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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面通红,懊恼认错。 只是她有一句话,始终哽在喉头未曾吐露出口: 姑娘啊,如今你虽尚小,可天资如此聪颖过人,正是情窦初开之时。 就算眼下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可今日磊落光明,明日又如何? 明日心无杂念,难道后日也能这般? 这小儿女间的事和情,不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所起的么? 真到了那一日,再后悔就迟了呀! 只是,虽这些话已经哽到了嗓子眼儿,可紫鹃也知道,今日不能再说了。 黛玉知道了她对香菱说的话,显然已是动了真怒。 若非尽心尽力的服侍了她好几年,今日这一关怕都难过。 如今,她也只盼黛玉能始终保持心中宁静,只要坚持半年,等回了京城,想来多半就无事了。 只是紫鹃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若非她三番两次的折腾,黛玉心中,其实未必就会起涟漪…… …… 扬州城西北有一寺,名曰大明寺。寺内有一堂,堂名平山堂,乃前朝名臣欧阳修所建,专供士大夫、文人吟诗作赋的场所。 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因而得名。 壮丽淮南第一。 因寺内多受盐商香火供奉,所以特意辟出此地,专供信众子弟闲暇时一坐。 只是到底女眷不好入寺,尤其是风尘女子…… 所以平日里用的倒少。 不料今日,平山堂内却来了不少人,多了几分烟火气…… 昨日在梅园出了好大风头的徐臻此刻临栏杆而倚,脸上挂着懒散不羁的笑,一双桃花眼让人一看便知,是个风流的种子。 临入冬时,手里依旧摇着一把名家折扇,对堂内余者笑道:“昨儿个梅家出了大乐子,有眼无珠展现的淋漓尽致。冯家更是让人笑掉大牙。咱们弟兄出了一回风头,好不爽利!今儿咱们会宴京城来的那位贾蔷,也不巴结他,就让他见识见识咱扬州府的人杰地灵,待他回京后,好替咱扬扬名!别让人家以为,扬州府尽出些梅家、冯家之流的夯货。对了,还有那白家的白子清,哎哟喂,真是笑死大爷了!” 众人闻言大笑,此时除徐臻外,还有昨日八大盐商中派出的四名不成器子弟。 只是今日来的,就不止是和徐臻交好的那些纨绔了,还有四家家族里的正经子弟,皆有举人功名在身。 显然,这四大盐商之族,并不放心只派出一些不成器的子弟出面。 若只这样也则罢了,偏偏,这四位成器的眼里,并没有徐臻之流的位置。 因此,在一片大笑声中,四个风轻云淡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徐臻也不在意,他和盐商之族本就一路人,他是扬州本府乡望。 之所以和这四家有渊源,也只是因为这四家里各有一个“不成器”的子弟,在他看来,反倒比那些正经子弟更值得交往。 眼下他嗅到了一股不同气息,总觉得扬州府似要变天,便想寻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做出一番有意思的事来…… …… 第0166章 罪过 盐院衙门,前庭。 贾蔷手里拿着一叠图纸,和三个老实巴交面皮均黝黑粗糙的男子交谈。 也不知说了什么,足足交流了两三个时辰。 起初被盐院衙门派人招来,那三个男子还心惊胆战,不敢言语。 可等看到贵人只一味的询问他们铁匠制艺,并无其他,也就渐渐放开了戒心,商讨起来。 说来也有趣,若贾蔷所谋者,乃大器重工,那扬州匠人就多半力有不逮。 可他所求者,粗陋简单,唯一考究之处,便是在接头细密处很下些巧功夫。 这对素来为盐商富户们做精细活计的扬州铁匠来说,就不算登天难事了。 一口气说到最后,贾蔷温声道:“论手艺,应该不算太难。关键活儿要仔细了,必要按着我的图纸来做,分毫差不得。” 即便民用锅炉,若是承压出了问题,也是会发生爆炸的。 不过只要注意好几个细节,别烧干了水,基本上万无一失。 前世贾蔷甚至亲手改造过一回,土法烘干布料时要用,因而记得详实。 三个老道铁匠连连点头道:“必不敢耽误了大爷的事!” 贾蔷点点头,道:“先支取五十两银子,不够再取。不拘需要什么,有什么麻烦事,都可上门来寻。往后用到你们的地方比较多,所以不必客气。王管家……” 王管家乃是盐政衙门的老人,早二十年前就跟着林家了,只是林家治家清正,故而不似贾府赖家那样猖狂。 再者也见识过贾蔷翻脸不认人时的样子,因而忙笑道:“既然哥儿都吩咐了,自然是没问题的。” 三个老铁匠闻言自然大喜,抱上了盐院衙门的大腿,往后日子可就好过了。 等三人离去后,贾蔷正要回小书房,就见李婧风尘仆仆的自偏门而入,身后还带着两个金沙帮帮众。 不过看到贾蔷居然就在前庭,李婧脸上肃煞清冷的神情登时融化,三两步上前笑道:“爷怎在这?” 贾蔷笑道:“刚谈妥了些小事……”又替她拍去肩头沾染的一些尘土,不无怜惜道:“这几日你连日奔波操劳,何苦这般?我又不急于一时。” 二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话。 李婧轻声笑道:“咱们初来扬州,若是只游顽一场,自然不急于一时。可爷心中有大抱负,我也帮不得什么,不似林姑娘那样。只求多收些可靠之人,为爷当些耳目。” 贾蔷笑道:“只如此,已是帮了大忙了。可有何成效没有?” 说起正事来,李婧就敛起了笑容,正色道:“这几日拜访了不少我爹的旧友,可惜有的已经不似我爹口中那样甘于清贫的义气之人,成了别家豢养的打手。有的则已经老死了,还有一些还金盆洗手退隐不干了……好在,总算还是遇到了两个。都是我爹十二年前江南跑镖时结交的好友,一个江湖诨号浪里白条张顺,一个江湖诨号扬州鼓上蚤孙艳……” “等等!” 贾蔷一头黑线,道:“这浪里白条我姑且认了,另一个叫鼓上蚤也成,权当他们看水浒入了迷,怎还叫扬州鼓上蚤?” 李婧咯咯笑道:“他们若不是如此孤拐的性子,早被那起子盐商们给哄走卖命了。如今张师叔带着两徒弟凭一条船在大河里讨生活,任谁来请也不理。遇到水道上劫客商的黑户,他还仗义出手。若非他本领高强,江湖经验也老道,这些年早让人给害了。只因当年我爹爹无意中救过他老娘,这才成了割头不换的兄弟。早年爹爹邀他上京来入金沙帮,可他放心不下他娘,担心水土不服,因此耽搁了。后来给他娘送了终,却又无颜再上京叨扰我爹。如今听说我爹来了江南,还想让他帮忙,他岂有不应之理?” 贾蔷听着还真有几分江湖草莽间的义气,笑问道:“那这浪里白条的人呢?” 李婧面色微变,叹息一声道:“这江湖人,总还是不愿入官门。他说了,只等我爹爹别院单住时,他立刻上门来拜会。” 见李婧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贾蔷却未恼,笑道:“确是死脑筋一个……你去告诉他,就说你爹伤的太重,一时挪移不得。二来,朝廷就要裁撤这盐政衙门了。不,天子旨意已下,此处虽暂行盐政令,但已算不得衙门。若他还是不肯来,那就算了。左右只要肯听命办事,来不来倒不重要。那扬州鼓上蚤呢?” 提及此人,李婧也忍不住笑道:“爷肯定猜不到,这扬州鼓上蚤其实是个女人。” “女人?” 贾蔷是真的吃了一惊,因为鼓上蚤是个偷儿啊! 李婧笑的欢实,不过又扯了扯嘴角,低头轻声道:“她是扬州南城一家青楼上的老鸨,当年我爹和她……” 贾蔷闻言“啧”了声,道:“那她的本领,该不会是在青楼里偷桃吧?” 李婧听出贾蔷的轻蔑和不喜,忙道:“爷可千万别误会,她若果真是寻常青楼里的害人老鸨,我怎敢提她污了爷的耳朵?” 贾蔷好奇道:“这老鸨除了打骂女子接客外,还有其他本领?” 李婧笑道:“别人经营青楼,楼里多是好看姑娘。可她经营的那家青楼,头牌都有四十岁了,还奇丑无比。果真有好那一口的,孙艳也就认了。不过就我打听,自那青楼开门以来,还没接过一单买卖。” 贾蔷面色古怪道:“那,她们怎么生活?” 李婧咯咯笑道:“这扬州府是再奇怪不过的地方,别地儿举办花魁选美,扬州府选美选腻了,早几年起就开始举办选丑比赛,得魁者,便可赢得黄金百两。孙艳手下的人,年年包揽三甲!不过……”说着,她脸上笑容渐渐敛去,露出一抹有些悲壮之色,倒让贾蔷新奇,就听她缓缓道:“这一二百两金子,便是省吃俭用,也不够她们那么多人吃饭用药的。” 贾蔷皱眉道:“这么多人,吃饭用药?” 李婧道:“我原还以为爹爹当年不像话,可了解了孙艳的事后,才明白爹爹为何还念着她的好,她分明只是个寻寻常常的……爷你有所不知,那孙艳经营一家青楼,可收捡来的丫头,不是残废就是弃婴,要么,就是一些奇丑无比无家可归的丑妇。只靠那点选丑的金子哪里够用?所以,孙艳就挑拣了些伶俐的丫头充小子养,教她们盗术。但也立有规矩,那就是从不偷穷人百姓的,且一次偷盗数目也不准超过一百两,以免惹出大祸上身。她们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发财。凭着这个规矩,才让她们安稳的活了这么多年。不过,也快活不下去了……” 贾蔷闻言,敛起面上的动容之色,道:“这是为何?莫不是常在河边走,终于遇到水鬼了?” 李婧苦笑点头道:“孙艳……如今我喊她孙姨娘,她听说我爹来了,就认下了这门亲……孙姨娘有一得意弟子,名唤孙琴者,因行窃时被扬州府齐家的大公子撞破,结果被他身边的好手当场拿下。原本是要送官的,不想那齐家大公子认出了她的妆容。洗净之后,一眼便相中了她,非逼她当个房里人不可。孙姨娘托了多少门路也求不开齐家大公子的金口,如今得知我和爹爹在盐政衙门内,当场就认了亲。还说只要咱们不嫌弃,她就在扬州府给咱们当耳目,保管什么消息都打听得着,只求咱们从齐家大公子那里把人救出来。” 贾蔷问道:“叫甚名字来着?” 李婧忙道:“叫孙琴!爷,你看……” 贾蔷点点头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去看你爹,和他说说这二人。今晚我要去赴宴,东道里似乎正好有齐家的人。到时候,我且问问。” 李婧喜出望外,不过没等她说什么,就见雪雁气喘吁吁的大步跑来,对贾蔷说道:“蔷二爷,我们姑娘喊你去说话哩!” …… “仲鸾、子明、子峋还有元承,你们几个请的花魁就别带出来了。既然要给京城来客一点体面,还是去明月舫罢。我已经派人包下此舫,等半个时辰后,一起过去便是。我另请了些名士来,总要充足场面。” 平山堂内,坐于主座正位,年岁也比徐臻四人明显年长几岁的年轻人,忽然开口道。 徐臻闻言眉尖轻挑,道:“齐大哥,那贾蔷是京城来的勋贵子弟,和我等一样,没甚功名。明月舫的花魁柳明月素来只和齐大哥你们这样的诗词名士往来,如我和子明这样的,就是给一万两的破处银子,她也未必愿意搭理。今夜要是由她来作陪,万一那贾蔷见她貌美,动手动脚的去摸她亲她,明月姑娘再啐他一脸,岂不坏事?” 徐臻所言之“齐大哥”,乃是扬州八大盐商之首齐家家主齐万民之长子,齐筠。其庶弟齐延,便是徐臻的好友“子明”。 听闻徐臻之言,齐筠不悦道:“仲鸾,此东道虽是为那贾蔷接风洗尘,然明月姑娘到底要与谁同座,当然由她来点诗魁。再者明月姑娘是清倌人,你少拿那套荤话脏话套她。莫非我等这样的人物,还要做强迫女子之罪过勾当?” 徐臻闻言,神情隐隐玩味,眨了眨眼,笑道:“既然齐大哥都发话了,那小弟岂敢不从?今日便由齐大哥为主罢。我和子明他们,就在后面打打下手就好。” 齐筠闻言,不无轻蔑的看了自家不成器的庶弟一眼,喝道:“还不把你请的那些劳什子鬼通通散了去!” …… 第0167章 善良 青竹雅舍。 此为贾敏在世时,为爱女之闺房所起的雅名。 数楹修舍,遮映于千百竽青竹间。 曲折游廊,石子甬路,一带粉垣,诉尽了江南境意。 此处为女子闺阁,外男原不该入。 只是贾蔷占着辈分之利,再者,门厅前后都有丫鬟、嬷嬷候着,倒也无妨。 贾蔷一路赏着江南风色,被带到黛玉雅舍中厅时,仍意犹未尽。 黛玉见他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取笑道:“就这样喜欢?” 贾蔷点点头,如实道:“确实喜欢。” 黛玉“噗嗤”一笑,道:“让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乡间来的泥腿子!” 贾蔷作仔细回忆状,道:“我当初听谁说来着……林姑姑当初进京城时,好似也是束手束脚的,半步不敢出差错,唯恐让人取笑了去!那模样,啧啧啧……” “胡说!” 黛玉闻言登时涨红了脸,凶巴巴的怒视贾蔷道:“蔷哥儿,是哪个在乱嚼舌根子?” 贾蔷嘿的笑了下,道:“好像是……我自己猜的!我料想,当日的林姑姑,必没有我这般洒脱。没见过的新鲜有趣的事物,仔细观赏观赏,有何不可?谁爱取笑就让她取笑去吧,正所谓笑人者,人恒笑之……呃!错了错了,笑人者,顶呱呱的好!” 看着黛玉沉着小脸,默默的拿起了戒尺,凝视某人,贾蔷便果断无原则的转换了风头。 雪雁和一旁原本面色不自然的紫鹃都笑了起来,黛玉哼了声,忍笑道:“不过是这些景儿,你怎么见天瞧也没瞧够的时候?” 贾蔷看着窗外满目青竹,微笑道:“北地大宅都是灰蒙蒙的,庄重是庄重,可略显刻板了些,没有南省的清新。会芳园我也去过,虽照着南省园子建的,但和林姑姑家比起来,奢贵有余,自然不足,也生硬了些。当然,各有各的好。我不过多瞧瞧,非是嫌贫爱富。” 黛玉笑道:“又胡说!我家也算富?荣宁二府占去了大半条街,你居然这般说嘴?” 贾蔷微微摇头,问黛玉道:“林姑姑唤我前来,可是有何吩咐之处?” 见他居然不想和她多说会儿话,黛玉哼了声,道:“你一会儿要去瘦西湖上赴宴?” 贾蔷抽了抽嘴角,道:“林姑姑先前不是才教诲过我么?不许学坏了,好生读书,和小婧、香菱过日子……” 黛玉俏脸一红,端着姑姑的身份,沉声问道:“我说错了?” 贾蔷苦笑,躬身作揖道:“对对对,谁敢说不对?每个字都是对的!” 黛玉哼了声,道:“你别不识好人心!今儿你去赴宴,难道以为他们只会浑来?我听梅姨娘说,外面那些人在画舫上,是先要考诗词的,美其名曰小乡试。然后将诗词糊名,送与屏风后的……花魁点评。得头名者,方能和貌美多才的花魁同席。最差者,则……专有一丑妇伺候。我平日里让你用心些诗词,你只是不听,如今后悔岂不迟了?” 言至此,黛玉几乎怜悯的看着贾蔷,目光里都是不落忍之色。 好像已经看到了一满口龅牙脸上点痣的婆子,在劝贾蔷饮酒:“大爷,来干了这杯嘛。” 一旁紫鹃和雪雁闻言,则纷纷强忍笑意。 连她们都知道,贾蔷不善诗词,还从来不学。 这可不就惨了? 贾蔷也是初闻此事,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他其实也背得几首明清诗词。 只是就算去抄,也得应景儿啊。 总不能在扬州画舫上,去抄描写北地风光的边塞诗吧? 此世宋之后虽直接跨过了元明,可他就算记得“滚滚长江东逝水”,然这等诗词又怎么可能在瘦西湖的画舫上由他一个少年郎作出…… 生搬硬套上去,非被人笑掉大牙不可。 至于怎么办? 贾蔷哼了声,微微昂了昂下巴,冷笑道:“谁有闲功夫和他们比诗词来着?我乃武勋宁国之后,要比就比射……摔跤!” 弓箭他其实也不怎么行,还是擒拿吧…… 这么一算下来,怎么感觉他自己有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味道? 贾蔷忽然警醒…… 黛玉闻言,没好气道:“不怕旁人逼你,就怕人家明着不说,他们自己去做诗词,晾你在那里当傻子!便是分你一个寻常的,你心里难道就好受?在外面,总要些体面呢。” 原来,她是在担忧他在外的颜面…… 这一瞬间,贾蔷心里猛的颤动了下…… 贾蔷眨了眨眼,目光隐隐动容的看着黛玉道:“林姑姑不是再三警告我莫要学坏么?怎还担心我抢不到花魁?” 黛玉“呸”的啐了声,道:“我是担心你抢不到花魁?我是担心你失了体面,被人小瞧了去,回来岂不哭哭啼啼?” 许是那画面光想想就太美,黛玉忍不住抿嘴笑出声来。 只是她看到贾蔷有些异样,不同过往的目光,却是微微一怔…… 贾蔷轻叹一声,欠身一礼道:“多谢姑姑爱护之心。” 黛玉闻言,俏脸霎时一红,脸色柔和下来,温声道:“蔷哥儿不必如此,快起来吧……如今你在我家里做客,又是亲戚,我岂能不多照顾你一些,多尽尽东道之谊?” 贾蔷站起身,直言道:“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素不爱与人周旋相交,尤其是与那些不能志同道合者。若果真他们无礼傲慢,我自离去便是。” 黛玉轻声道:“你若只在扬州做客顽乐半年,如此为之自然不妨事。可你还要做正经事,这般做就不好了……”说着,她从几案旁拿起一叠纸笺,俏脸微起霞色,道:“这是我这些日子随手写的几首诗词小令儿,或咏景,或言物,皆和扬州水色相干。另外,还有几首是爹爹私下里写的,未曾宣扬出去过。你且拿去看看,你记性向来很好,看一遍就能记住。待人家让写诗时,你莫要六神无主才好。” 看着面前这一叠纸笺,贾蔷神情再度有些微妙起来…… 见他如此,黛玉却以为是他自尊心受不得,忙道:“蔷哥儿莫要多想,我不是瞧不……” 贾蔷深吸口气,摇头打断道:“林姑姑放心,我岂是不知好歹之人!” 虽然他要行之事,与黛玉料想中截然不同,但她能有此心,还是着实让贾蔷心生感动。 他将纸笺接过,细看所记内容,却发现纸笺上不仅有诗词小令,连注释乃至所用典故都写的清清楚楚。 贾蔷面色不掩动容的看着黛玉,而黛玉见素来沉稳等闲不改面色的贾蔷,出现如此神情,星眸里闪过一抹狡黠和满意。 她自忖欠人良多,因而想尽力多还些。 宁可多,也不可少。 再者,她也想看看贾蔷失态的模样,谁让某人整日里神气之极,不将她这个姑姑放在眼里的,哼! 果然,见贾蔷这般感动,她心思得逞,心里愈发高兴起来。 却不想,贾蔷就站在那里,用了盏茶功夫,将每一页纸笺细细过目一遍后,闭目记忆了片刻,再睁开眼,竟说道:“林姑姑,其实,我并不在意身边陪伴的花魁到底是丑还是……” 话没说完,就见黛玉沉着小脸咬着牙,上前来夺他手里的纸笺! 贾蔷哈哈笑着避开,道:“且听我说完嘛!” 黛玉顿脚站在那里,似雪山冰泉般清洌的眸光斜觑某厮,仿若有不共戴天之仇! 贾蔷将纸笺仔细收好,放进怀中后,对黛玉正色道:“林姑姑,我方才所说确非无赖之言。当然,林姑姑的心意,让我心中感动无比,这些诗词,我也一定揣摩细品,常常诵读。只是,却不会在一条画舫上,玷污此金词玉字。于我而言,无论花魁之丑美,都不重要,在我眼里,她们只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我无回天之力,不能改变这世道中的黑暗场景。但至少我能做到,不以她们为顽物取乐,亦不以此为风流荣耀之事。我心中顶看不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自言身怀济世安民之志却整日里狎妓骗人的名士才子。连在身边沦落风尘的苦难女子都救不得,他们又能救得哪个?所以,适才我说并不在意他们的看法,真的不是哄骗姑姑。至于取笑……这世上浊浪滔滔,他们的取笑嘲讽,与我何加焉?” 这番话,莫说黛玉大受震动,便是紫鹃和雪雁听闻后,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们自然不可能见过青楼妓子,便是知道什么是花魁,也是从戏曲和内宅妇人闲谈中得知。 在她们的印象里,花魁总是遇到负心人,让人落泪。 极少数遇到可托付之人,结局才让人艳羡。 而内宅嬷嬷们私下里聊起来,都会深恶痛绝的唾骂那些窑姐儿都是狐媚子,教坏爷们儿云云。 但半大姑娘们根本不会听那些老厌物的话,反而觉得那些花魁好风光。 纵然被无情弃,最后惨死,那也是凄美的人生…… 她们却从未想过,有人会同情那些花魁的境遇,会尊重她们。 花魁妓子,难道不就是顽物么? 丫头们会如此想,黛玉却不如此想。 她虽也是清高甚至傲慢之人,但她的清高和骄傲,却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善良。 如果说前世在红楼梦中,黛玉有甚人品上的缺点让人指摘,或许就是那一句“母蝗虫”了。 只是,刘姥姥两次上贾府,本意难道不就是为了打秋风去的? 她故意在大观园内作怪相,逗众人取乐,所怀之心,其实不言自明。 这并不是说不好,也不能说没骨气没尊严,底层百姓求活之路,何其艰难? 旁的不说,贾蔷前世闲暇时读小说,那些作者为了取悦读者爸爸,连毫无羞耻之心的番外都敢写,更别提为了谋生,舍弃尊严去签的那些合同…… 他们又比刘姥姥高尚到哪里去? 只为谋生罢。 但既然这是故意为之的手段,就不能不让金主爸爸们戏谑两句。 所以黛玉身上所谓的“污点”,只是对她的苛责罢。 而宝玉、妙玉等人施舍刘姥姥,对其评论一个“脏”字,才是真正的出格。 相比之下,黛玉就显得更加率性真诚和善良。 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看着面前比她心底更善良的贾蔷,内心的震动,便可想而知了。 这一刻,黛玉心中甚至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惊悸: 他怎能,这样好…… 第0168章 一般见识 “说这么些,只是想告诉林姑姑,我真的不在意外人的看法。说句狂妄的话,那些人多为我不在意之人,所以不因其褒奖而喜,更不会因其唾骂而怒。不过是一阵灰尘乌云,风一吹也就散了,连生命中的过客都算不上。” 贾蔷见黛玉怔怔不言的看着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先开口道。 黛玉回过神来,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稍许,才轻声问道:“可是,别人会轻视侮蔑于你……” 贾蔷呵呵笑道:“林姑姑,我是要做实事的人,而我要做之事,最好低调进行。俗点说,就是闷声发大财!那些整日里咋咋呼呼蹦来跳去的名士们倒是高调,不让人轻视,可他们除了耍嘴皮混点名声出来然后骗吃骗喝欺负女人外,还能做什么?我不同,我要低调做实事。所以,不需要这虚名。且以诗词为心,是为了陶冶情操,使人品格高尚的,却不是为了去扬名骗人的。” 黛玉若有所思的抬起眼帘,露出一双如若星辰般清明的瞳眸,看着贾蔷问道:“可你果真作不出来,大家便都要瞧不起你,那你又如何能行事?” 贾蔷好笑道:“谁能做到这一步,竟惹得天下人都瞧不起?” 黛玉明眸眨了眨,看着某人道:“你不就是吗?” “……” 看来,这小娘皮的毒舌本性是改不了了,贾蔷面色一滞,没好气的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掩帕于腮边,取笑道:“你看我做甚么?分明是你同我说过,都中士林厌恶唾弃你如……如狗屎,哈哈!” “……” 贾蔷面无表情道:“那些人在我眼里,还不如狗屎呢,所以我不在乎!” “呸!厚脸皮!” 黛玉都听不下去了,没好气道:“你和他们比?他们是那……你也是?” 贾蔷扯了扯嘴角,道:“林姑姑,你的修身还是不到家。难道没听说过,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在我看来,这个道,不止是大道的道,也是人生道路的道。我坚定我选择的人生道路就是我想要的,那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难道有成千上万的外人反对,我就畏惧不前了?不会的,只要我需要他认同我的人,能够认同我,就足够了。 就好比有些人,表面上知交遍天下,可落难之时,连一个出头的也无。 而有的人,平生知己只有一二,可就算天下人都唾弃他,只要那一二个知己站在他身边,他就敢正面迎对天下骂名,视若清风拂面,坚定的走他们认定的道路而不屈服! 林姑姑,这,才是我处世之道!” 黛玉静静望着他,轻声道:“就像,你推崇太上皇那样?” 贾蔷闻言却是一滞,竟干笑了声,犹豫了下,方小声道:“此事原不该说与任何人听,只是既然你问起来了,我就不能骗你……那日,我原不知隔壁有人,但是铁头和柱子两个憨货在窗边抱怨天下百姓苦难,越说越不像,还将太上皇牵扯进来,说了好些坏话。我虽不知道隔壁有人,可也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才赶紧将太上皇大夸特夸一番,原只是为了补祸罢……” 见黛玉听的瞠目结舌,目光古怪的看着他,贾蔷声音愈发小了,道:“林姑姑可千万莫说出去,不然我要有祸事的。” 黛玉连连点头,仿佛听闻天机一般,徐徐呼出口气,看着贾蔷面色担忧的小声道:“你那番话在都中惹出天大的麻烦,连要入阁的宰相都遭贬黜出京了,生出那样多的事来,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缘故……若是让人知道了你只是为了哄人,可怎么了得?我原不该问你的……” 贾蔷笑了笑,看了眼不远处勾着脖颈往这边偷瞄,似想听清楚他和黛玉之言的紫鹃,而后对黛玉道:“那番话,至少有一半还是真诚的。而且,我也的确认为,实干方能兴邦,不能一味的沽名钓誉。至于你问了我……这又值当什么?林姑姑和姑祖丈帮我良多,天下人都会害我,你们也不会。当然,此事最好还是不传六耳。” 饶是黛玉灵秀天成,可涉及到外面那么复杂混乱的事,她也有些跟不上了,心念只要不告诉第三人,只当没听过就是。 念及此,眼下便不再自寻烦恼,而问正事道:“那这些诗词小令儿,你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贾蔷闻言扬了扬下巴,笑道:“凭他们也配听林姑姑写的诗词?你瞧好吧,我自有法子,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偏你能!” 黛玉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以长辈的语气斥了句后,一扭身留下一句“随你怎样好了”,就转身去了里间。 只是她心中并未如表面上那样平静,反而有一股湍流在激荡澎湃! 原来,想要活出真我本性来,需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风言风语。 她此刻心里大为动摇,因为想起这些年在贾府的生活,就因为顾忌旁人的指点和嚼舌,她夜里独自流下的泪也有一瓮了。 心情也总是大受影响,身子骨也熬的狠了…… 如今看来,倒是她做差了,还不如贾蔷洒脱大气。 只是,她也能做到这一步吗? 怎感觉有些……厚面皮呢…… …… 忠林堂。 站在堂上,贾蔷心底无奈。 本想直接去瘦西湖上赴宴,尽管这个东道对他来说意义不大,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能结识两个地头蛇,譬如徐家徐臻那种。 毕竟他初来乍到,做事总是要用到人,若果真能结交两个可用之人,那也不错。 因此贾蔷心中虽不耐社交,却还是愿意前往。 只是没想到,刚出盐院大门,就被王管家亲自追了出来,言道林如海唤他前去。 贾蔷本以为果真是林如海有何大事,急着要见他,不想却见到了他极不想见的老头儿,韩半山。 仕宦一生的韩彬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不情愿,冷笑一声道:“若非看在你是如海弟子的份上,你便是想为老夫办事都不够资格!在都中种下那般大祸来,犹不自知,莫非你就全靠着你姑祖丈给你去挡刀子?如海老弟历十数载,受过多少磨难,呕心沥血积攒的那点清誉,你想都用来给你补祸不成?” 贾蔷闻言,面色微变,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目光直视韩彬,沉声道:“半山公何须说这些?我贾蔷年纪虽幼,但行事素来问心无愧。当日在醉仙楼教训长随要敬忠君父,若此为过,我认了。于太上皇圣驾前,我陈述己意,毫无图谋名利之心。不想清流士林却以为我谄媚无风骨,但我绝不认此污名! 我虽为愚顽之辈,然心中自有傲骨。试问,哪个利欲熏心的佞幸无耻小人,甘愿自断仕途之路,以证清白?那日,骂名还未起,我便在太上皇御前表明了态度。若如此也算佞幸,谁还能比我清白? 便是半山公你,就没说过几句颂圣之言? 更不用提那些清流官员,他们跪拜上官、阿谀奉承的模样,想来半山公也绝不会陌生! 媚上而欺下,相比于他们,我贾蔷当得起傲骨铮铮四个字! 至于种祸…… 呵,若这片朗朗乾坤,连一位敬忠君父之人都容不下,那他们只管来寻仇报复便是! 我贾蔷,宁肯站着死,也绝不低头去领那卑鄙的诬陷之名! 最后,小子斗胆敢问半山公一句,既然朝野上骂声一片,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满腹乾坤正气,以为太上皇是奢靡无道之君,那景初年间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就算不来个文死谏,至少也该像我一般,退出那昏暗的朝堂,独善其身以证清白吧? 那时都做不到,这会儿站在岸边冷嘲热讽,又算什么?” “放肆!” 等贾蔷一股脑发泄完怒郁之意后,林如海呵斥一声,道:“若都如你这般任性,这天下黎庶又当何去何从?半山公二十八载仕宦在外,遍历大燕苦寒州省,每回离任,百姓如失父母,万民伞都不知收了多少把,也是你这黄口孺子能褒贬的?半山公指点你两句,是你天大的造化。等闲王孙公子,求到门下想得其指点而不得,偏你不知好歹!” 贾蔷闻言,对林如海微微躬身一礼,道:“先生,弟子岂能不知半山公二十载清廉公正,养天下之望,若得其看重,日后可登青云之梯?只是,弟子狂妄,实以为道不同,难相为谋。若果真忍耐下来,投靠半山公名下,反倒成了包藏祸心的小人。” 林如海闻言皱眉,想说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该怎么教训。 然而就见韩彬老农一般的脸上,稀疏的眉头皱起,看着贾蔷道:“你这少年郎,还真让老夫刮目相看……也是,太上皇何等人物,能入他眼的,又怎会是平凡之辈?只是,你想做个遗世独立之人,却未免太可笑了些。如海已经收你当做弟子,为你遮风挡雨,你现在再想一人做事一人当,岂不迟了?这会儿我做的事,除了于朝廷社稷有好处外,对你姑祖丈同样有利。怎么,只想沾光,不想出点力气?” 贾蔷没想到这老头这般老辣,根本不理他说什么,甚至都不知怎么就看透他的心性,因此抓住“林如海庇佑他”这张牌猛打,让他无可奈何,只能道:“半山公,你到底想让小子去做什么,能否直言?” 韩彬哼哼冷笑了声,道:“早如此便是,一肚子牢骚话!” 一旁林如海呵呵笑道:“蔷哥儿啊,半山公在天下最艰难之地,为官近三十载。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若连你都对付不了,如何能负今日之望?” 贾蔷默然不语,心中却道: 古往今来并非无此等人物,只是,又有哪一个,能落得好下场? 罢了,不和这老官儿一般见识。但他要是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以他作刀,却是多想了…… 林如海的恩义,他自有他的法子去偿还,却不会因此受这倔老头的驱使。 第0169章 掌控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瘦西湖湖面瘦长,蜿蜒曲折,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 傍晚时分,可见临水红霞,碧玉交流,美不胜收。 只是,夜晚来此的男人,少有将注意力放在美景上的。 游弋在湖面上一艘艘装饰华美的画舫楼船,才吸尽人的目光…… 小巧些的画舫,多停泊在偏远些的地方。 而二层乃至三层的高大花船,则停在名景之中。 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一掷千金的巨贾,有轻摇折扇的青衿书生,有衣着官服的官员,还有一些体格彪炳的江湖人士。 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然而大家的目的却是一致的。 这是一个对女子绝谈不上友好的年代,偏偏,这些自诩“英雄”的人,却终究过不了这个美人关。 “贾公子,久仰大名,幸会幸会。都言贾公子仪表不俗,盖压扬州府。原本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出众!在下齐筠,这是陈澄陈子安,李霄李文烈,彭秀彭元宗。今日,特为贾公子设宴接风洗尘……对了,在下表字德昂。我等与贾公子一见如故,可以表字相称。” 当被一艘小船接到瘦西湖正中最大也最奢华的一座三层楼船上后,贾蔷就见一白衣年轻人引着七八人迎上前来,拱手问候道。 这番言谈介绍,算得上是热情周到了。 本来嘛,如他们这般出身的富家子弟,受家庭熏陶,在接人待物上,极少会出现差池。 言语周到,让人如沐春风,似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 这种能为,其实贾珍、贾琏、贾蓉乃至贾宝玉他们,都有。 只是谁若真当一回事了,那就天真了…… 而互相之间以“表字”相称,则能很快的拉近距离。 贾蔷先回一礼,道了句客气和谢意后,丹凤眼微眯,环视了圈,在此人身后边角处看到了一人,他眉尖轻扬,笑骂道:“徐臻,你小子巴巴的喊我来吃东道,怎么,你徐家守着扬州府的银库,却连喝通花酒的银子都舍不得出,临到头换人来请这个东道?” 徐臻闻言,忙上前懒洋洋笑道:“哎哟,蔷二爷,这不误会了不是?有冯家那起子蠢货的前车之鉴,我徐臻就算再没脑子也不会行下这等事哪。此事真不赖我,是齐大哥他们认为我素来行事不着调,担不起扬州府年轻人的表率,若是行事有了差池……冯家、董家已经蠢过一回,我若再搞砸一回,扬州府年轻一辈的脸就被我们给丢尽了!所以,齐大哥他们才亲自出面,来宴请蔷二爷你哪。在扬州府年轻一辈里,齐大哥他们四个才是正经的年轻俊杰,我和子明他们,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担待不起啊!” 贾蔷呵呵一笑,愈发觉得这徐臻是个妙人,笑道:“巧了,在京城,我也是被骂做烂泥扶不上墙的人。” 徐臻闻言心里大为受用,嘿嘿一笑,却似顾及齐筠等人的颜面,没再开口。 好在在齐筠四人脸色就要黑到底时,贾蔷还是拱手谢道:“如我这般之人,能劳四位看重,愧不敢当。” 齐筠看不出贾蔷说的是真是假,略带无奈的笑了笑,摆手道:“今日为宴请贾公子,特意包下了瘦西湖上第一画舫明月楼。在三楼上,可一览瘦西湖美景,临窗饮着西洋冰葡萄酒,与明月姑娘吟诗合词,共赏曾照古人风流之明月,畅谈千秋之风雅。此情此景,又何似在人间?” 短短几言,勾勒出一副奢靡享乐快活似仙的情境。 齐筠在说着时,目光就一直留意着贾蔷的神色。 对于贾蔷的相貌,连俊秀如齐筠者,也暗自嫉妒不已。 不过,原本以为,在京城圈的满身土腥味的勋贵子弟,听到他直白的描述后,会流露出向往之色,毕竟扬州千古分流之地,是绝大多数贪慕风雅的权贵子弟无法拒绝之处。 见识一番后,回京城后吹牛皮都有谈资。 却没想到,贾蔷的神情居然始终无动于衷。 就听贾蔷呵呵笑道:“这位……德昂兄?呵呵,德昂兄怕是不知,在下乃武勋出身,若非如此,梅园里也打不开一片局面以自保。先前之所以答应徐臻这小子的东道,也是因为看他吊儿郎当混不吝的德性,倒和我有几分相像。若是知道德昂兄这样的读书种子请东道,我多半就不来了。却不是拿乔端身份,只实在是谈不到一起去。譬如你很想让我写诗作词,谈慕风雅,可我倒想先和你比划比划拳脚功夫,再赛赛跑马射箭。毕竟,古之君子也要习六艺的。” “这……” 听闻此言,齐筠登时说不出话来了。 想他堂堂齐家长房长孙,铁打的扬州府流水的八大盐商,可八大盐商更换了几茬了,唯有齐家数十年来始终不动如山。 太上皇六次南巡,齐家都参与其中,出银子出园子,齐家得到的御笔都不止一副。 这样的身家背景,让齐筠打小生长在极为奢华斯文的环境中。 何曾有人敢同他提议,动动拳脚? 可贾蔷就是说了,还让人并不觉得突兀挑衅,毕竟他的形象便是如此…… 只是这么突然之下,齐筠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应对了。 然而贾蔷根本没给他多余思量的功夫,又呵呵一笑道:“顽笑之言,德昂兄莫当真。我等武勋将门子弟,便是这般直爽,非有不尊敬之心。我看不如这般好了,今晚我就和徐臻他们一起吃酒说笑,德昂兄你们四个读书人,在一起吟诗作对。都是年轻人,不必太拘于礼数,自在些最好。若不然,趁早还是散了。强过一晚上大家都忸怩不受用。” 确实爽快,可到底粗鄙了些,齐筠等人心里无语,倒是徐臻眼中闪过一抹异彩,看向贾蔷的目光也不再那样漫不经心吊儿郎当了。 能这样坦荡的利用“劣势”,反而光明正大的占据上风,主导场面,还不将人得罪死了…… 这手段高明啊! 齐筠一伙人绝不算庸类,可突然面对一个不讲规矩的,偏地位又让人忌惮,就如同面对一个带刺的刺猬,实无处着手了。 齐筠无奈道:“原想与贾兄弟效仿古人,共享瘦西湖上千年雅事。不想……对了,还未请教贾兄弟表字?” 贾蔷笑了笑,见诸人眼神都有些放光的聚焦在他身上,心里明白,这些人多半是听说了都中之事,但未必相信,此刻正好求证。 对于太上皇亲赐表字一事,既然他要承担此中风险,乃至凶险,就不可能再故意撇清能带给他的一些好处,否则,岂不是成了沙雕? 因而,他淡淡笑道:“在下,表字良臣。” 此言一出,堂上难掩哗然之势。 齐筠四个年长些的年轻俊杰们,眼中的嫉妒已经是遮掩不住了。 传言居然是真的,贾蔷果真得了太上皇钦赐表字!! 这么一个连诗词文墨都不通的半大少年,竟有这等造化…… 真是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你和我! 好酸!! 不过就在这时,楼船甲板上居然走来了两个“女官”! 这两个“女官”,身上穿着仿大燕官员的袍服,连补子都一如官员袍服上的飞禽补子。 只是颜色不同罢了,两个“女官”身上穿着的,是粉色官服,身前补子居然为五品官的白鹤补。 二人相貌标致,面上的微笑得体,见众客居然不是做福见礼,而是如同男子般抱拳道:“诸位老爷、相公,贡院已经布置妥当,试卷也已经分发下去,主考官正位,还请诸位老爷、相公入院考试。” 齐筠等人正思量怎么回话,却见贾蔷上前两步,双手环抱于胸前,打量起两个“女官”来,啧啧笑道:“早闻南省风气开放,最会享乐,你们还真会顽……丰乐楼的花解语号称天下第一名妓,也没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补子服你们都敢穿。里面那位明月姑娘,该不是连龙袍凤冠都敢上身吧?若如此,今日之宴,我可不敢进了。” 说罢又转过头来看向扬州府的一众年轻人,乐呵呵道:“你们扬州府也太会顽了,却不知此事若被朝堂上那些老官儿们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那些人若是知道,他们身上的官服被一群姑娘穿着侍奉你们,我估计你们麻烦就大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骤变,这才想起贾蔷原是来自官场等级森严的神京都中。 齐筠忙解释道:“良臣兄,这只是逢场作戏,譬如戏台上一般,当不得真的,当不得真的。” 言下之意,这里的青楼姑娘,和戏台上的戏子无二。 只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一句名言: 戏子如何,表子如何…… 两个身着“五品官服”的年轻姑娘自然不会想不到,面上神色瞬间黯淡下来,不过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对她们来说,这本是命…… 贾蔷看在眼里,笑了笑,道:“好吧,想来他们也没功夫把心思放在这里。那就进去吧,来扬州一回,总要领略领略江南春色。” 众人大笑,齐筠笑罢思量稍许,道:“也罢,既然良臣老弟是武勋出身,今日就不考诗词了……” 不是他不想杀杀贾蔷的威风,年轻人哪有不年轻气盛的? 贾蔷这样一个过江龙杀到扬州府,一出面就打掉了梅家和冯家,若说扬州府本地望族这些年轻人心里没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贾蔷的确强,盐院衙门也的确实力雄厚,可盐商八大家背后,哪家没供奉一家相府或是王府? 就是每年直接给九华宫内太上皇进贡的,都不止一家两家……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罪,他们并不很在意贾蔷这些背景。 在不结仇的前提下,适度暗中打压一番,难道贾蔷背后的大佬还会出来护犊子? 扬州府也不是没来过权贵子弟,景初年间,太上皇六次南巡,随驾的权贵子弟如过江之鲫海了去了。 可在这瘦西湖上吃个暗亏的,不在少数,也没见能怎样。 只是…… 眼前这位实在不同,多少年听都没听说过,有人用贾蔷这种方法,会面扬州名门。 可贾蔷连梅家家主梅珣都能一言不合就玩锁喉,冯家二子能被当场打的吐血…… 齐筠却不想遭受这等待遇,先前没见面时还想以手段计谋来困住这头下山乳虎,可见了面后才发现,想的美好,未必做的到…… 不过齐筠刚应下,自花楼内走出一二十七八岁的老鸨,这个年纪的妓子,通常来说便是“妈妈桑”的级别了。 老鸨笑道:“明月姑娘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说既然贵人是武勋出身,不善词令,今日便撤了雅考。只是,不拘是谁,也不拘怎样,总要有一篇雅作方能入内,今日便算罢了。” 贾蔷闻言,眉尖轻挑,却无开口之意。 齐筠等人也不欲在这等粗浅的场合出些没嚼头的风头,好在有徐臻出面,依旧是懒散不羁的德性,笑道:“既然诸位大贤谦逊,就由我来抛这块敲门砖好了!大家且听好: 夜深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雨歇云收那情况,难当,一翻翻在人身上。偌长偌大,偌粗偌胖,压扁沈东阳!” 众人:“……” 贾蔷笑骂道:“混账东西,真当大爷我和你一样粗鄙不堪么?” 不过话虽如此,他也没要更改之意,与齐筠谦让两回后,呵呵笑着当先进了明月楼。 …… 第0170章 人才难得 明月楼三楼。 前世春日无聊时贾蔷也曾幻想过,回到古代在青楼上醉卧美人膝。 三飞、四飞、七八飞,周身都是玉人香的憧憬,让他只想想就心花怒放。 可今日亲身降临此境,看到三楼内候着的十来个扬州绝色花魁后,他简直大失所望。 放眼望去,一片太平…… 也是,在这个主流社会以玲珑鸽乳为绝对审美的世道里,若是聚集一群丰挺妹,人家多半以为这里不是画舫,而是乳母馆…… 只是,本就对狎妓心中不喜的贾蔷,此刻也就愈发能做圣人姿态了。 对上家里的林姑姑他尚且能纯以欣赏的目光来看,更何况一群被刻意调教出来的小姑娘们…… 明月画舫当家头牌明月姑娘也只是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模样出挑,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仿佛能低语轻吟,只是贾蔷却依旧难生出青睐之心。 他若果真只十五六岁倒也罢,可他的灵魂毕竟已是二十大几了。 再者,虽然前世口口声声吹嘘日常大宝剑,但真面对这一天时,深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诲的他,还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纳香菱为妾,是因为他自信可以善待她,不让她重复前世的悲剧。 可是女票又算什么? 贾蔷将心比心,若是他的亲人不幸被拐,那么贾蔷希望她能遇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可以解救她于悲剧中。 但若这个亲人不幸沦落风尘,他却绝不希望她被任何一个人欺负了去。 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贾蔷实在难对这些姑娘下手…… “德昂兄,我家先生规矩大,出来前就严禁我在外胡乱招惹。再者,我毕竟武勋之族出身,于诗词雅文一道不通,若与明月姑娘同席,未免唐突了她。这样,正好我和徐臻还有事详谈,就和他坐一起。你们自己去饮酒作诗就好,不用管我。我贾家原是金陵人,顺天府城内还有我家老宅,所以此次来南省,也算不上是客。还是那句话,既然出来饮乐,总拘束顾及着未免无趣,我不屑为之。所以,大家还是自在些更好!” 见齐筠有些目光闪烁的提议明月姑娘与他陪席,贾蔷婉拒道。 他看的出,这明月姑娘一颗芳心怕是落在了齐筠身上。 不管这齐筠是不是值得此女托付终身的良人,贾蔷都不在意,他又不是观音菩萨,只能做好自己就很难了。 当然,他更没兴趣上演一出夫前Play…… 让出主座,在齐筠、陈澄、李霄、彭秀四位年轻俊杰,和柳明月及其她几位花魁有些错愕的目光中,贾蔷怡然走下上位,来到徐臻席前,对檀口微微张合,仰脸看着他的一名花魁道:“姑娘去上面坐吧,我和徐臻有些事相商。” 看着贾蔷丰神俊秀的面容,和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陪同徐臻的姑娘在其面色微变恋恋不舍下,低头前往贾蔷设在高台的上座,与另一空出来的花魁同坐,只是目光却一直在贾蔷身上。 见徐臻满脸郁闷,贾蔷坐下后,笑骂道:“少装模作样,你这一套也想在我跟前弄鬼?” 徐臻闻言,嘿嘿一笑,看了贾蔷一眼,道:“蔷二爷,你说这又是何苦呢?什么事不能在酒足饭饱后枕着美人膝再谈?急什么嘛……”言至此,忽地警觉,狐疑的看着贾蔷道:“莫非,二爷不好女色,而好……”说着,不动声色的往一旁挪移了下。 贾蔷一根筷子砸在他脑袋上,徐臻还没叫,倒让堂上一直暗暗关注他的许多人失声惊呼出来。 连齐筠面色都变了变,心想这北地侉子果然惹不得,太粗鲁了。 这筷子若是落在他头上,脸面都丢尽了! 徐臻的脸色也白了白,贾蔷冷笑一声,道:“没功夫和你胡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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