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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比她弱的孩子身上,如今全倒给了白贤。 两个人都不认识字,几乎算不得有什么出路。往后的日子,他仍和皓雪亲吻过,甚至他也有感觉。 皓雪绝不把自己给他。 她常说:“女人的第一次是能卖钱的,你一个下三滥的,值得享用这么贵重的吗?等我将来想离开的时候,用它换一笔钱,足够咱们买十亩地的!十亩地啊,石头,咱们俩彻底改头换面,做地主了。” 他没有强求。 他知道自己滥,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能娶到从良的伎女都算老天爷开恩,更何况是皓雪? 皓雪一直掌控他,他也不反抗。 是他先上了人家的床,甭管因为什么。 他错在先,所以要承担后果。皓雪打他、骂他,他都觉得是应该的,身上很痛,心里麻木。 在福利堂长大的孩子,打骂实在司空见惯了。 只是,他原本就活在烂泥里的,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闻到花香? 他耳边会响起顾纭轻柔的声音:“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第1718章 我有了心上人 白贤这一夜没有睡。 他时不时做梦,梦到在咖啡店门口,顾纭义正言辞说:“狗眼看人低……” 一会儿又梦到她拉他的手。 那些记忆,一帧帧全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彻夜在他的梦里逡巡。 翌日,清晨四点多他就醒了。 他上了二楼,帮忙将储物间的货理好,忙碌了一早上。 负责后勤的主管看到了,递给了他一盒烟:“辛苦了,你做事手脚就是快。” 白贤默默接过了。 他不言语,开始用冷水冲澡。他以前是不太注意这些,在福利堂的时候,谁都是脏兮兮臭烘烘的,如今在洪门底层,更是如此。 可他突然爱干净了。 他在正月寒冷的空气里,用冷水把自己洗涤一遍,再涂抹上皂角。 衣裳还是那么破旧,短褂的边磨损了些。 等他洗好了澡,穿戴整齐,皓雪慢悠悠下楼了。 “今天要去哪里?”皓雪突然问。 女人的敏锐,是不太讲道理的。 白贤:“盯梢。” “这都三四个月了吧?”皓雪蹙眉,“还没有盯完?干嘛呀这是?” “你问我?”白贤的声音毫无起伏,“又不是我下的令。” 说罢,他转身走了。 皓雪心里很不舒服,她去问了几个人。这个舞厅都是洪门的,有人清楚白贤的动向。 “……是大事,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哪怕有点蛛丝马迹也要盯着。”那人告诉皓雪。 皓雪这才放了心。 她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还以为那贱东西起了异心!死穷鬼,白吓我一跳。” 另一个和皓雪同等地位的歌女正好路过,听到了皓雪的话。 这位歌女年纪比皓雪大一点,就道:“你总是骂他做什么?他已经够好的了,你要是把他骂跑了,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他既能干又老实本分。” “他老实?”皓雪嗤之以鼻,“老实个屁!男人哪里靠得住?给他点好言好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就他这种下三滥,不配听好话。” 说罢,她扭着细腰上楼了。 歌女看着她,无奈摇摇头,心想这女人真是有病。 福利堂里长大的,性格上多少有点缺陷,但像皓雪这么神经质的,还是不多见。 歌女到底也是风尘女。 皓雪在风尘里滚,只有把白贤的自尊心压到极低,她才有安全感,否则总担心他瞧不起她。 她打骂都能忍受,独独忍受不了轻视。 白贤换班的时候,顾纭正在出门。 今天她仍是很有心事。 白贤好像又跟她不熟了,远远缀在她身后,不敢靠得太近。 顾纭上了电车,他就一路小跑。 电车拐弯的时候,他看到顾纭一脸的凝重。 她还在担心昨晚的事。 到了报社,顾纭惴惴不安看了眼罗主笔的办公桌。 主笔应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可罗主笔爱热闹,受不了天天一个人关在小房间里,所以他把桌子抬到了大办公室的后面。 只是,他的桌子有旁人的两倍大,且四周空间很足。 他还没有来。 顾纭看了一次,整理好了自己办公桌的东西,又看了一次。 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人问:“在找我吗?” 办公室人还不多。 一般情况下,罗主笔是不会这么早来上班的。 今天他却早早到了。 顾纭闹了个尴尬。 “我想跟你道歉。”顾纭转回了肩膀,视线落在他脸上,低声道。 罗主笔的脸色不太好。 “中午一起吃饭,慢慢聊好吗?”罗主笔道,“既然是道歉,吃个饭算更有诚意吧?” 顾纭道:“不……” 她觉得昨天的误会,就是前天的晚饭惹出来的,现在她再也不敢接受人家的邀请了。 罗主笔无奈叹了口气。 他拿出一串钥匙:“你跟我来,还有二十分钟上班,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 顾纭点点头。 罗主笔走出了办公室,开了旁边楼道的门锁。 这是通往四楼顶楼的楼梯,平时不让上去,但罗主笔说自己灵感堵塞,需要上去吹吹风,老板就单独给了他钥匙。 楼顶有两张椅子。 罗主笔请顾纭坐下。 “顾小姐,我明白了你的意思。”罗主笔靠坐的时候,不由嘶了口气。 然后,他的背就不靠在椅背上了。 昨天被白贤推的那一下,罗主笔的后背摔青了。 “……很抱歉,我昨天太过于唐突了。”罗主笔道,“我是以为,在众人面前跟你表白,能够彰显我的诚意,让你知道我并非和你玩闹,我是认真的。” 但是,顾纭接受不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求爱,她整个人都崩溃了。 “罗主笔,对不起,我有了心上人。”顾纭道。 罗主笔想起前天晚上她那个驻足眺望、那个笑容,心里痛苦不堪。 他为什么会输给一个粗俗的男人? 顾纭像一朵精致无瑕的花,她怎么可能插在牛粪上? “我还有机会的,对吧?”罗主笔道,“你还没有结婚,我和你的心上人争抢你,也并非不道德,是不是?” “不。”顾纭道,“我拒绝了你。罗主笔,我不是在欲擒故纵,我是认真的。若我的拒绝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会离职。” 罗西元整个人僵了下。 他心里既卑微又委屈。 “是我错在先,怎么要你离职?”他的心在滴血,“求你别离职,否则我一生都内疚。” 别走,哪怕得不到你,让我每天能看到你也行。 他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遇到这么求而不得的爱情。 后来,她和罗主笔终于谈妥了。 罗主笔接受了她的拒绝,不再纠缠她。他们还是同事,彼此相安无事。 顾纭下楼的时候,脚步轻快了不少,而罗主笔却没有跟着她下去。 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抽了半盒烟,直到主编上来找他,说要交稿子,他才身上有千斤重似的站了起来。 他的视线,越过了高楼上的栏杆,看到了楼下石凳子上坐着的人。 那人总是一动不动,今天却用手指在地上一遍遍划着什么。 罗主笔想要弄死他。 可他知道,一旦他动手了,他就是暗中用阴招。 顾纭看似柔婉,性格里却有刀枪不入的坚毅,一旦自己触犯了顾纭的底线,哪怕这个粗汉消失了,他也永远得不到顾纭。 他恨恨转身下楼去了。 第1719章 没了净土 接下来几天,罗主笔果然恢复到了从前,不再纠缠顾纭。 顾纭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白贤看着她,就觉得她像只轻盈的蝴蝶,不小心都能飞起来。 他的唇角微动,有了个淡淡的弧度,好像她的快乐能传染给他。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没过多久。 炮火终于蔓延到了法租界,不少日本兵涌了进来。 那天过兵的时候,顾纭正好是下班回家的路上。 她吓到了。 白贤原是坠在她身后的,加快速度赶上了她。 他低声说了句:“顾小姐,得罪了。” 他身材高大,把顾纭往怀里一带,两个人钻进了旁边一处小弄堂,藏在了两间房舍之间。 空间很小,他几乎是贴着顾纭的,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跟那条围巾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顾纭则不敢抬头,缩在他怀里,肩头有点抖。 约莫过了十分钟,街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纭这才松了口气。 白贤只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这点光阴一下子就没有了。 回神间,他低头看了眼顾纭,发现她的脸通红,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其他。 他心中怔怔的,有点酸又有点甜,各种滋味都搅合到了一起。 他领着顾纭从小路回去。 “上海已经没有安全的净土了,连法租界都能进日本兵。”顾纭对他说,“我得离开上海。” 白贤的心间,发现架起了一条单薄的小路,路上铺满了鲜花。 只顾纭这一句话,他的路塌了,心重新坠入了那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没有光,冷得刺骨。 他的身子可能颤抖了下。 “嗯。”他低声应了句。 战争是国家大事,保卫也是军人的职责,他没资格说什么,也没资格去做什么。哪怕他想去当兵,人家也未必要他。 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只能靠躲。 “你想去哪里?”他问。 顾纭的心思很乱。 她害怕,却不知道前路要怎么走,只是单纯的怕。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她喃喃说,“也许回乡下,我妈让我一有事就回老家,可是这一路都在打仗,老家哪里回得去?” 她一筹莫展。 白贤几乎想说:路上也有兵,到处都危险,你留在上海好了,我可以照看你。 可只要一个令下,他的监视任务结束,他就没资格再出现在她的身边,更别提保护了。 这样毫不负责的话,他没有说。 他只是陪着她,默默走回了家。 没过多久,法租界的日本兵又撤了,重新恢复了净土,但听说出了很大的事,政府都转移了。 上海在炮火喧天里,居然又有了一点宁静。 再怎么打仗,也不耽误阔老爷太太们看报、听戏。 顾纭惊惶了几天,重新安定了心,正常上班。 报纸除了报道战事,也报道些琐事,比如最近法租界一起凶杀案,就引得各家报社争抢。 顾纭还有个女同事,是在外面跑的记者,她怀孕了。 原本还好好的,她突然住院了。 顾纭带着水果和罐头去看她,趁着她先生出去,她拉住了顾纭:“小顾,你得帮帮我。” 顾纭忙问帮什么。 “你知道我是怎么动了胎气吗?是那家凶杀案的房子,我翻墙进去了二楼,出来的时候太匆忙,弄到了肚子。”同事说。 顾纭目瞪口呆。 她就没见过这么拼命的。 她身边的女同事,都很努力,因为不拼的话,报社宁愿要男记者,她们就会失业。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底的,一旦失业就意味着要挨饿。 报社是女性为数不多的体面去处之一。 “……很糟糕的是,我把记者证丢了,我怀疑就丢在了那洋房的二楼。小顾,那边已经被军警封锁了,一旦他们找到了我的记者证,我不至于被诬陷成谋杀者,但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 你瞧,我这刚怀了孩子,家里处处要用钱。老板和主编说我一向勤奋,愿意给我三个月的带薪产假。这个关头,我……” 说到这里,女同事哭了起来。 顾纭忙安抚她:“别哭别哭,当心又动了胎气。你确定记者证是丢在了凶案现场吗?” “我不确定。”同事道,“可就怕万一啊。小顾,你能不能帮帮阿姐?阿姐不敢告诉你姐夫,否则他又要劝我辞职。他总是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他老婆赚钱贴家,总说我是为了兴趣工作。” 除了自己的丈夫,其他同事她更是不信任了。 顾纭胆子不大,但知道生计艰难。 “好,我今天晚上去看看。”顾纭道,“你常照顾我,我一进报社就是你带着我、教我,就像我的师父。” 同事感激拉住了她的手。 顾纭在医院里答应了下来,可出了医院,她才想到她需得入了夜偷偷潜入凶案的房子,心里不由发憷。 她虽然懦弱,可答应了的事,断乎不会反悔。 这件事需得及早去办,一旦巡捕房二次检查现场,就来不及了。 顾纭决定今晚就去。 她从医院出来,还去报社忙碌了两个小时,这才正常下班。 下班之后,监视她的人换了班。 夜班是两个不同的人,偶然会调换,他们俩都不是很尽心,有时候会依靠着墙壁打盹,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到了晚上九点,顾纭眼瞧着那人打瞌睡闭着眼睛,就偷偷从窗户里溜出来,贴着墙根,往弄堂的后门走去。 她悄无声息离开了,却没想到有人跟上了她。 白贤今天睡不着。 他最近越发觉得难以忍受,只要是看不见顾纭的地方,他就觉得煎熬,一分钟都忍不下去。 前门有其他人,他不好过去,怕解释不清楚,故而他在后门晃荡。 什么也瞧不见,但知道她在不远处的屋子里,他心中也会稍微踏实。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顾纭从后门出来了,鬼鬼祟祟的。 哪怕再黑暗,他都能认出她。 她难道与他一样,今晚特意出来,还是每晚都出来? 他又很快甩开了这个念头。 什么叫和他一样? 白贤觉得把她放在自己同样的地位,都是亵渎了她。 她漂亮、文静,又有学问,就连那个有小汽车的罗主笔,白贤都觉得他配不上她,更何况是他这种烂泥腿子? 他低垂了头,把自己缩成了最卑微的影子,默默跟上了顾纭。 第1720章 爱情的煎熬 顾纭一路走得目不斜视。 她牢记老家的话:走夜路千万别回头,回头容易撞见脏东西。 所以,在她身后的白贤看来,她如此利落快捷,和她平日不太一样。 他满心狐惑。 她走两三步的距离,他只需要走一步,所以他不紧不慢跟着。 顾纭到了一处花园洋房停下来了。 她为难看着上锁的门,不知如何是好。 白贤看着她打转了很久,嘴巴里似乎默默念叨着什么,最终她转到了后院的围墙下。 围墙不高,可她尝试了两次,还是没爬上去。 白贤见她折腾了很久,重重一咳嗽。 顾纭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僵持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死死闭上了眼睛。 白贤这才低声喊她:“顾小姐……” 顾纭那颗被吓得七零八落的心,终于逐渐归位,她缓缓睁开了眼,顺着声音找过去。 白贤从暗处走了出来。 顾纭捂住了胸口,悄声问:“你晚上也跟着我吗?不是换班了吗?” 白贤没回答。 他走到了她身边,看着这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围墙,问顾纭:“顾小姐,这么晚要做什么?” “我得进去,找东西。”顾纭道。 白贤不知这里是凶宅。 顾纭要进去,他就看了眼她:“你骑在我的肩头,还是我抱你起来,你先扒住墙壁?” 顾纭也看了看墙。 她的银牙轻咬着唇:“你抱起我,我先上到墙头,你再跳过去接我。” 白贤说好。 顾纭站到了他面前。 他双手扶住了她的腰。 她冬天一直穿着毛衣,看上去并不算特别瘦,然而他握住了她的腰时,却感觉自己的一双手就能把她的腰环住。 他的心猛跳,手臂略微有点抖。 顾纭很轻,他轻轻松松把她举过了头顶,让她骑到了墙头上。 等需要松手的时候,他的手指却好像僵住了,恨不能此刻就死去了,让自己能永远和她靠得这么近。 顾纭也察觉到了似的,低头看他。 他急忙松开了手,并且深深厌恶起自己来。方才那么几秒钟的迟疑,让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本性里的猥琐。 顾纭催他。 他这才抬起头,双手扒住了墙头,很轻松就翻了上去,跳进了院子里。 他张开了双臂,对还骑在墙头不敢下来的顾纭道:“我接住你,别担心。” 他很高,哪怕他站在地上,也感觉他和墙头只有一点点的距离。 顾纭就不怕了,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然后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扑。 白贤依言接住了她。 他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头就在她的颈侧。 如此近,很像拥抱,他这回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急急忙忙松开了手。 顾纭就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后来,他又从后窗,把顾纭托上了二楼。 两个人在二楼找了一圈,顾纭时不时划一根火柴。 最后,她在二楼靠近窗口的地方,找到了她同事的记者证。 顾纭大大松了口气,对白贤说:“就是这个,找到了,还真丢在这里了。咱们走吧。” 白贤点点头。 他神色有点麻木。 这一趟非常的顺利,从头到尾都没人,也没什么意外。 从那洋房出来,顾纭把所有事都告诉了白贤,白贤只是沉默听着。 他没接话。 顾纭挺不好意思的:“你也觉得我缺脑子,是吧?我挺自不量力的。若不是你,我今天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白贤仍是没说话。 他一直不开口,让顾纭觉得自己的闲话很多余,也沉默了。 白贤把她送回了家。 他一个人倚靠着她家弄堂后面的墙壁,像溺水的人大口大口喘气。 他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自己握住她腰的种种,以及她从墙上下来,扑倒他怀里。 他回到了舞厅的楼梯间,把她的围巾从被褥里拿出来,死死抱进了怀里。 他心中有一朵朵的烟花,不停的燃放,那样绚丽明亮,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只有那些记忆。 然而,除了甜蜜,他心中也有绝望。 他永远得不到她,哪怕是靠近,都会玷污她。 这样渴求却又得不到,让他像是发了病,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幸福的时候,就能闻到花香;绝望的时候,又有钝刀割肉的疼。 他一夜不睡,只是看着黑暗中,喃喃自语:“杀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初尝爱情的男人,尚未体会到甜蜜,已经被痛苦和心动磋磨掉了一层皮。 他死死抱着那围巾,就好像拥抱着她。 他不敢靠近,又不能走远。 暗恋,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明知要肠穿肚烂,可为了那一点点糖衣,他还是甘之如饴的吃了下去。 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唇齿间似乎有了血腥味。 “会过去的。”他对自己说。 总有一天,这些都会结束的。那时候,他就不再痛了,会变得麻木不仁。 翌日,他再次去上工的时候,离得远远的,不怎么看顾纭。 越是瞧在眼里,越是能知道她的美好,越是能闻到自己身上那层肮脏的恶臭,觉得非分之想都是亵渎。 他的视线,不再跟着她走。 顾纭很感激他昨晚帮忙,她早起时没有先去报社,而是去了趟医院,把记者证还给了同事。 同事当场落泪,拉着顾纭的手说:“阿纭,你救了姐一命,姐一辈子记得!” 顾纭拍了拍她的手。 她想,如果没有白贤,她根本做不到,她连墙都翻不进去,更别说上二楼了。 且那是凶杀案现场。 到处都在打仗,没人会重视一场凶杀案,巡捕房自身难保,除了家属和拼命想要写出花样的记者们。 夜里肯定遇不到巡捕房的人,但顾纭胆小。假如她真一个人去了,哪怕让她翻进了院子,也爬不上二楼;爬上了二楼,也吓得找不到东西。 这话,她不好跟同事讲,因为解释不清楚石头这个人的存在。 从医院出来,她看到石头远远站在门口。 她喊了声:“石头。” 白贤身子一僵。 他没动,静静站在那里。 顾纭走了过来:“我同事阿姐说,我帮她找回了记者证,救了她一命。她其实不知道,真正救命的是你。她不会感谢你,但是我会的。谢谢你。” 白贤的声音很生硬:“不必。” 顾纭不算特别敏感,但这句话如此冷漠,让她从中听到了几分抗拒。再看他的脸,他的目光随意落在旁处,并不看她。 他的眉头略微蹙起,好像忍受着什么不适。 顾纭的心头,笼罩了一层乌云。 她感受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抗拒,心中微微失落:我惹人讨厌了吗? 第1721章 噩梦成了真 顾纭一上午都在发呆。 最近这几个月,与其说洪门的人天天跟踪她,还不如说有个男人成天保护她。 她一开始,每每看到他的安静和沉默,心里就异样的踏实。 女孩子到了她这个年纪,如还在乡下,没有读书工作,也许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她自然也想过婚姻。 再加上罗主笔的追求,更让她仓皇面对自己的感情。 顾纭始终觉得,她哪怕念书,在城里生活,骨子里还是农家女的审美。 像石头那样的男人,在乡下肯定非常受欢迎。家里的农活,他能一手挑,不需要婆娘劳作。 他不轻浮,农闲时不会四处瞎撩,会把家里破旧的农具和家具一一修理好。 他长得高大壮实,村子里的闲汉们不敢欺负他的妻子和孩子,特别能保护人。 在农家姑娘眼里,他真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因此,她也想过,若战火再不停歇,她存点钱回乡下算了。 她母亲是有不少田地的,如今还没有卖掉,租给了四叔种。 她可以带着石头回乡下躲避兵灾,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 她不需要在城里工作,可以给报纸写点小文章,寄给报社。 他们报社有好几个专栏主笔,就是乡绅家的,住在很远很偏的地方,每个月写几篇文章,稿费是不少的。 文章寄过来,报纸再寄回去,只需要每个月去三五次镇子上。 她觉得那样的生活一定非常美好。 他白天下地,她在家里打扫好房子、做好饭菜,然后就读读书、写写字,两个人一起吃饭。 将来有了孩子,就请四叔和四婶帮忙带着,反正四婶和四叔没儿没女,还租种她家的田地,肯定愿意的。 她又一次想得失眠了。 后来她就试探着问了他一句,才知道他已经有了未婚妻。 顾纭不是不难受的。 她幸好什么也没说,否则真像狐狸精一样。 而现在呢? 她这几天的表现,假如落在石头的未婚妻眼里,大概是很贱、很浪的。 而石头,可能感受到了她的靠近,所以远远避开了,不想多看她。 顾纭心里潮潮的。 她中途去了趟洗手间,路过楼梯口的窗台,看到石头还站在外面。 他以前都是默默坐着一动不动,而他这几天,手指总在石板上写写画画,像是在练字。 可他本人并不识字。 顾纭就想:“他是不是很焦虑?” 人在焦虑的时候,才会有这些小动作。 他本身是洪门的人,天天跟着顾纭,对他的前途毫无帮助。他是不是有了其他的机会,却又摆不脱这边的跟踪,所以成天犯愁? 顾纭不想耽误他。 她上了一整天的班,心情都不太好,就连午饭都没去吃,一点胃口也没有。 下班之后,以前会稍微靠近一点的白贤,这次离得更远,而且不看她。 顾纭一整天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她本身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好,可能不知不觉中,她的做派已经令人讨厌了。 他就是在躲避她。 顾纭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一夜未睡,想了很多的问题。 她那个失踪同事交给她的东西里,其实有一份文件,是有人查到张辛眉暗中在找地下党的密报。 这份密报一旦落入洪门或者张辛眉手里,他们会杀掉所有经手的人。 顾纭懦弱,却不愚蠢。 当她看到这份文件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必须藏起来,让它不存在。 藏起来,她有五成的可能会死,但交出去,就是十成十了。 所以洪门的人一开始跟踪她,她对跟踪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是源于心虚,因为她并不冤枉。 她的确是藏了东西的。 白贤在她身边,也的确是因为她。假如耽误了他的前途,她是摘不清的,她不无辜。 可交出去呢? 交给张辛眉,她还有可能会死。张辛眉跟司家的关系很好,可这件事牵扯太大,他为了他那条暗线无数人的命,怎么会放过顾纭? 若是不交呢? 洪门不会死心,张辛眉也不会,石头还得这么无所事事跟着她。 顾纭觉得,自己一辈子软弱胆小,也一辈子贪生怕死,是该做个决定了。 她总得勇敢一次。 第二天,她带着浓浓的黑眼圈,走向了白贤。 白贤往旁边退了几步,顾纭就喊住了他:“喂。” 一句“喂”,好像把这段时间所有的交情都抹去了,他不再是“石头”,而是洪门的走狗。 白贤的心似被什么扎了下,他抬眸看向了她。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九爷谈,你能帮我约到他吗?”顾纭问,“挺紧急的。” 白贤愣了下。 顾纭又问:“其实你也替九爷做事,对吧?” 白贤没否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我去通知。” 顾纭是司玉藻的小姨,她找张辛眉有很多种可能,但白贤就是很不安。 那种浓烈的不安,就像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 等顾纭下午下班的时候,白贤主动上前搭话:“九爷已经来了,你过街,那边有家咖啡店。” 顾纭点点头。 她进了咖啡店,又被领向了后门,最终七拐八拐,还是白贤接她。 这次,他开了一辆车,应该是张辛眉准备好的。 顾纭上了车,看到车窗上挂了黑漆漆的帘幔,几乎没有一点光。 白贤开车,车子往一条弄堂里开去,最后停在一片漆黑里。 顾纭的眼睛,很慢才适应了光线。 张辛眉问她:“你有事?” “这是那份文件,我一直用油纸包好,藏在自己办公室的花盆里。”顾纭道。 车厢里静了下。 大家的眼睛都适应了光线,外面略微浅淡的城市霓虹,从前挡风玻璃穿进来,张辛眉的表情有点震惊。 他把文件接了过来。 点燃了火柴,借助一点光,张辛眉看清楚了文件,且随手点燃了。 是洪门查到了的东西,也是他要找的。 “我就知道,你们顾家的女人都不是善茬。”张辛眉感叹说,“洪门没把你当回事,只翻了你家,没翻你们办公室,他们都小瞧了你。” 洪门的人,只是防止万一,其实根本不相信她偷了东西。 他们觉得,这么个文静内秀的姑娘,怎么敢? 只有张辛眉了解顾家的女人。 他从未放松过对她们的警惕。 “你会杀我灭口吗?”顾纭问他。 白贤的手,用力握住了方向盘。 张辛眉沉默了很久。 车厢里开了半扇窗户,可烧过纸的味道经久不散。 张辛眉约莫过了两分钟,才说:“你会乱说吗?” “我不会。”顾纭道。 “那好,我相信你。你要记住,在上海滩,得罪我比得罪谁都可怕,别做多余的事。玉藻一直很关心你,这是为了玉藻,你明白?”张辛眉的声音很冷。 虽然并不严厉,却叫人毛骨悚然。 顾纭点点头。 张辛眉叹了口气,问她:“你要什么回报?” 顾纭沉默了下。 她心里的话,就在嘴边,可她莫名说不出口。 她几乎怀疑自己要哭。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顿了下,然后声音清清楚楚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您能不能跟洪门活动一下,别再派人跟着我了?” 白贤在这一刻,听到了利刃划破空气,悬在他头上的刀,一下子将他劈成了两半。 噩梦成了真。 第1722章 老死不来往 张辛眉看了眼开车的白贤。 他问顾纭:“怎么,洪门的小子们欺负了你?” “不是。”顾纭道。 她还想说点什么, 可到底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现编谎言她也说不顺溜,索性不说了。 张辛眉道:“可以。” 一锤定音。 白贤下了车,张辛眉自己的随从上车,把车子开走了,送张辛眉和顾纭各自回去。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脚上像有千斤重,走几步就喘不过来气。 他想要靠一个地方歇歇。 他坐在了路边。 路灯坏了,整条街都没什么灯火,漆黑一片,夜里还是很冷。 白贤从小挨过无数的虐待,从身体上到精神上,他活到了现在,皮糙肉厚,几乎没什么能打击到他的。 可直到这一刻,他重新感到了剧痛。 这不满二十岁的男人,人高马大,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坐在路牙子上。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从心口蔓延,撕开了他的骨头和皮肉,一寸寸的凌迟。 他以后想见她都不可能了。 他不知道顾纭藏了什么东西,哪怕现在被张辛眉烧了,他仍是不知道。 但肯定很重要,甚至致命。 顾纭当初敢藏,就意味着很危险。而她现在为了摆脱他们,可能主要是他,宁愿冒险。 他想,一定是那晚他的手迟疑了几秒,露出了他的非分之想,让顾纭知道了他的猥琐,以及他心中最不堪的贪念。 她害怕了。 像他这样的人,就好像是一块臭泥巴,谁愿意沾在自己洁白的连衣裙上? 所以要赶紧甩开。 她是知道了他的企图,担心他会伤害她吗? 白贤不会的。 他哪怕是死,哪怕是把自己的贪心剁得血肉模糊,也不会去碰她,更加不会伤害她的。 他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像流浪汉一样,蜷缩着躺在路边。 眼泪从眼眶滚落,落在了鼻梁上,再滚到另一边的面颊。 他试图把自己洗干净,从淤泥里爬出来,现在却又要再爬回去了。 心上的光明,归于灰烬。 他就在路边躺了三个多小时,才汲取一点力气,一步一挪回到了歌舞厅。 凌晨了,歌舞厅依旧灯火辉煌,夜场的喧嚣还没有结束。 他从后门进去,直接去了储物间下面的楼梯间。 那门后面,有个小小的灯泡,开关就在门口。 白贤按了开关,电灯骤然一亮,他看到一个女人雪白着一张脸,坐在他的被褥上,穿着白狐裘的舞台披肩。 是皓雪。 她定定看着白贤,手里还团着一簇雪白。 是围巾。 白贤下意识去抢,抓起来的时候,却发现那团雪白,不是围巾,而是被皓雪拆成了线。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充血了,赤红着双目问:“你干的?” 皓雪站了起来。 毛线到处都是,披挂在她的身上和手腕处。 她冷冷道:“谁送给你的?” 白贤拼了命想要去抓牢。 那条围巾很长,是他这一生最暖和的一件东西。 等它被拆成了线,那线简直铺天盖地,到处都是。 白贤双手都不够用了,他拼命去扒拉,想要拢在怀里,可线头这里跑一点那里跑一点,他根本就抓不住。 他简直要疯了。 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皓雪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领:“你找野女人了!好你个下贱坯子,你居然背叛了我!” 说罢,她又重重去踢白贤。 白贤任由她打、她踢,只顾去抓那些毛线。 皓雪却把手里的毛线,缠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勒紧:“你敢背叛我,我要杀了你!你这个下三滥的贱种,你天生就没人要,我要你了,你居然还敢背叛我!” 毛线很刃,也很细,勒进了皓雪的手掌心,也勒进了白贤的脖子。 血珠把毛线染红了。 白贤看到血滴下来,这时候才恍然惊醒,他回手就把皓雪给扔了出去。 每次打架,都是皓雪打他。 所以皓雪都不知道,他强壮的胳膊能一下子就碾死她。 他还在拼命拢那些毛线。 皓雪被他甩出了至少十米,从楼梯间一下子撞到了对面的墙壁,整个人都撞懵了,浑身都疼,骨头像是散了架。 她那股子懵劲过去,嚎啕大哭。 经理和舞女们都挤了过来。 白贤小心翼翼把染血的毛线收起来,想要搓揉干净,可血都凝固了。 他慢慢转身。 舞厅众人好似看到了邪神,他双目赤红,脖子里流血,高高大大站在那里。 他没有继续打皓雪,也没有闹事,只是对皓雪道:“从今之后,我跟你老死不来往!你若是敢去找我,我就会亲手杀了你。这句话,你们都做个见证。” 他用被褥把毛线全部收拢,抱着它们,阔步出了歌舞厅。 皓雪哭天抢地:“你个负心汉,你给我站住!” 她不顾身上疼痛追了出去。 可白贤走得那么急,压根儿追不上,很快他就消失在黑夜里。 皓雪坐在门口哭。 客人们也挤出来看热闹。 经理让她注意一点,别影响做生意,派人硬拉着她,将她架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些歌女和舞女都在看热闹。 她们一点也不同情皓雪,反而替白贤松了口气。 “皓雪把他当奴才使唤,动辄打骂。他人是很正派的,上次让他帮我搬东西,他进我的房间,眼睛规规矩矩的不乱看。”一个歌女道。 “何止是奴才?简直是当条狗。白贤看上去不怂包的,就独独对皓雪能忍,就凭这点说,他挺爷们的。走了好,以后自己好好过,少些折磨。” 几个人议论着散开了。 只有舞女小孙,方才闹事时她在舞台上,退下来之后听说了此事,当即一头扎进了黑夜里,追了出去。 “你干什么去?”有个小姐妹喊她,“你给我回来!” “小孙太痴情了,真可怜。”有人道。 两个小时后,小孙哭着回来了。她跑了一身汗,脸上的妆容全花了,根本没找到白贤。 她浑身发抖:“我会不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其他舞女扶住了她:“你就别添乱了。有皓雪在,你这是干嘛呢?你还想去给皓雪的男人做小老婆吗?” “我想!”小孙哽咽着说,“我想的,我想做小老婆。让我跟着他,我死了也甘心!” 第1723章 重逢 正月一过,天气就逐渐暖和了。 炮火终于停歇了几分,南京成立了日本人的伪政府,上海有了暂时的宁静。 可这样的环境下,生计是非常困难的。 米已经是天价了,蔬菜水果也成了奢侈,更别说荤菜了。 顾纭的工资不高,她母亲和姐姐生活也难,老家的庄稼因为打仗也没了收成,她只能靠自己。 她小心翼翼过日子,不招惹是非,不让自己生病。 好在房租不用交了,等将来战争结束了,一次性给房东太太。 张辛眉活动了一番,第二天洪门的人就不见了。 顾纭从此生了一场病。 她断断续续低烧,每天心情都很难过,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 半个月之后,她的心情才逐渐稳定下来,病也慢慢好转。 张辛眉叫人给她送过一次菜,有排骨、老母鸡也有活鱼,还有苹果和各种蔬菜。 同时,他还给了她一封电报,是司玉藻发过来的。 “玉藻一直挂念你,让我总来看看你。你生病的事,需要告诉她吗?”张辛眉问。 顾纭摇摇头:“不用了九爷,我已经好了。” “那你把母鸡炖汤,自己补补身体。”张辛眉道,“上海如今的药很紧缺,小病也可能会死人,你自己当心。” 顾纭说好。 时间慢慢流逝。 弄堂门口的枣树,发芽开花,盛夏成荫,秋来结果。 寒来暑往,就从春天到了秋天。 顾纭也整整八个月没有再见到白贤,这个人从她的世界里彻底不见了。 她有时候也会想:洪门火拼,常要死人的,他会不会已经不知不觉死在了某个地方? 这么一想,她就莫名其妙浑身发冷。 一场秋雨,暑气全退,顾纭周六的时候和弄堂里几个妇人在门口闲聊晒太阳。 她一边看着自己晒的被子,一边织围巾,预备着今年冬天用。 “顾小姐,尝尝枣子。”有个妇人拿了长竹竿,从门口走回来。 弄堂口的枣子已经成熟了,被人摘得差不多了。 顾纭尝了一颗,没怎么熟。 “挺甜。”她客气道。 其他妇人也尝了尝,笑着说顾小姐说好话,哪里甜? 几个人正在说话,有两个随从抬了一个大箩筐进来。 “顾小姐的客人吧?”几个妇人笑道,脸上露出了喜色。 这八个月,张辛眉受了玉藻的嘱托,给她送过四次补给。 顾纭友善近邻,每次都要分给邻居。 “……司小姐的电报。”随从把东西放下,顺便递给了顾纭一张纸。 玉藻在电报里说,很想吃顾纭做的酸豆角。 上次是盛夏,豆角正好上市,顾纭拿了些给张辛眉,让她带给玉藻。天气太热了,她怕玉藻吃不下东西,酸豆角正好开胃,能下饭。 不成想,玉藻还上瘾了。 “多谢。”顾纭对两名随从说,还塞了一把钱给他们。 他们虚推了下,也就接受了。 顾纭打开了箩筐,果然有米有肉。 她自己留下了两三顿吃的,剩下的分给了近邻。这样战乱的年代,她孤身一人在大上海,没点帮衬怎么行? 出门在外,邻居更可靠。 分完了,顾纭重新给玉藻回了电报。 第二天是周日,是个天高气朗的晴天,她装好了两罐酸豆角,这是她上次做好的,以及一封准备回的电报,去找张辛眉。 她知道张辛眉的家。 张辛眉那个家,谁都可以去,没什么私密。 他家那栋楼很空,听说全是他买下来的。 楼下停靠了三辆崭新的豪车,还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人站在楼下抽烟。 “他是不是来了客人?”顾纭心想。 她应该先打个电话的,可惜她从不主动联系张辛眉,并不知晓他的电话。 她只得硬着头皮上楼。 张辛眉家的大门没关,果然来了好几位客人。 顾纭在门口就叫了声“九爷”。 张辛眉站起身,冲她点点头:“你送东西过来的?” “是。”顾纭低垂了头。 张辛眉道:“你先进来吧。” 他把顾纭领到了书房。 顾纭往里走,路过客厅时,看到坐在靠南边沙发上一位客人,突然紧绷了身子。 他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像僵住了。 顾纭正好从他身边路过,余光瞥了他一眼。 她不认识。 这是个穿白衬衫的客人,衣裳的料子很不错,看上去颇为贵气。 顾纭在上海认识的人不多,跟张辛眉的交际圈更是毫无关系,他的贵客,不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所以,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迈步进了张辛眉的书房。 她耳朵里还听到其他客人问:“白爷,您没事吧?” 她不认识姓白的人。 她把酸豆角罐子交给张辛眉,又拿出自己要给玉藻的电报。 张辛眉看了眼,她在电报上说她很好,即将可能回乡下。 他好奇问:“你要回乡下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张辛眉并没有关书房的门,他的声音外面隐约能听到一点。 顾纭的声音则是很轻:“有这个打算。我们报社,四个人去做了前线记者,死了两人,其中一位是我们老板。” 张辛眉诧异,心里既沉重又好笑:“你们老板亲自上前线?报界竞争这么大?” “不是,他是自己一腔赤诚。”顾纭叹了口气,“老板娘虽然还在经营报社,多次提出要关了门回老家,无奈放不下老板的遗志。 最近又有两位同事离职回乡了,报社摇摇欲坠,多半年底就要关门了。明年不可能再开的,我早晚得走。” 张辛眉想了想,问:“可要我再帮你找份工作?” “不了。”顾纭苦笑了下,“上海的米和油太贵了,工资不够我吃饭的,我还是回乡下吧。我家老宅还存了点粮食,回去不至于饿肚子。” 张辛眉就不再劝她。 他道:“什么时候要走,跟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这一路炮火阻隔,到处都在打仗,火车都走不了了,你一个女人出门不方便。万一你有什么闪失,玉藻肯定很伤心。” 他当着司玉藻的面,总是嫌弃她,可背后做事,滴水不漏,丝毫也不肯让玉藻难过。 顾纭颔首。 她简单寒暄了几句,又问了玉藻的近况,就说:“您还有客人,我就不耽误您了。” 张辛眉送她出来。 出门的时候,那位方才很紧张的贵客,好像再次紧绷了身体,只是他这下子有了心理准备,紧绷只是那么一瞬,旋即恢复了正常。 顾纭没再看他,张辛眉送她下楼。 “我自己搭电车回去,不用再送了九爷。”顾纭道。 张辛眉说:“回去慢点。” 顾纭点点头。 她正要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张辛眉看了眼来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就错身上楼去了。 那人看着顾纭已经过了马路,当即跑了过去:“顾小姐。” 第1724章 吃个午饭 “顾小姐!” 顾纭听到身后有人这样喊。 这声音听着熟悉却又陌生,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她,就没有停步。 然后,那声音就在她身后不远处:“顾小姐。” 好像才几步,远处的人就到了她身后。 顾纭转过身。 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客人。 他不是坐着了,站起来足足有电灯杆子高,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顾纭都要抬眸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她心里突然猛跳了下。 她微微扬起脸。 那张脸,八个月不见,变化是挺大的。眼神好像比那时候深邃些,神色也有点不同。 只是…… 她很意外看着他,心想:“哦,果然是熟人。” “顾小姐,你还记得我吗?”他又往前迈了两步。 顾纭却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个动作,令他的心沉了沉,他好像一个满身污秽的人,很怕丑的也往后退了半步。 顾纭没回答他。 街上流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独独他们这方天地,静止了一样。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 “记得的,只是不太敢认。”顾纭慢慢开口,“不知现在怎么称呼您?” 他一时语塞。 他现在仍是叫白贤,因为洪门的人只认他这个名字,后来有个贵人赏识他做事拼命,又认得几个字,故而很器重他。 贵人说白贤二字很好听,有文化,不单单是个粗人,就不要改了。 他被“有文化”那句评语吸引,果然没有再改名字,一直叫到了现在。 “……他们叫我白贤。”他道。 顾纭道:“白爷。” 她在书房门口的时候,听到其他客人这样叫他,果然没有听错。 她还记得楼下那三辆汽车。 楼上的客人,正好三位。 短短八个月不见,他已经有了豪车和面料讲究的衬衫。 大上海局势动荡,这样的年岁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暴发户到处都有。别说八个月,一两个月就能叫人改头换面了。 “别……”他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羞臊难当,“顾小姐别这样称呼,你随便叫我吧,别这么……” 顾纭礼貌笑了下。 白贤停顿了几秒,又道:“也算是旧识了,能否请顾小姐吃午饭?” 顾纭看了眼手表。 原来已经到了午饭的时辰。 今天是周末,她没什么要紧事,又正好是饭点,所有的推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她还没想到一句合适的。 白贤又道:“顾小姐赏个脸吧?” 顾纭就想,这样不赏脸,是不识抬举的。 他估计还在洪门混,地位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得罪了洪门的人,顾纭以后更难了,她毕竟只有自己。 “那就多谢了。”她道。 白贤打了个响指。 不远不近跟着他的人,当即转身往回跑,很快就把汽车开了过来。 他拉开了车门,请顾纭坐。 顾纭坐到了后座上。 他绕到了另一边,和她并排坐。车子很稳的开了出去,但车厢里沉默得很诡异。 顾纭不开口,白贤也不说话。 她的余光,看到他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一直死死握紧,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了。 顾纭还要再看时,他留意到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把手环到了身子另一边。 “最近还好?”他没话找话。 顾纭道:“还好。” 话题又断了。 好在这个时候,车子已经到了餐厅门口。 是一家很讲究的饭店。 小伙计看到了车子,急忙过来帮忙开门,恭恭敬敬叫了声“白爷”。 白贤充耳不闻,自己下了车,小跑着到了另一边,替顾纭开了车门。 两个人在雅间坐下,白贤问她想吃什么,磕磕绊绊终于能说上几句话了。 “……你现在……是洪门的白爷吗?”她突然问。 白贤的心,被什么扎了下。 他总感觉自己浑身都烂透了,泛出恶臭。他极力遮掩,她却偏偏想要揭开他的皮囊,看一看他烂得生蛆的血肉。 面对自己满身肮脏,他的声音很生硬、很羞愧:“是。” 顾纭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生硬接了句:“挺好。” 这句话接得很不如意,效果好像当面嘲讽。且说打人不打脸,她这么一句挺好,就跟扇了人家一耳光似的。 果然,白贤的身子又僵了下。 顾纭就不怎么开口了。 饭菜上来,她默默吃饭、吃菜,胃口好像没有变坏。 实则她吃不下,是一口口硬塞,这样占着嘴巴,就不需要说话了。 白贤则塞不下去。 他喝了几口酒,心里有句话,一直在喉间打转,迫不及待往外涌。他几次压下去,最终还是没压住。 于是他问顾纭:“你现在是一个人吗?交男朋友了吗?” 顾纭停下了筷子。 她抬眸看着他。 一路上过来,他们几乎没有目光接触,眼下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 他一直在忍着什么。 也许是痛苦。 顾纭不知他是不是身上有伤,因为他那些克制的动作和表情,都让顾纭觉得他此刻好像承受巨大的疼痛。 她的声音很轻:“有,不过他不在上海,去前线做战地记者去了。” 白贤的脸色唰得惨白。 他的手指,那么明显痉挛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猛然站起来:“对不起,我有点喝醉了。” 说罢,他出了雅间。 顾纭不是个聪明女孩子,也没经过情场,她对这一变化很不解。 当自己不了解的时候,心里就会生出恐惧。 他是胃不舒服吗? 他的身子,总有点蜷缩,顾纭觉得他有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冲动。 她再也吃不下什么了。 约莫十分钟后,白贤才回来,脸上有水珠,白衬衫的领口湿了一片。 他应该是去洗脸了。 顾纭见他很不舒服,就道:“多谢您招待。要不咱们走吧,我已经吃好了。” 白贤则道:“我……还没吃……” 顾纭只得重新坐下。 气氛很尴尬,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说,就这么耗着。 顾纭忍着看手表的冲动,默默拨面前的菜。 白贤说他还没吃,可他仍是不动筷子,只喝酒。 这顿饭,消耗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送顾纭回家,在弄堂门口停了车子。 “今天叨扰了。”顾纭说,“再见,白爷。” “再会,顾小姐。” 白贤看着她往弄堂里走,转身坐回到了车子里,道:“回去。” 他依靠着后座靠椅,这才让那些山呼海啸般的情绪淹没他。他沉浸其中,像个溺水的人,很快就出了满头虚汗。 随从从后视镜看了眼他,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白爷,您是不是哪里疼?要去医院吗?” 他摆摆手,从齿缝间蹦出了声音:“回家!” 第1725章 你要上进 后半夜,白贤穿着衬衫短裤,坐在自家的客厅沙发里。 他的左边大腿上裹着纱布,血迹沁出。 他沉默坐着。 每次难受的时候,他就会在自己大腿上划一刀,腿上的剧痛能缓解他心中的痛,让他稍微能舒坦一点。 他刚离开的时候,是带着满身戾气的。 他没想过再去找顾纭。 配不上她,多瞧她一眼都是亵渎。他肯饶过自己,但他的心不肯。 那么多的夜里,痛苦实在无法忍受,让他生出了绝念。 从小在福利堂,无数的屈辱都忍受过来了,总不至于为了爱情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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