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文件还在,不管是洪门还是张辛眉,都要灭掉经手人的口,确保万无一失。 顾纭如果骨子里不像她表面上那么软弱,她自己可能会意识到危险,所以她先销毁了那份文件。 这样,不管怎么查,始终不会把她牵扯得太深。 文件没有了,她就不重要了,也不会碍任何人的眼。 “白贤,你看牢顾纭,一天十八个小时跟紧她。”张辛眉道。 这名汉子,又黑又鲁莽,既不白也不贤,叫这个名字实在有点滑稽。 白贤是洪门的人,后来被张辛眉收买,暗中替张辛眉办事。 当然,跟踪顾纭是洪门的任务,他只是一边执行一边替张辛眉处理私事。 张辛眉和洪门都让他跟紧顾纭。 他们派了两个人跟踪。 白天是白贤,晚上还有一个人在公寓外看守。 这么一跟踪,就是三个月了。 顾纭逐渐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是。”白贤恭敬对张辛眉道。 张辛眉递给他一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白贤默默抽完了烟,看了眼楼上。 他看完了,再次看了眼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顾纭还没有睡。 替换的人到了,白贤也离开了这栋公寓楼。 结果第二天,白贤就听到夜里轮班监视的人说:“她昨天一夜没拉灯,这会儿才熄了。” 已经是早上六点多。 白贤正在和那人说话,顾纭下楼了。 他给同伴使了个眼色,让他悄无声息先退。 他借助一家店铺的摊子,假装买油饼,不动声色瞥顾纭。 顾纭拦了一辆黄包车。 她和车夫说了些什么,车夫就放下了车子,跟着她上楼了。 白贤一边啃油饼,一边缓缓靠近。 片刻之后,车夫搬了一个很大的藤皮箱下楼。 白贤吃了一惊,慌忙丢了油饼,上前一把拉住快要离开的黄包车。 他一看就很不好惹,黄包车夫认识这种人,慌慌看了眼他:“大爷,您这是……” 车夫快四十了,靠拉黄包车养家糊口,最怕这些地痞流氓。 白贤不看他,只看向了顾纭:“顾小姐,您要去哪里?” 顾纭略微缩了下肩膀,有点忌惮他。 他人高马大往那一戳,好像能一只手捏死顾纭。 顾纭没想过和洪门的流氓起冲突,只想息事宁人,且这人跟踪了她三个月,并没有什么僭越,她就如实道:“我要搬回以前的房子,这里不是我的。” 白贤想了想,没说什么。 他犹豫了几秒钟,松开了手。 他一路跟着小跑,到了顾纭新家的弄堂。 顾纭又搬回来了。 她原本只是想跟房东太太商量,让她搬回来住,不成想房东太太却道:“要打仗了,我们打算回乡下祖宅去。你要回来的话,帮我收收房租可好?” 房东太太很信任顾纭,又知道她念过书,有些礼义廉耻,不会贪图她一点房租。 “那好,我替您看着。哪怕我要走了,也会找人替您照顾,您放心吧。”顾纭道。 于是她连夜简单收拾了一通,搬回了这个破旧的弄堂。 车夫帮她把行李拿进去,白贤就站在门口看着,好像要把这屋子都打量一遍。 搬好了,顾纭又乘坐黄包车去了报社,行李等晚上下班再收拾。 白贤又跟着去了。 车夫拿了钱,非常快速跑了,生怕沾染了晦气。 顾纭若无其事。 等她下班的时候,白贤又在不远处。 顾纭看了眼他,没什么反应。 她晚上是在房东家吃了饭。 房东太太把其他几户的备用钥匙给她,又告诉她,每个月哪一户哪一日要交房租,交多少等等。 顾纭拿了个小纸笔,在旁边一一记下了。 “顾小姐做事细致。”房东太太夸她,“那我就全托付给你了。” 第二天,房东全家就回浙江的乡下去了,躲避兵灾。 顾纭除了要上班,就是帮房东看房子。 炮火声越来越近,能逃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人多半是贱命不值钱,逃和留一个结果,就没挪窝。 顾纭也属于这样的贱命。 她很认命,并不惊慌,默默过她的日子。 只是冬天下雨,屋子里潮潮的,阴冷潮湿,让得过且过的生活也上了一层霉。 第1712章 监视 这一年的上海,新年没有半点气氛。 弄堂门口挂了个纸糊的红灯笼,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年味淡如水。 炮火阻隔了交通,顾纭只收到了她母亲的一封电报。 电报是她岳城的同学转给她的,她母亲和姐姐还都以为她在岳城。 母亲在电报里说:“局势太乱了,如果岳城打仗,就回乡下老家去,钥匙在四叔家里。” 四叔,是她继父的亲叔叔,他和四婶对顾纭母女挺好。 顾纭让发电报给她同学,让同学帮忙回电,就两个字:“知晓。” 她觉得还没走到那一步。 过年报社休息五天,大年初四就上班了。 顾纭领到了开年的第一份薪水,想着要买米,家里的米见底了,她平时晚上是自己回去做饭的。 “得赶紧买米,米价和年前不是一个数,估计还要涨。”同事说。 顾纭心中一慌。 这天下班,外面又在下雨。雨势颇大,冷得刺骨,还刮了风。 她的衣裳被雨打湿了,想着天气这么恶劣,怕是不好背米回家,街上黄包车都少了。 可她又想起了同事的话。 万一米价再涨,她这点工资都吃不上饭了。 她犹豫着,就走到了米铺门口。 不成想,米铺门口这么晚还排了老长的队,小伙计扯着嗓子喊:“一人买十斤,多了没有,先领票。” 领票的时候,旁边站着的伙计就把人看个眼熟,绝不容许多买一次。 原本还有犹豫的顾纭,突然意识到:她如果今天不买米,可能就买不到了。 她慌忙去排队。 余光一瞥,她又看了那个跟着她的人。 这人锲而不舍,不管刮风下雨都跟着。顾纭从最开始的惧怕,到了现在,瞧见了他反而安心。 至少,有他天天跟着,她上班、下班都很安全。 她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从黄昏排到了天黑。 小伙计见她是单薄的姑娘,就说:“你买五斤吧,多了你扛不动。” 顾纭忙道:“不,我要十斤。” 小伙计没办法,给了她十斤的票。 她去买米,交钱的时候一看价格,米是比年前贵了三倍,这还算是不错的。 她一手撑伞,一手拎着十斤的米,脚上还是一双孤零零的高跟鞋,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她抱紧了米,站在路边等电车。 电车到了,最近的车站离她住的弄堂约莫还有两里路。 她坐了三十分钟的电车,下车的时候,有个妇人领着三个孩子也下车。 孩子们都是半大不小的,一下子就朝她冲过来,她一个踉跄,高跟鞋崴了下,脚疼得不行,手里的伞被风卷走了,米撒了一地。 那孩子的母亲反而还呵斥她:“你不看路?” 然后又招呼自己的孩子:“当心当心,这一地的米,小丫头一点也不中用,旁人走路要踩到就滑倒了,你赔不赔?” 等顾纭的脚疼缓和了点,那妇人已经带着孩子走远了。 顾纭脱了鞋,看了下米袋,已经只剩下小半袋了。 几个乞丐涌上来,把地上的碎米你抓一把我抓一把的,抓得七零八落。 顾纭后知后觉愣在那里,被雨水打湿的身子略微发抖。 她的伞早已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她抱着小半袋米,索性脱了鞋,一步步往家里走。 脚伤得不重,就是崴了下。穿高跟鞋怎么可能不崴脚?只要脱了鞋,走路如常。 这算是今天还不错的消息了。 只是赤脚穿袜子走路,脚底板被路上的石子膈得疼。 顾纭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扶住旁边的路灯杆子,让自己的脚歇一歇。 寒雨还在往她身上浇,怀里那剩下小半袋的米,也湿透了。 就在此时,突然一个黑影靠近,然后将她笼罩。 顾纭吓一跳。 一回头,看到洪门的那个流氓撑伞走了过来。 他也不说话,把伞往她怀里一塞,然后打横将她抱起。 突然凌空,顾纭吓得差点叫出声,手里的米袋和伞都快要落地,她慌慌忙忙抱紧了米、抓牢了伞,反而忘记了害怕。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在人家的臂弯里。 这流氓人品不怎样,个子却是很高,又很壮,皮肤比一般人要黑些,就显得格外恐怖。 “放下我,我自己能走!”顾纭挣扎。 对方很冷淡,手臂箍紧了她:“我要交班了,谁有功夫跟着你慢慢往回走!” 顾纭心中升起一簇簇怒气。 她很想说:既然如此,就不要天天跟踪她! 她是受害者,凭什么好像还是她耽误了人家时间一样? 简直岂有此理! 可世道哪里讲理? 顾纭是个软性格,恶语相对她做不出来,默默忍受着。 男人个高腿长,顾纭要走十几分钟的路,他几分钟就到了。 在弄堂门口,他放下了顾纭,粗鲁接过了自己的伞,并不看她,转身就往外走。 接班的同伴到了。 “今天没什么事。”白贤道。 同伴缩了缩冻僵的手,低声骂了句:“这鬼天,湿冷湿冷的!看住她到底有什么用?就不能痛快点用严刑逼供吗?” “估计也是防止漏网之鱼。”白贤道。 他们这些人,在帮派里没什么用,是最底层的,白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给他们找点事做。 所以,同伴觉得跟踪顾纭毫无价值,其实忽略了根本原因,是因为他们自身对帮派来说没什么价值。 白贤简单交代了几句,转身就要走。 同伴却笑嘻嘻拉住了他,猥琐道:“又要去皓雪那里睡?” 白贤淡淡道:“是。” “行,你去吧,你们俩倒是浓情蜜意。”同伴嘿嘿笑着说。 白贤的眉头不经意蹙了下。 并不是这句话让他不开心,而是同伴猥琐又油滑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皓雪是个歌女,姓白,在一家歌舞厅做事。 那家歌舞厅真正的幕后老板是张辛眉,他也正是因此认识了张九爷,成了张九爷的卧底。 他和白皓雪都是福利堂的孤儿,小时候并不亲密,后来两个人长大了一起离开了福利堂。他们没念过书不认识字,除了做苦力还能做什么? 他小时候叫石头,皓雪叫三丫。 自从进了歌舞厅,皓雪就把他和自己的名字都改了。 改得不伦不类。 皓雪给他的,不管好坏,他都得接受。 他也住在歌舞厅里,却不是住在皓雪房间里,而是住在储藏室的楼梯下面。 下这么大的雨,又是年关,歌舞厅依旧热闹非凡,大上海的法租界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感。 “臭不要脸,说好了今晚陪我的!”他走近之后,看到皓雪拉住一个客人不松手,已经是醉醺醺的。 客人的手乱摸了一通,低低告饶:“真得回去,我舅哥明早到。” 皓雪不撒手:“带你舅哥一起来,反正你不许走。” 客人有点急了,差点把皓雪推了个踉跄。 白贤上前,把皓雪从这客人身上扯下来,那客人急匆匆跑了。 皓雪真喝醉了,这么推推搡搡的,她受不住,扶住了旁边的石柱子哇的吐了。 等她吐完,才抬头看到了白贤,痴痴笑了起来:“石头!” 白贤问:“怎么又跟客人闹了起来?” “这些死东西,一个个抠门!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怎么也要抠点油水出来。”白皓雪说。 白贤无奈将她搀扶去了化妆室休息。 他端了温水给她漱口,又去要了一盘热水给她洗脸、洗手。 “要不别做这行了。”白贤忍不住道。 白皓雪笑道:“难不成去下堂子?年轻时总要赚点钱,将来去乡下买块地,咱们俩后半生也有着落了。做歌女比做伎女要好些,怎么,你嫌弃我脏了?” 白贤的眼神阴冷。 皓雪扳过他的脸:“哟你又吃醋了?” 她原本脾气还好好的,说到这里,突然心里不痛快了,狠狠扇了白贤一个耳光:“你还吃醋?你有什么资格吃醋?下贱坯子出身,做了流氓,还敢嫌弃我?我是去卖了吗?” 白贤艰难僵着脖子。 “我告诉你石头,你这辈子甭想甩开我!你嫌弃我,你十四岁那年爬上我的床做什么?臭流氓,从小就是个贱货,现在长脸了吗!”皓雪大骂。 白贤任由她骂着,手指深深陷入了肉里,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深深痕迹。 后来是其他的几个舞女进来,按住了皓雪,纷纷说:“白姐姐别生气。” 白贤转身离开了,一言不发。 有个刚入行半年的小舞女追上来,低声对白贤道:“白哥,你也别生气,皓雪姐姐今天喝醉了。” 这小舞女总想找机会和白贤说几句话,莫名很照顾他。 不成想,白皓雪一把冲出来。 她拽住那舞女的领子,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你个小浪蹄子,居然勾引我的男人!” 说罢,她又打了白贤两个耳光,“早知道你不安好心,臭货,穷鬼!” 最后是经理出面,才把皓雪的闹腾给制服。 白贤下楼,去给张辛眉的人打电话,告诉那边今天顾纭的种种。 事情说完了,那边的人突然在电话里问:“白石头,你是在哭吗?” “没有。”白贤用力挂上了电话。 第1713章 我不认字 白贤在舞厅储藏室一楼的楼梯间凑合,他原本也没正经屋子住。 寒冬腊月,他没有床,只是一床破褥子,是舞厅的人给的。 好在他身强体壮,也不畏惧寒冷。 凌晨五点多,他就醒了,准备去换班。 他简单梳洗了,换上了衣裳,一抬头看到皓雪从楼上走了出来。 这边连着前面的舞厅,一楼和二楼是储藏室,三楼和四楼是歌女和舞女们的宿舍。 皓雪唱出了一点小名气,她有单独的房间,但她不准白贤进去住。 看到他醒了,皓雪奔向了他,扑到了他怀里。 她身上有很好闻的熏香,是一夜高床暖被才烘出来的味道。 拥抱只有几秒,她松开了白贤。 她是个娇小的个子,故而她后退,退回三节楼梯上,这才能看清楚白贤的脸,目光和他齐平。 “我昨晚又发酒疯了吧?”她笑了笑。 她是个眉目精致的女人,哪怕染了风尘气,也是很妩媚的。 白贤没做声。 皓雪叹息:“我当时没醉死,心里是清楚的,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喝醉了的情况下。 我恨透了这个世道,恨从小抛弃我的爹娘,恨福利堂那些人,也恨那些客人。我心里太苦了,只有你还在我身边。 除了你,我一无所有,才敢那么作践你,我真该死。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你嫌弃我,自己走了。石头,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白贤声音带着低闷,好像抽了一夜烟,嗓子熏坏了。 皓雪就笑了起来。 她道:“石头说话算数,那我就放心了。我最近也存了不少的钱,再过一年半载,咱们就可以脱身了。石头,到时候咱们去乡下买了地,你会种地吗?” 白贤没回答。 皓雪继续道:“不会也没关系,你会学的,你学什么都快。等农闲了,咱们还能去钓鱼、捉泥鳅,一群孩子围着咱们跑来跑去。” 白贤嗯了声。 皓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看我,这一大清早的,说这些有的没的。好了,你去做事吧,机灵点。” 白贤又嗯了声,埋头往外走了。 他走到舞厅门口的时候,有个人冲他吹了声口哨。 他看到了那人,是九爷那边的。 那人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口袋,转身消失在了街尾。 白贤走过去,打开口袋一瞧,是满满一口袋米,足足有五十多斤。 张辛眉看着司玉藻的面子,知道顾纭昨天买的米全没了,特意叫人送了来。 白贤麻木不仁扛了起来,去了顾纭住的那个破弄堂。 他先把米在弄堂口藏好,再去跟同伴换班。 同伴熬了一夜,不停打着哈欠,转身走了。 白贤重新扛了米,走到了顾纭的房子门口。 顾纭已经起床了,正在做早饭。 看到了他,她低垂眉眼,只当瞧不见,继续开炉子,把昨晚就熬煮了半夜的米粥重新加热。 白贤把米放到了她的门口,挡住了她回屋的路。 顾纭一惊。 “这是什么?”顾纭问。 白贤没回答,转身退回到了他原本监视的位置,并不搭腔。 顾纭打开了口袋,看到了米。 这是长粒粳米,比她自己买的还要贵,而且很多。 她又看了眼白贤的方向。 白贤的目光冷冷的,人也长得凶神恶煞。 顾纭觉得,这肯定是张辛眉送的。张辛眉虽然逼问文件的下落,却始终记得她是司玉藻的小姨。 哪怕是司玉藻养的一只狗,张辛眉也会善待,何况她还是个小姨。 顾纭很艰难把这么重的米往家里推。 她费了好大一番劲儿,在寒冬腊月里累出了一身汗。 忙好了,她突然对门口的白贤喊了声:“喂。” 白贤看了眼她。 “你能帮我把米倒进米缸吗?”顾纭道,“我实在扛不动……” 白贤没言语,走进了她的房间。 他每天跟着她,却没进来过。 房间挺小的,也很暗淡。按说老房子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她这里却没有,泛出淡淡橘皮的清香。 白贤看到,她在窗口下面点了个小炉子,炉子上烤着柚子皮。 他没说二话,上前帮她把米扛起来,倒进了缸里。 他力气很大,顾纭累死累活扛不动一袋米,他轻轻松松就拿了起来。 做完了,他问:“还有什么要做的?” 顾纭指了指桌子上。 她的小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还有米粥和小包子,以及一碟子咸菜。 “这么早,你也还没吃早饭吧?昨天谢谢你送我回来,要不然我一个人淋一路的雨,肯定要冻病。”顾纭的声音低低的。 白贤看了眼桌子上的早饭,表情愣怔了下。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抓起两个包子,端了米粥,低头走出了她的房间。 他靠着墙壁,默默把手里的两个包子塞肚子里,又喝了两口粥。 米粥是滚烫的,在这样的寒冬里,喝下去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暖起来。 白贤靠着墙壁,一口口喝了。 他喝完了最后一口,沉默了很久,走了回去,把碗放在了她院子门口。 顾纭二十分钟后才出门,把碗捡了回去,锁上门去上班了。 白贤坐在他们报社楼下的一个石凳子上。 快十点的时候,他发现楼上有人看他,故而他抬眸。 正好撞上了顾纭的眸子。 顾纭笑了下。 片刻之后,她走了下来,拿了一本书给他:“这是小说,你拿着看吧,否则枯坐很无聊的。” 白贤没接。 他的表情很冷,声音也不是那么友善:“我不识字。” 顾纭的手僵了下。 白贤低头看着她,又问:“你想做什么?” 顾纭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的脸色惨白,慢慢收回了手,心里也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我想做什么呢?” “顾小姐。”有辆汽车停下,男人依靠着车门,带着眼镜,有点警惕看向了这边,“顾小姐,你是遇到了麻烦吗?” 顾纭回神。 她的脸色是挺难看的,连忙往回走:“没有,罗主笔,是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白贤觉得,这句话莫名往他心里钻。 他重新坐下,百无聊赖看着街景。 这天送完顾纭回家,跟同伴换了班,他仍是去了舞厅,帮忙端茶送水,然后洗餐具。 他也不是每天都做这些,只是偶然帮帮忙,毕竟人家给他一个楼梯间住。 这家舞厅明面上也是洪门的人经营,经理明面上是洪门的人,暗地里也是九爷的眼线。 昨天那个小舞女,又挤到了他身边:“白哥,你没事吧?” 这个舞女姓孙,听说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她父亲染上了鸦片,把家庭给毁了。她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她今年才十七岁,中学还没有念完,根本找不到其他的营生,只得来做舞女,一边还债一边养活家庭。 她对白贤有种不同寻常的好感,哪怕昨天被皓雪那般羞辱,她还是凑到了他身边。 白贤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 他不管是回应还是不回应,都会伤害人家小姑娘,且他没能力救人家出苦海,索性装作淡漠,对她爱答不理。 不曾想,他今天却突然热情了几分:“我没事,昨天对不起你。” 小孙连忙摆手:“皓雪姐姐喝醉了嘛,我知道的,她平时对我还好。” 白贤看着她:“小孙,你认得字吗?” “认得。”小孙道。她念过很多年的书,要不是家里出事,她能去做个小职员,挣微薄的薪水。 白贤犹豫了很久:“你能教我认字吗?” 第1714章 你的名字 上海的正月下了几场雨,天终于慢慢放晴。 炮火声却越来越重,几乎就在耳边炸开。 顾纭报社每天的新闻,都是关于战争的,她看得要崩溃了。 在这样的乱世,人如蝼蚁。 哪怕是放晴,也不能换来好心情。 她依旧每天上班、下班。到了正月初十,下班这天,她稍微耽误了一会儿,正好来了一条紧急新闻,需要立马赶稿。 待她忙完了,已经是晚上八点。 她伸了个懒腰,发现罗主笔也在。 他见她停下来,也抬头和她打招呼,笑问:“写完了吗?” “写完了。”顾纭道。 罗主笔其实没事,他是故意留下来等她的。 此刻,整个报社就他们俩。 罗主笔的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走到了她身边,问:“这么晚了,请你吃晚饭好不好?” 这位罗主笔是她曾经的师兄,也是岳城人,家里颇为殷实。 他自己能开小汽车,用度是非常豪阔的,身边时常有女朋友,花边新闻不少,听说还跟歌星纠缠过。 自从顾纭到了报社,罗主笔对她总表达好感。 对方最近也收敛了很多,听同事们议论着他最近不端着也不鬼混了,属于他的工作,他也会按时按量完成。 他在办公室里,用顾纭听到的音量说过:“我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打算结婚定下来。谁年轻的时候不荒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同事们起哄,问他看上了谁。 顾纭也好奇看着他们。 她就瞧见,罗主笔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她当时没明白这目光的意思,可能她性格里有点迟钝的一面。 后来好几次,罗主笔约她吃饭,又约她看电影,她这才把他那天的话和眼神联系起来,心中隐约明白。 罗主笔看上了她。 他说改,性格就真全改了。不和女同事瞎逗趣,下班不去混,规规矩矩做完自己的事,主编都感动得要哭了,天天表扬他最近很乖、很听话。 顾纭却不是很动心。 她觉得罗主笔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将来结婚了,家里肯定也是呼朋引伴,时刻不能空闲。 而顾纭,不到非应酬的时候,就宁愿把自己藏起来,过一种与世隔绝的日子。 太热闹的生活,她想一想头皮都要炸。 所以,不是罗主笔不好,也不是她担心他将来仍恢复风流性格背叛她,而是从骨子里就感觉,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 倒是那个天天跟着她的小流氓,沉默寡言,能一坐一整天,不言不动,耐得住性子…… 顾纭想到了这里,好像被烫了下,急忙收回自己的心绪。 “……都这么晚了,不打扰了。”顾纭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我先告辞了。” 罗主笔叫罗西元,忍不住伸手拉了她一下。 他一脸苦笑:“顾小姐真看不上我?我跟你说话,你走神了。” 顾纭闹了个脸红:“我今天太累了吧,注意力集中不了。” 罗主笔第一次说她看不上他,这算是很明确的表白了,而顾纭的注意力却在“走神”这两个字上。 罗西元是人精,这才确定这小丫头真没看上自己。 他是被顾纭吸引了,为她神魂颠倒,不单单是她漂亮。 顾纭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杏目小脸,削肩细腰,从外形和五官上来说,是很醒目的。 但吸引罗西元的,还是她的性格。 她很温柔,做事非常的细致。哪怕世道再浮躁,她也不慌不忙把自己的事做好。 罗西元自己常心浮气躁,就特别爱这种文静的女孩子。 只是这女孩子有点难追。 但罗西元告诉自己,追求这种女孩子不能急,需得有耐心。她的美貌和人品,值得男人小心翼翼的捧着。 “那作为你走神的惩罚,陪我吃晚饭好吗?太累了,吃顿好的补一补。”罗西元又道。 他尝试着再发出邀请。 顾纭犹豫了下,同意了:“那好,让您破费了。” 罗西元大喜。 他眼前的混沌终于劈开,露出了一缕亮光。 他的脸上也好像铺了一层光,那样雀跃欢喜。 顾纭心里突然就不落忍了。 她是怕拒绝令人难堪,想着答应了这一次,下次就说他点的菜不合她的胃口,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 不成想,人家这样开心。 “完了。”她在心里哀嚎了声,“这可怎么办?”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报社。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他站在树下,目光望着这边。 顾纭站在门口没动。 那人也不动,并不靠近。 罗西元去开车,两分钟之后把车子开了过来。 顾纭上了汽车,不由往后视镜里看了眼。 她看到那人小跑着跟了上来。 这顿饭,吃得挺愉快的,因为顾纭的判断不错,罗主笔真的能说会道,他一个人就能让话题不断。 顾纭跟着他,只需要点头应合几句即可,丝毫不冷场。 她突然也觉得,热闹并不是那么难捱。 只是,要一辈子这样照顾她,没话找话,估计罗主笔会很难受的。 饭后,罗主笔送顾纭回家。 顾纭心里总感觉亏欠了他一顿饭,想着事情要说清楚的。 她在弄堂口下了汽车。 罗主笔的汽车开出去了很远,他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回头看看顾纭。 不成想,他这么一看,居然发现顾纭还在弄堂口,居然望着他的汽车愣神,没有回去。 罗主笔心中又惊又喜,简直要幸福死了,当即把车子调回来。 顾纭居然对他依依不舍,罗主笔简直要激动得哭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表白,顺便亲吻她。 不成想,他的车子在对面停下,顾纭一直紧绷着的脸突然一松。 她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笑容。 罗主笔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粗汉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这人一看就是做粗活的,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个子奇高,人也壮实,像一座山。 顾纭急忙转身,好像怕被那人看到,回了弄堂。 罗主笔看看顾纭的背影,才发现她根本不认识他的汽车。 他心中咯噔了下。 白贤跟同伴换了班。 他的同伴发现,有一辆汽车一直停在弄堂口,就留意看了很久,直到罗主笔提起了一点力气,这才开车离开了。 白贤回到了舞厅。 舞厅正是热闹的时候,小孙换班休息,和白贤在后面的台阶上说话。 白贤说想要认字,就真的认真学了。 他这几天把笔划都学熟了。 小孙要从简单的字教起,白贤却问她:“白云的云字,怎么写?” “诺,你看……”小孙在地上比划。 云字很简单。 白贤看一遍就学会了。 他又问:“照顾,这两个字怎么写?” 小孙笑道:“白哥,这个就有点难了,咱们从简单的开始。” 白贤却很执着:“那教一个好了,照顾里面的‘顾’字怎么写?” 第1715章 相送 夜里很冷,年都过完了还是冷。 哪怕白天放晴,夜里的冷空气仍是刺骨。 白贤靠着楼梯间的墙壁半坐半躺,手指在自己的腿上,一笔一划:顾、云。 这两个字的笔划,好像有热流,一簇簇灌进他的身体里。 他像个贪得无厌的人,反反复复描摹着。再寒冷的夜、再晦暗的人生,都足以慰藉自己的孤苦。 顾纭晚上也睡不着。 被窝里很冷,可能是太潮湿了,她怎么都没办法把被窝焐热,越睡越清醒。 对于罗主笔,她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不能装傻。 一直到了凌晨三点多,她才堪堪睡着。 这么一耽误,次日她就起晚了。 她一睁开眼,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只能靠飞奔了。 她简单刷了牙、洗了脸,穿上衣裳拿了包就往外跑。 白贤正在慢腾腾吃油饼,就看到了头发乱七八糟的顾纭,嘴巴里衔着她的包,衣裳和围巾拼命往身上裹,健步如飞。 她平时都穿高跟鞋。 这些女人们,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是玻璃袜配单皮鞋,但她今天把鞋子塞到了包里,穿着棉鞋就跑。 还没跑出弄堂,包里胡乱塞的鞋子就掉出来一只,她慌慌张张去捡。 白贤上前,替她捡起了鞋:“要迟到了吗?” “嗯。”顾纭很着急,“起晚了,起晚了,该死!” 白贤一下子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喂,你镇定一点,迟到一次怕什么?街上都是人和电车,你这么乱跑,是找死吗?” 顾纭抬头看向了他。 他的个子是真高,这么近的距离,她需要非常用力抬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不是,昨天有条我新编译出来的新闻,今早要交的,我锁抽屉里了。我如果迟到,会耽误报纸下场印刷,晚报要出的。”顾纭道,急得眼睛有点红。 白贤下意识松了手。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让他内心涌起一阵阵卑怯。 她是读书人, 从事的也是体面光鲜的职业,隔着她大衣拉住她的胳膊,他都感觉自己满手油污弄脏了人家。 他下意识把掌心往裤子上擦了擦,眼睛四下里看:“你等着,我去叫辆黄包车。” 他快步跑开了。 顾纭也静下来,小跑着往电车站走去。 不成想,才走了不过三分钟,白贤回来了,果然带了一辆黄包车。 他凶神恶煞,自己抢过了车,车夫跟在他身后跑,敢怒不敢言。 顾纭想要说点什么,白贤道:“快上车。” 他一路跑得飞快。 到了顾纭的报社时,他一身大汗,寒冬腊月都能感受到他在冒热气。 顾纭还想要说点什么,可楼下都听到了他们主编的咆哮声:“怎么一个个都不负责,你们有没有责任心,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顾纭不敢再耽误,低声说了句感谢,疾步上楼去了。 白贤等了五分钟,车夫才赶上了,非常的焦虑和恐惧。 拿到了自己的车,车夫喜极,再三说:“谢谢。” 白贤拿钱给他。 车夫不敢要,拉着自己的车子,一溜烟跑了。 白贤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正好在楼下的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想自己真的长相骇人。 他个子太高,打小在福利堂里,什么吃喝都要抢,他比其他孩子都能抢,吃得多、长得壮。 后来越发不可收拾。 他和皓雪十四岁就离开了福利堂,如果他跟别人说,他今年才十八岁,没人会相信。 他和皓雪一样,常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憎恨,面容上显老。 他刚离开福利堂的时候,也做过黄包车车夫。 刚做了半个月,有次一个阔太太上了他的车,他跑得太快,对方质疑他要绑票,吓得又哭又叫的。 那阔太太的男人在目的地等,一见自己太太哭得面无人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的车子砸了。 他跑了半个月的份子全被没收,老板损失了一辆黄包车,无可奈何把他赶走了。 他求老板,让他再赚钱把黄包车还回来。 老板说:“就你这样的,跟打劫的似的,我怕车队被你拆了。” 他也去过其他的地方,甚至去码头卖过苦力。 可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要被人提防,说他像个恶棍。 别人害怕他,恐惧他。 他受够了侮辱,索性去做个恶棍。 比如今早,他真的只是想好好说话,跟车夫借下车,车夫却吓得抱头缩脑,求他拿走车子但是别打人。 他在寒风里站了片刻,冷汗慢慢干了。 他准备离开时,背后有人喊。 顾纭又下来了。 她手里拿了围巾:“我知道你又要在这里等一天。你跑得满身汗,这个给你围,别冻了。” 白贤看着那条雪白的围巾,毛茸茸的,很长很厚,应该是她自己织的。 他不应该接,他一身臭汗,要把这条围巾给弄脏了,怕是洗也洗不掉。可手不受控制的伸了出去,接过了他人生中最厚实的一点温暖。 “谢谢你,我赶上了,没耽误事。”顾纭又道,然后见他拿着围巾愣神,说,“你围上啊,担心着凉。” 她转身要走。 白贤却突然道:“你还没吃早饭吧?” 他想去买。 不成想,顾纭却道:“同事带了面包,分了我一个,我已经吃好了。” 他哦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他什么都帮不了她。 待顾纭离开,他才把围巾慢慢裹在了自己的脖子里。 围巾很暖,他这么壮实也能裹两圈,可见真的很长。 上面带着淡淡的馨香。 他常在歌舞厅,没闻到过客人或者歌女、舞女用这种香,淡淡的,略有略无。 他一个人坐在石凳子上,觉得暖,暖得不可思议。万丈阳光全照在他身上,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上午快到了十一点,有个男人开车到了报社,是昨晚和顾纭去吃饭的那位。 白贤认识他,他也看了眼白贤。 他瞧见了白贤脖子上的围巾,表情一敛,那张斯文的面孔上,突然扭曲了下,拳头紧紧攥起。 白贤对雄性生物攻击前的表现一清二楚,他当即站了起来。 他足有山高,站起来的气势很骇人,哪怕他围着这样雪白香软的围巾,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凶残。 他不怀善意。 罗主笔觉得,自己赤手空拳凑上去,只有挨揍的份儿,死死忍住了冲动,快步进了办公楼。 上了楼,楼道里的冷空气一激,罗主笔那被气昏的脑子才稍微清明了下。 他照自己脑门拍了一巴掌:“什么记性我这是?” 他自言自语完,还没有走到办公室门口就重新下楼。 他从汽车的后座,拿起了一束新鲜的玫瑰花。 他拿走的时候,瞥了眼白贤。 果然见白贤目光凝滞,他才有了几分得意上楼去了。 第1716章 白围巾 白贤的眼睛里,全是那束玫瑰的红,红得胜似血。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又是寒冬腊月,这样新鲜的玫瑰花,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因为皓雪的关系,白贤知道风月场上的所有秘辛。 只有当红的歌星,才会得到贵客送的玫瑰。皓雪今年才十八岁,生得漂亮但性格泼辣,唱歌不算好,她收不到这样的玫瑰。 她时常跟白贤发狠话:“真想把那玫瑰摔贱人脸上,拉出她一脸的血,让她得瑟!” 她和白贤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恶毒的。如果挖开他们的皮肉,估计从血肉到骨头缝里,全是漆黑的、肮脏的。 他对红玫瑰没有皓雪那样的恨意,每次看到贵客给台柱送,皓雪能把牙齿咬碎,他无动于衷。 直到这一刻。 他觉得那带刺的花,是抽在了他的心上,扎出了千疮百孔。 那是个有钱有学问又有品位的男人,他才和顾纭是同一类的人。 他觉得收到花的顾纭,肯定和大歌星一样,脸上充满了骄傲和得意,以及甜蜜的笑容。 然而他估计错了。 顾纭是呆如木鸡,神色惨白看着罗主笔递过来的花。 办公室里静了两秒钟,然后就是爆发山呼海啸般的起哄声。 声音很大,站在楼下对面街的白贤也听到了。 他心尖上的刺又往肉里扎了两分。 他下意识捂紧了围巾,深深埋下自己低贱的头颅,不再往那边看一眼。 然后,他却听到了脚步声。 顾纭冲了下来。 她这次换了高跟鞋,皮鞋滴滴答答踩着街上的地砖。 旋即,罗主笔也下楼了。 白贤当即横跨街道,追上了顾纭:“顾小姐,有人欺负你了吗?” 顾纭一脸的泪,神色凄惶。 她停下脚步,罗主笔也追到了跟前,跟她道歉:“对不起顾小姐,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的。我爱慕你,想要公开求爱,表示我的诚意,绝不是戏弄你。” 白贤脸上露出了狰狞。 他用力一推罗主笔:“滚!” 罗主笔没提防,一下子就被他推到了墙壁上,一声闷响,差点背过气去。 白贤几乎能一只手把罗主笔扔到对街。 顾纭看着这一幕,人呆了下。 她如果是个八面玲珑的性格,此刻无论如何也要先给罗主笔道歉。且人家从头到尾没有半分不敬,哪怕是请她吃饭也是格外照顾她。 是她自己被起哄吓到了。 也是她自己以为自己昨晚没说清楚闯祸了。 更加是跟着她的人摔伤了罗主笔。 她应该道歉,应该骂白贤。 白贤也后悔了。 他觉得她不至于像皓雪那样打他的脸,也会骂他有毛病。 不成想,顾纭却只是拉住了白贤的手,就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毫不负责的急急忙忙先逃开。 罗主笔看着这一幕,心里差点碎成了一团渣。 他被摔得七荤八素,又看着顾纭拉起那人跑远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 他哭了。 不知是疼的,还是伤心的。 他真有点绝望。 顾纭跑过了两条街,确定罗主笔没追过来,这才停下来。 她不停喘气,忘记了松开白贤的手。 白贤没有提醒她。 他像个牵线木偶,任由她拉着。 顾纭喘气顺了,后知后觉把自己的手抽回了,掌心全是汗。 她气喘吁吁的说:“我太糟糕了,太不像话了。” 她今天做的事,件件都蠢得令人发指。稍微有点脑子,都办不出她这么缺德又缺心眼的事情。 所以像她这样的性格,是上不了大台面的。 白贤却没开口。 他握紧了自己的掌心,好像要把那点温热和柔软都留住。 她默默往前走。 白贤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沉默着走过了三条街,白贤才好像攒足了开口的勇气:“你饿不饿?”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顾纭摇摇头:“不饿,腿有点酸。” 白贤道:“我背你走,你想去哪里?” 顾纭哪里都不想去,她现在就是不知如何是好而已。 她道:“咱们寻个地方坐坐吧,哪怕不吃饭也歇歇脚。” 正好前面有个咖啡店。 她神思恍惚的,直接往里走。 不成想,伙计却拦住了白贤:“不好意思,您得在外面等,今天客人多,这个点儿没空座了,不消费不能进来。” 白贤的脸原本就黑,此刻更黑了。 顾纭的心,莫名被刺痛了下。 她当即折返过来:“你怎么知道他不花费?狗眼看人低!” 说罢,她拉了白贤,离开了咖啡店。 小伙计还在背后说什么,顾纭没听到了。 白贤半边身子有点发僵。 最终,他们找到了一个稍微破旧的小馆子,顾纭说走不动了,要坐下来。 馆子的板凳和桌子都油腻得厉害。 白贤抽了桌子上的纸,给顾纭擦了又擦,老板娘看到了,就抱怨了一句:“穷讲究什么!” 他今天没有发火。 他对全世界的憎恨,都好像被冰封在了千尺水潭里,一点也涌不起来。 他们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白贤不怎么吃,顾纭反而是饿了,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了?”她吃的空闲,见白贤枯坐着,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还带着围巾,遮住了下巴。假如吃饭,就需要把围巾摘下来,否则她又要问,更显得奇怪。 而此刻,他宁愿把头剁了,也不想把这条围巾摘下,只得说:“我跑得太快,肚子有点岔气了,先歇息会。” 顾纭相信了。 她吃完了饭,心事重新占据了她的脑子,就坐着发愁。 她不知该如何回去。 战乱的年代,上海能做的差事也不多,尤其是给女性的差事。 她这样得罪了罗主笔,假如罗主笔报复,非要她走,老板和主编肯定会让她走的。 她只是个小编译,连记者都算不上,怎么比得了罗主笔那样的名人? 她叹气。 白贤不看她,目光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只有余光微微瞥向了她。 顾纭叹了好几次气。 “需要我帮忙吗?”白贤这才开口。 顾纭道:“你帮不上的。” 白贤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是帮不上的,今天推了罗主笔,其实他是藏着满满的私心,否则也不会下手那么重。 他不仅帮不上,反而还给她添了祸端。 最终,他去付了账,跟着心事重重的顾纭走了出去。 顾纭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方才他什么也没吃,却还要他付钱,于是道:“我把饭钱给你。” 白贤的神色变了变:“不用了。” “怎么不用?”顾纭挺不好意思,“我不能借着心情不好就随便占别人的便宜。再说你今早还送了我来报社,总归是我要谢谢你。” 白贤福至心灵:“那你把这条围巾送给我吧,我就不还了。” 顾纭抬眸看向他。 他特别高,而顾纭平常也不是那种爱看人眼睛说话的人,她都忽略他还戴着那围巾。 她这么一看,正好和他低垂的目光撞了下。 她没由来红了脸。 她低声道:“嗯,送给你了。” 第1717章 逛公园 他们在外面逛了一整天。 顾纭好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去面对,去跟罗主笔道歉,可她太怂了,心里先怯场了。 她并不害怕孤独和困难,只害怕跟人打交道。 她和白贤在公园里闲逛。 正月还是冷,阳光又稀薄,几乎没什么暖意。他们坐下来片刻,顾纭就被冻成了人干。 她看了眼身边的人,见他仍穿着薄薄的短褂,在楼下的石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从冬天坐到了开春,就很想问他:“你不冷吗?” 然而这话不太恰当。 冷又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小人物,又不是他自己要来监视她的。难道因为冷,他就可以找个避风的地方吗? 他活在这个世上,怕是比顾纭更加身不由己。 顾纭就站起身:“咱们走走吧。” 走起来暖和。 白贤却道:“你的脚不疼吗?” “不疼,也不累,走走吧。”顾纭道。 他已经监视了三个多月了,风雨无阻,也帮了她好多次。 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顾纭突然问。 白贤顿了下。 他很不想把自己这个充满讽刺的名字告诉顾纭,就道:“我叫石头。” 顾纭笑了下:“石头?你姓什么?” 白贤沉默了。 顾纭道:“不好说吗?那没事。我叫顾纭。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白贤只觉得她说得很好听,很有文化的样子,却又在心里莫名一慌。 不是白云的云吗? 那到底是哪一个字? “怎么写?”他问。 顾纭正要说,突然又想起他说自己不认识字,下意识咬了唇,觉得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 她好像在故意卖弄似的,虽然她平时都是这样介绍自己。 她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下。 白贤就记住了,原来多几笔。 “很好听的名字,谁给你取的?”他问。 顾纭道:“我生父吧,不清楚。我妈以前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姨太太,后来家道中落,我嫡姐给了遣散费,我们就回乡下了。她说是我生父取的,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白贤认真听着。 她的每一个字,他都好像要刻在心里。 顾纭也问他:“你父母还在世吗?” 白贤:“不知道。” 顾纭看着他。 白贤:“我从小被丢在福利堂里,不是父母养大的。” 顾纭脸色有点惨白。 她很尴尬笑了笑:“对不住。你看看我,我今天蠢得可怕,问得每句话都不对。” 白贤则摇头:“这有什么可以隐瞒?你没有冒犯我。这世道,被丢在福利堂还是很好的,至少能活下来,被丢在路边才叫惨。” 顾纭只得不好意思笑了笑。 她又随口问白贤:“你结婚了吗?” 白贤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把他从幻梦里拉回到了现实。他又沉默了几秒,才说:“没有结婚,但是有个人……” 顾纭的手指不由自主一蜷,她紧紧握住了。 白贤继续道:“将来要和她结婚。” “那就是未婚妻。”顾纭声音轻了很多,“挺好的,两个人一起,总算能成个家,能过上 安生日子是好事。” 白贤嗯了声。 直到黄昏,顾纭才说要偷偷溜回报社,去拿自己的包。 她家大门的钥匙还在包里。 同事们已经陆陆续续下班了,有几个看到她来,见她低垂着头,也不好意思取笑她,只打了个招呼。 顾纭拿着包就走了。 白贤跟顾纭说了自己的事,特别是“结婚”那句话之后,心情就很糟糕。他跟同伴换了班,浑浑噩噩离开了。 他去了歌舞厅的后门,身上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好像被灌了寒风,他的肌肤和血肉都要被冻死了。 他很冷,冷得几乎难捱。 似乎他的一生,从未这么冷过。他把围巾已经取了下来,绕在了自己的腰上,偷偷摸摸去了楼梯间,再把它塞到了棉被里。 和顾纭说过的那些话,句句都在耳边回荡着,他的五脏六腑都空了。 他以前觉得,自己和她之间,是“顾”“云”这两个字的差距,他学会了,距离就稍微近了些。 现在他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顾盼生辉”、“众说纷纭”,别说写,他听都没听过。 他默默靠着墙壁坐下。 此刻歌舞厅尚在营业,偶然会有人路过,看到他就叫一句“白贤,这么早回来了?” 他实在没心情听人说话,只得一个人爬上了楼顶。 他坐在寒风的楼顶,听到了正在登台歌女的声音。 是皓雪。 他小时候并不喜欢皓雪。 皓雪那时候还叫三丫,古灵精怪的,时常和他作对。 后来她说,他总是不理她,她捉弄他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他十二岁之后,个子就特别高了,足有成年人的身量,虽年纪还小,能帮人家做事——正正经经的事,不是小偷小摸。 福利堂的孩子,要么被领养,要么从六岁开始就要自己交伙食费,不管你怎么弄,每天都要交钱。 白贤想着他将来需得谋个出路,于是他从六岁帮忙做些杂活,交给福利堂一些,自己还能偷偷存下一些。 他不贪婪,每次只藏一点点,叫人看不出来。他严守秘密,直到十四岁那年,他的钱不见了。 他存了好几年的,足够他买一张火车票和一套行头离开上海,还能在外地租一个月的房子,让自己立足,改头换面。 钱丢了,可被福利堂的人发现他藏私更可怕,所以他不敢声张。 他暗中留意了几天,觉得最大可能就是皓雪偷了他的钱。 那天趁着皓雪睡觉,他偷偷潜入了女孩子的宿舍。为了不吵醒她,他悄悄在她枕头底下摸来摸去。 没有找到,他又怀疑她藏在床里面的被子下。 他爬上去。 原本熟睡的皓雪,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猝不及防拉到了自己身上,亲吻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 皓雪晚上不知吃了什么,嘴巴里味道很重、很奇怪的,他并不激动,回想起来有点恶心。 第二天皓雪就跟他说:“咱们离开福利堂吧,把你的钱交给他们,就算替我们赎身了。你上了我的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要对我负责。” 他多年的心血,全毁于皓雪之手。 他们俩交了钱,果然被放离了福利堂。 如果他们不走,皓雪很有可能被卖到堂子里去,他让皓雪有了选择的机会,虽然只是从歌女和伎女之间选。 到底还是不同的。 这件事,皓雪也知道,但她从未感谢过他。她在福利堂的时候,会把对生活的愤懑发泄在其他比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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