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都拉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或是小郎君,驴车走得不慢,响马贼骑马围在前后,周围还有不少马车,那是马贼们截获的值钱宝贝,他们要带到集会上去高价卖给过路商队,换取其他物资。 九宁暗暗观察路边经过的山谷密林,这些响马贼似乎有恃无恐,不怕暴露他们的老巢。 眼看鸭蛋大的红日一直攀爬到头顶上,马贼也没有停下休息,小娘子们又冷又饿又渴又怕,蜷缩在板车上,默默垂泪。 直到下午,他们才终于到了地方。 远方遥遥传来嘈杂人声,牲畜嘶鸣。 九宁抬头看过去,远处山脚下有一座繁华市镇,竹楼棚屋沿着平坦开阔的山谷一字排开,最外围是一圈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粗略一看起码有数百顶,东西两条大道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数支商队正排队等着进入集会。 风中传来驼铃声、马嘶声、天南海北方言的谈笑声,要不是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九宁差点以为自己回到江州喧闹的坊市间了。 响马贼显然常来这个集会,熟门熟路,找了个地方排队领号牌,交了些税钱,管理集会的人看到被麻绳捆着的九宁她们,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挥手放行。 张四娘她们一脸绝望,她们本以为到了集会可以呼救,没想到集会来往的客商根本不搭理她们。 一个小娘子哭着道:“他们是来买人买货的,做的不是正经买卖,怎么会救我们?” 张四娘呜咽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马贼们占了块地方,搭起帐篷,和左右对面帐篷的客商打招呼,在路边拉起几条绳子,把九宁她们驱赶进去。 跟卖牲口似的。 九宁终于体会到周都督那次对她说的话了,值此乱世,人命如草芥,小娘子一旦脱离宗族的保护,下场凄惨。 也许这就是前世周嘉暄始终没有带着小九娘逃跑的原因,乱世之中,一个有倾城绝色美名的弱女子,除了家族以外,还能依靠谁? 逃出去只会死得更惨,听从家族,至少还可以确保衣食无忧。 九宁心乱如麻,突然一个趔趄,马贼走进麻绳拉出来的圈子里,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割断她手上的麻绳扔到外面。 外面几个身穿皮袄的中年男人拿了一袋金饼给马贼,领着那小娘子走了。 小娘子嚎啕大哭,哆嗦着想要跑,还没跑出十步远就被中年男人的家仆捉住。家仆啐了她一口,左右开弓,连抽她几巴掌,扛起人走远。 剩下的小娘子眼睁睁看着她挨打,知道自己也是同样的下场,都不哭了,呆站在原地,神情麻木。 时不时有装束华贵的客商在马贼的帐篷前停留,对着九宁几人指指点点,然后挑走一个。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张四娘也被买走了,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拉着九宁的手不放:“苏九妹妹,你是哪里人?我、我要是有机会,可以帮你给你家人带句话。” 九宁飞快扫一眼左右,小声道:“我是江州人,永安寺的雪庭小师父是我的亲戚。” 张四娘应了一声,马贼扯开她的手,硬把她拖出去了。 买走张四娘的是几个胡人,这些年朝廷禁止胡汉通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中原,泪流满面,唇角扬起一丝凄然的笑:“苏九妹妹,保重。” 九宁看着她被塞进胡人的马车中带走,闭一闭眼睛,鼻尖发酸。 她不是好人,但她起码是个人。 最后只剩下九宁和另外两个病恹恹的小娘子没人买。 九宁年纪小,一般客商不缺僮仆伺候,看不上她,她又故意把自己折腾得跟叫花子一样,还抹了不少朱鹄的血在身上,一股恶臭,有人想细看她的容貌,一闻到她身上的味儿就走远了。 两个穿白袍、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经过,马贼看到他们,立刻迎上前,堆起一脸笑:“难怪这次集会的规模这么大,原来是卫率来了!不知卫率相中了什么没有?” 汉子中的一人瞥马贼一眼,低声咒骂了一句,“离我远点!卫率就在前面帐篷里,让他看到你们和我拉扯,又是一顿好骂!” 马贼陪笑道:“我们有好货,卫率可有意?” 两个汉子对望一眼,“你等等。” 他们领着马贼走到集会最东头的一座帐篷前,隔着帐帘,恭敬道:“郞主,陶八说他们有好货。”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儿,传出一道很年轻的声线:“我立过规矩,商队从不和马贼交易。” 声音的主人还年少,但话语间自有几分从容不迫的威严。 两个大汉不敢多说,转身对等在一旁的马贼摇摇头。 马贼确实有好货,而且价格可以压低,但他们的东西来路不明,大多是抢来的。 商队之前定过规矩,绝不和响马贼做生意,郞主虽然年轻,却很有魄力,没人敢背着他和马贼交易。 马贼心中暗骂。这支商队的副首领比那个老首领还难缠,明明年纪轻轻的,既不好色,也不爱财,还老气横秋不会轻易被煽动,他们想了无数法子也没能和这支粟特商队搭上关系。偏偏这支商队的老首领是个城主,而且是胡人宗教领袖,家族掌握最后一条通往西域的商道,手里有很多中原商人梦寐以求的珍宝,长安的名门衣冠子弟都得捧着他们,不能随便得罪。 副首领到底喜欢什么? 马贼回到自己的帐篷,告知其他人粟特商队还是不愿和他们交易,众人虽然大怒,却也束手无策。 日薄西山,夕阳余晖给千里冰封的群山峻岭染上一层朦胧的胭脂色,集会依旧熙熙攘攘。 九宁站在寒风里,整个人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她也不知道是有人买走自己好还是没人买更安全,现在生死不由人,只能随机应变。 正伤心绝望,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九宁惊喜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众人簇拥中的卷发少年,张嘴喊了一句:“二哥!” 风太大,嗓子干哑,这一声喊出来只有模糊的气音,连和她站得最近的小娘子都没听清她喊了什么。 商队在往鄂州走,九宁记得那几个送药的粟特商人说过他们下一程的目的地就是鄂州,周嘉行肯定也来鄂州了,一定是他! 九宁两眼放光,举着被捆的双手往东边走了几步。 少年似乎察觉到背后一道灼灼的视线,慢慢回过头。 皮肤白皙,五官深刻,一双好像掺了碧绿池水的浅色眸子。 九宁愣了一下,笑容凝结在嘴角。 背影和周嘉行像,卷发像,面孔也有点像——却不是周嘉行本人。 她眼里的笑意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卷发少年却眯了眯眼睛,朝九宁走了过来。 少年名叫阿延那,马贼们认得他,见他走近,含笑抱拳。 九宁低头退后几步。 “你!”阿延那走近,指指她,“叫什么名字?” 九宁瑟缩了两下,仿佛很害怕的样子。 马贼眼珠滴溜溜转一圈,看阿延那好像对九宁很感兴趣,走进圈子,捏起九宁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她眼眸低垂,就是不抬眼。 阿延那哈哈笑,“难道是哑巴不成?” 旁边几个随从嫌弃道:“是个丑娘子,年纪又小,买回去浪费粮食。” 阿延那白他们一眼,“你们懂什么!” 小娘子年纪小,看不出身段,披头散发的,脸上、脖子上不知是染了什么还是长了疹子,乍一看确实不起眼。可刚刚阿延那一回头时,捕捉到她含笑的眼神,就像雪山上怒放的花朵,刹那芳华,美若漫天云霞。 光看那双会笑的眼睛,阿延那可以确信,这个小娘子养大了绝对是个尤物。 随从们啧啧几声,看不懂自家少主人的眼光,不过既然少主人喜欢,那么不管是美是丑,买回去再说。 马贼搓搓手,和阿延那的随从讨价还价。 几名头戴尖帽的胡人从远处跑过来,拦住阿延那:“郞主有令,不得和马贼交易!” 阿延那脸一沉,“你们敢拦我?” “少主,郞主吩咐过……” “我不管他说了什么!”阿延那从随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金锭,“我就要买!” 胡人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奔回帐篷报信。 阿延那咬咬牙,递出金锭,指着九宁:“我要买她!” 随从们忙上前抱住阿延那,“少主三思,卫率他……” “连你们都听他的?!” 阿延那气急败坏,双眼圆瞪,卷发似乎都要竖起来了。 随从们低眉顺眼,放开他。 阿延那冷哼一声,金锭袋子往马贼怀里一抛,跑进圈子,拉住九宁,把她拽了出去。 九宁心里暗暗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这个叫阿延那的既然花钱买了她,肯定不会轻易杀她,那么跟着他比落到马贼手里要安全一些,等找到机会可以报信求救。 这么一想,她没有挣扎。 跟着阿延那出了圈子,慢慢把马贼抛在身后,她暗暗松口气。 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迎面忽然传来尖利的鞭响。 “啪”的一下,阿延那大叫一声,放开九宁。 那一鞭子刚好落在两人的手背上,阿延那吃痛,九宁也疼得皱眉,站了大半天,早就支持不住,又挨了一鞭子,两腿发软,眼冒金星。 噗通一声,脸朝下摔倒在地。 还好地上都是积雪,这一下摔得不算疼。 九宁晕乎了片刻,爬起来坐在雪地上。 吱嘎吱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先看到一双锦靴,然后是锦袍间隐隐可以看到轮廓的一双长腿,目光再往上,劲瘦的腰,镶金嵌宝革带勒得紧紧的,愈发衬得宽肩窄腰大长腿,身形利落潇洒。继续往上看,卷发只以一支乌木簪挽起一束,其余的随意披散肩头,鬓边编了两根辫子,剑眉星目,微微轻拧的眉间一抹凛冽的锐意。 等视线和对方冷淡的目光撞上,九宁张大嘴巴:! 冷风灌进喉咙,她猛地咳嗽起来。 阿延那的怒吼声响起:“苏晏,你凭什么管我!” 周嘉行淡淡瞥他一眼,正要开口,身子忽然被撞得轻晃了一下,皱了皱眉,低头。 地上脏兮兮的小娘子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他的腿,仰起乌漆墨黑的小脸蛋,泪眼汪汪:“哥哥!” 四周安静下来。 随从们胆战心惊,悄悄后退几步。 几个胡人对望一眼,默契地挪开眼神,郞主从来不会怜香惜玉,何况那个小娘子还那么丑…… 马贼赶紧藏好刚拿到手的一袋金锭,人是阿延那带走的,不管副首领怎么处置,不关他们的事! 连阿延那都张口结舌,两只眼睛瞪得死鱼一样,半晌说不出话。 完了,刚买到手的小娘子,就要命丧苏晏之手了。 丑娘子抱谁不好,为什么要去抱苏晏? 阿延那心痛如绞——那一袋子金锭可是他存了好久才存够的…… 九宁才不管周围人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忍了很久的眼泪哗啦啦淌了满脸,一个人的时候她不敢哭,抱住周嘉行的这一刻,这些天的心酸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她这一世一件坏事都没做,怎么还这么倒霉啊?! 以前次次为难主角,主角运气好到人神共愤,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周围的人都死光了他就是不死。 九宁呢?做什么都倒霉,坐船肯定会发大水,爬山总遇到泥石流,住店客满,喝水塞牙,走路莫名其妙摔一跤……作为一个反派,她只能忍了。 可这一次她明明是当好人呀! 哭着哭着,九宁真的伤心起来,泪水和满脸尘土、丹药、血迹混在一块,小脸蛋更丑了。 周围的人纷纷皱眉。 这时,周嘉行弯腰,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 九宁泪眼朦胧,黑脸蛋成了花脸蛋,抱着他的腿,抽抽鼻子,“哥?” 他认出她了没? 周嘉行卷发披肩,穿了一件绣纹华丽繁复的胡服,袖口也镶了织金锦边。九宁挨着他,脸上、身上的污迹蹭了他一身。他的袖口也被她的眼泪弄脏了。 胡人们掩鼻,继续退后。 气氛尴尬。 一片静默中,周嘉行眼眸低垂,单膝跪地,没说话,指腹温柔擦去九宁脸上的污迹。 随从们:! 阿延那:!! 马贼们:!!!? 众人犹如同时被一道惊雷劈过,心头万马奔腾:原来郞主喜欢丑的? 第46章 规矩 老实说, 锦衣绣袍的周嘉行单膝跪下来给自己擦脸的时候,九宁也吓了一跳。 她之前并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哥,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试探和任务要求。 在她眼里,周嘉行是目标, 是多弟的死敌, 是命途坎坷的胡汉混血,是八风不动、软硬不吃的铁血皇帝, 唯独不是她的哥哥。 挺刮的织物擦过娇嫩的脸颊, 九宁哆嗦了一下,望着周嘉行乌黑的眼睫,轻声道:“疼。” 声如蚊呐, 可怜兮兮的。 没想过撒娇,但看到认识的人,尤其对方对自己好像还不错的时候,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了点委屈。 周嘉行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捏着九宁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确定那些血迹不是伤口, 打横抱起她, 站了起来。 九宁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膀, 这一下他的前襟和里衫衣领也被她蹭脏了。 她悄悄用手抹了一下,结果越抹脏污的地方越多,只能心虚地撇开视线, 假装没看见。 周围的亲随们从震惊中缓过神, 迟疑着凑上前, “郞主?” 声音轻飘飘的,还有点不可置信。 周嘉行冷冷地瞥一眼那几个又惊又诧的响马贼,抱着九宁转身进了帐篷。 响马贼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周嘉行的帐篷非常大,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毯,一应卧榻、书几、围屏俱全。北边黑漆箱笼堆得高高的,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宝物。南边有座兵器架,架上陈列弯刀、宝弓。围屏外一溜胡床,大概是他接见属下的地方。 九宁飞快扫一眼帐篷,发现里头没有烧火盆,只比外面稍微暖和一点。 周嘉行直接抱着她绕过屏风,把她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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