了这些证书,他花费了足足伍万元。他能保证,这是市面上最高规格的仿品。 人们可以不相信大学四年学到的专业知识,因为大学生总在摸鱼,依靠作弊获得虚伪的分数,在期末考结束后忘记书本的每一页。但购买假证书的每一张金钱都是实打实的,比代人签到的每一节课都要真诚。在这个层面上,韩医生已经在the next level。 白唯的眼睛转到了证书们的方向。他盯着那里看了很久,不知怎的,在再次对上白唯眼眸时,韩默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白唯琥珀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让他有种被看穿了的错觉。 “我现在放心了,韩医生。”白唯说。 ——他伪造简历的事怎么可能被白唯看穿呢?尤其只是这么一眼!韩默再次嘲笑起自己的杞人忧天。出于对方才想法的掩饰,他拿出一只藏蓝色的钢笔,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白唯——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或者,你有什么更喜欢的称呼呢?” “白唯。我不喜欢其他昵称。” “好的白唯。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为自己的婚姻做咨询吗?”韩医生循循善诱,“你在自己的婚姻中,是感受到了什么问题吗?” 沉默。 韩医生并不意外。很多咨询者都是不善于形容自己的问题的,或者说,不善于打开自己的心房、有戒备之心。他转而旁敲侧击,拉近和白唯之间的距离:“你是一名作家,是吗?” “是的。” “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你之前说,你是一年半前搬来这座小镇的,这对你的工作有积极的影响吗?” 作家这种人多愁善感,激素分泌旺盛,情绪化,总是容易在婚姻里出现问题。韩医生又下了一个判断。 “对于搬来小镇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一直以来,我总是在居家工作。每周五,我用传真机,把一周的成果传给我的编辑,这就是我要做的事。除此之外的时候,我都待在家里。”白唯说,“而我的丈夫,他每天早上九点钟出门,下午五点钟回家。” ——在家里闲出问题的家庭煮夫。尽管不了解白唯,韩医生再次做出判断。他关心地问:“听起来,你有一份时间分配很灵活的工作,你的丈夫会要求你承担更多家务吗?” 白唯摇头:“不。他做得更多。” ——真是闲出来的。居家工作的人一旦太闲,就会胡思乱想。韩医生问:“你们平时交流得多吗?” “他回到家里,主动和我打招呼,然后扫地、拖地、做饭、同时喋喋不休地和我讲他一天的见闻,要求我和他一起出门买菜。嗯,他也会想看我写的剧本。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看一些肥皂剧、脱口秀或者电影。除了在修车店的工作之外,他考虑把我们房子的一部分改造成民宿,他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白唯盯着自己的手指说。 他心不在焉,好像在玩手里的杯子。 内向,内敛,安静,缺乏安全感。韩医生在本子上这样记录。 “你丈夫的精力十足,让你感到很大的压力吗?”韩医生揣测,“你在你的婚后生活中,感到压力是吗?” “不……是令人作呕。在婚前不是这样的,那时我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但婚后,一切都变了……” “具体是哪一件事呢?”韩医生鼓励他,“我知道,笼统地说一种感情是很困难的。不过你是一名作家,你应该知道怎么用事件去表达你的感觉。比如说最近一周,发生了那些事情让你作呕?” 大概也就是丈夫和修车店的异性同事多说了几句话,又或者是金钱上的矛盾,韩医生想。他见过的同性婚姻总是这么脆弱。 “关于我的婚后生活的一切都让我作呕。无论是早上被我放进丈夫牛奶里的毒药黏手的手感,设置在上楼楼梯上的□□的卡壳,我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左轮手枪但当我向丈夫射击时恰好转到了空的那一格,还是丈夫一大早在睡觉,我出门买菜时,在家里突然失灵的煤气引爆器……”白唯安静地坐在咨询师的对面,抠着自己的手指。 韩医生的笔尖断掉了。 “您刚才说……什么?”他试图找回自己的耳朵,“你确定你是在说你的婚后生活吗?” “事实上,我的婚姻本来非常正常。一切都从我丈夫从坟墓里爬回来后,变得不对劲起来了。”白唯眼神空茫,“他本来很正常地死了一次,就像每个人都会死一次。” 韩医生顷刻间毛骨悚然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寒毛像是一群亚马逊战士,举起长矛,惊悚地指向前方的敌人。 那个低着头的……讲述者。 于是,一个突破了职业道德的问题脱口而出:“我能问问吗?你丈夫的哪几次死亡是你干的?” 话刚一出韩医生就后悔了。他大脑的每个细胞都疯狂抽搐着,想要掐死刚才问出了这句话的自己。 “这不重要。我还是想要继续这段婚姻,否则,我不能以配偶身份拿到他的死亡赔偿金。”白唯转移了话题,“这是我前来进行这段婚姻咨询的原因。” 韩医生:…… 白唯第一次产生杀死丈夫的冲动,是在半年之前。 白唯走在路上,脚底踩到一块口香糖。他联想到他的丈夫没有整理汽车里垃圾的习惯,或许某一天他的丈夫也会顺手将口香糖扔在地上,并粘上另一名太太的鞋底。结婚半年的丈夫就像不可回收垃圾。那一刻,就像人看见太阳很好,会突然想要歌唱一样——他再次决定,自己想要谋杀自己的丈夫。 更何况,扔口香糖的那个人只有两只手,他的丈夫却不止拥有两只。 而且,他的丈夫早就已经死了。他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再回到坟墓里去。 第2章 幸福的生活从一个决定开始 半年前。 “致白唯。”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年半了。我中断了我的考试,为了你这个发小,千里迢迢跑回老家,参加你和那个幸运得该死的家伙的婚礼。结果,你和那个家伙在婚礼前竟然私奔了?没有出席自己的婚礼?害得我像个白痴那样傻傻地站在那里,听着你家那些老头子的咆哮声…… 当然,我最终也理解了。这应该就是你想要的,从小到大,你都深深地被压抑在你祖父的控制之下,不是吗。能和心爱之人结婚,脱离自己的原生家庭,从此拥有开启新的幸福人生的权力……想想我还真是嫉妒。当然,是嫉妒那个幸运的、与你结婚的人。(划掉)” “但一年半过去了,你不怎么回复我的信息,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新消息,只有编辑部收到的新稿子显示你还活着。我从你的编辑那里打听到了你现在的地址,把这封信寄给你。你过得还好吗?是忙于幸福所以打算隔绝对外界的交流了吗?” “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你如今过得怎么样。从小都认真、专注、完美的你,如今也一定坚持着自己的每个决定,过着很完美的人生吧,可你现在就像是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一样。当然,如果你的生活里有什么烦恼的话……如果可以有的话……请你不要犹豫,给我发消息。” “即使你已经结婚,也是你永远的朋友的——李愿。” “P.S.别在乎那些流言,我一个字都没信啊,你哪有他们说的那样,又虚荣又江郎才尽。而且你这么聪明,家庭婚姻肯定也经营得很不错。” 白唯在门口的长椅上读完了这封信。他手指苍白,神态厌倦,在邮递员好奇打探的目光里把那封散发着大地香水味的信折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是你在大城市里的朋友寄过来的信吗?我第一次看见这么精美的信封。”邮递员八卦地问。 “嗯,是以前的朋友。”白唯客气地说。 就像不愿在邮递员面前透露一分一毫的信的内容一样,白唯也绝对不可能向担心到寄信过来的、他的发小李愿透露一分一毫的他如今的烦恼,或是在与“那个人”“私奔”之后,一切乱了套的人生。白唯被他的祖父养成了一个很传统的人,李愿是他的发小,李愿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世交。 也就是说,李愿知道的东西,也很容易会让他的祖父知道。 白唯掸干净身上不存在的灰,从长椅上站起来。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邮局的红顶上,喷泉广场里传来孩子们高兴的笑声,行人骑着自行车,哼着歌儿从马路边经过。所有人都安居乐业,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只有白唯不一样。无论来这里多久,白唯都能感受到自己和这片小镇的格格不入。 他没有事情可干。作为一个作家,他也灵感枯竭。有时候他会在邮局前的小树林里坐一下午,假装在看报纸,只为了感觉周围的人声,好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其实白唯觉得这也挺没意思的。其实没人在意他是不是在这里看报纸,没人会把传单递给他,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一直在努力地做一个情绪正常的人会有的样子。 就像他对李愿的防备说不定也是无用功。在他为了这段婚姻私奔后,抚养他长大的祖父一家和他再也没有过联络。他们决绝地抛弃了自己不听话的孙子。 傍晚时所有小孩都牵着父母的手回到自己的家。他失去了一个旧家庭,如今除了新家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他为了逃离旧家庭而结婚进入的新家,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很般配的两个人,其实也只是一个地狱。 “白唯!又来买菜啊,这段时间经常看见你过来啊。”老板娘打招呼,又和旁边的人笑闹,“我之前听你说他们这对小夫夫的关系很不好,我都信了呢!哪有关系不好的一家天天买菜做饭的。” “这又不是我说的,是网上说的。不是和他们住一条街的邻居自己给记者爆的料吗?什么追踪天才少年的十年之后,知名作家伤仲永,私奔到乡下婚姻生活不幸福,书读傻了就是这样的。反观另一组对照……哎呀,哎呀,我这嘴,我都忘了你还在这儿了。”另一边摊主递了一把蔫吧的小葱给白唯,假装这是赔礼,“报纸上网上那些人说什么,你别在意啊!现在哪还有人看这些。” “就是,人家家里买那么大房子呢。真长舌。而且私奔的哪有感情不好的,不然那不成了大傻子了吗。”老板娘挑了几个最饱满的番茄,“你们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参加一下镇子上的聚会啊。比如乔牙医他们家总在办的……他们应该邀请你了吧?” 邀请? 白唯觉得自己笑得一定很完美。他说:“我差不多该走了。等会儿卢森该回家了。” 这次白唯没把他买来的菜都丢到垃圾桶里。 但他把那几根小葱扔了进去。 番茄,胡萝卜,洋葱,牛肉,用以煲汤的东西被整齐地放在餐桌上,然后被煮进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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