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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酒一口饮尽。 邦达列夫把玩着那个冰雕杯子:“真是太棒了,被冰包裹的烈酒,就像冰山外表下的绝艳少妇那样动人。我觉得手会被冻得黏上去。” “一般人用这样的冰杯饮酒都要戴着皮手套,像少校您这样不畏严寒的人才能手拿着它。它用零下三十度地层中的老冰雕刻,也保存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里,是最寒冷的酒具,用来搭配最热烈的酒。”博士说。说是这么说,可他也是空手端着杯子,修长的手很稳定,丝毫没有因为低温而颤抖。 博士穿着考究的黑色礼服和浆得很硬挺的白衬衫,系着玫瑰红色的领结。 “您穿这一身可不像准备杀人的样子,但您端着枪。”邦达列夫说。 “这取决于你的来意是什么。我穿上礼服,因为我可能是迎接客人的主人,但我也不介意当个刽子手。”博士盯着邦达列夫的眼睛,“你是谁?为什么而来?” “邦达列夫,克格勃少校,来自莫斯科,这些都是真话。我只是对您隐瞒了我曾祖母的名字,她叫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罗曼诺娃。”邦达列夫缓缓地念出这个长而拗口的名字,就像魔法师念出禁忌的魔咒。 博士一怔:“罗曼诺夫王朝最后的皇女么?” 纳斯塔西娅是罗曼诺夫王朝的末代公主,而罗曼诺夫王朝是最后一个统治俄罗斯的王朝,直到1917年被十月革命推翻。1918年,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全体家人被红军秘密处决。纳斯塔西娅是尼古拉二世的幼女,虽然年幼,却有“女大公”的封号,这令她比当时欧洲其他王室的公主更加尊贵,公主们觐见的时候都必须行屈膝礼,尊称她为“皇女殿下”。传闻只有她逃过了处决,而她的名字纳斯塔西娅本就有“复活”的含义。 “既然还有我这个皇孙,就不能说是‘最后’的皇女。”邦达列夫微笑。 “你怎么证明自己?”博士问。 “我在隧道尽头看见了拉斯普京的签名,那个曾被封圣的异端曾经来过这里,应该说他才是这个洞穴的发现者,对吧?” “是的。”博士说,“这个洞穴是他的遗产。” “那您想必也知道,拉斯普京是沙皇的座上宾,纳斯塔西娅公主的好友。我能找到这里,就说明我掌握了拉斯普京的秘密,这些秘密是他告诉我曾祖母的。这就是我作为罗曼诺夫王朝最后王孙的证据。”邦达列夫骄傲地昂起头。 “那么,拉斯普京透露给皇女殿下的秘密是什么呢?” 邦达列夫诡秘地笑笑:“我想我知道的某些事您是不知道的,当然也有些事您知道而我不知道,我们不妨交换一下彼此的情报。然后我们也许能坐下来谈谈合作。” “您先请。”博士扬了扬枪口。 “这件事得从我曾祖母的逃生说起。红军的子弹确实穿过了她的心脏,她的尸体被抛入废弃的矿井,但三日之后她苏醒了,创口神奇地愈合了。她这才想起拉斯普京曾对她说过的话,拉斯普京说他愿意和曾祖母分享世界的秘密,因为她和自己一样是神的选民。她和拉斯普京一样,拥有无与伦比的生命力,甚至能从地狱中返回。后来她嫁给了一位红军军官,在那个年代唯有嫁给红军军官她才能获得庇护。我的曾祖父后来踏入了军界高层,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始终保护着曾祖母,不曾泄露她的身份。曾祖母有时会在梦中惊醒,大喊说‘红军带着枪来了’,曾祖父就安慰她说,‘我就是红军,只要我活着,红军的枪只会保护你。’” “感人的爱情。”博士淡淡地说。 “曾祖母决定放弃过去的身份,所以她很少谈起罗曼诺夫王朝的往事,只有一件事例外。她叮嘱曾祖父说,西伯利亚的北方有神的遗迹,这是圣人拉斯普京告诉她的。那位圣人在冰海的岸边找到了神创造生命的洞穴。但他没有对世人公布,而是用铁水把神迹封印起来,因为神迹已经堕落为魔鬼的摇篮,里面藏着堕落的天使。我们家族的后人世世代代都要警惕那个洞口的重开,洞口重开之日,末日随之降临。” “这么说来您是来检查我们有没有好好地守护神迹的咯?” “不不,曾祖母是一位善良虔诚的东正教徒,我可不是。我对一切事情都有着巨大好奇心,继承了这个秘密之后,我一心想找到神迹。如果让我找到它,我一定会打开来看看。不久前,我从废旧的档案馆里找到了一份工程地图。”邦达列夫抽出地图卷沿着冰面滚向博士,“上面标记了那架通往冻土层深处的电梯。” 博士扫了一眼地图:“这不是原图,是有人根据记忆画出来的。” “是一个疯子画出来的,他曾经是近卫步兵13师的工兵营长,受命参加了甬道的挖掘,之后他被药物洗脑,变成了精神病院的常客。他只记得自己在西伯利亚北方沿海从事了一项大工程,工程就是要掘开一处洞穴。我忽然意识到我找到突破口了。但随着调查的推进,我发现这件事越来越神秘,很多年之前,军队在西伯利亚北方几乎不能通航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港口,关于它没有任何资料,甚至坐标都被抹掉了。在那个港口下方,工兵们在坚硬的冻土层中挖掘,打开了一个封闭已久的洞穴。于是我决定自己来看看。作为克格勃军官,我很容易地申请到了调查这个神秘港口的特许权,这样我便能以‘钦差大臣’的身份驾临。果然,我在通道的尽头找到了拉斯普京的签名,我终于到达了从小梦寐以求的地方。”邦达列夫环顾四周,“可看起来这里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想必你来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越是接近拉斯普京签名的那扇门,冻土层里的骨骸就越多,它们都是从岩壁上的缺口爬出去的。拉斯普京说这个洞穴会孕育魔鬼,说的就是那些东西。但如今这个洞穴已经死去了,洞穴中神秘的力量已经消散。” “我不这么想,如果这个洞穴已经没有价值了,您早就离开了。” “如果这处洞穴真的有价值,我就应该开枪射杀你独霸这里的秘密。” “等一等!我给您带来了一份礼物!不看一看礼物再开枪么?”邦达列夫从衣服里面取出一枚信封,沿着冰面滑向博士,他借此来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博士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瑞士银行的本票,一张两亿美元的本票。 “这是一张罕见的大额支票,你想用这张支票从我这里买什么?”博士问。 “不是买,只是一份礼物。”邦达列夫微笑,“我们相信这份礼物对您有用。您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每年都消耗大量的国家经费,一定还没有完成,对吧?可现在苏联就要分裂,您的靠山已经倒台,这意味着您再也无法获得经费来完成研究,而且也没有人能够帮你保密了。” “听起来我确实面临不小的麻烦。”博士说。 “那么为什么不跟我的家族合作呢?我们懂政治,懂技术,还懂战争,只要这个洞穴的秘密能带来回报,我们愿意为它投资。我们可以继续支持您这个项目,和您分享它带来的一切利益。我已经表露了诚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您是不是也应该说说我不知道的那部分?说完之后您还来得及开枪杀了我。” “你很镇定,少校同志。你觉得拿出这张两亿美元的银行本票我就不会开枪对么?”博士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世界上能拒绝两亿美元的人不多。”邦达列夫微笑,“而且杀了我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我没有安全返回莫斯科,家族就会知道我出事,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您。那时黑天鹅港的秘密将被公布于世。” “十倍。”博士把本票扔还给邦达列夫。 邦达列夫愣住了:“您说什么?” “你的家族需要把出价提高十倍。我需要三年时间和二十亿美元来完成这项研究。那时我们将分享整个世界。” “这个数额超出我的预料,即使我的家族也不容易筹措。” 博士冷冷地笑了:“看来你确实不知道这个洞穴的秘密,在它面前二十亿美元是个太小的数字,这里的东西没有人买得起,它是无价的!你的家族应该为能出这二十亿美元而自豪。” “一切东西都有价格,武器、女人、秘密,甚至灵魂。”邦达列夫说。 “可谁能对神出价?”博士问。 头顶上方几百盏射灯同时亮起,把冰面照得如同水晶舞台,忽如其来的强光刺得邦达列夫睁不开眼睛。 “睁开你的眼睛,”博士的声音如铜钟轰鸣,“这个洞穴的秘密,堕天使,乃至于神,都在你脚下!” 邦达列夫缓缓地低头,脚下的巨冰透明澄澈,他的目光可以直接穿透至洞穴底部。他有种站在万丈高空中的错觉,世界空虚了无一物,只剩下他和冰中那古神般的庞然大物默默对视。 他微微战栗:“神啊!” 冰中封着一具苍青色骨骸,即使用尽形容词也难描绘它的雄伟、古奥与庄严,不过也可以只用一个字——“龙”。 各文明的神话中都有龙的影子,吟游诗人们用尽辞章来描绘这种神秘的生物,但龙的准确形象却语焉不详,有时它被描绘为狰狞的蜥蜴,有时则是有翼的多头猛兽,还有人说它是独脚巨蛇。但第一眼看过去邦达列夫就确信那是龙,真正的龙,它那么雄浑那么完美,每个细节都仿佛直接出自上帝之手。 骨骸大约有60米长,即使除去那根细长的尾骨它的身长也超过30米,长尾和后半截腐烂见骨,但包括头部的前一半仍保持着原貌。这神秘的动物身形魁梧,鳞片覆盖全身,苍青色的骨刺沿着脊椎生长,面部满是锋利的骨突。它那双苍白色的眼睛完好地保存下来了,表面泛着白色大理石般的光泽,邦达列夫有种龙在看着自己的错觉。 这是一条死去的龙,但它在人类面前仍旧保持着皇帝般的威严。 “它美极了对么?”博士轻声说。 邦达列夫深深地吸了口气:“您说得对!它是无价的!” “当工兵们打开拉斯普京封印的洞穴时,他们看到的不是堕天使,而是这伟大的生物。在神话时代它们曾与人类共存,人类有时称它们为神,有时称它们为恶魔。”博士说,“堕天使是拉斯普京用来代指龙的隐语,《圣经》中的堕天使就是巨龙的形态。《圣经·启示录》中就说,堕天使路西法叛离了天国,化为赤龙带着三分之一的星辰从天而降,那三分之一的星辰就是天使军团的三分之一,他们花费了七天七夜才穿越天地界限和地面相撞。” “在拉斯普京眼里,这也许就是堕天使,”邦达列夫说,“他是个神棍,笃信教义。” “但我得说龙跟神其实无关,它们是古代的智慧物种,人类之前的世界的主宰。” “人类并非唯一的智慧物种?” “正是这样。在现在通行的生物学中,我们认为世界上的所有物种都是从同一个本原进化而来的。就像一棵大树生出了无数的树杈,我们可以称这棵大树为‘进化之树’。进化之树有三个主要的分支,我们称之为三个‘域’,分别是细菌域、古菌域和真核域,任何已知物种都属于这三域之一。但龙类例外,它在这三个域之外。” “也就是说进化之树上还有第四个域?”邦达列夫问。 “没错,历史上曾经有一条神秘的进化路线,第四条进化路线,沿着那条路进化出了顶尖的智慧物种,它们是比人类更高级的存在,曾是世界的霸主。” “难怪你们把这个项目称作‘δ计划’,δ是希腊字母表中的第四个字母,它代表第四域。”邦达列夫说。 “是的,第四域,龙域!直至今日,这个域的生物还没有灭亡,世界上一定还有活着的龙!” “您怎么能那么确定?”邦达列夫吃了一惊,“如果世界上还有活着的龙,怎么可能数千年来人类从未捕捉到活体?甚至连化石都没找到,除了这一条。” “化石?不,拉斯普京到达这里的时候,它还是活的!”隔着厚厚的冰层,博士指点龙的背脊,“注意看它的脊椎的中部,那个黑色物体。” 邦达列夫顺着博士的指点看去,不注意的话很容易把那根黑刺跟龙脊上的骨刺弄混,但细看之下邦达列夫立刻认出那是一柄老式的军用刺刀。老式步枪射速很慢,必须用近身战的武器来弥补,所以刺刀往往被铸造成锋利的刀剑,有完整的柄,必要时士兵可以把它拆下来挥舞。 “看式样是英国造李氏长步枪上用的刺刀,质地很罕见,大概是用陨铁打造的。”邦达列夫说。 “而李氏长步枪也只有大约一百年的历史,这条龙是被人用刺刀杀死的,那么它死去不会超过百年。当然,我们还有更准确的消息,这头龙死于公元1909年,最初发现它的是一群茨冈人。他们向莫斯科的大牧首[1]报告说,他们在北冰洋中发现了恶魔。”博士说,“1908年的冬天,罗曼诺夫王朝还统治着俄罗斯,你的曾祖母还是整个欧洲都敬仰的皇女殿下。在那个难熬的寒冬里,一群茨冈人冒险在北冰洋上捕鱼。茨冈人捕鱼的方式很原始,凿个洞,等鱼游过来呼吸氧气就用木桶来捞。这个方法在冰海上一直都很有效,但那天始终没有鱼出现,一条都没有。这时茨冈人中的老人就说那天不适合捕鱼,因为如果连鱼都消失了,就说明有巨大的猎食者正在这片海域游荡,猎食者可能扑出冰面来袭击人。但是有的人太饿了,他们觉得即使海中有什么捕食者也不至于敢离开海水,于是他们决定再观望一会儿。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冰洞中的水面忽然震荡,海水逆涌上来,然后巨大的头颅从冰洞中探了出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周围的人全都受了致命的神经伤害,能活下来的人也成了疯子。远处的人得以幸免,根据他们的描述,那东西有粗壮的脖子和巨大的头颅,脸上仿佛罩着铁面,形象就像撒旦,双眼闪耀着刺眼的金色火焰。” 邦达列夫仔细观察那条龙的面部。它嶙峋的脸是铁黑色的,看起来确实像是罩着铁面。 “茨冈人们惊恐地跪下来向神祈祷,那巨大的生物立刻消失了。如今想来它其实并没有恶意,只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但在茨冈人看来,是他们虔诚的信念令这个魔鬼不敢伤害他们。他们在冰面上四处搜寻,看见冰下有巨大阴影游动,一边游一边有红色的血液往上浮,血温异常的高,连坚硬的冰层都被融化。这条龙游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受了致命伤。有人好奇地用手触摸从冰缝中渗上来的鲜血,这些人后来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有些是颅骨变形,有些则在体表生出了鳞片,最可怕的是一个人从肩部生出了另一个头颅。” 邦达列夫想到了那具有着双脊椎的北极熊遗骸。 “茨冈人越发坚信那是恶魔,恶魔的血沾染了他们的家人,于是他们派了一个年轻人千里迢迢奔赴莫斯科向大牧首报告,希望大牧首能以神圣之力帮助他们。但大牧首拒绝承认茨冈人看见的是恶魔,他怎么愿意宣称在自己的牧区里出现了恶魔呢?这时拉斯普京登场了,他自愿组织一支考察团远赴北西伯利亚调查,牧首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拉斯普京的目的并不单纯,我们后来找到了他的考察日志,最初他是想用这件事来扬名,他会宣布自己在北西伯利亚找到并降服了一个魔鬼,他需要一些功绩证明他是英雄,是神赐予人类的先知。但他心里觉得那东西一定是某种罕见的鲸鱼,茨冈人在惊恐中看错了。” “他是想搞宗教投机?” “你说对了,”博士说,“但有件事是用鲸鱼无法解释的,就是接触到血液的人变异了。为了以防万一,拉斯普京带上了几名牧师和大量的动物,牧师用来应付魔鬼,动物用来做血液试验。他们的狗拉雪橇队来到了这片冰原,在海岸边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这个洞口多数时间在海面以下,退潮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小部分。洞口是新凿出来的,就像有只蜥蜴在冻土层里打出了洞,但从洞的直径推算那只蜥蜴跟鲸鱼一样巨大。考察团很惊惧,但他们意识到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是夏天,再过几个月海水就会把整个洞灌满然后结冰。冰会膨胀,洞就会塌方,那只钻洞的东西就会被永远封在冻土层中。当然,它自己是有力气钻出来的。拉斯普京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进去看看,那东西挖出来的洞穴四通八达,拉斯普京用猎犬当向导,最后到达了那面岩壁,在岩壁下方他找到了这条龙,龙把岩层中间的空洞作为巢穴。钻进来之后它就把自己凿出来的通道堵死,然后进入了休眠状态。但它忽略了岩壁上的裂缝,拉斯普京他们就是从那条裂缝侵入了龙巢。这是历史赐予人类的机会,各种巧合令拉斯普京的考察团得以踏入龙类的世界。考察团震惊了,所有人都提议立刻封闭洞穴离开,但拉斯普京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有可能揭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奥秘。他对考察团里那些笃信东正教的牧师说这是个神迹,是受伤的堕天使,是上帝的造物,他们应当研究之后汇报给牧首;而对那些信奉科学的同伴说这东西是古代物种,他们一定要留下珍贵的科考报告。” “这淫棍真是一朵奇葩。”邦达列夫说。 “总之奇葩说服了所有人,考察团留下来研究这条龙。每一个接近它的人都惊恐不安,只能靠着对神的虔诚和科学精神坚持。他们不敢冒险惊动它,收集它散落的鳞片和骨片。那时这条龙的下半身就是腐烂的。以它脊背上的刺刀为界,刺刀以上的部分保持完好,刺刀以下的部分只剩骨头。那柄刺刀似乎带着异乎寻常的力量。但拉斯普京不满足于只是画画和搜集鳞片,他还把龙血注射到动物的身体里来做实验,他有些炼金术的知识,猜测龙血是种秘药,中世纪的炼金大师们曾经提到过这种秘药——一种具备强大力量的血红色液体,有些人吃下去会变成恶魔,有些人则会获得永生。” “那些变异骨骸就是动物实验的结果吧。”邦达列夫说。 “是的,他的科学精神引发了灾难。变异远比他想的可怕,北极熊的脊椎分裂,长出了第二个头部;蛇从背后长出了蜻蜓状的羽翼,它吞吃了其他动物,体型变得极其巨大;猫生出了豹子般的利齿,肋骨疯狂地生长,刺穿了自己的胸膛。更可怕的是跨物种的交配,您觉得蛇能和北极熊配种么?” “听起来惊悚又恶心。”邦达列夫说。 “是血淋淋的。”博士把一叠纸卷递给邦达列夫,“欣赏一下拉斯普京考察团的素描。” 邦达列夫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想要呕吐。这份影印件应该就是拉斯普京的考察日记,素描旁边有细小的文字说明,最前面的一幅画上巨蛇在和熊配种。虽然是素描,但笔触锋利如大师之作,绘图者以狂澜般的力量把那血腥的一幕重现。双头北极熊痛苦地嚎叫着,巨蛇一圈圈地缠绕着它,用带骨刺的尾刺穿了北极熊的腹部,同时它的巨口把熊的一个头吞入腹中,熊的另一个头则狠狠地咬住蛇颈。 “雄蛇配种的方式居然是直接撕开雌熊的子宫。”博士说。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能令我也恶心得想吐的事。”邦达列夫说。 “考察团想终止实验,但已经来不及了,变异的动物们开始交配产仔,数量大得无法想象,幼崽生下来就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个空间最后变成了孕育异形的巢穴。拉斯普京意识到这个洞穴必须被封闭,否则这些变异动物会演变为一场灾难。他把带来的铁器全部融化,灌入岩壁上的缝隙。但就在他将要完成这项工程的时候,变异的动物们意识到这是灭顶之灾,它们的智慧也显著上升了。成百上千的动物疯狂地逃窜,大约有数百只逃离了龙巢,拉斯普京决定强行关闭龙巢,最后他甚至把队伍中的牧师推到灌满铁水的岩缝里去,他觉得牧师作为封门的祭品应该能让里面的‘恶魔’们老实点。封门之后,考察团在龙开凿的洞穴中跋涉,动物在洞穴中逃窜,谁都想先离开。但拉斯普京不愧是恶棍中的恶棍,他给同伴的地图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己拿着真正的地图脱离队伍悄悄离开了。很快上涨的海水就灌入了洞穴,洞穴封闭,接着结冰和塌方,最后只有拉斯普京一个人从龙巢回到了莫斯科。此后的大半个世纪中,他只对一个人透露过这个秘密,就是你的曾祖母,可见他确实相信你的曾祖母跟他一样都是‘神的选民’。” “只要那淫棍不是想向曾祖母求爱,我就都无所谓。”邦达列夫说。 “此后的几十年里,这个神秘生物一直被封冻在西伯利亚北部的冻土层下,无人去探寻拉斯普京留下的遗产,直到红军中一位姓戈利奇纳的将军意外地找到了拉斯普京的考察笔记。但龙凿出来的洞穴已经塌方了,戈利奇纳家族只能重新挖掘龙巢。经过长达几十年的探索,先是找到了那些变异动物的骨骸,然后又找到了被拉斯普京封闭的岩壁,最终找到了这条龙。” “戈利奇纳家族就是你们的幕后支持者吧,这个家族中有多位将军级别的技术军官,是红军中掌管武器研发的家族。他们有很大的便利窃取国家经费养活你们。”邦达列夫说。 “是的,可戈利奇纳上将在去年初暴卒,他没有继承人。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支持者了,即使苏联不解体,我也不能确定自己还能否继续获得经费支持。”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您失去了幕后的支持者,而我的家族恰恰有足够的势力接替他。” 博士无声地笑了:“如果戈利奇纳上将还活着,我们的谈话根本不会有这么深入,我早就扣动扳机了。不过白天的交谈中,你有句话打动了我。” “哦?” “有价值的人在任何时代都会被尊重。”博士缓缓地说,“这是真理,只有懦夫才被时代束缚,有能力的人创造时代。” 邦达列夫举杯:“那么为了真理。这条龙现在是死了么?” “很遗憾,在我们凿开岩壁的时候,这条龙就已经死了。它是被那些变异动物咬死的。拉斯普京封闭了龙巢之后,留在其中的变异动物就只能互相猎杀。龙血引燃了它们的嗜血基因,它们极度疯狂,攻击一切它们看到的东西,最后它们转向了那条龙。变异动物们以撕咬龙骨上的残余组织为生。” “想来不会很好吃。”邦达列夫说。 “岂止是不好吃,事实上龙的肌肉组织富含毒素,食用了腐败的龙肉之后,变异动物们都中毒了,相继在这个洞穴中死去。我们重新打开龙巢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堆积如山的尸骨。龙也被它们咬死了,它们甚至把龙的心脏都吞吃了,只剩下坚硬的上半身它们咬不动。” “龙没有醒来反击?” “它受的伤已经太重了,在深度沉睡中无法苏醒,就这么死了。” “让我们来谈谈您的研究吧,我们找到了神秘的古代种族,但如何把它变成金钱呢?二十亿美元不是小数字,我们可不能靠发表几篇论文把成本收回来。”邦达列夫说。 “你并没有查到我的档案对吧?”博士微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研究方向。” “没有,在这里之前我一直在猜测黑天鹅港的负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邦达列夫坦然承认。 “因为我根本没有档案,你当然查不到。在苏联国内,我是极少数没有档案的人。我原本可能被作为战犯送上法庭,我在德国的研究方向是基因工程学。我曾为纳粹建设世界上最庞大的基因库,在希特勒人种论的影响下,德国学界一度相信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我们希望通过建立基因库,收集全世界不同人种的基因来证明雅利安人的孩子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更聪明。但随着工作的推荐,我们从来自日本的基因样品中惊讶地发现,原来雅利安人的基因没什么了不起,相反是另一些人类拥有神秘的‘完美基因’。这种基因跟人类基因并不同源,但它会赋予人类超常的能力,比如惊人的爆发力,再比如您曾祖母身上曾经出现的,死而复苏的能力。每个个体拥有的超常能力都不同,我们大胆地猜测这些人都只拥有‘完美基因’的一部分,而这些基因应该有共同的源头,它们都来自同一种完美的生物。” “龙?” “是的,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找的完美生物是龙。战后戈利奇纳家族选中了我作为黑天鹅港的首席科学家,看到这具巨大的骸骨时,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毕生追求的终极。这完美的生物可以改变整个人类的命运,利用它的基因和克隆技术我们可以制造出全新的人类,全新的时代!” “您已经从龙骨中提取到了完美基因么?” “很遗憾,我们没能从龙骨中提取到活性基因,在这条龙死去的瞬间,所有携带基因信息的细胞也都死去了。第四域生物的死亡和人类的死亡完全不同,一瞬间所有的生机断绝,从大脑到神经末梢都彻底死亡。但,完美基因未必要来自完美生物!” 他敲击一对黑色的梆子,岩壁上裂开了一道暗门,面无表情的军官推着一架轮椅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面无表情的男孩,邦达列夫曾在庭院中见过他,金发,身躯纤细,瞳孔巨大。男孩委顿在轮椅中,神情呆滞。邦达列夫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这孩子有种介乎活着和死了之间的感觉,令他不安。 “完美基因最富集的地方就在人类的身体里。”博士低声说。 [1] 俄罗斯最大的宗教力量是东正教,这是基督教现今的三大分支之一,其余两者是天主教和新教。东正教奉行“牧首制”,在世界各地传教的教会被称作“牧区”,牧首就是牧区的领袖。可以把牧首理解为大主教。 第三章 零号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必有为你而生的人,当你站在悬崖尽头时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坚持那么一秒钟,等那个人一骑绝尘如狂风闪电般出现在你面前。你将跨上他的马背,即使他是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 雷娜塔哼着儿歌穿过走廊。墙壁上的白垩片片剥落,每隔几十米才有一盏白光灯照明,这些老灯泡咝咝啦啦作响,像鬼火般一跳一闪,每盏灯只能照亮走廊的一小段,两盏灯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就这么黑白交替去向远处。 雷娜塔并不害怕,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她穿着白棉布的小睡裙,抱着她珍爱的布袋熊。布袋熊是博士送她的生日礼物,拜托破冰船的大副从莫斯科买来的。在黑天鹅港这是一件奢侈的礼物,破冰船每年可只来一次。雷娜塔给小熊起名叫“佐罗”,她从书中知道佐罗是个戴面具的侠客,一切坏蛋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晚上睡觉时雷娜塔也抱着佐罗,要是黑暗里藏着什么怪物想伤害她,就由佐罗干掉它们。 走廊右侧是坚厚的墙壁,左侧都是小房间,一共三十八间,铁门上用白漆刷着数字,从1号到38号,每间小屋里都住着一个孩子,一共有38个孩子。雷娜塔是38号,最末一号。 她趴在一扇铁门的小窗上往里看,小床上睡着一个男孩,那是雅可夫。她捡起一片剥落的墙皮扔进去。墙皮打在雅可夫脸上,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是金色的,眼珠缓缓地扫视一轮整间屋子。确认没有危险之后,雅可夫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醒来,这种在睡梦中扫视周围的特性就像蜥蜴。蜥蜴睡着的时候如果感觉到周围的风有变化,它不会立刻惊醒,而是神经系统的一部分先苏醒,检查周围的动静,如果没问题,它就继续睡觉。 雷娜塔知道他不会醒,她就是砸着好玩,百无聊赖穷开心,护士们可不知道她背地里那么蔫儿坏。 做过手术的孩子都跟雅可夫一样,一旦入睡就不会轻易醒来,听见梆子声就会跟着走。 做过手术的孩子都不需要起夜,但雷娜塔没做过手术,所以她有时候会起床上厕所。护士们懒得每次都给纸娃娃开门,又懒得收拾她尿湿的床铺,所以有时候不锁雷娜塔的门,她要起夜自己去就好了。护士长严厉地警告雷娜塔不准借解手的机会四处转悠,上厕所要快去快回,如果被她抓到在外面瞎转就要关禁闭或者做手术。 但雷娜塔很贼,很快就摸清了护士们的行动规律。过了午夜护士们就不查房了,现在她们正在值班室里喝酒打牌。这时整个楼层都归雷娜塔所有,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巡视楼层就像小女皇巡视领地,去工具间里转转再去设备间里转转,扔墙皮调戏那些睡着的孩子,再去暖气管的出风口那里吹吹暖风。 她借这个便利搜索过楼层的每个区域,却找不到那条黑蛇的踪影。 雷娜塔还记得黑蛇第一次出现的情景,那晚雷娜塔犯了错误正被关禁闭。她趴在冰冷的铁门上呜呜地哭泣,嘶哑地念着“妈妈”。那是她哭得最凶的一次,护士们隔着铁门大吼说,哭吧!哭哑了就安静了!于是她就放声大哭,想喊全世界的人来救她。她一直哭到深夜,哭得再也发不出声音,却没有人来。 月光从小窗里照进来,照在她单薄的白棉布小睡裙上,照着她瘦弱得接近透明的小腿。 那天晚上雷娜塔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种要向全世界呼救的人,恰恰就是全世界没有任何人会去救的人。 她第一次想到,也许可以去死。 这时整座楼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无数金属在轰鸣,黑色长河般的巨大身影在走廊上游过,金色的双眼火烛般明亮。黑蛇来了,带着狂风,青紫色的电流黏在它的鳞片和铁门之间。它浑身的铁鳞开合,就像欢乐的响板,它游过禁闭室的时候看了雷娜塔一眼,巨尾狠狠地抽打在铁门上。 于是门开了,雷娜塔跑了出去,呆呆地望着它巨大的背影。 它是来……救她的?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就是歌革和玛各,叫他们聚集争战。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四面八方仿佛一亿个魔鬼在齐声高唱。 雷娜塔坐在走廊尽头的黑暗里捂着脸放声大哭,她不是惊恐而是欢喜,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人来救她的,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原来她并没有孤独到没有同类。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必有为你而生的人,当你站在悬崖尽头时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坚持那么一秒钟,等那个人一骑绝尘如狂风闪电般出现在你面前。你将跨上他的马背,即使他是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 她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走就到头了,那里有一扇孤零零的铁门,上面用红漆写着巨大的“Zero”。 零号房。 这层共有39个小房间,但排序只到雷娜塔的38号房,多出的一间就是零号房。这群孩子一共只有38个,如果零号房里也住着一个孩子,可是他从未露过面,没跟雷娜塔他们一起放过风,不在食堂吃饭,也不参加晚上看革命电影的活动。所以零号房应该是个空房间。有大胆的孩子往里面看过一眼,说那是间很可怕的禁闭室,里面有刑架一样的东西;也有孩子说那里面其实关着两个孩子,曾隐约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总之零号房是个谜,护士们吓唬孩子们的时候就说:“零号房里的东西吃掉你们!” 按中国人的风水学,走廊尽头的房间是一切不洁之物的聚集地,会养出可怕的东西来。这些雷娜塔都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对零号房很抗拒。这层其他区域她都去转过,除了零号房。 铁门前挂着一盏昏暗的汽灯,没有风,火焰却在自己摇晃。 雷娜塔的心里忽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莫非黑蛇藏在零号房里?今夜她的心理很奇怪,以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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