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个人,站在大门口。 他穿着素麻布的单衣,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他神态自若,只是脸色有点发黄。 “师父!”顾轻舟疾步走过去。 司行霈跟在她身后出来了,闻言去看,就瞧见一个中年人。穿得单薄,故而脸冻得蜡黄发紫。 顾轻舟有好几位师父,司行霈也知道,这位定然是齐老四无疑了。 “师父,您果然到了北方。”顾轻舟情绪很激动,就像看到了亲人般,眼中微微闪动泪光。 齐老四沉默寡言,此刻也是憋了半晌,才道:“轻舟,你还好?” “我很好,师父。” “二宝呢?” “他就在我这里。师父,您一直在太原府,还是才来不久?”顾轻舟又问。 她一边说话,一边领了齐老四往里走。 二宝看不见了,可听到齐老四叫“二宝”,他精准无比跑出来,欢喜道:“爹。” 齐老四摸了摸二宝的头,说:“长高了。” 顾轻舟很惭愧,低声对师父道:“对不起师父,我没有照顾好二宝,他的眼睛至今看不见。” 齐老四道:“各人有天命。” 叶妩和叶姗也知道,顾轻舟这边来了位很重要的亲戚,故而起身告辞。 司行霈送了她们两坛黄酒,又告诉他们如何喝,她们俩欢欢喜喜离开了。 等她们一走,顾轻舟就请齐老四上席,又吩咐女佣去加菜,换碗箸。 齐老四不怎么吃菜,倒是喝了几口酒。 他沉默的时候多,身上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漠疏离。 司行霈听说,齐老四曾经是杀手出身,后来躲到了江南,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营生。单单他寒冬里穿得如此单薄,就知他身体血液充沛。 “师父,您这次过来,还走么?”顾轻舟问。 齐老四放下了酒杯。 他沉吟了下,没有回答顾轻舟,反而发问:“轻舟,江南有个传闻,说你能治好心瘕,这是真的吗?” 顾轻舟很久没想起这个病。 心瘕非常罕见,而且治不好,容易死人。 顾轻舟靠着他师父钻研了好些年的笔记,加上自己的理解,治好了一位。 那次正好是开医药大会,故而全体同仁称呼顾轻舟为神医,甚至心悦诚服尊她为“第一神医”。 心瘕是顾轻舟誉满天下的开端。 “您……”顾轻舟看着他。他刚刚来的时候,脸色是有点黄,如今暖和了,透出黧黑来。 “我没有得。”齐老四明白顾轻舟的用意,直接道。 顾轻舟松了口气。 她还准备说什么,那边二宝带着康晗过来了。 康晗一直在房间里看书,那是顾轻舟替她找到的一本话本小说。 二宝向齐老四介绍康晗:“爹,这是晗晗,我最好的朋友。” 康晗双颊微红,十来岁的小丫头,居然懂得害羞了。 她粉腮泛桃,低声道:“叔叔好。” 齐老四一时有点拘谨。 顾轻舟在桌子底下,塞了个小盒子给齐老四。 齐老四就拿给了康晗,道:“好,乖孩子。这个给你。” 很木讷寡言。 康晗开心接了,打开一瞧,是一对红宝石的耳坠子,惊喜交加。她再次道谢。 顾轻舟问他们:“过来吃饭?” 康晗有点害怕司行霈,又想着书还没有看完,就道:“我在房间里吃。” 她拉起二宝的手,回了屋子。 齐老四对俗事不上心,却疼极了二宝,故而他略有所指问顾轻舟:“那丫头……” 顾轻舟道:“她是康家的十小姐,您听说过那个开钱庄的康家吧?” 齐老四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康家,那是整个西北都有名的豪商。这样门第的人家,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二宝? 二宝没有家世和来历,又是个小傻子,如今还瞎了眼睛。 齐老四还以为二宝有了盼头,不成想…… 他很失望叹了口气。 “随缘吧。”顾轻舟对齐老四道,“若是我师弟好好的,我自然上门求亲去。可二宝这样……将心比心,我实在开不了口。” “嗯。”齐老四叹气,很能理解。 他又喝了两口酒。 喝得差不多了,齐老四似乎是鼓起了勇气般,重提了心瘕的话,问顾轻舟能否治疗,甚至能否保密。 “师父,到底是谁得了这个病?”顾轻舟问。 齐老四又沉默。 他还看了眼旁边的司行霈。 司行霈装作没留意到,反正他是不会走的。 “师父,您直接说啊。您不相信旁人,难道还不相信自己的徒弟吗?”顾轻舟道。 齐老四道:“不是……” 他又是沉默了半晌。 “轻舟,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他们的问题。”齐老四犹豫再三,慢慢开口道,“他们不愿意出世。” 司行霈听到这里,终于站起身,道:“我先上楼,你们师徒慢慢吃。齐师父,黄酒还有……”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司行霈很清楚,不管哪个朝代,都有些世外高人门派。他们追求永恒和长生,不与俗世接触。 齐老四从前是个杀手,武艺了得,他的来历又说不清楚。 听他那席话,他倒是跟世外之人有些来往。 这些人神秘莫测。 司行霈不担心顾轻舟,能伤害顾轻舟的人寥寥无几。他也知道,齐老四作为中间人,是不会让顾轻舟处于危险中。 齐老四特意找过来,肯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于是,司行霈给了他们师徒单独说话的机会。 他走上楼去了。 司行霈离开之后,顾轻舟也把佣人们遣散了,只有自己和师父二人交谈。 “师父,我不愿意沾麻烦。”顾轻舟先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很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假如病人担心我泄露秘密,大可放心。” 齐老四道:“我还不信任你吗?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为人师父清楚。” “那好,您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顾轻舟道。 齐老四道:“说不明白的,所有人似乎都得了,到底传染与否?” 顾轻舟震惊:“怎么会所有人都得?这个病我师父才研究了一例,我也才治好了一例,我并不了解它。” 难道是传染病吗? 顾轻舟一下子就慌了。 之前她治好的那个病人,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很多人在场。 顾轻舟亲手按上那些腥臭的脓血,将它们挤出来,若要传染的话,顾轻舟会最先被传染。 “师父,我得去看看。”顾轻舟道,“我要了解此病。” 齐老四道:“那好。” 顾轻舟点点头,有点迫不及待道:“我们明天就可以动身。” 说罢,她也顾不上吃饭了,回屋去翻她带过来的笔记,那是她师父教给她的。 她每个字都不肯漏过。 师父就治疗过一次,而且失败了;顾轻舟治疗过一例,病人叫邱迥,是山东人氏,成功了。 她正在钻研时,司行霈进来了。 “怎么了?”司行霈站在书案前,看着她满脸焦虑,问道。 顾轻舟就把她的担忧,告诉了司行霈。 司行霈听到她的话,心也凉了半截,但表情轻松随意,淡淡道:“别多心,不是什么病都能传染。遗传的可能性更大。” “……这病罕见,若真能遗传或者传染,就不会只有那么几例。”顾轻舟此刻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她猜测,绝不可能是传染。 假如是传染,邱迥的家里人患了,一定会再次找顾轻舟。 这个病特殊,一旦有了病例,所有中医都会听说。 那么,齐师父说那群人,到底是怎么同时染上的,又是如何染上的? 这个病的诱因是什么? 这些,顾轻舟都要探个究竟。 “司行霈,我要去看看。”顾轻舟对他道,“这个病难遇到,我和我师父才有两例的记载。一旦出错了,对医学是不负责任的。 不管是为了中医的未来,还是为了齐师父,我都想跟他走一趟。明天我先去看看,争取晚夕回来。”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 顾轻舟准备撒娇,跟司行霈说点好话,不成想司行霈就道:“天寒地冻的,路不好走,我陪你去,要不然我不放心。” 他同意她去。 顾轻舟颔首,却又想到了齐师父,不知他可愿意让司行霈去。 她道:“我先去问问师父。” “我去问吧。”司行霈道,“我要跟他讲明我的立场。” 齐师父正在二宝房里。 二宝滔滔不绝,齐师父静听。面对二宝时,他才难得露出几分慈祥。 司行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齐师父。 齐师父沉吟,然后说:“你去可以。不过到了地方,你得先停下来,在外面等着。” 司行霈道:“好。”又问齐师父,“一天的路程能回来吗?” 齐师父道:“回不来。明天不去,过了年再去。路很远,我们初二早上出发。” 顾轻舟问:“不是很危急吗?” 齐老四感叹般,对顾轻舟道:“我很久没有过年了……” 他也想陪着二宝,过一个年。 心瘕是死症,却不是急症,耽误几天不会影响生死。真到了要死的时候,顾轻舟去了也救不回来了,那是病入膏肓了。 这次出来,正好遇到了过年,往后也不知哪年哪月还有机会。 和齐师父相比,顾轻舟更加心急,明天出发也是顾轻舟提出来的。 “初二出发,最好不过了。”司行霈突然对齐老四生出几分好感,这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 哪怕再出世,只要还有俗世的感情,就是个值得来往的人。 司行霈不喜欢世外高人,因为他们看上去高深莫测,实则冷血无情,旁观世人的生死离别而无动于衷。 他一开始对齐老四挺有意见,也是源于此。 此刻,他的芥蒂消除了。 第977章 热血 洗漱后躺下,顾轻舟还在想心瘕之事,司行霈却说起了齐老四。 “……我刚遇到你,你就敢偷我的枪,是不是齐师父教过你?”司行霈问她。 提到这个,顾轻舟有点尴尬,笑道:“是啊,当时……” 当时很不甘心。 不过,是他无礼自私,用刀架住她的脖子,又撕开她的衣裳。她手无寸铁,被如此欺负了只能靠偷,来缓解内心的屈辱。 她为何要尴尬? 顾轻舟掐了他一把,说:“司行霈,你那时候真是个混蛋,你知道吗?” “知道。”司行霈理所当然,“现在也是。” 说罢,就压倒了她。 顾轻舟心中有事,敷衍着他。 司行霈扳过她的脸,发现她满脸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把笔记拿给她。 “这个对我很重要。”顾轻舟拿出了笔记,在司行霈脸上亲吻了下,然后就坐在沙发上。 笔记上那些字,她反反复复钻研,药方也拆开了想,总想弄明白什么。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如此钻研了。 司行霈斜倚在床头,瞧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又暖又骄傲。 顾轻舟一直到了凌晨三点多,才疲倦放下笔记,而那时候司行霈已经睡着了。 她上床的时候,他又醒了。 将她往怀里一搂,司行霈低声道:“手脚冰凉。” 亲吻了下她的额头,他继续睡觉。 顾轻舟心中有事,睡不踏实。夜里睡得晚,早上却起得早,没到五点她就醒了。 司行霈下楼,去厨房帮辛嫂检查过年的食材。 顾轻舟之前很尽心,把过年的东西准备齐全了。她知道司行霈擅长厨艺,海鲜做得尤其好,故而养了三大缸海鲜。 司行霈啼笑皆非。 早餐好了之后,司行霈端给顾轻舟。见顾轻舟看笔记的空闲,不时咳嗽,司行霈又去熬煮了姜汤给她。 到了中午,顾轻舟差不多把那些案例反反复复吃透了,如今就等着见到病人,她的心也闲了。 下楼时,发现佣人正在贴对联和窗花,二狗在扫尘,他妹妹在旁边帮忙。 二宝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 顾轻舟就问佣人:“师座呢?” “跟您的师父在书房说话。”佣人道。 顾轻舟颔首,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没有关门,顾轻舟尚未走近,就听到了司行霈的声音。 司行霈正在跟齐师父说起自己的军队。 “……请您引荐,如果那些高人想出世,平城欢迎他们。您的枪法不错,也可以到我军中去做个教习。”司行霈道。 他看齐师父颇有能耐,想要招揽他。 而那些高人,司行霈也想招揽几个,虽然不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顾轻舟啼笑皆非。 她走了进去,对司行霈道:“我师父可受不了你军营的生活,你别胡乱出主意。” 司行霈转过脸,把不方便直接对齐师父说的话,通过对顾轻舟说,表达出来:“当前乱世,防卫力量增强,百姓就多一份安全。 我请齐师父去军中任职,既是欣赏他一身武艺,枪法绝伦,更是想增加我军的战斗力,保家卫国。 我父亲常说,‘猛士不带剑,威武岂得甲?丈夫不救国,终为愚贱人。’念书的时候,先生没教过你‘位卑不敢忘忧国’吗? 我这是替齐师父实现胸中抱负,免得将来沦落成个世外愚笨之人,怎么就成了胡乱出主意?” 顾轻舟这时候才想起,司行霈到底是个统帅。 身为统帅,言语的艺术一定要会。该悲情的时候要伤心欲绝,该激励的时候要慷慨激昂。 顾轻舟的余光,看到一向淡薄冷漠的齐师父,眼神都变了。 司行霈一席话,不俗也不酸,确实说到了齐师父的心坎上。 齐师父言语木讷,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顾轻舟道:“师父,我带您去做一身棉衣吧?您看您穿得这样单薄,我心中不忍。” 齐师父终于能说话了,道:“除夕了,哪里还有裁缝铺子?” 顾轻舟就道:“家里估计也有些棉衣,不过都是给佣人做的,您要是不讲究换一身?” 齐师父也想思考下司行霈的话,故而跟顾轻舟出来了。 趁着齐师父换衣裳的功夫,顾轻舟就说司行霈:“你干嘛欺负老实人?” “我怎么欺负他?我给他做官呢,你当谁都有资格么?”司行霈挺委屈。 顾轻舟一时语塞。 沉默半晌,她才说:“齐师父不喜欢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司行霈淡淡微笑,“每个人心中都有热血,人不死,热血不凉。 男人都有保家卫国的理想,从前世情容不下,他自己性格又孤傲,不肯钻营。如今我重金聘请,他若还有血性,他会答应的。” 顾轻舟想到,自己的亲人不多了。 假如齐师父能在军中任职,就能在顾轻舟的眼前,那么她会好受一点。 “师父若答应了,我就欠你一个大人情。”顾轻舟低声道。 司行霈笑起来。 然后,顾轻舟又问司行霈:“你很讨厌世外之人吗?” “嗯,他们才是最薄凉的。就像洪水来了,他们明明可以出力,却眼睁睁看着不会游泳的人活活淹死。”司行霈道,“律法不会制裁他们,可道德会谴责他们,我心中的道德也瞧不起他们。”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 顾轻舟就插科打诨,凑在他耳边道:“方才引经据典,颇有文化的样子。” 司行霈哈哈大笑。 他得意洋洋的时候,既好看又英武,顾轻舟爱极了他这样。 家里佣人的棉袄,没有适合齐师父的。 顾轻舟派人去城里找找成衣铺子,还真有几家开门的,故而按照齐师父的尺寸,给他买了几套衣裳。 而其他人,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新衣。 吃了午饭,司行霈就带着顾轻舟去庙里,给他母亲、祖母点一盏灯,今年不能亲自祭拜,只能如此寄托哀思。 从庙里回来,司行霈就开始忙碌了。 他在厨房烹煮煎炸,厨娘们都只有打下手的份儿。 齐师父瞧见这一幕,对司行霈的好感增加了五成,觉得他可靠,又认真考虑起司行霈的提议来。 二宝就坐在厨房的门槛上。 司行霈时不时拿菜让他尝尝,二宝也是吃得满嘴油。 顾轻舟就在佣人的帮衬下,亲自把大红灯笼挂了起来。 蔡长亭来的时候,就看到顾轻舟立在高高的梯子上,黑发及腰迎风缱绻。她的脸被寒风吹过,白皙中透出红润。 她穿了一件绯红色的家常小袄,月白色长裙,小袄上一圈白狐毛领,衬托着小巧精致的脸。 蔡长亭脚步顿了下。 回神间,他高声喊了句:“轻舟?” 顾轻舟就居高临下看着他。 风撩起了她的头发,她的面容更加清晰,眸子明媚,似一尊下凡的神女。 蔡长亭没想过顶礼膜拜,却在心中想:这样的女人,注定就不是平凡之辈。 他进了院子。 顾轻舟也从梯子上下来,哈气暖手:“你怎么来了?” “夫人请你回去吃年夜饭,让你带着司少帅和二宝一起。”蔡长亭微笑,同时拿了个长长的锦盒给她,“夫人给你准备的礼物。” 顾轻舟打开锦盒,看到一件貂皮坎肩,笑道:“是俄国货吗?” “是。” “真好看。”顾轻舟道。 然后,她很为难告诉蔡长亭:“你看,我不止有司少帅和二宝,还有我的师父。我师父从小看着我长大,他是我的至亲。” 齐老四是顾轻舟乳娘替她找的人,也告诉了平野夫人。 怎么教导顾轻舟,是乳娘的事,她聘请了谁,平野夫人不太关心。 所以,平野夫人对齐老四知之不详,只知道有点拳脚功夫,枪法不错。 平野夫人将顾轻舟的一切,都告诉了蔡长亭,蔡长亭就知道了齐老四的身份。 他微笑:“让你师父也去吧,夫人也想感激他教导你。” 顾轻舟声音微低,似乎和蔡长亭耳语:“不行,我师父不喜欢日本人。” 蔡长亭顿了下。 顾轻舟道:“真不好意思长亭,我去不了了。” 蔡长亭笑容灿烂,道:“无妨,你也长大了,有自己的安排,夫人会理解的。” 他又在厨房里看到了司行霈。 司行霈做一手好菜,情报上说过的,可真正看到他下厨,蔡长亭还是有点惊讶。 从前觉得男人下厨显得阴柔惧内,如今再看司行霈,在那热气腾腾中,宛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蔡长亭表情微敛。 司行霈则道:“轻舟,你的客人来了吗?” “长亭不是来做客的,他是替夫人传话的,他就要回去了,是不是长亭?”顾轻舟笑问。 蔡长亭道:“是的。” 他略微坐了坐,劝不动顾轻舟,也是他和平野夫人意料之中的,蔡长亭就起身告辞了。 他临走前,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顾轻舟立在门口的瑶阶上,含笑挥手,跟蔡长亭作别。 蔡长亭心中,说不出的惆怅。他不知自己为何一下子就如此失落,只感觉心绪被什么激荡着。 他好像失去了一些希望。 蔡长亭是开车来的,他的车子停在街头,故而他走到了自己车子旁,在汽车里独坐良久,这才开车回府。 第978章 长亭的玫瑰 蔡长亭在车子里坐了很久。 没有发动车子时,车厢里很冷,他的双手有点僵硬了。 他和顾轻舟最长时间的接触,就是他教她日语的时候。 那是夏天。 她学起来吃力时,就会用笔杆轻轻敲击自己的手背。似乎痛了,她就能熟记了。 蔡长亭时常会回想起她这个习惯。 与此同时,司行霈的院子关紧了大门,全家开始围坐在一起,吃着司行霈做的各种美食。 满屋欢声笑语。 等他们把这顿团圆饭吃完,就到了晚上八点半。 佣人又端了饺子。 “我特意问了邻居,说除夕和大年初一的早晨,都要吃饺子,这才是团圆吉祥之意。”顾轻舟跟他们解释,“既然在太原府过年,咱们就遵照他们的规矩来。” 众人道是。 顾轻舟也吃了几个。 吃完了,他们开始放鞭炮和烟火。 他们需要守岁,又没什么趣事,就打电话给叶妩。 叶家今夜唱堂会。 将领们先在家中祭祖,吃了团圆饭,接下来也没什么消遣的,就去叶家听戏,一起守岁。 这是叶督军的规矩。 叶妩不在院子里,佣人说:“顾小姐,戏才开锣,您要不要也来听几出?” 顾轻舟有点犯困,又想等着凌晨守岁,出去逛逛是最好的选择了,还能消化满肚子的美食。 她问司行霈。 司行霈则表示:“昆曲我听不太懂,不过去看看也行。” 二宝和齐师父不去,他们正在跟佣人一起,编织一种草鞋,听说初一早上要穿了烧第一炷香。 这是岳城那边的规矩,顾轻舟和司行霈帮不上忙。 他们两口子去了叶家。 副官禀告了叶督军,叶督军就在花厅给顾轻舟和司行霈重新设了座位。 叶督军酒至半酣,对司行霈道:“上次那种黄酒,味道不错,下次用飞机运一批过来。” “不成问题,我今晚就可以派人回去,您正月宴请就能喝上。”司行霈道。 叶督军哈哈笑起来,说很好。 然后,他让司行霈去他的书房,给副官打电话,让副官现在就回平城去弄酒,争取大年初一的晚宴上摆满。 “要多,要好!”叶督军笑道。 于是,他跟司行霈暂时离席了。 他们这一走,半晌不见回来,顾轻舟心中诧异。 她和叶妩、叶姗姊妹说了几句话,也起身,准备去找司行霈。 然后,她就看到另一个席位上,平野四郎带着夫人和蔡长亭在席。 顾轻舟走过去,跟平野夫人道:“过年好,夫人。” 平野夫人表情平淡,对顾轻舟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漠,道:“过年好。” 平野四郎正在和身边的人交谈,顾轻舟跟他说过年好时,他都没有听到。 顾轻舟兴致乏乏,站起身离开了。 她打算去找司行霈。 整个督军府,灯火通明,而且守卫森严。除了宴会大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的军士站得笔直。 蔡长亭跟上了她。 “轻舟?”他在身后,声音不疾不徐,喊了她的名字。 顾轻舟停下脚步。 蔡长亭微笑,说:“夫人跟将军吵了一架,她不是针对你的,你莫要往心里去。” 他依旧是平野夫人最忠实的走狗。 顾轻舟道:“嗯,那我知道了。” 她看了眼蔡长亭。 路灯橘黄色的光线,落在他的衣裳上。他穿着黑色绒布西装,同色的马甲衬衫,胸前口袋里,别了新鲜的玫瑰花。 他留意到了顾轻舟的视线,就把花摘了下来,递给顾轻舟:“送给你。” 顾轻舟道:“还是你戴着吧,点缀得挺好看的。” “无妨,我还有金表。”蔡长亭就从衣裳口袋里,翻出金表戴上,金表的链子生辉,比玫瑰更富丽堂皇。 顾轻舟还是不太想要,故而她微笑。 蔡长亭却突然上前一步,将玫瑰别在她发间的梳篦上。 顾轻舟想要去摘,却发现他精准无比别到了梳篦的齿缝间,若是非要拔下来,就会把她的整个发髻扯散。 她笑道:“玫瑰代表什么?” 蔡长亭道:“美丽,高贵。” 顾轻舟大笑:“原来,这就是你喜欢玫瑰的原因?你如此定义自己的吗?” 这个时节的玫瑰,非常难得,而蔡长亭的这朵大而饱满,更非凡品。 美丽又高贵的蔡长亭,倒也当得起。 “在我心中,你也是一朵玫瑰。”蔡长亭道。 “是那种野生的、带刺的吗?”顾轻舟问。 蔡长亭也笑起来。 两人停了脚步,顾轻舟要往外书房去找司行霈,蔡长亭就回宴会大厅了。 玫瑰,还代表着爱情。 蔡长亭的玫瑰,又代表什么呢?点缀,还是无用的爱情?他从未想过,此刻却在心中划过几缕痕迹。 痕迹很浅,浅到稍纵即逝,蔡长亭回到了平野夫人身边。 “她说什么了?”平野夫人冷漠问道。 蔡长亭道:“她过了年会回来的。夫人,那个齐老四还要继续查吗?” “查。”平野夫人语气毫无起伏,面无表情道。 蔡长亭道是。 与此同时,顾轻舟到了外书房,发现叶督军和司行霈坐在偏厅聊天。 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 瞧见顾轻舟进来,叶督军先看到了她墨色长发间那朵凛冽馥郁的玫瑰,说:“花不错。” 司行霈也看到了,说:“是很美。不过,人更美。” 叶督军就回头看了眼司行霈,忍不住摇头笑了笑,问他:“你总是巴结自己的妻子做什么?” “谁巴结了?我这是发自内心,轻舟就是最美的。”司行霈道。 叶督军笑不可抑。 顾轻舟尴尬得无地自容,瞪了司行霈一眼。 司行霈一阵茫然。 有什么好笑的,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夸奖自己的太太,不是丈夫最基本的职责之一么? 况且,任何的夸奖放在他的轻舟身上,都不够表达她的完美。 司行霈觉得,叶督军肯定没真正爱过某人,所以他不懂。 他跟叶督军告辞:“宴会太闹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叶督军说好。 出来时,顾轻舟对他道:“帮帮忙,把玫瑰摘了。” 她低头凑近他。 司行霈说:“挺好看的啊。” “不喜欢。”顾轻舟道。 司行霈就帮她摘,按住了梳篦,又托出了发髻,小心翼翼摘下来,还是弄散了几缕头发。 “不喜欢,你戴它干嘛?”司行霈问。 顾轻舟就把这玫瑰的来历,告诉了司行霈。 司行霈愣了下,旋即将玫瑰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碾成泥。 他搂了顾轻舟的腰,情绪毫无变化,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悄悄对她道:“我们去放烟火?” “不等凌晨?” “凌晨是为了辞旧迎新,现在放烟火是为了好玩。”司行霈道。 顾轻舟说:“那烟火不够用了,怎么办?” 司行霈就道:“我跟叶督军讨要了。” 果然,他话刚刚说完,叶督军的副官就抬了一筐烟火筒给司行霈,司行霈全部装在后备箱。 他们俩寻了个僻静之处,就开始放烟火。 司行霈将顾轻舟环在怀里,看着漫天的烟火点燃了漆黑的夜空,心中满足又甜蜜。 顾轻舟也环住他的腰,说:“司行霈,你真是最好的丈夫——和别人的丈夫相比。” 司行霈哈哈大笑。 他在她额头亲吻了下,却问:“冷不冷?” 哪怕穿着厚厚的皮草,还是挺冷的。 顾轻舟老实点点头:“冷。” “那行,咱们回家吧。” 两个人回到家中,已经十一点了,佣人们的草鞋也穿好了,正围在一起聊天。 司行霈坐到了暖融融的壁炉前,喝到了佣人递上来的热酒,浑身舒泰。 顾轻舟也感叹:“大冬天的,果然只有家里最好了!” 司行霈捏了下她的鼻子。 时间很快就到了凌晨,顾轻舟和司行霈放了很多的烟火,又看了其他人放的,足足闹到一点才去睡觉。 大年初一,她也去给平野夫人拜年了。 这次,平野夫人态度好了很多,还让顾轻舟早点回去住。 “我昨晚,是太想念你姐姐了。”平野夫人叹了口气。 顾轻舟不接话,默默喝茶,然后又说要去给康家的老太爷拜年,借口离开了。 初一过得很充实,也非常疲倦。 顾轻舟回到家时,佣人已经依照顾轻舟的吩咐,帮她准备好了两个行医箱,里面有数不尽的成药和草药,还有些西医外科手术用的刀具和纱布、白大褂。 这是明天要用的。 翌日早上五点多,顾轻舟和司行霈就跟齐师父出发了。 一直出了城,直到一处山脚下,天空才露出鱼肚白。 司行霈背了一个行医箱,齐师父背了另一个。 山路特别难走,而且繁复。 顾轻舟时不时看表。 走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中途他们还吃了干粮。 经过六个小时,有个小小的草棚,齐师父对司行霈道:“司少帅,您得留在这里。” 司行霈道:“好,既然我来了,就要遵从你们的规矩。” “我晚夕会给您送饭,回头也会来安排您的住处,您别担心。”齐师父难得言语利落。 司行霈颔首。 他抱了下顾轻舟,道:“小心行事,两个行医箱的夹层我都放了手枪,你上衣口袋里还有一支。” 说话的功夫,顾轻舟貂皮大衣的口袋一沉。 顾轻舟道:“我会的。” 经过一个小时的路程,正下午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尚未走近,顾轻舟就闻到了花香,也听到了潺潺水流。 待踏入一个山洞,沿着山洞走了半个小时后,到了一处峡谷,顾轻舟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俨然是神仙洞府。 外头寒冬腊月,山谷却四季如春,此刻正是莺飞草长的盛景时节,到处都是翠绿艳红,颜色浓郁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果然有世外桃源吗?”顾轻舟声音飘渺。 然后她就听到噗嗤一声笑,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她回头,就看到一个年轻人立在她和齐师父身后。 第979章 话唠的男人 崇山峻岭间,没有太多俗世的足迹,顾轻舟上次找程渝的母亲,也没走入这么深的山脉。 如今她算是开了眼界。 “……她说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年轻人叫无言,偏偏是个话唠,一进去就把顾轻舟的话当成趣闻,逢人就说。 此地的人都住在山洞里,洞内被烘得干燥结实,除了透气性不佳,其他都好。 山里没有四季,一年到头都是春天,洞内也是温度适宜。 年轻人无言的曾祖父,就是这群人的首领,他住的山洞最宽敞奢华,俨然跟山外豪华房舍无二。 屋子里的陈设,精致古朴,全是他们自己打造的。 顾轻舟也见到了无言的曾祖父,他们都叫他“五先生”。 具体什么来历,顾轻舟不知道,她也没想过去打听,毕竟她只是来治病的,知道越少越好。 她见到了五先生,是一个慈祥的模样,手里拿着水烟袋子。若是平常在市集遇到他,顾轻舟肯定以为是某位辛勤的老农。 “神医,请坐。”五先生对顾轻舟道。 顾轻舟端详他的气色,约莫六七十岁了,眼神却格外清澈,炯炯有神看着顾轻舟和齐老四。 “五先生,轻舟对治病很有心得。是今天开始,还是等她休息好了,明天再说?”齐老四问。 五先生道:“神医,可倦得厉害?” 疲倦是其次,顾轻舟是真饿了,饿得很厉害。 她很久没走过这么长的山路,中间只吃了点干粮。 “……有东西吃吗?”顾轻舟直接问,“我不太疲倦,就是饿。” 众人都笑了。 五先生也觉得顾轻舟真诚。他给他的曾孙无言递了个眼色,请他吩咐下去。 不过半个小时,饭菜就摆满了桌子。 山里的飞禽走兽,样样齐全,故而饭桌上有肉有蔬,有汤有酒。 饱饱吃了一顿,顾轻舟精神抖擞。 屋子里静悄悄的,原来众人都在看她。 她吃得专心,没有留意。 “……谁的病情最厉害?”顾轻舟吃饱喝足,就和五先生等人换了个地方说话。 同时,她发现齐师父已经走了,估计是安顿司行霈去了。 顾轻舟混在这群陌生人中,没有半分惧意。 她很认真询问,然后打量他们。 年轻人气色都还好,三十岁往上的人,多半脸色蜡黄。 心瘕这种病,是在胸口长一个东西,其形若桃,肤下有流质,发黑,患病者肌肤蜡黄。 等心瘕的毒发到了一定程度,它四周的肌肤都变得透明般薄,就会毒发身亡。 五先生让几位生病的人褪了上衣,站成一排。 顾轻舟一个个看过去,因为他们的情况是最严重的,那些毒瘤上的肌肤呈现半透明。 顾轻舟道:“五先生,您听说过我会治,那您听说过我怎么治吗?” 五先生道:“听说过,不过每个人说法不同,我不太相信。” 顾轻舟就当着五先生和诸位病患的面,再次说了一遍。 “……我们师徒手里,除了前人医案记载,就只有两例。我师父第一次治,将病人治死了,那是个年轻人。 后来,我师父去了病人家中,跟病人的妻子商量,能否将遗体给他钻研。病人的妻子说,假如我师父钻研明白了,以后多救一个人,就是他们家的造化,所以同意了。 我师父反复将那人研究,提出一个思路,就是让心脏停止跳动一分钟。一分钟之后,进行心脏复苏。 这一分钟之内,我需要用力挤出脓血,不留半分。后来,我依照师父的笔记,治好了一例。” 众人心中骇然。 五先生也沉默了,似乎在沉思这话。 顾轻舟就继续道:“这是我们师徒全部的经验。我们只遇到这两例,不知病因,只知道毒瘤中的脓血会流回心脏,经过心脏扩展。” 众人表情都惊悚。 顾轻舟一边打量着他们的表情,一边不停止说话:“治疗此病,首先体内不能有热邪;其次,心脏会受损,故而老年人没了机会;再次,哪怕是挤出脓血,也未必就能活命。 一旦戳破了心瘕,救治失败就再也醒不过来。而不去管它,至少还有大半年的命。你们要考虑清楚。” 生死攸关的时候,没有人是傻大胆。 五先生对无言道:“你请神医出去喝茶。” 顾轻舟就暂时退了出去。 无言话特多,只要不在他曾祖父跟前,他就絮絮叨叨似连珠炮。 跟这样的人相处,也有个好处,就是不需要接话。 不是顾轻舟不想接话,而是她插不上嘴。无言自问自答,说得热火朝天,宛如放出了两百只鸭子。 他把顾轻舟领到了另一处山洞,点燃了火把,跟顾轻舟说:“这是我的家。” 然后,依旧没有给顾轻舟说话的机会,他就开始讲述他这个山洞的来历,是怎么挖的,如何修建的,他父母兄弟等全在另一边山崖,只有他跟曾祖父住在这边等等。 顾轻舟很想问他:如此高强度的说话,嘴巴不酸吗? 她心中还在想心瘕,耳边却一静。 这一静,静得顾轻舟吓一跳,连忙去看无言,就瞧见无言正在看她。 “怎么了?”顾轻舟不解。 “我是问你啊,你是哪里人,家里可有父母兄弟,什么时候学医的?”无言道。 他说是问,不知不觉问题越来越多,他开始自问自答,不需要顾轻舟开口,他又接连不歇的说了起来。 顾轻舟就继续想心事。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无言突然道:“曾祖父喊我们过去。” 顾轻舟一惊:“怎么喊的?” 无言却神秘一笑。 他不告诉顾轻舟,带着她往五先生那边去了。 五先生挑选出来的六个人,都愿意接受顾轻舟的治疗。 “我们不求生,只求神医尽可能拿我们做例子,好救下其他人。”他们中那位四十来岁的汉子说。 顾轻舟眼眶一热。 为了族人而牺牲的精神,素来就容易感动人。 顾轻舟收敛情绪,道:“我会尽可能保下你们的命。如果体内有热邪的,先吃药祛除热邪,你们的病不好,我就不会离开。” 她为他们把脉。 其中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人,他的心脏有很严重的问题,估计也活不了一年半载,加上心口一个心瘕,两个死症凑在一块儿,无力回天。 顾轻舟告诉了他。 不成想,那人却笑道:“那好,终于有了个期限,我心里踏实。神医,我就不耽误其他人治病了。” 大手一挥,回去安排后事了,十分洒脱,顾轻舟愣了下。 剩下的五个人,都算是壮年,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也没有心脏病,更没有热邪。 顾轻舟道:“今晚就可以动手。我需要一个身体强壮,手劲足的人。” “我我我我,我手劲足。”无言忙道。 顾轻舟一想到治病的时候,耳边还有两百只鸭子叫,就有点发毛,道:“你还不行,我需要比你更加强壮的。” 五先生跟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片刻工夫,就进来一个人,一下子把门口的光线给挡住。 这人足有两米高,结实强壮。 顾轻舟很满意。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顾轻舟让他们选一个僻静的山洞,不许任何人打扰。 山洞里的一切,要干燥、干净,席子也要干净等等。 顾轻舟开始一个个给他们吃药。 她先给一个人吃了药,然后就对其他人道:“你们也看看,回头我也会如此治疗你们。” 她一直扣住那人的手腕,仔细把脉,她的手表也放在旁边。 等心脏逐渐停止,那人也陷入昏迷时,顾轻舟立马割破毒瘤,开始放出毒血。 她动作快而准,压得用力。 刚过一分钟,她就把毒血清理了九成,让那个带着顾轻舟给的白胶手套的壮汉过来,给病人做心脏复苏。 心脏复苏时需要吹气,其他病人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开口。 等这人慢悠悠醒过来,顾轻舟又给他吃了一颗药,这是清余毒的。 她出了山洞,把手里的东西全部换了,然后重新进入山洞。 如此反复,她衣裳后背早已湿透了,头发丝留在滴水。 等五个病人都结束了,顾轻舟已经没什么力气站起身。 毒瘤上的伤口很小,没必要隔离处理,可以见人,故而顾轻舟也没阻止其他人进来观看。 “等六个小时吧。”顾轻舟道,“假如六个小时内没事,他们就捡回来这条命了。” 五先生很感激她,叫人把那些沾满毒血的纱布烧掉,又给顾轻舟准备热水暖床。 顾轻舟洗了澡就睡着了。 她睡意不深,一个小时后就醒过来,发现不远处的山洞里,人头攒动。 大家都围着那五个人。 顾轻舟也走过来。 “神医醒了?”五先生和顾轻舟寒暄。 顾轻舟点头,然后问他:“五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知道,我已经派人去接齐老四和你丈夫过来了。”五先生知情识趣。 顾轻舟大喜,眼睛略微弯了,问五先生:“不触犯规矩吗?” “我就是活的规矩。”五先生道。 顾轻舟笑了起来。 她的话刚刚说完,齐老四和司行霈就进来了。 在顾轻舟睡觉的时候,去请齐老四和司行霈的人就出发了。他走小径,一个小时就赶了来回。 司行霈问顾轻舟:“如何了?” “还在等结果。”顾轻舟道。 齐师父就介绍五先生给司行霈认识。 司行霈擅长跟各种人打招呼,当即与五先生攀谈了起来。说到了隐居,司行霈似乎颇有心得,和五先生侃侃而谈,导致五先生觉得他是个学问人。 顾轻舟就在心中偷笑。 天渐渐黑了,顾轻舟和司行霈去了客居的山洞,然后有人端了热饭给司行霈。 司行霈一边吃饭,一边问顾轻舟:“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只有一个难题。”顾轻舟道。 “什么?”司行霈问。 第980章 司行霈的想法 顾轻舟最大的困惑,就是病因。 这种病例很稀少,此处却足有二三十例。 若是医药行其他人知晓,非要震惊得昏过去不可。 “病因就是我此前唯一的难题。”顾轻舟道,“其他的都可以攻克。我想知道此病因何而起。” 它位列千古死症之一,存在已经很久了。 在西医大规模进入华夏之前,中医们对心脏的了解不那么直观和透彻,他们也不知心脏停止几分钟就可以复苏。 中医们肯定想过,只要停止心脏跳动那么几秒钟,就可以把脓血挤出来,从而达到救命之效。 谁又敢如此? 直到西医的到来,教会学校的普及救急,终于给了中医一丝亮光。 这就是顾轻舟仍坚守中医的原因。 任何改变,要么致命要么飞跃。她想中医完全可以融合入西医里,得到它的更高阶段。 心瘕并非绝症,而是罕见神秘的难症。 “……我真想带他们去西医院,让仪器照一照。”顾轻舟道。 司行霈就停下筷子,轻轻抚摸了下她的头发,笑道:“那你也会被他们处死。” 顾轻舟这才想起,这不是普通的山民,他们是隐居的高士。 他们游历于方外,类似于神的守卫者,他们是不会跟顾轻舟走出山林的。司行霈能进来,都是因为顾轻舟的功劳太过于显赫,他们才格外开恩。 “轻舟,你怎么也依赖起西医的仪器了?”司行霈问。 顾轻舟道:“仪器是先进的东西,它的存在价值高。我们若不能宽敞心扉,中医只有没落的份。” 司行霈则道:“轻舟,你要知道,很多的西医也是不用仪器的。仪器是先进的,也是冰凉的。医生的经验、手感、认真,才是医学的前途,中西医皆然。” 顾轻舟被他说得一愣。 司行霈没有五车的学识,可他生活阅历极其丰富,遇到的人也五花八门,让他的思想深邃。 他随意一句话,就能让顾轻舟惊醒。 “我知道了。”顾轻舟感激对司行霈道,“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真没底气。” 司行霈道:“怎么还敢不在你身边呢?这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给你做牛做马。放心治疗,出了事你丈夫兜着。” 顾轻舟哈哈笑起来。 她心情一瞬间极好。 她给司行霈夹了一只兔腿,问他:“山里的饮食如何?” “食材鲜美,厨艺也精良,就是太辣了。”司行霈说。 正好无言走了进来。 听到这句话,无言就开始说话了。 他一开始,顾轻舟的脑壳都要疼了。 “辣椒可以驱寒祛湿,益寿延年,又能缓解食肉的腥味……”无言道。 司行霈打算问他是谁,都没找到发言的空隙。 他察觉这无言可能脑子不正常,故而把剩下的饭扒拉了一通,就带着顾轻舟出来了,留下无言一个人。 “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他能一个人说一整天。”顾轻舟无奈道。 司行霈道:“这是生病了吗?” 顾轻舟摇摇头,她说说不上来。 总之,无言给他取名的人,一定很有嘲讽的精神。 不过,通过无言的话,顾轻舟也知道了他们的种种。 无言传递的消息,是有效和无效加一起的,需得认真区分。 过了六个小时,顾轻舟治疗的五个人,全部精神抖擞。 又过了十二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他们全部神采焕发。 顾轻舟原本就是神医,有着极高的威望,再加上这五个人活蹦乱跳的,其他得了心瘕的人,纷纷恳求神医救命。 她算了下,剩下还有九个人得了。 这寨子不过百来人,中年人也不过二十多,其中十五位得了心瘕,这个庞大的数目非常可怕。 顾轻舟心中发寒。 五先生对顾轻舟道:“顾小姐,其他人会不会得病?” 顾轻舟沉吟。 “我能不能留下几个病情较轻的,观察几天?”顾轻舟问。 她很担心病人不同意。 生死攸关呢,医生说暂时不治疗你,让我研究研究,这不是找抽么? 顾轻舟真怕引起众人的不满。 五先生把此事说了下去,不成想没有遭遇半句闲话,他们都愿意先等几天,给神医钻研,为他们族人解除这个危机。 顾轻舟常为这个村子里的人感动,他们质朴简单,都有种奉献精神。 司行霈一开始对他们充满了不屑,如今也是肃然起敬。 人在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品格,难能可贵。 “虽然他们无视世间疾苦,躲起来过清闲日子,但他们不是懦夫。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有理由为了统一大业献身,他们也有理由躲起来不问世事。”司行霈道。 顾轻舟颔首。 她挑选了三个人,因为他们的病情比较轻,桃杏毒瘤下尚未出现流质,就等于是病毒还没有发作。 顾轻舟打算在山里逗留很长时间。 她都跟司行霈商量好了,让他先下山。 齐老四跟司行霈保证:“我这条命跟您保证,我一定会送轻舟平安下山。” 司行霈见识了这群人,对他们产生了一些敬佩,故而也信任他们。 他同意了,打算两天后就先走。 不成想,事情很快就发生了改变。 顾轻舟一边治疗剩下六个人,一边钻研这三个人的心瘕。 除此之外,她还拜访其他病人的山洞,了解他们的居住环境、饮食、家庭、喜好等等。 她到了第一个治疗好的病人家里,对方拿出一套非常精美的瓷器招呼她。 顾轻舟看到这个,吃惊道:“这是……哪里买的?” “自己做的。”那人道,“我们族中一切都是自给自足。比如我吧,我就有木匠。” 他拿出一个木牛流马给顾轻舟看,笑道,“这是我做的,用来哄孩子玩的。” 顾轻舟震惊得嘴巴合不上。 这是什么木匠啊,这是能工巧匠啊!如此小的木牛流马,顾轻舟第一次见到。 他们这群人,有手艺高超的木匠,也有手艺高超的窑匠。 这人给杯子里倒好茶,递给顾轻舟,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慢慢品尝了起来。 顾轻舟因为太吃惊了,所以落后一步。等主人家喝了一半,她才凑到鼻端下一闻。 然后,顾轻舟抢了主人家的杯子。 “神医,您……”主人家没防备,正在喝了,水撒了满衣襟都是,心想这神医怪脾气。 第981章 找到病因 顾轻舟拿起了茶杯,认真闻了闻,她闻到了一股子砒霜的味道。 这种味道,掺杂在幽幽茗香中,丝毫不突兀。 顾轻舟是个很好的医者,也是很好的制药师。 中医是医药一体的,顾轻舟从小就熟读几千张秘方,会制各种成药。制药的时候,需要对气味敏感。 而且,她接触过砒霜。 “……我要研究下这个杯子。”顾轻舟对他道,“你拿了杯子,跟我去找五先生。” 主人家微讶。 他还是跟着顾轻舟去了。 五先生见状,跟顾轻舟解释说:“这是这是庒老七制的,他自己也用,有什么不妥吗?” “我闻到了一点砒霜的味道。”顾轻舟道,“我需得检查,能否给我一点原土?” 五先生诧异。 庒老七不会害他们的。 “去叫庒老七。”五先生道。 很快,庒老七就过来了,他居然就是上一批治好的人之一。 顾轻舟有点糊涂了。 “这套茶具的原土,还有吗?”顾轻舟问他。 庒老七道:“已经没有了,要的话,需得再去挖。” 顾轻舟让他带着自己去挖。 庒老七道:“路难走,是在峭壁旁边,神医你别去,我四个小时就能回来。” 五先生喊了无言,道:“你跟庒老七去,记得早点回来。” 无言欢欢喜喜就去了。 五先生这句话,让四个小时满打满算的庒老七,三个小时就回来了。 中间,五先生问顾轻舟:“顾小姐,你觉得是这茶杯有问题?” “那些得过心瘕的人,是否都有这样的茶具?”顾轻舟问。 其他人不太清楚,五先生也不太清楚,只是说:“我有一套,是庒老七去年正月送的。因我惯用旧的,就没用这套。” 庒老七的妻子也跟着来了,生怕丈夫病情发生变化,闻言就道:“我倒是知道内情。” 于是,庒妻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偶然所得,烧出来的茶壶有一股子淡香。老七显摆,说这是从峭壁上得到的原土,最是难得。” 大家都用庒老七烧烤的器皿,闻言都来打听。 庒老七此人没什么心机。 “……都跟他讨要,说愿意拿宝贝换。这样下去,是要得罪人的,我跟他说了,按照年纪排序,只给三十岁以上的家主。” 说到这里,庒老七的妻子自己停住了。 这次庄子上的人发病,全是三十岁以上的,而且发病集中,还有一位因心脏有毛病,可能救不回来了。 庒老七的妻子有点发抖。 五先生就明白了。 他喊了人,让他们立刻去查,顺便把那些茶具都收回来。 村子上得到过茶具的,除了几位年轻人,大多数用过。 用过的人,全得了心瘕。 五先生一向镇定的面容上,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震惊。 故而,庒老七和无言欢欢喜喜背了原土回到族中时,发现族里的气氛全变了。 顾轻舟对五先生道:“这算是无意间的过失,假如他知晓这土有问题,自己是不会用的,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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