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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被夷魍窥伺着,你居然去洗了头,换了衣服,你可真是置身事外的辛德瑞拉啊——有些羡慕,又有些担心。 摇摇欲坠。 王子舟看到了那只漂浮在半空的杯子。 上次落荒而逃後,她就再没和他说过话。本来预想着回来摊牌,谁知道又碰上这样的事,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旅途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那份孤勇,也在这个夜晚被彻底冲散了。 “很荒唐吧?”她说,“结拜这件事。” “不会。”他说,“曼云不是那种四处结交朋友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觉得他是一时脑热,不予理会。但这毕竟不是着急的事,没有必要立刻下结论。” “嗯。”王子舟应了一声。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他又说。 “是曼云打电话叫我去帮忙翻译。”她回道。 “猜到了。”他应道。 又没话了。 我的辛德瑞拉啊。 你可真是一个寡言的灰姑娘。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王子舟问。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王子舟感知到了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意味。 她盯着黑暗中那只悬浮的杯子,真想一把拽它下来,可她不能。 但乾站着不动,必然毫无建树,于是她主动开了口:“可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那只杯子晃动了起来。 “我看见你,很久了。”她平静地说。 我站在你岛屿入口的管理处,把护照本放上通关柜台,本来预备了一篓子的话术,想要说服关员,但我一眼瞥见了站在关内的你。 你就站在那里,我何必再说那些废话呢? 我看见你,很久了。 我确定你听得懂,也知道你听懂了——那只杯子剧烈地摇晃着,水从里面漾出来。 小心啊,辛德瑞拉,你的管理处关员看见我和你说话了,甚至看到你不慎把水洒在地上的滑稽模样,他随时可能会在我的护照本上敲登陆章。 “你看见我了吗?”她又问。 “看见了。”良久,他回道。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什么样呢?” 我真的好奇,你看见的我是什么样子。 “不协调感。”杯子说。 像是虚空中传来的声音,王子舟吓得跌坐在了管理处地板上。头顶是刺眼的聚光灯,彷佛突然被拽上舞台,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表演什么,底下却是黑压压一片人头,全是观众,已经开始热烈地鼓掌。 报幕员躲在暗处观看她。 我整个躯体、整个身心,都不协调,他们却要求我跳舞。 要好看的、姿态优美的舞。 我只好穿着破破烂烂的舞鞋,用好不容易学来的蹩脚技术,勉强应付这个光怪陆离的舞台向我递出的要求—— 满头大汗,满头大汗,脚尖磨出血来。 台下的人一无所知地鼓掌。 报幕员走出帷幕,在我面前蹲下来,检视我血淋淋的脚和满头满脸的汗,说:“你很努力地在跳,假装自己动作流畅、优美,可你好不协调。” 可你好不协调。 就像帕洛马尔先生在动物园见到的那只奔跑的长颈鹿,贸一看很自然,细细拆解到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动作,却是那么的不协调。 我现在就是那头奔跑的长颈鹿。 我在动物园跑了千遍万遍,每天都在跑,只有你看见了我的不协调。 还好我躲藏在黑暗中,你看不到我的反应。 王子舟大口地呼吸。 我们之间,有一米的距离吧?就保持在这一米的距离为好,我现在需要充分的冷静,不然我很可能会下令砍了你这个大胆谏臣的脑袋。 居然敢说我不协调。 可我深呼吸到第五下的时候,心底漫上来一种喜悦。 智人真是矛盾的物种。 恐惧被看见,又渴望被看见。 我害怕你发现了我的蹩脚,且为之愤怒,可我又感到—— 震颤般的、无与伦比的兴奋。 哪怕亲近如我的家人,他们都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看到我的不协调。 可你看见了。 你知道我为了表演协调有多辛苦,你知道我藏在舞鞋里的鲜血。 你把手伸过来,想仔细地检视它。 不,不行,现在不行。 我讨厌那种近乎怜悯、体谅的心情。 手机发出短促的“嗡”声,随後“嗡嗡嗡”,一连几条。 是我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双方都拿起了手机。 原来我们的手机都响了。 萤幕上是一连串的群聊讯息。 蒋剑照拉了个群,把他们都塞了进去,群名是“猪猪大队(4)”。群成员有四个人:蒋剑照、陈坞、王子舟和曼云。 曼云:为什么叫猪猪大队啊? 蒋剑照:因为我们都属猪。 曼云:我比你们大两岁! 蒋剑照:少数服从多数。 曼云:少数反对。 蒋剑照:反对无效。 王子舟捧着手机,从出入境管理处、舞台、动物园,辗转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回了一句:“你们都在医院,为什么非要在手机上聊?” 曼云:还不是聊给你们看! 蒋剑照:怎么还不来啊?@王子舟我们需要你! 王子舟:来了来了。 蒋剑照:@陈坞你不来吗? 王子舟抬头看看对面的人。 陈坞也回了两个字:“来了。” “走吧。”回完讯息,他对王子舟说,“刚才蒋剑照给我发过讯息,说没什么大问题,洗了胃留院观察两晚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 “你有过担心的时候吗?”王子舟看他锁门,忽然问道。 陈坞的动作倏地停顿。 “有过。”他拔出钥匙,转过身看她。 “什么时候?”她问。 “给你写留言的时候。”他说。 “那个共享文件吗?” “是。” 王子舟想起来,那天她收到“风格指南”的邮件,气得暴跳如雷,在共享文件里写了一长段克制的赌气话,随後他小心翼翼回了一句“抱歉,请按照您的想法来”,而她看见那条留言,已经是三天之後,期间她什么回应也没给。 “担心什么?”她问。 走廊里没人了,黑灯瞎火的,近在咫尺,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担心……”他开口,又停下来呼吸。 鼻息声很清晰。 紧张的、不安的。 我真想戳穿你,王子舟想,可我沉得住气,我怕你摔碎了——我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好人,我暂且放过你。 她先行一步,甚至回头催促:“快走吧。” 于是一起淌入夜色之中,漂流去往医院。 途中也不是没话可说,但各怀鬼胎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是有价值的,王子舟也并不想在被夷魍盯上的今晚搞决斗。 “一会你和蒋剑照先回去吧。”他说。 “回去也没别的事。”王子舟瞥他,“我考过医疗翻译协会的志愿者认证,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为数不多的得意,浪费在这种时候。 我真是努力地舞动着我不协调的躯体。 你一定在笑话我,想看看我流在舞鞋里的血到底攒了多少,等着吧,陈报幕员。 夷魍好像离开了,那种梦游般的不真实感也随之四散,情绪的发泄告一段落,接下来只是处理各种事情。 人终归还是活在事务之中。 在这些共同处理的事务中,王子舟也具体地理解了陈坞所谓的“置身事外”是怎么回事——可以粗暴地说他理性,甚至可以批评他冷漠,但王子舟清楚,他的触角反而是异于常人的敏锐,如果真的逼迫这只杯子,叫它贴到地面上去感受每一件事,那也太残忍了。 敏锐是一种惩罚。 因为敏锐,所以对一切都敏感,完全放任自己跌入世内,就是灾难。 凡人脆弱、有限,未必承受得起。 王子舟仔细揣摩着那个微妙的平衡——我并不是想逼迫他承认这么多年的旁观是错的,也没有意愿让他剥开自己、贴到地面上去感知每一件事。 我想让他感受的,到底是什么? 琢磨了好几天,王子舟也没得到答案。 她连那个海绵垫也没找到。 说好的要接你下来,我却没做到,我可真是一个夸下海口的骗子。 谈睿鸣出院後,曼云和陈坞没让他回酒店,反而把他接回了破破烂烂的东竹寮。蒋剑照要去看几个博物馆的展,独自坐上新干线去了东京。王子舟的生活一下子被腾空,又恢复到以往的安全状态。 无非是写论文、译稿、看书、跑步、吃饭、睡觉。 期间她都没有联络陈坞。 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不同,那种忍耐—— 和之前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不知道你是怎样,反正,我为了克制自己联络你,付出了巨大的忍耐力。 熬过去的每个早晨,每个空下来的时刻,每个入睡前的叹息瞬间。 我简直像在做什么宗教修行。 但我也知道,我总得站上那个台子,和你来一场决斗。 决斗日,在那个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午後,到来了。 暴雨要来之前,天气格外闷热。王子舟去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她停好车,一反常态地扫了一圈周围其他自行车,然後就看到了它。 她曾经骑着它,游晃于京都的大街小巷。 它的车铃生锈了,打也打不了。 为此她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在它的主人生日那天,放到了人家的手心里。 那只猫眼铜铃啊。 它如今稳稳当当地被固定在车把上。 买了东西,就是要用嘛。 可是,它被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遮挡住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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