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安亲王的兵力。 晚上,君泽带着一坛酒来到顾玉的院子,他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摆上两个海碗,自己却厚颜无耻道:“我手受伤了,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 顾玉闻了闻那坛酒,警惕道:“你今天带的酒淡得都能洗脸了,怕什么?” 君泽迟疑了一下,才道:“也罢,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是不能矫情。” 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海碗酒,畅饮起来。 顾玉这才放下一半心,跟他一块儿喝酒。 君泽道:“你出城后打算做什么?” 顾玉道:“与你无关,你守好通宁县便是。”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君泽忽然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放心得了。” 顾玉看了他一眼,通宁县的酒虽然淡,几海碗下去,她还是有些熏熏然。 月光下,君泽那双有些醉了的桃花眼格外动人。 此去城外拦截安亲王的军队,危险重重,她忽然想跟君泽多说点话,反正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隐瞒的。 便道:“游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他们人手不足,唯有用游击战术打乱安亲王进军的节奏,才能拖延时间。 可是游击意味着以少对多,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敌军的包围圈。 君泽笑了笑,道:“是不错,可是顾玉,我说句实话,你别恼,操控人心,我不如你,但是带兵打仗,你不如我。” 这是君泽少有的认真与她说话。 顾玉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耳畔劲风忽起,顾玉以空碗碗底挡住君泽袭击她后颈的手刀。 一滴酒从碗里滴落,她轻笑一声:“同样的招数,我会上两次当吗?” 从君泽把酒带过来,她就猜到了君泽的意图。 他又想像上次独自去不夜城一样,把她放倒,然后自己行动。 且这一次,她不能像上次一样不管不顾追过去。 江南只有她们两个人身份最高,一挡一守,才能稳住局面。 可君泽也不掂量掂量他现在的状况,左手拿刀,连她三分功力都比不过,他怎么敢去冒这个险? 顾玉抬头,想要与他言明利弊,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可是只见君泽朝她得意一笑,道:“同样的招数,我会使两次吗?” 顾玉脸上笑意尽失,她猛地站起,又被一股眩晕冲击地坐了回去。 顾玉睁大眼睛,这绝不是醉了的反应! 君泽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道:“常大夫独家秘制的蒙汗药,无色无味,童叟无欺。与酒混在一起,药效翻倍。” 这眩晕感太强烈,顾玉忍不住扶上额头,道:“你!你!你为什么没事!” 君泽耸了耸肩,道:“因为这蒙汗药没有下在酒里,而是被我涂到了酒碗上。” 顾玉把舌尖咬出血,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道:“你不能去,你的手还没好。” 君泽道:“打仗靠的是用兵的谋略,又不是靠蛮力。” 顾玉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道:“那也不行。” 说完,她一头栽倒在石桌上。 君泽一只手及时托住她的脑袋,不让她磕到石桌上,道:“顾玉,好好睡一觉吧。” 顾玉眼皮有千斤重,就是不肯闭上。 君泽叹口气,又给自己倒了碗酒,道:“少时读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我就一直在等我的钟子期,寻寻觅觅多年,还好让我遇见了你。顾玉,人生难得一知己,我敬你。” 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帮顾玉合上眼睛。 顾玉沉沉昏睡过去。 君泽借着月光,用右手细细描摹着顾玉的脸,小声道:“你放心,祸害遗千年,我不会轻易死的。” 他自幼学什么都快,再说有浑厚的武学功底,就算是左手刀法,也很快掌握了要领。 他哪儿是比不过顾玉三成功力,只是想要借此多跟顾玉相处罢了。 这几天的时间,他右手在逐渐恢复,左手已经练到能抵挡顾玉六成功力的状态了。 通宁县外的刀山火海,不是不能冒险走一遭。 月光明亮,倾洒小小的庭院,君泽又给自己倒了碗酒,坐在昏迷不醒的顾玉身边。 寂寞独酌。 第154章 隔天,顾玉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身上的衣服没有变,鞋子被人脱了,整整齐齐码在床边。 她迅速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拿上三棱剑就往军营跑去。 可等她到了军营,里面已经空了大半。 顾玉拉着军营一个留下来的老兵,厉声问道:“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老兵道:“昨天夜里,平南将军带着通宁县内七千兵马出了城。” 顾玉没忍住心里的火,手握成拳,狠狠砸了一下墙壁。 大郡王带了七万兵力来通宁县方向,她原本打算带走一万通宁县的兵力出去阻挡。 而且在心里有盘算,打不过就早点退,她很惜命,没打算硬拼。 可没想到君泽那个不要命的,竟然只带走了七千。 以一当十,无异于螳臂当车。 想到这里顾玉心里又是一阵气恼。 昨夜,她是怀着警惕去跟君泽喝的酒,可是她潜意识里还是信任君泽,没想到他居然会在碗里下蒙汗药。 她有一股冲动,想骑着马追上去,问问他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三番两次替她拦下危险。 但是她不能,君泽既然走了,就是给她争取时间,她要守着通宁县,直到敌军兵临城下。 然后,接收君泽或死、或活的消息。 想到这里,顾玉心里仿佛装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她没忍住又用拳头砸了一下墙壁。 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真是让人... 难受。 一个人缓步走到顾玉面前。 顾玉抬起头,看到君显一身劲装停在她面前,与君泽几分像的脸上一派冷峻。 顾玉质问道:“世叔为何不拦住他,他手上有伤,您是知道的。” 君显道:“我君家只有战死的男儿,没有躲在人后苟且偷生之徒。” 顾玉怒道:“躲在人后就是苟且偷生?你们君家人,难道就凭一腔热血行事吗?” 君显有着一双君家人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却没有君泽那般风流之态。 他盯着顾玉,开口道:“君家家训第一条,就是精忠报国,这是君家人的责任,也是君家人的使命。必要时,以马革裹尸为最高荣耀。我父亲如此,君泽的父亲亦如此,我虽不着调,但若有必要,我也会如此。” 顾玉道:“那也不能只带七千兵马!我明明备了一万兵马,你为什么不让他都带走。” 君显道:“他为什么只带七千兵马,别人不明白原因,你还不明白吗?” 顾玉瞬间哑然。 通宁县的兵马一共就那么一点儿,带走的多了,留下的自然就少了。 顾玉是个很自私的人,她带走的人多,生还的可能性就更大点。 但与此同时,若她不能凭借一万兵马拖住叛军的脚步,兵临城下之日,通宁县将毫无抵抗之力。 君泽只带走七千兵马,不是因为他自负到觉得自己带走的人可以以一当十,而是他想在无能为力时,给通宁县留下一线生机。 顾玉满腔怒火不知道该撒向哪里。 她拥有现代灵魂,哪怕穿越到大禹朝多年,哪怕她自己的父亲顾钧益也是舍身报国的楷模,她依然无法理解这种忠义。 尤其是在圣上对他百般猜忌的情况下。 君显看到顾玉的神情就知道顾玉没明白。 人人都说他荒唐得不像君家人,实际上最不像君家人的是他的侄子君泽。 因为君泽的父亲君晋早亡,他母亲又是长公主,对他异常宠溺,从小到大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君泽养在长公主府里,不在君家长大,是君家这一辈听训最少的孩子。 甚至有一次当着族长的面质疑,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明明修身是第一目的,平天下是最终目的,为何要牺牲自己的第一目的去奉献别人最终目的?” 年幼的君泽从皇宫、从长公主那里知道,天下是景家的天下,而他有一半景家血脉。 可是却忽略了自己姓君,而不是姓景。 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他只能是牺牲自己,奉献景家天下的君家人。 君家族人听到他说这大不敬的话,狠狠处罚了他。 可是一转眼,他投入长公主怀抱,又把君家家训抛到一边。 君家人战战兢兢看着君泽成长,所幸他熄了心思,没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还颇得圣上宠信。 可是君显知道,君泽哪儿是熄了心思,分明是把那话藏在了心里,还自己给自己做出了答案。 那答案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 但一定不是君家家训的精忠报国。 君泽此次带七千人出去,哪儿是为通宁县留一线生机,分明是为守护通宁县的顾玉留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君显的眼神开始变冷。 他自己离经叛道,对断袖分桃之好没多大抵触,但不会希望自己兄长的独子好这个。 长公主说过,君泽有颗七窍玲珑心,偏偏于情之一字上不开窍。 现在开了半边窍,却逢上这生死关头。 还有这个顾玉,只知道生气,却连君泽冒死出城的原因都弄不清楚。 君显替自己的侄儿感觉不值。 他冷冷开口道:“顾玉,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他既然选择出城,你就应该为他准备好退路。” 说完,君显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玉看着兵营里剩下的兵马,转身去了县衙。 ... 苏县令跟顾玉对峙着,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 苏县令道:“顾钦差,这样做,不磊落。” 顾玉看着苏县令,寸步不让,道:“苏县令,你是要磊落还是要命?” 苏县令自幼熟读圣贤书,是从四书五经里走出来的文人士大夫。 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光风霁月的顾玉会提出这种方法。 他不想让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恕难从命。” 顾玉看着苏县令的眼神异常冰冷,道:“这件事,苏县令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苏县令惊得站了起来,道:“顾钦差,你想干什么!” 顾玉道:“你可以固守你的仁义礼智信,可你心爱的月娘呢?她愿意吗?别忘了,你是坚定不移的拥皇派,城破之日,安亲王可能会放过城中百姓,可是他会放过你吗?会放过你的家人吗?” 苏县令脸色大变,他真是瞎了眼,从前居然会觉得顾玉是个君子。 现在为达目的,竟然拿月娘来威胁他。 苏县令缓缓坐了下来,道;“安亲王在江南口碑良好,你这么做,百姓也不会信的。” 顾玉道:“只要有一丁点怀疑,就够了。” 第155章 君泽说得不错,把控人心,他不如她。 通宁县城门忽然涌进来几十个流民,他们衣衫褴褛,满身是伤,在通宁县内散播恐慌。 “大郡王的军队打进来后,烧杀抢劫,无恶不作。” “我家的粮食都被强行征作军粮,我不愿意,他们就把我的腿打断了。” “听说通宁县安稳,我们冒死逃出城来。还有无数人死在路上。” “叛军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他们满大街抓壮丁充军,不愿意的当场就杀。” “...” 谣言如星星之火,只要给一点儿风,就能成燎原之势,把人们烧得四处呼号。 顾玉冷眼看着,来参军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不再事不关己,起先还怀疑这谣言的真假,毕竟安亲王在江南口碑良好。 于是顾玉剔除了安亲王,直接说三位郡王的恶毒行径。 谣言猛于虎,尤其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所有人都恐慌起来。 都怕通宁县成为下一个被攻破的城。 苏县令骂她卑鄙,骂她不择手段,顾玉冷眼看着像蚂蚁一样,源源不断来参军的人。 忽然一笑。 卑鄙? 那又怎样。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恐慌,要让所有人明白,不守城,便会死。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动起来。 人心难测,可人心,是最容易愚弄的。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 没有援军的消息,也没有君泽的消息。 其余两路敌军已经攻下七座城池,唯有大郡王这条线被绊在路上。 顾玉知道,是君泽在挡。 君显带领一千水匪回到了运河,他要在通宁县的河道上形成一道防线。 世道纷乱,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通宁县似乎应了那个“宁”字,成为最后的安稳。 没了君显,练兵还在继续。 谣言四起的这几天里,通宁县来参军的男男女女有一千二百多人,其中二百多女人。 收纳各县残兵败将两千余人。 囚犯四百余人。 通宁县目前有兵近八千。 有不服管教的混混,顾玉亲自去了军营,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一方面震慑他们。 另一方面,发泄她连日来的焦躁情绪。 有个人在军营说通宁县必败,不如趁早投敌。 顾玉将他的头颅挂在了军营门口。 有个人练兵练到一半,就撂挑子不干了,顾玉给了他十两银子,然后砍下他一只手,放他回去。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顾玉的焦虑,可大家同样无能为力。 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敌军而紧锣密鼓准备着。 苏县令看着顾玉一步步走向极端,直到她提及让囚犯充当军奴,安排到第一线。 这意味着在开战时,那些对打仗一窍不通,只知道使用蛮力的囚犯,会站在最前面给敌军杀。 他们的死,不能抵挡敌军,但可以让敌军的刀变钝,消耗力气,浪费箭羽。 苏县令怒道:“你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顾玉整个人冷若冰霜,道:“他们有罪在身,不让他们送死,让那些精兵和刚参军的百姓去送死吗?” 苏县令痛心疾首道:“他们是有罪,可罪不至死啊。有些不过是犯了口舌、盗窃的罪过,何至于此啊。” 顾玉连日来的神经紧绷,让她没有一点儿耐心跟苏县令解释。 苏县令太正直了。 太平时候,他是一个好官。 但是乱世,他这种贤者心肠只会拖累局势。 苏县令道:“顾钦差!顾世子!顾玉!你冷静一点,平南将军在外抵挡,援军也正在赶来,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顾玉双手撑着桌子,正是因为君泽在外抵挡,而援军迟迟未到,所以她才焦虑。 顾玉抬手,就要让苏县令出去。 苏县令道:“顾玉!你这么做,会遭天下人唾骂的!” 顾玉看着苏县令,连日的焦虑让她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尤为可怖。 她缓缓道:“只要苏县令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那些囚犯,自然不会有一人生还。 顾玉闭上眼,浑身的暴虐因子在沸腾。 苏县令骂道:“你疯了,你真是疯魔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还是那个为了寒门学子提出清谈会的顾玉吗?” 苏县令的质问让顾玉的神经像是遭到了重击。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干净,修长。 可连日的焦虑让她的心态到了崩溃边缘,她仿佛看到自己满手鲜血。 拿活人的性命给敌军钝刀。 她,真的疯魔了吗? 可是她也想活下去。 顾玉深吸一口气,道:“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这个方法。” 苏县令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顾玉这几天的状态明显不对,既然做了让步,他不敢再多加刺激。 苏县令拱手对顾玉施了一礼,道:“下官告退。” 苏县令走后,顾玉颓废地躺靠在椅子上,用袖子遮住脸。 她不想的,她也不想这样。 她以前也是一个只需要考虑穿什么裙子,带什么首饰的普通都市女孩儿,会因为吃到喜欢的甜品而开心一整天,最大的压力就是升职加薪。 可是现在,她却要为一座城池负责,要为整个江南负责,要为冒死出去挡人的君泽负责。 她操控人心,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她还没来得及改变这个吃人的世界,就已经在潜移默化中,认同了这里的规则,弱肉强食,成为吃人之人。 ... 又过了两天,一个斥候急匆匆在军营找到顾玉,道:“禀钦差,平南将军的行踪出现在白狼山。” 顾玉脸色一白。 游击,最重要的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无踪迹。 若是连她都知道了君泽的行踪,那意味着,大郡王一定也发现了君泽的行踪。 等待君泽的,便是最坏的结果—— 围杀。 顾玉看着军营里不多的兵马,陷入纠结之中。 救,还是不救? 白狼山离通宁县不算远,不救的话,等大郡王的军队到此,通宁县还有抵抗之力。 若是救了,很有可能出去救的兵马也会被大郡王的兵马围杀,到时,通宁县再无抵抗之力。 这个斥候是君家的人,君泽临走前让他听命于顾玉,他私下里当然希望顾玉能派一队人马去接应君泽,可是顾玉迟迟不见动静,让他的心怦怦跳。 几息过后,只听顾玉冷静道:“集合兵马。” 出城救人... 第156章 大郡王骑着马,来到一个白狼山的山坳前。 他的脸色差到了极点,这次他们兄弟三个,唯有他带的兵最多,可是也唯有他行进的速度最慢。 一路上被君泽的游击兵搞得断断续续,疲惫不堪。 那就像一只恶心人的蜜蜂,打不死,赶不走,但是你不理它,它又时不时来蛰你一下。 这一路上,他已经被蜇了满身包,掉了许多精兵。 不过君泽也走到了穷途末路,唯剩下的几个残兵败将,躲在这个山坳里。让他一顿好找。 马上就要到通宁县了,得在攻城前摁死这只恶心人的蜜蜂,以防后背再被他蛰个包。 一个斥候跑了过来,半跪在他马下道:“禀大郡王,前方并无异样。” 大郡王胯下的马动了动马蹄,他拉了一把才稳住,道:“再探。” 他这个表弟多智近妖,这几天让他吃了不少闷亏,他不信君泽会乖乖待在这个布袋型的山坳里面,等他瓮中捉鳖。 不一会儿,斥候又跑了过来,道:“禀大郡王,并无异样。” 大郡王眯了眯眼,道:“真的什么都没有?” 的确什么异样都没有,里面的人就像在乖乖等死一样。 沿路没有火药,没有陷阱,山上没有弓箭手,没有大石。 埋伏常用的、不常用的那些手段,统统没有痕迹。 一些马蹄印、足印十分混乱,像是慌忙逃窜一般逃进去的。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里面的人都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除非有天兵天将从天而来,否则怎么看都是能稳稳瓮中捉鳖的局面。 可是这几天每个人都被君泽搞得心力交瘁,这个斥候在大郡王的施压下,不敢说“真的什么都没有”,只能狠狠叹口气,道:“属下再去探。” 过了一会儿,斥候灰头土脸跑来,道:“大郡王,还是没有异样。” 大郡王脸色阴沉,他不信,不信就那么简单。 哪怕一路打过来,君泽的兵马已经所剩无几,但他不想再被君泽戏耍一回。 今天耗在这个山坳前面已经许久了,万一里面真有埋伏,他绝不能再忍受这种万全准备之下的奇耻大辱。 大郡王咬牙切齿道:“再探!往里探!” 斥候只能认命地再过去探。 夏日的阳光炙热,大郡王带的兵是精锐中的精锐,甲胄都是最精良的那一批。 但是大热的天,穿着这么一身笨重的甲胄,热得人直冒汗,行军速度也慢了不少。 大郡王的额头有一道汗水冒了出来,他没有去擦,任由汗水落下。 斥候第四次探路回来,道:“禀郡王,我们往深处探,发现有些一路上山,再往深处就是山林了,那儿树木密集,恐有埋伏。” 终于听到有埋伏的踪迹,大郡王依然轻松不起来。 山林里地势复杂,这埋伏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这时跟在大郡王身边的一个小将道:“大郡王,属下有一猜测,他们会不会翻过山去?” 大郡王道:“山那边是南望县,我二弟的地盘,他翻山就是找死。” 小将道:“可还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二郡王并不清楚我们这里的具体情况,若是真被他们翻了过去,说不定他们隐入人群,逃之夭夭,甚至搅乱二郡王那里的局势。” 大郡王踟蹰不前。会有这么简单吗? 前方,究竟在唱空城计,还是在唱请君入瓮? 小将道:“若郡王不放心,可在这里等候,属下带人前去。残兵败将,就算有埋伏,我们人多,量他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另外一个将领被这天气弄得格外心烦意乱,不想再等下去了,便道:“大郡王,若他们真的打算翻山,我们再观望下去,恐怕真被他们逃了。” 大郡王看了看平静的山坳,道:“带上两队人马,翻山去找。” 两个小将齐声道:“是。” 大郡王守在山口许久,直到山上忽然爆发出一小阵动静,又很快消失。 大郡王对身边的斥候道:“去探,发生了何事。” 不一会儿,斥候跟着一个小将领过来,还有一个二郡王那边的小将。 小将领道:“大郡王,我们上当了!山上陷阱粗糙,除了几件血衣和几具动物尸体什么都没有,二郡王的人也被引过来了。” 大郡王怒从心起,恨不得把君泽千刀万剐。 几件血衣,一个粗糙的陷阱,就平白耽误了他们一个下午的时间! 不是空城计,也不是请君入瓮,更没有瓮中捉鳖。 这是调虎离山! 君泽是算准了他生性谨慎,为保稳妥会一探再探。 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打算挡了,要带着所剩无几的兵马溜回去。 大郡王怒吼道:“所有骑兵,跟我急速往通宁县方向追击。” 君泽胯下的马已经疲惫不堪,连日来的奔波让他整个人狼狈极了。 这么热的天,他嘴唇全是干皮,说一句话就往外冒血。 他的确在白狼山待了一天,收拾自己的伤口,因为寡言在他身边护着,他受的伤不算多,但也不少。 带出城的七千兵马只剩下五百多人,一半都是受了伤的。 若他拼死还能拖上两天,可是他不想拼死。 这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了。 于是他故意留下行踪,让大郡王以为他在白狼山休养,成功让大郡王的部队在白狼山耽搁半日。 不知道跑了多久,所有人都身心疲惫,胯下的马儿也泄了劲。 君泽鼓舞士气,大喊道:“兄弟们,还有二十里,我们就快到通宁县了。”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不是二十里,而是四十里。 但所有人都默认了他的假话。 望梅止渴,也生津。 这时,耳畔忽然有破空声响起,君泽侧身回头,躲过箭羽。 大郡王的骑兵队已经追上来了。 他夹紧马腹,往前跑去,却发现又一队人马已然堵在前面。 前后夹击。 大郡王骑着马走近。 君泽虽然处于下风,但毒舌瘾不合时宜地犯了,他朗声道:“大表哥,你的箭法,没我准。” 大郡王看着他眼里满是厌恶,再次拉起弓,道:“不如再试一次。” 第157章 一箭破空而来,君泽在马上闻风而动,险险又躲过一箭。 君泽大笑一声道:“我说错了,你的箭法不是没我准,而是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大郡王气得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道:“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 说话间,君家兵马已将君泽护在最中心。 君泽一边撕下衣服上的布条,把自己的右手跟刀柄紧紧绑在一起,一边道:“大表哥不如给我一把弓,让我给你演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射箭。” 连日来他大多用的左手,现在到了用右手的时候了。 大郡王不屑道:“你该不会以为,凭几句话,还能再拖延我一会儿吧。” 君泽用牙齿咬紧手上的布带,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大郡王抬手让所有人开杀。 君泽大喊一声:“慢!” 大郡王手势一顿,只听他道:“我还有遗言要说,血浓于水,再让我拖这点儿时间,大表哥不会介意吧。” 大郡王轻蔑一笑,道:“说。” 君泽道:“大表哥,在地牢时,你往我肚子上打的那一拳,可真疼啊。你是不知道,我多想打回去,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大郡王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没机会了。” 他下定决心,一会儿非要把君泽的舌头割下来喂狗不可。 君泽站在人群中笑出了声,看着大郡王,露出一个挑衅而又欠揍的表情。 只听他道:“是吗?你该不会以为,我在白狼山的消息,只传给大表哥一个人了吧。” 大郡王旁边的斥候赶紧下马,趴在地上听了一下,变了脸色道:“大郡王,通宁县方向,有一队人马朝我们过来。” 大郡王大喊一声:“给我杀!” 厮杀正式开始。 君泽的刀锋所到之处,鲜血飞溅,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他一路杀,一路往通宁县的方向突围。 大郡王躲在人后气得怒目圆睁,他终究还是有理智的,不会因为一时怒火,就下场厮杀。 眼看无数人倒下,君泽还稳稳坐在马上。 他搭上箭,再次往君泽的方向射去。 一箭没中。 第二箭。 还是没中。 第三箭。 依然没中。 大郡王颜面尽失,怒吼一声。 君泽脸上再次露出嘲讽的笑。 大郡王紧紧咬牙,冲着君泽的马射去。 马儿不如君泽灵活,受箭之后长鸣一声。 君泽本着物尽其用的道理,拉了马缰,调转马头,而后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受伤的马直直向大郡王的方向奔去,虽然没到他身边就被杀死,但也带倒了许多叛军,造成混乱。 君泽下了马,就不如在马背上那般轻松自在了。 随着他劈砍的动作逐渐加大,手腕的疼也深入骨髓。 他咬牙撑着。 所幸他刚刚用布条把自己的右手与刀柄牢牢捆住,否则这会儿刀怕是早就脱手而出了。 君泽所到之处,一片血雨腥风。 以他为中心,荡开了一个空地,都知道他狠,跃跃欲试不敢上前。 寡言来到他身边,就要对他伸出一只手,拉他上马。 这时叛军向寡言袭击而来,他为了抵挡,没能伸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传来一声大喝: “上马!” 君泽回头看去,顾玉一袭猎猎红衣,不,是血衣,突破重重包围,骑马向他奔来。 恍然间回到了牡丹筵上,在赛马场与他较劲儿的场景。 一只手伸到君泽面前,他及时抓住,翻身上马,坐到顾玉身后。 方才大郡王为了追君泽,只带了六千重甲骑兵过来,而不远处,顾玉带来了三千兵马前来接应。 一时战况胶着。 顾玉并行几人往通宁县方向突围。 君泽坐在顾玉身后,跟她一起拉着马缰,颇有些激动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顾玉一边解决拦在他们前面的兵马,一边咬牙切齿道:“你胆子不小。” 君泽笑起来。 他把大郡王耽误在白狼山那么久,完全有机会逃,这一路虽然慌张,他还是有意无意放慢了步伐。 以身作饵,引得大郡王抛下大部队,率领少数骑兵来围剿他。 而实际上,顾玉才是他计划的最后一环。 他相信顾玉会懂他为什么故意泄露行踪,也相信顾玉会出城来接应。 他在顾玉耳边问道:“可准备好了?” 顾玉有些赌气道:“没有,等死吧你!” 君泽咧开嘴一笑:“那咱俩岂不是得死在一块儿了。” 六千对三千多,且顾玉带的人很杂,有君家兵马,也有县兵,还有些小喽啰。 大郡王的性子说好听点儿是谨慎,说难听点儿是优柔寡断,不然也不会在白狼山一探再探,耽误那么多功夫。 若放在以往,大郡王一定还会犹豫一番,要不要等大部队跟上来后,有十成的把握再去追。 但今天他被君泽接二连三戏耍、嘲弄,满腔怒火把理智燃烧殆尽。 六千重甲骑兵,对上顾玉带的那三千虾兵蟹将,怎么看都是赢面。 顾玉的人并不恋战,解决完前面围堵的人后,就往通宁县方向奔逃。 大郡王看着他们,想逃,没那么容易。 他举起刀大喊一声:“追。” 金戈铁马,血染黄沙。 血迹从地上蔓延到天边,顾玉跟君泽骑着马,跑在最前面,离通宁县还有七八里时,所剩不多的兵马四散跑走。 大郡王穷追不舍,他被保护在兵马中间,忽而看到前方顾玉的马停了下来。 晚风一吹,他瞬间冷静下来。 大吼道:“停下,快停下。” 然而已经晚了。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陷马坑,坑中鹿角枪、竹籤朝天,坑形似亚字相连,里面状似钩鏁。 表面被铺上草木、灰尘做掩饰。 顾玉带的兵马四散而去,紧追其后的叛军来不及反应,直接陷了进去。 无论他们的铠甲有多厚,马匹有多精良,只要陷进去,就被鹿角枪和竹籤刺穿了身体。 而侥幸活着的人还未来得及站起来,就被下一波来不及勒马的兵马压死。 数百兵马一瞬间折损在陷马坑里。 剩下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兵荒马乱。 大郡王前面的人都掉了下去,一直被保护在人后的他终于暴露出来,胯下的马惊慌失措,来回踏步。 君泽在陷马坑另一边道:“顾玉,牡丹筵上,没能让你看到的一箭破靶,现在给你看。” 第158章 君泽用牙齿咬开手上连接刀柄的布带,捞起马上的弓就要放到胸前。 顾玉却冷哼一声:“如果你的手不抖,这话还有几分可信。” 一句话把正要装X的君泽打回现实,他用手过度,早已疼得不行了。 刚刚拿弓时,的确有些颤抖。 顾玉夺过弓箭,摆到自己胸前,拉满瞄准,却并未发射。 她的箭准头足够,可是力气不够。 君泽闻弦而知雅意,从背后覆上她的手,两人合力把弓弦拉成满月,二人手上都青筋暴起,弓弦咯吱咯吱作响。 呼吸声放平稳,胯下的马儿也识趣地稳了下来。 他们心有灵犀般同时撒手,箭羽破空而出,带动二人肩膀垂下来的头发。 这一箭穿透空气中的血沫与黄沙,裹挟着满满的肃杀,直接射入大郡王心口。 冲劲儿太大,大郡王直接从马上跌落,捂着心口的箭羽。 他谨慎一生,唯一一次冲动,就被君泽和顾玉一箭穿心。 “大郡王!” “大郡王,您撑住!” “大郡王,我们这就带您回去!” 大郡王捂着不断冒血的心口,艰难说道:“瞒着我父王。” 他父王前些日子重伤出现在不夜城,现在都没调养回来,如果知道他被一箭射死的消息,悲痛之下,怕是不能久活。 父王对他期望有加,三个成年弟兄,唯有他带的兵最多。 若今日带兵过来的是他二弟,刚刚一定不会被君泽激怒,只带六千骑兵就追过来。 若带兵的是他三弟,一定不会在白狼山耗那么久。 他父王说他是嫡长子,值得最好的。 可惜,他辜负了父王的期望。 有人把他扶上马,他一边吐血,一边再次强调:“一定不能让我父王知道。” 敌方军心大乱,瞬间失了斗气。 局势逆转,这回轮到叛军带着命不久矣的大郡王慌忙逃窜。 顾玉带的人来到马前问道:“追吗?” 顾玉和君泽同时开口:“不追。” 大郡王后面六万多人正在赶来,没得追。 何况那一箭,大郡王绝无生还可能。 君泽道:“可惜了。” 顾玉问道:“可惜什么?” 顾玉心想,难道是在可惜不能继续追杀? 君泽一撇嘴,道:“在地牢时,他狠狠打了我肚子一拳,可惜我打不回去了。” 他顿了顿,仿佛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小题大做,又补充道:“娘的,那一拳差点把老子吃的年夜饭打吐出来。” 辣耳朵,太辣耳朵了。 顾玉嫌恶地皱眉,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人家都要死了,他居然可惜自己没把那一拳打回去。 扫把星的脑回路果然不能按正常人的思维去解。 叛军如潮水般退去。 顾玉她们班师回城,此战折损了小一半人,但射杀了大郡王,称得上大获全胜。 君泽累得不行,就轻轻坐在顾玉背后,把脑袋放在顾玉肩膀上,两条胳膊晃荡着。 顾玉一抬肩膀,嫌弃道:“你能不能坐好。” 君泽叹口气,道:“累啊。” 顾玉不再说话,由他靠着。 寡言骑马走了过来,顾玉道:“你去坐寡言的马。” 君泽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懒得动,除非你能把我抱上去。” 这人没个正形,顾玉没忍住骂说了脏话:“去你丫的,脑子有病。” 君泽低低一笑,道:“这还是京都那个风度翩翩的顾世子吗?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粗俗呢。要是让松阳听见...” 君泽的话戛然而止,他忽然想到在京都时,顾玉的那些烂桃花,心里一阵烦躁。 顾玉没忍住道:“你这欠扁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成的?” 君泽道:“这谁说得清呢。” 君泽扭头对寡言道:“你快些回去,让常大夫候着,我的手疼得不行了。” 寡言见自己主子没有换马的打算,夹紧马腹,默不作声地往前跑去。 顾玉道:“他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字?” 君泽道:“什么名字?” 顾玉道:“哪儿有人叫寡言的。” 君泽又笑起来,道:“是啊,哪儿有人叫寡言的。人家明明叫关言,是你自己总寡言寡言的叫。” 顾玉有些囧,合着她一直叫错了名字,关言也一直没开口纠正。 到了通宁县,君泽下马时脚步都有些不稳,由顾玉搀扶着进了县衙的厢房。 常大夫带着药箱过来,给他包扎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后,开始给他两条胳膊舒筋散瘀。 “啊啊啊啊——” 君泽在床上躺着直叫唤,疼出的汗不断往外冒。 顾玉听得耳朵疼,道:“你是爷们儿吗?这点疼都受不了。” 君泽背上有一道刀伤,他褪去上衣,被白色的绷带缠绕着。 现在趴在床上,两条胳膊被常大夫拿捏住。 君泽艰难道:“爷们儿也知道疼啊。” 一套操作完成后,常大夫和君泽同时舒口气。 常大夫道:“行了,我明天再来。” 君泽在床上趴着,嗓子里发出哼哼的气喘。 顾玉跟着常大夫一起出去。 常大夫猜到了她要问什么,直接道:“右手筋骨伤得很严重了,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再用右手了。” 顾玉点点头。 等她端着给君泽的药回来时,苏县令已经在里面了。 只听苏县令有点告状的意味道:“顾钦差在城里散播谣言,杀了军中喧哗的人,砍了一个要退军的百姓的手。” 君泽道:“正该如此,苏县令是文人,不懂军中哗变的危害,她这么做才是对的。” 苏县令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顾钦差打算把囚犯充当军奴,敌军攻城之日,安排在最前面。此事若传出去,怕是得遭天下人唾骂。” 君泽眨眨眼,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苏县令道:“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君泽道:“顾玉都不怕,你怕什么?还是说,苏县令打算把这事说出去?” 苏县令脸色一变,惊道:“将军!” 君泽很疲惫,像是打盹儿的老虎一样,“嗯?”了一声。 苏县令耐下心,道:“下官是希望,若她真打算这么做的时候,您能劝诫一二。” 君泽闭上眼,道:“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这招的。” 顾玉端着药碗,站在门边,汤药冒着热气,一股苦味充斥在鼻尖。 这世间,有这么一个了解她的人。 是福?还是祸? 第159章 苏县令拉开门出去,刚好看到顾玉站在外面,想到刚刚自己跟平南将军告的状,他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顾玉没有多说什么,不待他行礼,就越过他走了进去。 苏县令挺直了脊背走了。 顾玉把药碗放在小桌上,很不客气道:“喝药。” 君泽撑起身子,把药接了过来,一口饮尽,俊朗的五官皱作一团,道:“常大夫的药苦得要死。” 他把空碗递给顾玉,顾玉接过后,另一只手变出了一颗蜜三刀。 君泽道:“爷向来不吃这种女孩子家家的零嘴儿。” 顾玉不以为意地把蜜三刀放进自己嘴里。 甜味儿充斥在嘴里,让人心情愉悦。 君泽丧气地叹了一声,不知道自己跟顾玉客气个什么劲儿,嘴里苦得他想呕吐。 顾玉看着外面昏黑的天色,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君泽颓丧道:“不辛苦,命苦。” 顾玉却又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个蜜三刀,道:“最后一颗,吃不吃。” 君泽从她手里拿过,塞进自己嘴里,甜味冲击着苦味儿,让他打了个激灵。 顾玉幽幽道:“援军有消息了。” 君泽闭上眼睛,他知道,他在外面,比封闭在通宁县的顾玉知道的还要早几天。 那时他已然没有退路了。 可惜援军并不是往通宁县的方向支援。 而是南望县。 朝廷向来会把利益最大化。 哪怕他和顾玉在通宁县孤立无援,艰难应付,朝廷还是要先拿下有铁矿的南望县,断了叛军的兵器供应。 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先抢夺南望县,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怪只怪他们在通宁县。 顾玉的手指轻轻点着桌子,道:“说真的,我无意做舍生取义的圣人,在决定出城救你之前,我想过许多弃城逃跑的方案。” 君泽道:“可你还是出城救了我。” 出城,意味着顾玉彻底放弃了弃城逃跑这条路,要把他接回来,跟他一起守城。 他们的计划很顺利,大郡王死了,附近的二郡王很快就会接到消息。 到时二郡王一定会为了报仇,从南望县出来,集结兵马来通宁县。 这下子,不仅有大郡王原来带的七万军队,还有二郡王从南望县支援带来的军队。 通宁县的压力,更大了。 顾玉道:“我们只剩下守城这一条路能走了。” 顾玉的脸上浮现担忧。 君泽道:“顾玉,你相信我吗?” 顾玉看着他,忽然一笑,那一丝担忧又烟消云散了,道:“不信你的话,我就不会出城救你了。” 把生死置之度外,做一回圣人又如何? 哪怕没人会知道他们的付出与艰辛。 君泽心里再次产生了些许异样,他垂下眼眸,道:“谢谢你。” 谢谢你知道这场赌局九死一生,还肯把注压在我身上。 顾玉站起身道:“好好休息,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君泽回味着蜜三刀的甜味,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顾玉走出去的背影。 顾玉走在浓稠的夜色里,清风半夜鸣蝉。 这样安静祥和的夜晚不多了。 与此同时,安亲王忽然满身是汗地从床上坐起来,安亲王妃迷迷糊糊问道:“您怎么了?梦魇了吗?” 安亲王的神色十分痛苦,道:“我梦见老大去世了。” 安亲王妃心吓一跳,这梦不祥。 安亲王翻身下床,他的伤还没养好,稍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 拉开门对府上的侍卫道:“老大可有消息传来?” 侍卫道:“昨日传来消息,就快到通宁县了。” 安亲王依然放心不下,道:“传信鸽,要最新的消息。” 侍卫道:“属下遵命!” 安亲王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坐在软榻上等消息,不时咳嗽几声。 安亲王妃亦是忐忑不安地在一旁候着。 一直到天色大亮,侍卫才把消息带来,道:“禀亲王,大郡王无恙,快要抵达通宁县了,等待这两日攻城。” 安亲王与安亲王妃俱是松口气。 安亲王妃安抚他道:“放心吧,老大稳妥,不会有事的。” 安亲王这才回去补觉。 驻守在南望县的二郡王目眦尽裂,将手中的密函看了一遍又一遍,终是不敢相信。 他拎起一个侍卫的衣角,低吼道:“我不相信,这一定是君泽传来的假消息,以此来乱我军心,你马上去寻我大哥的部队,把真实情况带过来。” 虽然父王偏心兄长,可兄长仁厚,他从未有不服。 信上说,大哥在追逐君泽的时候,被一箭射死,临死前反复叮嘱,不可将此消息传到父王那里。 假的,一定是假的。 二郡王吓得满头是汗。 可是隔天,去确认消息的侍卫回来,颤抖着说:“大郡王已死,尸体还在军中,怕消息走漏不敢入葬,现在大郡王的七万兵马群龙无首,等待您去接管。” 二郡王眼前一阵阵发黑,道:“是君泽!是他杀了我大哥!” 侍卫道:“还有镇国公府的顾世子。” 二郡王道:“集合兵力,前往通宁县!” 那侍卫震惊地抬起头,道:“二郡王,那南望县怎么办?朝廷的援军就要到了。” 二郡王恨恨道:“我只带一队人马过去,大部队留在南望县。” 南望县有内盐场,固然重要,但是君泽跟顾玉这两个江南身份最高的人在通宁县,拿下他们,其他人就不足为惧。 大哥没做成的事情,他要接着去做。 杀兄之仇,他要顾玉和君泽血债血偿! ------------------------------------- 攻城是在一阵擂鼓声中发起的。 全城警戒。 有关叛军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的传言愈演愈烈,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可是在看到君家的兵马浩浩荡荡前往城门时,大家的心又都莫名安定下来。 君泽骑在马上,接受着通宁县百姓的注目,知道这是顾玉做出的努力。 她不仅散播了谣言,还大肆宣扬君家兵马的英勇。 把他和他父亲君晋以往的功绩传得神乎其神。 仿佛只要他上了城墙,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 第160章 “哈哈哈,以一挡百?天生神力?战无不胜?力能扛鼎?英勇不凡?” 君泽重复着沿途百姓对他的溢美之词。 顾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分明是夸大其词,可是君泽不仅没有被过度吹捧的羞惭,还得意洋洋,仿佛说的就是他一样。 君泽道:“没想到我在顾世子心里,居然这般高大伟岸。” 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顾玉忍不住扶额,道:“如果通宁县的城墙有你脸这么厚就好了。” 说笑归说笑,等他们上了城墙,所有人还是忍不住胆寒。 城外黑云压城,敌军气势汹汹,呼声如浪潮,排山倒海。 城墙上战鼓擂动,明明只有五千余人,气势却分毫不减。 顾玉在城下安排百姓起锅烧油,掷火架一台台搬上城墙,所有女兵在城墙下候着,接济伤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是被一支箭羽射出来的。 并没有伤到谁,而是攻城的信号。 叛军推着一架架云梯搭在城墙,城墙很高,一旦搭上,城墙上的士兵想要把云梯掀下去难上加难。 君泽早有先见之明,在前一夜召集城中农夫把外围的土锄得松软,以至于云梯架上后,不再如以前稳固。 叛军爬云梯爬到一半才发现,城墙上的君家兵没有用石头把他们往下砸,而是拿着农夫用的钉耙和锄头把他们往下怼。 就是昨夜用来松土的那些农具。 没办法,通宁县里太缺兵器了,能用的都用上,不能用的也都另辟蹊径用上。 同时君泽知道,石头固然可以把敌军砸下去,可搬运石头的过程耗时耗力,有些爬得快的,会在对方搬石头的间隙爬上来。 除此之外,砸石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砸下去的石头太多,到了后期会被叛军用来踮脚攀爬。 一个敌军爬到一半,被城墙上的士兵用锄头怼了下去,五脏六腑都摔成了烂泥。 但下一个人会立即补上,像是蚂蚁上树一般,源源不断。 摔在地上侥幸还有一口气的敌军,在拖着崩裂的内脏即将站起来时,又被自己掉落的同伴砸死。 然后是新一波叠加。 城墙下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多到叛军可以踩着同伴的尸体攀爬。 这时,一锅锅热油被顾玉安排着抬了上来,哗啦啦浇下去,烫得云梯上的敌军撕心裂肺惨叫。 热油与人肉呲出来的味道腥臭刺鼻,令人作呕。 尸体堆成小山时,他们点上一把火,城墙外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阻挡了叛军再进一步。 “砰”一声。 几辆砲车同时往城墙上投掷大石,顿时有几个士兵被砸倒在地。 君泽看到城墙下蔓延的火海,让所有士兵都撤回城楼里。 等火势变小,叛军再次杀上来,他又让大家都出去,直接搬上掷火架。 用顾玉提前备好的油布把那些石头简单包裹了一下,就点上火还给了叛军。 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叛军带着满身的伤和烈火攀爬上来,又被守城的士兵轻易打了下去。 接连几日,看似人少力薄的通宁县依然固若金汤。 每天都有一些说书人坐在茶馆酒肆,把一场场守城之战讲得绘声绘色,我军英勇无畏,叛军接连败退,叫好声不绝于耳。 城中央最繁华的地界,钦差大人请来戏班子,咿咿呀呀的戏腔不断。 戏台刚搭起时,有读书人指着戏子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是随着一幕幕《单刀会》、《穆桂英挂帅》、《杨家将》、《挑滑车》等激动人心的武生剧目出来,所有人都被感染了。 每演罢,必有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除此之外,官兵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播报城门的战绩,援军马上就到的消息传到城内。 还沉浸在江南繁华梦里的人们终于意识到,战争已经来了,死亡和毁灭离他们如此之近。 而大家也都意识到,通宁县之所以失去安宁,是因为安亲王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谋朝篡位。 不断有伤员从城墙上抬下来,也不断有人从街坊里巷站出去参军。 战死的士兵被蒙上白布,统一安放在城中空地。 自发来帮忙的百姓帮他们整理遗容,登记衣服上绣的姓名,以此给他们的家人发放烈士补贴。 有人从中发现了自己的亲人,痛哭几声后,又去帮别人的亲人整理遗容。 城外尸山血海,城内的烈士保下了最后的体面。 战争还未看到尽头,城墙上的厮杀声与擂鼓声犹如一个无形的罩子,铺天盖地压在通宁县上空。 戴嫂嫂蹲在巷子里不停干呕。 她是如此绝望,也是离死亡如此之近,她看到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站起来。 她缝补衣服的手,用来缝补伤员血淋淋的伤口,甚至是四肢。 顾玉走到她跟前,半蹲下帮她顺气,她抬头,看到顾玉关切的神色,刚想要行礼,就被顾玉拦住了。 顾玉道:“嫂嫂您还好吗?” 戴嫂嫂道:“还,还好。” 顾玉道:“你给那些伤兵处理伤口的动作很利落,好多妇女都在夸你,那些伤员也都在感谢你,戴嫂嫂你很勇敢。” 戴嫂嫂没想到顾玉会这么说,她算是来参军的女人中年龄最大的,许多年轻女孩儿见到这样的场景吓得瑟瑟发抖,啼哭不止。 她作为那些女孩儿的嫂嫂,只能装作毫无畏惧的样子,安慰她们这没什么大不了。 跟我学,很简单的,针头从这里扎进去,从那里拉出来。 很简单对吧,就像是缝衣服一样。 她拿针的手很稳,可是裙子下面的一双腿却在不停发抖。 实际上她自己也怕极了。 戴嫂嫂哭道:“好多英雄都救不活。” 顾玉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泪,道:“你已经尽力了。” 戴嫂嫂依然在哭。 顾玉道:“你后悔了吗?” 戴嫂嫂满脸是泪,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 顾玉夸赞道:“戴嫂嫂,你真是个勇敢的英雄。” 一句话让这个淳朴的妇人嚎啕大哭:“我不是,那些在城墙上抵抗的士兵才是英雄。” 顾玉道:“他们是,你也是。你不知道吧,城里在唱穆桂英挂帅,巾帼不让须眉,挂帅的穆桂英是英雄,像你这样帮伤兵处理伤口的妇女也是英雄。 你真的很勇敢,敢不顾世俗出来帮忙,敢处理那么多血肉模糊的伤口,敢在其他女孩儿胆怯的时候过去给她们鼓劲儿。” 戴嫂嫂泣不成声,她从未想过当英雄,也并不觉得自己是英雄。 可是顾玉这么说让她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这一生吃过不少苦头,生活的贫苦,丈夫的打骂、公婆的磋磨,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 可现在,她觉得以往那些苦全都不值一提。 当自己强大起来时,就会觉得以前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的大山不过是个小土块儿,一脚就能踩碎, 她不再是逆来顺受的林戴氏,不再是克死丈夫的丧门星,不再是为了生计抛头露面,却被骂不检点的寡妇... 她很勇敢,她也是英雄啊。 还有许多事等着顾玉去做,她站起身道:“戴嫂嫂,我先走了,你累了就先歇歇。” 看着顾玉的背影,戴嫂嫂哭着道:“顾钦差,我不后悔。” 顾玉脚步一顿,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她也不后悔。 不后悔出去救君泽,不后悔留下守这座城池。 第161章 攻城与守城之战进行到第七天,双方依然胶着。 二郡王从没想过一个小小的通宁县这么难攻,看着己方不断增长的伤亡人数,他阴沉着脸。 他能肯定通宁县里剩下的兵不多了,可以很快拿下,但是每次强攻都会被狠狠打脸。 君泽带着不到一万的杂兵,硬是撑到现在。 大郡王已死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江南,唯独瞒着在不夜城里养伤的安亲王。 心向朝廷的县城士气大振,而己方的士气在强攻通宁县不成后,不可避免地衰落下来。 朝廷的援军已经打到了南望县。 两方都在攻城。 南望县的那群酒囊饭袋连发几封急函求他回去。 二郡王看着跳动的烛火,是继续攻城,还是回去守城,他陷入纠结。 怕就怕,通宁县没攻下,南望县又没守住。 一个斥候忽然跑进来,满脸激动道:“禀二郡王,属下夜观天象,这两日将有大雨降临,攻城有望了。” 若是在寒冬腊月,遇见大雨或者大雪,对攻城的一方绝对是个噩耗。 因为雨水会打湿厚重的衣服,妨碍进军的动作。 可现在是炎炎夏日,君泽这些日子为了守城可以说是物尽其用,其中火和油是他最大的利器。 下了雨,气温也降了下来,火烧不起来,热油也运不到城墙。 二郡王走出帐篷,天空黑压压一片,起风了。 是继续攻,还是回去守。 看来上天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 ------------------------------------- 苏县令站在院中,感受着空气里的潮湿,仰天痛哭:“天要亡我通宁县。” 君泽守在城楼里,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的他敏锐地嗅到了这股潮湿。 顾玉从他身后走出来,道:“要下雨了。” 君泽点点头,桃花眼里不再有笑意。 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萦绕在二人之间。 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奈何天公不作美。 这些日子,他们把能用的都用上了,给茶舍酒肆的说书人提供了许多笑料。 用农具充当兵器已经是最低级的骚操作了。 君泽从养蜂人那里找来无数蜂巢,包裹好向叛军砸去,小小的蜜蜂把众多叛军弄得全盘崩溃。 一筐筐的毒蛇往下一倒,给它们来了一场吃不完的饕餮盛宴。 他用兵,用百姓,用农具,用火,用油,用动物...能用上的都用上了。 他的脑回路永远清奇,永远让人猜不透下一次,他又会用什么,就像现在。 一个守城的士兵唤了另一个人的名字,道:“赵武,你替我一下,我去解个手。” 赵武道:“好嘞。” 君泽苦笑一声,对顾玉道:“顾玉,下雨那天,你一定不要来城墙。” 顾玉挑眉,这人清奇的脑回路又想到什么了? 便问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君泽的表情都要哭了:“别问,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也别来,你跟这招犯冲,你一来,就不灵了。” 顾玉骂道:“神经啊你。” 论犯冲,谁比得过你个扫把星。 第二天,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攻城了,也是最危险的一次。 君泽毫无保留,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城墙。 幸存的战士们已经适应了君泽的节奏,哪怕是那些刚参军的百姓,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也能被他安排得当。 下午时,雨下得大了起来。 二郡王身上的铠甲被硕大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 “是时候了。” 他知道是他竭尽全力攻通宁县的时候了,也是朝廷的援军竭尽全力攻南望县的时候了。 大雨瓢泼中,城墙上的军鼓声音都是闷闷的。 厮杀声不减分毫,没了烈火和热油,他们很轻易就把云梯架好。 然而爬到一半时,一股恶臭从天而降,一些张着嘴的人猝不及防接住,然后吐了出来。 “金汁,是金汁,呕呕呕。” 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开水浇下来。 两相融合,那酸爽,无可比拟。 这终究只是缓兵之策,一波又一波人攀爬上来,却发现城墙的边沿出现了许多铁倒刺,只要手扒上去,就会在手上留下伤口。 城墙上的守军用钉耙、锄头、长矛一个个推下去。 后来是布满铁刺的铁球,满是棱角的石头往下砸。 每个人都被这场雨淋得湿透,狼狈至极。 守军一个个带着面罩,满脸嫌恶,可还是认命地把一桶桶金汁和热水倾倒而下。 这是所有人的一场噩梦。 直到乌云散尽,通宁县依然没有攻破。 朝廷的援军终于穿透了南望县,浩浩荡荡向通宁县驶来。 二郡王的军队没料到朝廷的军队来得这么快,一时间慌了手脚。 前面攻不进,后面已被追上。 二郡王恼怒得心肺欲裂,带着满腔恨意下了命令:“撤!” 甲光向日金鳞开的一瞬间,满城为这样灿烂的阳光欢呼。 夕阳的余晖是那么璀璨,红透了半边天。 每个幸存下来的人都忍不住落泪。 可能是感慨活着不易,可能是悲痛于自己的战友、亲人死在了这最后的守城之战。 二郡王带的军队惶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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