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七天晚上,陈方乔三人早早睡下,叶修在房里点了灯翻看医术,他正看到某句晦涩难解的话,放下书,把句子挑在嘴里,反复地念。 夜静得人心如止水,仿佛在等待谁投下一粒石子,搅起波澜似的。 石子落下来了。 突然,微草堂的前厅传过来一阵急密的敲门声,前厅后院有段距离,敲门声像蒙在棉被里,可依旧很响,咚咚咚的,静裂开了。还有呼喝的人声夹在里面,有人么,急事,开门。 可能是急诊,也可能是……叶修披上件外褂,遮住与中年人身份不符的身型,端着油灯去开门,还不忘挨个敲房门告诉被吵醒的三人,没有他的暗示,呆在屋里不要出来。 走进前厅里听,这门敲的,更像是在衙门前击鼓告状,一只手敲出了地动山摇的错觉,可见来人之急,连灯焰都被感染了,狂摆几下,撕碎了叶修投在墙上的影子。 窄门开了一道缝,一只手先来势汹汹地插进来,死死扣住门框,封闭了叶修关门的可能。紧接着,一个练出功夫和力道的肩膀一顶,门被撞开一小半,然后这个人似乎想起了礼节,开路的手和膀子退了回去,他的面孔出现了。 微弱的灯火嵌进月光,足以照清这张叶修近来才熟悉的脸,江波涛的脸。 叶修也是一惊,可还没等他的手和脸显出惊来,他就镇定了,先一步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大半夜的,这位长官有何贵干?”江波涛穿了身军装。 “在下的同僚得了急病,烦请王先生给瞧一瞧。”门开了,见到人了,江波涛的风度也回来了。只是这样一个“烦请”是不容对方拒绝的。 他侧开身,把通道让出来,也把叶修的视野让全了。 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叶修也坐过,一侧车门开着,两个士兵极其小心地掺了一个人下来。 烛影蓦地一晃,那人抬头,五官透出虚弱的病态,蚕食了素日的丰神俊朗,可那双眼睛仍然敛聚了精明的神采,径直望过来。 不是周泽楷却又是谁。 第21章 洛阳王21 “进来吧。” 叶修去了门栓,打开正门,把这几人让进来,又掌灯开路带进了前厅。 两个士兵将周泽楷安顿在扶手椅上,就出去了,关严门,守在门外。 江波涛绕着屋里四面墙看了一圈,药斗子连着药斗子,排满了。南面墙上有扇门,连接前厅后院,要是王杰希听到了动静赶过来,得从这扇门出来,他心焦似煎地等着。 挨到了椅子,周泽楷的脊背松动下来,不堪身体的重负,恹恹地塌在椅背上,他的痛苦这才一点一点地浮于表面,浮在紧抿的嘴唇和蓄力的关节上。 为了夜诊,前厅装了瓦数很高的灯,灯下,叶修的眼睛黏在了周泽楷身上。他披着一身杀伐过后特有的冷寂味道,面白如纸,双颊染红,目光离散,额前两缕头发乱了,吸饱了汗水,垂下来,卡其色的军服摘了武装带,前襟敞开几颗扣子,露出小衣的白边,也被汗打得精湿。 “这不是病了吧?”叶修指着周泽楷腿根上缠紧的绷带问。 “是被箭矢所伤。”江波涛耐着性子向这个他认为不相干的人解释道。 “不止是受了箭伤吧?”叶修又问。 江波涛打算等王杰希来再做详细交代,就没回叶修的话,反而催促着问,王先生起来了么,怎么还不来。 叶修捻捻上唇那一小撮假胡子,确认它还在,把手背到身后,一挺胸道,“我就是啊。” 江波涛闻言一怔,怎么,王杰希变样了?他这才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大约四十岁出头,不仅是身材还是长相都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很难让初见之人印象深刻。他对叶修不够熟悉,又在事头上,哪能想到这就是改了头换了面的叶修。江波涛的口气也有点不善了,“在下与王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那意思是,我不至于把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搞混,你糊弄不了我。 “哦”,叶修以拳击掌,做恍然大悟状,“你找我侄儿杰希啊!真不巧,他出门游历去了!”言语间还有几分替江波涛遗憾的意思。 不得不说,叶修扮这个杜撰出来的“王大眼”,不仅上了年纪的沧桑嗓音拿捏的分毫不差,口气用语还带了些许粗鄙,符合乡下人的出身。 “什么,他眼下不在医馆?” “没错。” 江波涛脸色一变再变,“上哪能找到他?” 叶修答,“这个……谁知道呢。” 江波涛也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出门游历,游历到哪都有可能,就算发散人去找,能不能找到和周泽楷能不能挺到那时候都两说。他来回踱了两步,马靴踏得砖地咚咚响,最后似是猛得下定了决心地道,“如此打扰了,我们告辞。”说着就要去扶周泽楷起身。 江波涛打量叶修的时候,叶修一直在瞧周泽楷,望闻问切,望这道工序都完成的差不多了,见状慢慢悠悠地拿话一拦,“是要给这位官老爷治箭伤吧?” 江波涛的身形暂时滞住,“对。” “那用不着我侄儿杰希,我来给他治就行。” 其貌不扬的王先生语出惊人,江波涛被惊了,惊完后踟蹰不定,一时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恕我直言,您……医术如何?我这位同僚可不是一般人那,受得也不是一般的伤。” 叶修哈哈一笑,“是不是一般人,没人治得了他,他都得变成死人。至于我的医术嘛,杰希是我的侄儿,你说我医术怎么样?” 神医是谁的侄子和谁的医术好不好有关联么?但比起这点,这个听说话不靠谱的人不了解周泽楷的伤情,却能看出没人治得了他,眼力非同小可。 江波涛的犹豫没停下来,叶修的“非同小可”又到了,“你不信的话,不如先让我猜猜他受的什么伤,你看对不对。”叶修踏前一步,“正色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不一般的官老爷伤在左腿的大腿根处。” 这用你说么,绷带就在那绑着呢! 江波涛的脸色回暖之前。叶修再道,“他是中毒了吧?毒淬在射中他的箭头上。” 江波涛心情复杂地点头称是。他的犹豫不无道理,死马当活马医,也得看谁医。周泽楷受伤后,看伤口本以为是普通的箭伤,没做他想就包扎了,半天后,伤情恶化,众军医才道是少帅中毒了,中的什么毒,这个也像那个也像,拿不定主意,因此不敢随便用药,又过了半天,毒素侵蚀得更剧,全军上下忧心忡忡。江波涛听说王杰希在微草堂分店坐诊,这才带着周泽楷连夜回城,没想到此王非彼王……江波涛索性如是说了,相当于间接警告这个王先生,责任重大,你若要包揽,一旦有差池你就只有个抵命的份儿。 没人说话,思前想后的思前想后,等拍板的等拍板。 屋里没活气儿似的静,马靴后脚掌轻磕地面的声音做了这静的主,吸收了它。江波涛一动未动,只声音只能是――周泽楷发出来的,江叶二人齐望向他。 “让他治。”周泽楷道。他喘得厉害,气息虚浮,仿佛喉咙被扼住,上气接不了下了,说这小半句话都费了他好大的精力。 周泽楷确是此间说了最算的人,他的话一出,江波涛也不好有异议了,退开,把周泽楷让给叶修,客套也急转直下地落下来,“那就有劳王先生了,先生怎么称呼?” 这是问大号来了,叶修挪到柜台上翻找东西,头也不抬,“王大眼。” 江波涛对这乡野村夫的名字没表示,倒是周泽楷,喘不匀气也要挤出一句,“好名字。” 叶修拿着一把裁缝剪,迈着半老头子有失矫健的步子出来了,蹲在周泽楷身前,“脱裤子太麻烦了,最好不要让他多动,加速毒气上行。” 江波涛会意,“需要我做什么?” 剪刀尖捺进周泽楷大腿上的布料,叶修吩咐道,“需要你千万别碰到我,要不然这位不一般的官老爷可能会绝后。” “叫周公子就行了。”江波涛看看周泽楷,再看看剪刀。 说是说,叶修干活的麻利还是让江波涛放了心。剪刀游动,剪走裤子,拆走绷带,叶修端了油灯,低下头,正要往伤处瞧,忽然直起身子来惊呼,“糟了!”语气悔中带恨。 周泽楷已经是半迷糊了,江波涛之惊,压倒叶修,连忙问怎么了,叶修坐到对面的扶手椅上,把周泽楷的手拿过来,平伸在桌上,四根手指微曲,搭在他腕子上,笑道,“忘了先搭切脉了。” 江波涛此刻之无奈,又与何人说。他紧盯着叶修看,大夫的脸色足够泄漏很多东西。 叶修这时有个高深大夫的样儿了,被“风霜”渡劫过的脸上透着严谨和凝重。他在与周泽楷的脉象对垒。 确实有些棘手啊…… 这么出着神,手好像真的被“棘”住了,一股力道铁枷般地缠上他的手腕。叶修低头一看,原来是周泽楷反手箍住他,还箍得死紧。 周泽楷手心极热,出满了汗,五指越拢越紧,力道越用越大,似乎想把自己的手焊在叶修的腕子上。 叶修痛得骨都缩了,又怕在表情上露出假面孔的破绽,忍着不动,还对抢上来的江波涛说,“莫急,这大概是毒性所致。” 江波涛一看,周泽楷星眸半合,如同被人牵线操控的木偶,这的确不像是自觉做出来的举动,疑惑地问,“之前没有这种症状啊。” “那就是病象变严重了”,叶修摇头道,“周公子之前还有哪些症状?” 江波涛在记忆里搜罗,“发热,盗汗,恶心,口渴得厉害,偶尔还会呓语。”呓语的话比平时还多,这算不算? 周泽楷的手还在叶修的腕子上,叶修由着他去了,还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手背,安抚他。 “他呓语都说些什么?”叶修转向江波涛。 胡话谁会记得那么清,“这也有关系么?” “有啊,可能是产生了幻觉,知道他的幻觉有助于我判断毒性。” “叶修……”声音轻柔地漂浮出来,凝成一团,久久不能荡开,不看情景的话,多半会以为是眷侣间春意缱绻的呢喃。 “就这样。”江波涛指着周泽楷说。 “……”叶修像被淋了盐水的鞭子抽了一下,背挺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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