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君代表了人民, 代表了政权, 其所代表之思,究竟是人民之思, 还是君王之思?既是君王之思, 民又去了何方?民已被代表,又谈何其贵?” 这个学生的发言倒是有趣。 他对君贵的论据支撑, 就是君能为民做主。 这个为民做主看似是好词,实际上,问问百姓自己,是想要“君王为民做主”,还是想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为民做主”四个字,究竟哪里失权,哪里体现了君贵民轻。 而他又进一步提出疑问:君王为什么能为民做主。因为法律就是他定的。而正因是君王定的法律,所以法律也约束不到君王。 当君王为民做主时,君就代表了民,民都已经被代表了,又说什么“民为贵”呢。 这实在是很犀利又很剖析现实的一段话,陆安眼角余光都能看到周围绝大部分人脸上表情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于是,当此人话音刚落时,座中便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站起来反驳他。 “民之贵,不在身份与权力,而在其为国家基石,为天下太平。民动则天下不安,江山不稳,江山不稳时,君又有何贵?” “民之声,在乱世,在那商灭夏、周灭商的民众怨声载道之中;在那春秋战国,诸国争霸,却时有国君因虐待国民,反遭国民暴动,赶出王宫的呼喝声之中;在那秦汉交替约法三章时,关中民喜迎沛公的浪潮之中……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此便是民之声。”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民之贵,通天!” 不少人听到这几段时,大喝一声:“好!” 如今儒家思想已成主流,而儒家思想中,其实民贵君轻,天从民欲,得民为君才是正道。儒学对人的煽动力感染力不容小觑,它既从人本身出发告诉你要如何实现自我价值,又从人的欲望出发,告诉你该如何拯救弱小,如何斥责权贵——一旦干了这两件事,人就能在其中获得极大的精神愉悦。 所以,一众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学子听老者的话,自然会听得更加心潮澎湃,更加打心里认同。 但此前的年轻学子,却仍是不服。 他神色颇为认真地说:“若得民心者便能得天下,那为何汉高祖还需兵定三秦?为何黄巾起义,天下九州响应者八州,最终还是消亡?那汉昭烈帝携民渡江,莫非不得民心?魏蜀吴鼎立时,东吴民间生儿不养,父母杀之;曹魏屠城法令赫赫有名;独蜀汉国富刑清,得敌国称赞葛亮之治,那为何最终胜者非蜀汉也?又为何三国之中,是最不得民心的东吴最后灭亡?” “得民心者得天下,实乃当世最大谎言!” 这话怎么也不能说错…… 但是也不能说它对。 陆安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她还想看看别人怎么说。 在众学生的目光中,他们的先生沉稳地坐在那儿,没有对任何人投去赞许的目光,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感。他们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支持哪一方,但他们也确实看不出来。 看来想投先生所好是不行了。 他们只能又看回辩论中心,听其他人的想法—— 他们的老年同学的确有想法:“竖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葛公爱民,却不知葛公去后,后主治下,蜀汉已是‘经其野民皆菜色’,魏蜀吴三国都好不到哪里去。晋得天下,不论其后期如何,至少太康时期,于司马炎治下,也是民心所向,其除江南苛政,吴人为之大悦;又设登闻鼓,许百姓击鼓鸣冤;对待士卒也十分仁厚,废除屯田,且当士卒父母有丧时,非战时可允士卒归家奔丧……一桩桩一件件,且不是正印证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而后来,晋失民心,天下便大乱了。” 少年同学反唇相讥:“他司马家得天下是靠民心吗?不是靠的政变吗?他司马家失天下是因为失去民心吗?不是因为遭遇政变吗?” 老年同学顿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刚才他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一不小心掉入陷阱里了——他就不该跟着对方说三国和司马晋,他应该用一些其他事例…… 但还有学生没有参与辩论,一个倒了,会出现其他学生站起来,辩论得颇为激烈。 归根结底,是因为不论君贵还是民贵都有着现实例子作为支撑,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唇为枪舌为剑,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场中似有硝烟弥漫。 但是说着说着,双方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和对方开始了兜圈子,并非是对方在故意拖时间,不正面应击,实在是说到后来,好像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观点,你说君贵,我就说君无民不行,你说民贵,我就说民受制于君,相互拉扯,根本无法再深入了。 这是……为什么? 他们看向了陆安。 先生,这是为什么? * 陆安当然知道原因。 ——封建制度问题。 在有皇帝存在的社会,你说民贵那的确是笑话。但同时,这个时代又极度依赖民力,没有亩产千斤的稻谷,没有一人一机器就能播种百亩地的便利,少一个民力形成的缺口,对于国家来说都是堤上蚁穴那般的存在,这种情况下,又往往会出现民贵于君的现象。 他们只有窥见制度的根本,这场辩论才能够停止。 但身处其中的人,除非是绝代天骄,否则难以将矛头直指制度本身——可惜这种绝代天骄往往因为领先其他人千步万步,从而厌世嫉俗,郁郁寡欢,少年时便会无疾而终。 陆安看着自己的学生们,学生们也在看着她,眼中尽是求知若渴。 “因为……”陆安说:“不是民贵,也不是君贵,而是君民一体,君贵则民重,民贵则君尊,君若贱民,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民若藐君,则礼崩乐坏,天下为刍狗。” 是这样吗?! 竟是这样吗? 学子们一脸不可置信,但隐约间,自己似乎成了鲛人,那些言语像极了海浪在拍打、浮动,推举着他们去看一些区别于海底风光的景象,视野摇晃,水泡推举着他们上升,漫过海水,在重影间模糊地望到了太阳。 “其实古贤人早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陆安说这话时,已是明白了为何今人稍微说一些自身的观点,就要联动古人了。 ——厚古薄今,是人性。你想要发声,想要别人听你说话,你就得符合人性。 强如王阳明,后期时都学会了把自己的心学观点融进理学中,似是而非地传播出去,何况别人? “古贤人云:君民舟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陆某以为,单从此句论:若无水,舟如何前行?若无舟,水又如何彰显自身能力?舟不能离水,水不能离舟,正如得万民托举者才是君,而万民有君,才成国。” “自炎黄以来,民众集群而生,奔跑得快且力气大者,外出狩猎;腿脚稳当且能登高者,上树摘果;不惧水而会泳者,下河捕鱼……人人出力,方使集群得以存活。” “然,众人带猎物而归,该如何分配?出力多者多吃,那老人孩童无法出力,是否令其饿着不给食?若均匀分配,又是否对出力多者不公?” “便有智者站出来分肉,肥肉分与多出力者,令其长力气,第二日还能外出狩猎;肥瘦相间部位,分与处理猎物、制造弓箭的人,他们是少出力者;最后的瘦肉分与老者和孩童,老者经验丰富,可传授自己的打猎技巧和存活技巧给族人,孩童年幼,却会成长,待他们长成自会外出狩猎,也该分肉。” “集群听得智者言语,十分赞同,便推举智者,请其日日分肉给众人。再后来,这智者就成了王。” 也就是:劳动者聚成集体,王是集体中的分配利益者。 从来没有人用过如此简洁明了的话语来解析皇帝和庶民的意义,陆安的一席话令得在场众人一反常态地无法发言,只是怔怔地,在光里看着她—— 目瞪口呆地看着。 原来是这样么? 竟然是这样么? 竟然是……这样……啊…… 所以,一个国家的聚起,是因为需要人来利益再分配?一个国家的消亡,是因为国君已无法再进行利益分配? 众学子回想起过往所有的朝代变更,悚然发现,竟然真是如此。 无关民心,无关皇帝是仁是暴,无关民贵还是君贵。 只关乎利益。 第99章 陆安知道自己自从说了“心即理”后, 肯定会在其他学派那边挂个号,她知道自己有名气。但是具体多有名气,她心里也不清楚。 陆安并不知道, 她前脚刚针对君民关系说了一通想法,后脚这些思想就送到了关注她的人的桌上了。 随后,便是九州为之沉默。 ’古时,人们为了生存形成了集体, 这个集体被称之为部落, 后来,部落成了国家。’ ‘一个集体需要领头人,领头人后来被称为族长,族长后来成了国君。’ ‘但不论如何变化, 集体选出领头人,是因为集体需要分配利益, 且所分配的利益要让绝大多数人满意。如果领头人无法再分配利益, 集体将会自发自地更换领头人。’ ‘集体如此, 部落如此, 国更是如此。’ “竖子!!!” “大逆不道!!!” “实在是大逆不道!!!” 有人痛骂出声。 骂完之后,想要洋洋洒洒写个数万字去反驳陆安,但一提笔, 想要找一些可以反驳的例子, 却发现不管是哪个朝代的更替, 好像都能套入这些话,不论是得民心得天下, 还是得民心失天下…… “怎么如此?!” “先贤说的民贵而君轻难道错了?!不可能!先贤怎会有错!一定是陆九思此人在妖言惑众!” 有人掩耳盗铃, 当没看到陆安的话,将之丢到一旁。 有人暴怒破防, 虽不能用文字反驳,但坚定陆安肯定有问题,肯定能有人看出问题并且进行抨击。 也有人……对着这些文字看了又看,纵然满心烦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他们看到了赤裸裸的剖析—— ‘民贵,贵在民有劳力,乃战略资源。’ ‘齐国田氏争夺民心,大斗贷米,小斗还回;晋文公废除百姓债务,减免赋税,施舍穷人;鲁宣公承认私田合法……正如《先识》所言: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不论是减轻债务还是废除债务,众高位者所为,比起爱民,更多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是以: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战略资源……” “爱民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尚书左仆射黄远柔握着这几页纸,念着这几竖字,只觉一阵齿冷。 好冷漠的话语。 好冷酷的思路。 像是法家传人,但却比法家更添三分怪异的温情——法家认为民贱,此人却承认民贵,可在此人眼中,民贵是贵在民乃战略资源。 说出这些话的人,真的是那个格竹子将吹火筒格出来,格黄豆将榨豆油新法格出来,处处思虑百姓的陆安陆九郎吗? 这真的是那个说出小民也需要尊严的人吗? 怎么会有人能如此矛盾? 不!也不能说矛盾!战略资源……就像是长弓和投石机需要时时维护一样,若视百姓为战略资源,那也需要时时维护,如此才能使用得长久。 那接下来,陆安该言明要如何维护“战略资源”了吧? 黄远柔摸着信纸,突然很遗憾自己不能亲自前往现场,去瞻仰这一场教学的风采。 ‘管子治国,提出了按照土地的肥沃程度收取粮食;子产治国,铸下铁鼎,刻上律法,让所有国人都能看到。’ ‘为何?皆是为了分配利益。’ ‘土地贫瘠之人若想亩产二石,需要去远方负水,需要四处搜肥,需要付出十二分力气……出力多,却要与出力少之人付出一样多的田税,如此“分肉”如何能服众?初时,国君的子民不会多说什么,只会默默忍耐,待天灾频繁,手中的肉越来越少,无法活命之时,便是揭竿而起之日。’ ‘而将律法公示众人,便如智者当众分肉。律法是何?从民众手中罚取东西为律为法。你既要让他们少分肉,便该告知他们缘由。不然便是在抢他们手中之肉。民如何能忍?’ ‘得民心者得天下?确是如此。但可以更精准一些说:得民力者得天下。’ ‘民力,可骗,可哄,可夺,可强迫,夺天下,便是夺取民力的过程。’ ‘强如秦隋,为何二世而亡?既是失民心,也是失民力。民有力气,却不能竭泽而渔,国家若想延续,就该知道何时让民休息,何时让民劳作,你不停驱民,将民累死了,无人再为你劳作,国家如何不亡?’ “就像京东路如今轰轰烈烈的造反……” 房州知州在窗下坐着,视线扫过纸上的每一个字,只觉这纸字字千金。 爱民之人自是不必看这些也会爱民,他了解陆安,此人之所以说出这些话,并不是他满眼只有利益,而是……当今非是仁宗,世间逐利者也多过爱民者。 房州知州移开信纸,看向信纸下方的一份奏章——这是私人奏章,是当初房州水灾,陆安私底下呈给官家,官家又命人抄录后递给他的。这奏章以白话文来说,完全可以称之为《灾民的价值之廉价劳动力》。 全篇充斥着冷冰冰的衡量与利益,却能告诉一地长官为何不可放弃灾民。 灾民会消耗粮食,但更可以利用其廉价劳动力增进本州的粮食储备。 不管灾民,不会让灾民凭空消失,只会让灾民从一州的公有财产变为本州士绅的私人财产,他们为士绅耕种他们的私人土地,他们为士绅武装他们的私人部队,而士绅给你的贿赂,其实远远没有从灾民手里获取的钱财多。 房州知州当初看完后,病恹恹了好一阵子才把心理调节好,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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