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姜瑶,他是个可怜人,你已经拥有了我,也拥有了他得不到的爱,现在难道还要看着他去死吗?” 我忍不住出声。 “可我作请神舞,也可能会死!” 慕云薇沉默片刻。 半晌,她还是下了决心,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不会的,那只是有可能罢了,你那么厉害,不会出事的。” “姜瑶,你别那么自私好吗?” 她说完,我还没等说话。 门外有个着急的女声就在呼唤。 “长公主!驸马他吐血了!” 慕云薇猛得放开我的手。 她离开的动作很急切。 带起的风,吹凉了我刚被她捂暖的手心。 我的手被晾在那里,慢慢又冷了下去。 我摸着被饿得有些抽痛的腹部,只能喝了口冰凉隔夜的茶水。 从我回到公主府,时不时缺吃少穿,都是寻常事。 我也同慕云薇说过,但她只是不耐烦地敷衍我。 “驸马病重,有些疏忽不是正常的吗?姜瑶,你是女子,又是楚巫,身体强健,体谅一下。” “你饿了,就不能自己去要些吃的吗?” 她那样理所当然。 全然忘记我眼盲,又对这里不熟悉,不知道要如何去要饭,又该找谁去要。 但我知道,说了也是无用。 慕云薇回了公主府,吃得好,穿得好。 自然不能理解,我为何如此事多。 于是我便不再说话。 其实,我不是怪驸马。 我甚至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 他病重得起不来床。 这样的苛待,自然是下人们心照不宣的讽刺。 我也晓得,在这里,我是不受欢迎的。 偌大公主府中,慕云薇是女主人,驸马是男主人。 如何能容下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下贱巫女? 2 而我还害得驸马快要郁郁而终。 慕云薇直到天彻底黑了下去,才再次回来。 她身上带着药味,和一点血腥气。 大概那个驸马真的病得很重了吧。 所以慕云薇总是去看他。 这段时间,她们两个见的次数,比她们成亲那七年里都多。 慕云薇每次回来,都一身药味。 有时和我说话,也是欲言又止。 就像现在,她坐在我身边,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干巴巴地开口。 “姜瑶,你准备准备,后天是个好日子,我带你去祭坛。” 说完,她起身离开。 只是个通知。不是请求。 我听见门被关上。 只剩下满室寂静。 我赤着脚,用脚丈量屋子。 从窗户,走到床,是十三步。 从床,走到桌子前,是七步。 我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像是被束缚在蛛网上的蝴蝶。 每一次舞动,都是垂死地挣扎。 可这一切,原也怨不得别人。 那个曾经发誓心中不会有第二个人的慕云薇,亲自给我穿好了祭祀的衣服。 她带着我,一步一步走向祭坛。 前路是黑的。 我所有的一切方向,都在慕云薇手里。 我被她送上祭台时,她要抽手离开。 我下意识拉住她。 “云薇,我害怕。” 她停下来,哄着我。 “姜瑶,上次你做得就很好,别怕,你可以的。” 可我一直都很怕。 前两次起舞,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第一次起舞,失去眼睛的时候,很怕。 第二次起舞,头发白了被侍女叫妖怪的时候,很怕。 我只是在装着不怕。 我想,那样慕云薇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曾经那样为我哭泣过。 哭得我也难过。 所以我装着,装着无所谓,装着不怕。 可装着装着,慕云薇就信以为真了。 失去双眼,白了头发。 我又不难过。 那么,第三次起舞,也不过是其他代价罢了,在慕云薇看来,我也不该难过。 她松开我的手,我茫然往前走了两步。 可脚趾触碰到的,是祭坛的边缘。 慕云薇远去的声音还在殷殷叮嘱。 “一定要祈求驸马百病全消啊!” 我想问,那我呢? 可如今,却也没有力气再问。 我站在祭坛边,无助地沉默着。 也许祭坛不高, 可对我而言,是万丈深渊。 我站在那儿,风吹动着我的衣摆。 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咳嗽起来。 我听见慕云薇担忧的呼唤。 “魏瑜……” 魏瑜,是她的驸马吧? 他也来了? 我听见慕云薇在喊。 “姜瑶,开始吧!” 见我不动,她的声音有些发冷。 “姜瑶,别让我失望。” 3 我看向声音来源,不知为何,仿佛看见她同一个看不清容貌的男子并肩而坐。 她们在台下。 而我独自在台上。 我握住鼓,鼓声响起。 姜瑶—— 这是楚巫的鼓,我的名字也来源它的敲击声。 一个楚巫,一生只能敲响三次鼓声。 大风刮来,我的身形随风而动。 风止,鼓停。 只有我在虔诚祈祷。 神明啊,请保佑我们—— 舞蹈结束,我站在台上。 等待慕云薇带我回去。 第三次请神舞的代价,会发生在第十五天。 教我的师父,曾经说,这是神明的怜悯。 因为第三次请神舞后,楚巫会失去沟通神明的能力。 如果做巫的时候,功德足够,神会在最后一次赐福。 但同样,神也会带走楚巫最珍贵的东西。 从那以后,楚巫就再也不是楚巫。 只是一个普通人。 师父告诉我,别为任何人去跳请神舞,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 永远做个普通人。 可我没听话。 师父,我好后悔啊…… 我跌坐在高台上,周围只有风声。 我等着慕云薇来接我。 可最后,天上落下雨,她也没有来。 我艰难从祭坛上摸索着走下来,摔了一跤,扭到了脚。 在湿滑泥泞的地上,我怎么也站不起来。 最后,只能爬着,爬到廊下。 泥土塞满我的指甲,打湿我的衣裳。 我狼狈蜷缩在廊下。 偶尔风吹过,身上又冷又湿。 直到过了很久,我才听见慕云薇焦急的脚步声。 她喊着我的名字。 “姜瑶!” 我虚弱地应声,听见她匆匆跑过来的脚步声。 她把我从地上抱进怀里,热度隔着她的衣服传过来。 她自责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你去哪儿了?” 她支支吾吾。 最后说,她看魏瑜太累,送他先回去歇歇。 我不知道,怎么歇,才会歇到雨停。 可我没问。 慕云薇把我放在床上,替我换衣擦洗。 替我擦干头发。 我头发半干时,她在我身后开口,语气小心翼翼。 “姜瑶,你别生气了,等魏瑜好了,我就和他和离。” “到时候,我给你补一场婚礼,好不好?” 我勾了勾嘴角,想起往事,心情好了一些。 我闭上眼睛,靠在她怀中。 “我们曾拜过天地,还要什么婚礼?” 慕云薇在我身后沉默,半晌她才说话。 “你说的很多年那次吗?我都差点忘了,那么简陋,怎么算数?” 我的心坠了下去。 嘴角的笑也僵了。 不作数,原是不作数。 她忘了,只有我还记着。 4 慕云薇还在絮絮叨叨着要请哪些宾客,要做什么样的嫁衣,放多少颗珍珠。 我听着,只觉得好累。 也好恶心。 我们都清楚,那个婚礼,永远办不成了。 我双目失明,看不见宾客,也点不燃龙凤花烛。 我满头白发,戴什么珍珠,涂什么口脂,都像妖怪。 现在,还有第三次请神舞的代价未知。 也许,我活不到明天,也有可能。 我推开她的手,躺在床上,背过身去。 她一下子停住了话头。 我闭着眼睛。 “你走吧,我累了。” 慕云薇坐了好一会儿,半晌,我听见衣服布料摩擦。 她语气低沉。 “好,我就在门外,你有事喊我。” 我没说话,只听见关门的声音。 我终于落了眼泪。 其实,我和慕云薇也拜过堂。 那年我们还一无所有。 我是个差点被人烧死的巫女,她是个吃不饱饭自己种地的长公主。 我们相遇,又相依为命。 我十八岁那年,披着一块红布,和她在月下拜了天地。 主位是她的锄头,和我的鼓。 “神明和伏羲见礼,此生我慕云薇绝不负楚姜瑶。” 可那之后第三年,她有了驸马魏瑜。 我问过,可她说,魏瑜是皇上赐婚,她没办法反抗。 我要离开。 她抱着我,跪地起誓。 “我不会碰他一根头发!姜瑶,我要是变心,就让我不得好死!” 我那时也哭得哽咽。 “我算什么?慕云薇,我算什么?” 她以死相逼。 “姜瑶,我们拜过天地,祭过神明,你才是我唯一的爱人!” 她说,我要是离开,她就死在这里。 在我的哭声里,她留下了我。 从那天开始。 楚巫姜瑶,成了慕云薇见不得光的外室。 我不知道该同谁说,我们也拜过天地。 我们也有神明见礼。 可没人知道,没人记得。 现在,慕云薇也不记得了。 只有我还倔强地认为自己不是无名无分,只有我还认为自己无愧于心。 原来,在她心里。 我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而现在,她心爱我,于是打算把我扶正。 我半夜惊醒,梦见拜天地时,慕云薇突然离开。 惊醒才发觉一身的汗。 我不喜欢人伺候,平时慕云薇也让下人少过来。 可我现在口渴,摸索下地,却发现茶壶里没有一滴水。 我只能哑着嗓子喊。 “慕云薇……” 门外无声。 我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很久。 我终于明白。 慕云薇,真的走了。 5 从那天起,慕云薇没有回来。 她一直在主院陪着驸马。 我曾经去找过她。 可慕云薇没见我,她身边的下人来传话。 告诉我,她很忙,有时间再来看我。 那一瞬间,我屈辱得浑身发抖。 我能听见那些侍女的嬉笑和蔑视。 似乎也能感受到她们从头打量到脚的目光。 我努力保持平静,不想让自己像个来邀宠的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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