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起来狰狞可怖的零号房,现在显得神秘又有吸引力,她不知不觉间越过了“禁入”的标志。汽灯在头顶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铁门上锈迹斑驳,挂着一把大挂锁。雷娜塔轻轻地摸摸大挂锁,她还没做好打开房门看个究竟的准备,反正她也打不开。 挂锁“啪”的一声弹开,直坠下去!这么重的一把挂锁如果落地一定会惊动楼上的护士们,那样雷娜塔就完了!她赶紧扑过去接挂锁。 就这样她一头顶开了零号房的门。房里黑着灯,空荡荡的,轻微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白窗帘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种黑色污迹,探照灯的光从木条的缝隙里透进来,隐约可见左手是一排排的铁架,上面堆满玻璃药瓶,右手则是一张铸铁手术床,遍布黄色锈斑。雷娜塔忽然明白了,窗帘上的污迹是血,这是一间手术室。手术室里有血并不奇怪,可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与其说手术室……不如说像肉类工厂。 这时她听见了隐约的呼吸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隐约有一张类似床的东西,上面躺着苍白的人形,那人穿着一件拘束衣。那种衣服是用坚韧的白麻布缝制的,全身上下缝着十几条宽皮带。如果孩子闹得特别厉害,护士就会给他们穿上拘束衣。雷娜塔也穿过一次,皮带扣紧之后就只能僵硬地平躺,整个人像是被茧困住的蛹,扭动脖子都难,真比死还难受。比起穿拘束衣,关禁闭都算是一种享受。 零号房里居然关着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也不知道他穿了多久的拘束衣,那种东西穿上几个小时,再暴躁的孩子都会像小绵羊一样温顺。 雷娜塔大着胆子靠近。这回她看得更清楚了,角落里不是一张床,而是铸铁的躺椅。它的宽度只够让人半躺着,上下有很多孔洞,用来固定拘束衣上的皮带。雷娜塔忽然可怜起这个孩子来,她被套上拘束衣的那次还只是扔在禁闭室的床上,这个孩子却被拴在铸铁椅子上,连扭动都不行。 可这个孩子居然甜甜地睡着了。 那是个男孩,雷娜塔从没见过他。他戴着一个铁丝面罩,透过面罩可见一张亚洲人的面孔,清秀得近乎孱弱,黑发盖着宽阔的额头,眉毛漆黑挺直。雷娜塔默默地看着他,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看他睡得那么安详,零号房也没那么可怕了,药味和血腥味也淡了下去,探照灯照在墙壁上,光如满月。 “真可怜啊。”雷娜塔小声说。 她没什么能帮这个男孩的,只是看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就去水管那里接了一小捧水,隔着铁丝面罩滴在男孩的嘴唇上。水渗进去之后男孩的嘴唇略略恢复了亮色,雷娜塔心里有些高兴。 她抱起佐罗走向门口,这时背后有人说:“别急着走啊,雷娜塔。” “他看起来不太正常。”邦达列夫说。 “我们对他实施了脑桥分裂手术。”博士说,“这种手术原本是用来治疗癫痫的,把连接左右两个半脑的神经切断,手术后两个半脑独立工作,不再联通。” “所以他变得痴呆了?” “不,不是痴呆,而是人格分裂。想想看,同一个人的脑颅里,两个半脑分别工作,彼此不对话。他们会觉得身体里有两个自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人的左右半脑负责不同的工作,欲望是由左半脑主管,道德则是由右半脑主管。左半脑喜欢裸体女人,右半脑告诫你要做彬彬有礼的绅士。一般人的两边半脑会互相对话达成统一,但实施过脑桥分裂手术的病人可能分裂为‘道德自我’和‘欲望自我’两个人格。” “就像‘善我’和‘恶我’同时苏醒?” “是这样,我们采用这种手术主要是用来限制这些孩子的能力。” “什么样的能力?” “完美基因带来的超常能力。这些孩子都拥有来自龙的基因,我们把他们集中在这个孤儿院里,给他们注射致幻剂,引发幻觉的同时激发他们的潜能。”博士轻轻抚摸男孩的头发,仿佛猎人抚摸心爱的猎犬,“最终我们唤醒的与其说是能力,不如说是神的权能。” “接下来我们来展示奇迹,”博士缓步退后,“不要站在距他五米以内,我必须警告您,这是可能致命的实验。” 邦达列夫神色警惕,军服下肌肉隆起。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徒手能拧断一头狼的脖子,原本不必畏惧这个细弱的男孩,但在超自然的东西面前不敢掉以轻心,他把自己调整到一触即发的状态。博士再次敲打起那对黑色的木梆子,男孩空洞的眼睛亮了起来,眼底泛起淡淡的金色。他慢慢地扭头看着邦达列夫,就像是一只冷血动物在端详猎物。 “想用眼神杀死我么?”邦达列夫说。 “做个威胁他的动作。”博士把马卡洛夫手枪扔还给邦达列夫。 邦达列夫抖了抖手指,忽然半蹲,做出标准的瞄准姿势,枪口直指男孩。枪入手很重,博士居然没有卸掉弹匣。男孩眼中的金色忽然暴涨,邦达列夫从那双眼睛中读出了暴虐的杀戮意志!男孩吐出古怪的音节,周围的空气出现了波纹。短短几秒钟内,邦达列夫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黏稠,像是凝胶。他被裹了进去无法挣扎,更可怕的是胶水般的空气正涌入他的呼吸道,这诡异的空气凝胶就像软软的长舌,很快就会顺着气管下探到肺部。一个人的肺部若是灌满凝胶——就只有死路一条! 邦达列夫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子弹出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凝胶状的空气中旋转!空气不断地削减它的速度,但钢芯子弹穿透力惊人,它射向了男孩的眼睛。这颗子弹足够掀开男孩的头盖骨,邦达列夫受的是克格勃的训练,要么不开枪,要么杀人。 男孩的瞳孔转为熔铁般的颜色,力量再度暴涨,子弹在他眼睛前方一寸的地方被空气完全锁死,旋转缓缓停止。邦达列夫眼中流露出绝望,这是何等诡异的力量!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开一枪了,他就要死了。 穿拘束衣的男孩醒了,黑眼睛灵动极了,有种水波在瞳孔深处起伏的奇妙感觉。他盯着雷娜塔,无声地笑着。 “你认识我?”雷娜塔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哦,你很有名嘛。”男孩吐吐舌头。 他的脸被铁丝网遮着,表情看不很清楚,可单靠那对灵动的眼睛他就能传达好多信息给雷娜塔。那是表示亲密的眼神,还有点恳求的意思,希望她留下来跟他多说几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雷娜塔没有跟陌生人搭话的经验,只好干巴巴地问。 “我?我还没有名字,”男孩说,“我住零号房,你可以叫我零号。” 护士们通常以孩子们的编号呼喊他们,比如雷娜塔是“38号”,安东是“16号”。 “你好,零号,我是38号雷娜塔。”雷娜塔说。 “你在找什么东西?”零号说。 雷娜塔迟疑了一下:“找……找个朋友。” 她不愿把黑蛇的事告诉零号,零号大概也不会相信那么荒诞的事吧? “找朋友的话……我可以么?”零号转着眼珠,“我们可以是好朋友。” 他大概是误解了雷娜塔的意思,又或者是太孤单了,于是存心曲解了这句话。 雷娜塔犹豫了好一阵子,违心地点了点头:“好啊。” 其实她还没有准备好接纳零号当她的朋友,她跟这个男孩才刚认识几分钟。雷娜塔觉得“朋友”需要认识很久,彼此之间很亲密了才称得上。她只是不忍心拒绝,零号满脸狡猾,眼睛黏着她不放,黑亮亮的瞳子可怜又讨好。 那年一只小海豹误入了港口,小东西大概是饿极了,匍匐在雷娜塔脚边,呜呜地叫着,用类似的眼神看着她。就在雷娜塔伸出手去想摸摸它的脑袋时,护士长一铁锨砸了上去,倒提着脚把小海豹的尸体拎了起来。晚餐他们多了一道香浓的海豹肉汤,雷娜塔一口都没喝。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抱着佐罗无声地大哭。 零号的眼睛就像那只小海豹。 穿着拘束衣的“小海豹”奸计得逞般嘿嘿笑:“好朋友之间该有一些表示的,对吧?” 这家伙还真是够黏人的……雷娜塔记得书上说好朋友之间应该彼此馈赠礼物,比如莫斯科的好孩子彼得罗夫和潘采夫成了好朋友,彼得罗夫送给潘采夫镀金的帆船模型,潘采夫回赠贝壳风铃。可她没有什么可以送给零号当礼物,这里的一切都是配给的,她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唯有怀中的佐罗。可是没了佐罗她晚上会睡不着。她不自觉地抱紧了佐罗,担心为了这个“好朋友”的名分不得不把它送给零号。 “可我没有东西可以当礼物,”零号大概看穿了雷娜塔的小心思,“那我们每人说一个自己的秘密吧?好朋友之间应该互相知道秘密。” “我先说我的,”零号很大度地说,“我是个神经病哦!” 雷娜塔呆呆地看着他,有神经病那么狡黠的么? “我真的是个神经病。我总是觉得脑袋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零号顿了顿,眼神有点茫然,“他们中有一个人说,‘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茂的地球击平了吧!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留在世上!’另一个说,‘没有慈悲之心的是禽兽!是野人!是魔鬼!’一个又说,‘夷平一切的恶,唯有恶中的恶!’另一个又说,‘一切的恶,只不过遗忘了宽恕!’他们就这样整天在我的脑子里吵吵嚷嚷的,我就有点神经病了,所以护士们把我关在这里。” “真可怜。”雷娜塔点点头。 她听不懂零号脑袋里的小人们在说什么,不过每天都有人在耳边吵吵嚷嚷确实叫人受不了。后来她读了一些书,终于理解了零号这个小骗子的本质。这些深奥的话中,有些来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另一些来自《亨利八世》。如果零号脑袋里真的整天这样吵吵嚷嚷,那么他的脑袋里只能是17世纪的环球剧院[1]。 “其实我们都是神经病。”零号笑。 “我才不是神经病!”雷娜塔有点不高兴,“我不听你说了!” “好吧,我想你也能看出我是个神经病,这个不算秘密的话,”零号想了想,“那我说另一个,在这里我最喜欢的女孩是霍尔金娜!” 雷娜塔愣住了,不知怎么应对。孤儿院里公认最漂亮的女孩是21号霍尔金娜,她比雷娜塔高一个头,也是淡金色头发,但比雷娜塔的头发长,梳成一根长辫。她比雷娜塔大了一岁,已经有点像个大女孩了,凹凸有致的身体在白袍下都很醒目,领口间能看见清晰的一条沟,眉目秀美得像是位公主。 “你为什么喜欢霍尔金娜?”雷娜塔问。 “有双很漂亮的长腿,男人都喜欢漂亮的长腿!”零号说得理直气壮。 “你又不算男人。” “我会长大的!” 雷娜塔点了点头:“好吧,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 “那你呢,你有什么秘密?”零号问。 “我没有什么秘密……”雷娜塔为难地说。 “不可能!”零号不依不饶,“每个人都有秘密的!好朋友的话,就该把秘密告诉我!” 雷娜塔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那你不许告诉别人,我有时候会尿床……” 她低下头,脸颊绯红。没人给她讲过生理卫生,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是个该避讳的话题,她觉得尿床是缺点,就像有的孩子口吃一样。不过今天不知道怎么的,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对,脸上热得好像要烧起来。 “从小就尿床么?”零号很感兴趣的样子。 “哪有!”雷娜塔赶紧辩解,“就是最近才开始的!” “你多大了?” “13岁。” “恭喜你,你要发育咯。”零号微笑。 “发育?”雷娜塔没听过这个说法。 “就是要从小孩长成大人了。你是个小孩的时候,作为女性的身体机能是封闭的。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那种机能就慢慢发育成熟了。你会长出胸部,”零号微笑,“还会有月经初潮。” 他说得很认真,没有一点嘲讽或者调戏的意思,便如一个长者给少女讲述自然的规律,透着祝福的意思。 “什么是月经初潮?”雷娜塔意识到这可能是禁忌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就是下身会流出血来,之后每个月都有几天会流血。”零号说,“你从最近才开始尿床,是因为你开始发育了,神经系统有点紊乱。等你的月经初潮来了之后就好了。这是好事,很好的事。” 一个自称神经病的家伙在跟别人讲解神经紊乱? “你初潮过么?”雷娜塔问。 零号满脸窘相:“我是个男孩啦,只有女孩才会有月经。” “那会很麻烦么?我会缺血么?”雷娜塔问。 “是会有点麻烦,”零号想了想,“不过更多是好事啊,你会变得漂亮,像霍尔金娜一样被大家喜欢,你也会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喜欢上某个男孩,跟他在一起觉得很幸福。你们还会一起做些男孩和女孩该做的事……” “什么是男孩和女孩该做的事?” 零号翻翻白眼:“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总之那是很好的事,女孩就像花儿一样,总是要盛开的。那时候也许我也会跟喜欢霍尔金娜一样喜欢你哦,你要记得穿漂亮的裙子给我看。” “我才不要你喜欢。”雷娜塔撅嘴。 “交换过秘密了,那你握握我的手呗,握握我的手我们就是朋友了。”零号用那种无辜的、可怜的、小海豹般的讨好眼神看着雷娜塔,用这种眼神来说话对他来说简直是驾轻就熟。 雷娜塔敌不过他的眼神攻势,握了握零号被拴死在铁椅上的手。这时她注意到零号的手指上满是被采血的伤痕,他的手腕细瘦如柴,皮带在上面留下深深的勒痕。雷娜塔触摸那些伤痕,忽然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一个人每天都躺在这里,没有人陪他玩,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连名字都没有,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被采血和注射药物,偏偏这样他还能笑。 眼泪无声地落在零号手心里。 “你怎么哭了?”零号捻着湿润的手指。 雷娜塔抹了抹脸:“你难受么?” “反正每天都是这样的,你怎么哭了?”零号固执地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雷娜塔扭捏了好一会儿。她不想说那些让自己害羞的话,说自己在意零号的感受,以前没人需要她的在意,她也并不在意什么人。如果身边的孩子无声地多或者少了一个,她也会默默地接受,慢慢地忘记,在这里每个孩子都只要安安静静地活着就好了。 “告诉我嘛。”零号有点哀求的意思。 “我看着你这样,”雷娜塔轻声说,“觉得很难过。” “我就知道!”零号笑了起来,面罩里的牙齿闪闪发亮。 “你知道为什么非要问我?”雷娜塔有点不高兴了。 “我想听你说出来嘛,”零号收回目光,呆呆地看着屋顶,“我从没看过别人哭……小时候只有我自己哭,可我也没见过自己哭的样子……因为没有镜子。” “有人会为你哭就说明你是个东西,不然你就不是。”他轻声说。 这句话里藏着那么多的孤独,这份孤独庞大得就像外面永恒冻土带上的冰川,在年复一年的雪风中越堆越高,永不融化,越来越高峻,越来越锋利……但是总有一天,当孤独的重量超过了极限,它就会崩塌,雪崩的狂潮会把整个世界都吞噬。 雷娜塔伸手轻轻地摸着他的额头,零号像只小野兽那样闭上眼睛默默享受。有时候人只需要一只温暖的手的触摸,就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你见过一条黑色的蛇么?”雷娜塔小声问,“很大个。” 零号睁开眼睛诡秘地一笑:“当然咯!那是我的宠物!” 邦达列夫的脸色紫青,血管疯狂地跳动,这是严重缺氧的症状,他的心脏还在竭力往全身输送氧气,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心脏再努力,又怎么能救活一个肺里填满凝胶的人? 博士敲响了木梆。男孩剧烈地哆嗦起来,像是发病中的癫痫患者。梆子声控制了他,吟唱中断。邦达列夫再次呼吸到了正常的空气,只觉得那冰冷的气体如此甜美。他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剧烈地咳嗽。 “安东的能力是将领域内的空气化为胶状,这种能力的物理原理我们暂时还不清楚,但你已经看到了它的惊人威力,安东甚至能用空气把高速子弹的动能瓦解。”博士说。 “不可思议。”邦达列夫喘着粗气说。 博士是想让他体验一下这种可怕的超自然力量,不过这种体验未免也太惊悚,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地狱归来。空气还未完全融化,邦达列夫注意到一个透明的人影从自己的侧方闪过。只是眨眼那么短的瞬间,零点几秒,但邦达列夫受的是克格勃的严格训练,他绝对肯定那是一个人!一个透明的人!原本那个人是不可能被发现的,但在安东的领域中他现形了。安东的能力能把风的形状都固定住,透明人的影子留在了凝胶状的空气里。 “入侵者!”邦达列夫大吼。 他立刻戴上红外线夜视镜,红外线视野中,一个模糊的影子闪入了工程电梯。看起来无人操控的电梯隆隆地上升。博士也反应过来了,他和邦达列夫同时鱼跃出去,贴着冰面滑到电梯下方,抬枪发射。子弹击中了电梯下方的金属挡板,溅起点点火光。 “那是钛铝合金的防弹板!”博士说。 “该死!他从哪儿进来的?” “他是跟着你进来的,”博士说,“你进来时走的那条工程隧道已经废弃了,我们找到龙巢后重新挖了一条更加便捷的通道,直通港口地下的研究室。没人能从那条通道侵入,那里安装了最先进的红外线预警系统。但最初的工程隧道没安装任何警报设备,机械密码门原本应该足够了,但你突破了那两扇门。” 邦达列夫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他在隧道中也曾带上红外线夜视镜四下观察以防被人跟踪,但没有看到任何影子。如果这个透明人真是跟他一起进来的,唯一的解释是,透明人始终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就像邦达列夫的影子。邦达列夫转身,他也转身,邦达列夫进入电梯,他也进入电梯,他始终不会进入红外线视野。那时他有绝对的机会一刀把邦达列夫割喉! 上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显然是入侵者引爆了激光地雷。 “虽然是小型地雷,但威力足够炸断装甲车履带,在狭窄的空间里威力更大。”邦达列夫说。 博士赞赏地点点头,不愧是克格勃精锐,谨遵克格勃的宗旨,从不给后来者留路。 几分钟后两个人持枪冲入了硝烟弥漫的工程隧道,所有激光地雷都爆炸了,纵横交织的威力能把一头大象炸得粉身碎骨,但他们没有找到任何血或者尸体,红外线视野中也空无一人。入侵者引爆了激光地雷,但还是成功地撤退了。 “那不可能是人类。”博士说。 “这个港口里藏着一个混血种,他一直在等待侵入洞穴的机会,今天他终于做到了!我们必须立刻封锁港口,一个人都不准离开,这里没有通讯设备,所有无线电都被监听。只要我们全面封锁,消息就不会外泄!”邦达列夫说。 博士拿出遥控器按下了红色按钮。警报蜂鸣,警灯把冰原照成血色,探照灯拉出刺眼的白色光柱,整座港口如巨兽惊醒。 警铃声吓了雷娜塔一跳,接着走廊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小屋的门和窗外都落下了铁栅栏。安全系统正在封锁整个楼层,出入口都被锁死,必须持有加密钥匙才能打开。她被困在零号房里了,楼上传来带跟靴子急促的咚咚声,那是凶猛的护士们扔下酒和牌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几分钟后她们就会发现雷娜塔偷入禁区,踏入这里的孩子不会有好下场,雷娜塔急得想哭。 “别害怕,我会帮你的。我们是好朋友嘛。”零号笑。 “我该怎么办?”雷娜塔问。 她已经吓傻了,零号穿着拘束衣被捆在铸铁躺椅上,连动根手指都很艰难,他能做什么?可零号的眼神令人信服,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笑得很认真。这个自称神经病的家伙认真的时候有种大权在握的气场。 “要付出一点代价的哦。” “嗯。”雷娜塔点头,现在让她付什么代价她都愿意,只要能让她回自己的房间去。 “那你来我身边。”零号说。 雷娜塔走到了躺椅边。 “把我的腕带解开。”零号又说。 雷娜塔警觉地想往后退,她并不傻,如果零号毫无危险,护士们也不会给他套上拘束衣把他锁在这里。打开腕带就等于解放了他的双手,没人知道放出来的还是不是这个要跟她当好朋友的少年,也许会放出一个魔鬼。 “我被捆着怎么帮你呢?”零号还是微笑,但是他的声音忽然变了,一字一顿,古奥威严,“女人,汝见王座,何不跪拜!” 他的双瞳转为深邃的暗金色,整间屋子都被照亮,他的吐息中混合了浓重的鼻音,就像神在云端的王座上说话。雷娜塔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她沉溺进去了,沉溺在冰冷的水中,她觉得自己正在经受着一场洗礼,托着她令她不会沉入水底的人就是零号,他像父兄般威严。她跪在躺椅边,恭恭敬敬地解开了零号的腕带。 “我喜欢听话的女孩。”零号的声音冷冷的,不含一丝感情。 他活动僵硬的手腕,抓住了雷娜塔的肩膀,把娇小的女孩举起,强迫她跨坐在自己腿上,撕开了她的睡裙。少女即将发育的娇小身躯白得像是羊乳,任何触碰都是亵渎,但零号凶狠地捏着她的身体,四处留下青紫色的手印。雷娜塔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一瞬之间零号就变了。前一刻他们还是好朋友,后一刻零号就变成了想要吃掉她的野兽,难道之前那些可怜的眼神都只是把猎物诱入圈套的手段? 零号暂停了对她的侵犯,把腕带在躺椅边的角铁上用力摩擦,腕带被磨断了,他的手腕也磨破了,他随手把血抹在雷娜塔小小的胸口上,像是要以雷娜塔的身体为画布绘制某种血腥的图腾。警灯把雷娜塔的肌肤照成危险而诱惑的红色,她被鲜血涂满的素白身体美得炫目而狰狞。 这就是所谓的“强暴”么?雷娜塔听说过这个词,但是在她想来这个词只属于大人的世界,离她很远很远。零号揭开面罩,狠狠地咬住雷娜塔的嘴唇,咬出血来。雷娜塔不知道零号到底是要强暴她还是要吃了她,极度恐惧中她放声大哭。 “把零号控制住!”护士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护士长手持电棍狠狠地捅进零号嘴里,一名粗壮的护士趁机把雷娜塔和零号分开。又有几个强壮的护士扑了上去,把零号死死地压在躺椅上。零号嘶声狂吼,拼命挣扎,血把拘束衣都染红了。 “镇静剂!给他大剂量镇静剂!”护士长大吼。 一名护士抬腿,穿着高筒军靴的脚踩住零号的手腕,她手握高压空气针,以用凿子的手法把它凿进了零号的大臂里。高压空气自动把镇静剂推送进去,药效瞬间发作,零号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半分钟后他像具尸体那样静了下来,眼神木然地看着屋顶。 护士长一巴掌打在雷娜塔的脸上:“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这种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活该被魔鬼吃掉!” 雷娜塔的目光呆滞,还没从刚才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给她也来一针镇静剂?差点被疯子强奸的感觉可不好受。”一名护士说。 护士长厌恶地看了一眼雷娜塔被血污染的身体:“也许她喜欢被强奸的感觉呢?小姑娘们就要开始发育了不是么?她们也会想男人!别管她,被强奸也是她自找的!我看她只是在装可怜!” “博士正往这边赶来。”一名护士跑进来大声说,“其他孩子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异样。” “用铁链把零号捆起来,把38号带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锁起来,大家看好每间房间,不准随便走动!这个楼层现在全面封锁!”护士长脱掉白大褂,整了整军服裙,“我去给博士做汇报!”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扭动腰肢,鞋跟嗒嗒脆响着去了。 雷娜塔看着护士们找来一根粗大的铁链,把零号的双臂和双腿都牢牢固定住,又用钳子拧紧。一名护士牵着近乎赤裸的她离开。临出门前的一瞬,她觉得后背有一丝暖意,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注视着你、送别你那样。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她扭头的瞬间,神情木然的零号忽然眨了眨眼睛。这个小动作只有雷娜塔一个人看到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灵动和狡黠。 他的嘴唇动了动,唇语是:“晚安。” [1] 17世纪时,环球剧院是伦敦的文化地标,每天上演莎剧。 第四章 誓言 黑蛇笨拙而缓慢地扭动起来。它真的是在跳舞,就像印度耍蛇人玩的游戏,但这条百米长的巨蛇舞蹈起来,建筑摇晃着开裂,巨大的裂缝蔓延生长,固定屋顶的金属件纷纷下坠,水泥地面就像被犁过那样翻开。雷娜塔高兴地纵声欢呼。 透过铁门上的小窗,赫尔佐格博士和邦达列夫观察着雷娜塔。这个白而纤细的女孩正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她身上的血迹还没擦,光洁的背上蒙着一层血网。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在零号房里,零号想强奸她。但肯定是她自己先进了禁区,”护士长从鼻孔里喷着粗气,“博士,我早说她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乖!” “强奸?”博士皱眉,“他们还是孩子罢了。” “博士您可不能小看他们,这些人小鬼大的孩子,女孩们骚着呢,那个霍尔金娜把自己的睡袍改小了腰围,冲那些男孩展示她的腰和屁股!”护士长大声说,“我懂这些小女孩!” 博士的眉皱得更厉害了,显然对她的话题没什么兴趣:“零号怎么样了?” “注射了镇静剂,现在没事了。”护士长说,“他做过手术,梆子声对他有效,不必担心他。” “零号不是应该锁得很紧么?” “拘束衣的皮带有些老化。我们发现他的腕带被磨断了,已经改用铁链加固了!我们失职了,我们保证不再发生类似情况!”护士长立正敬礼。 “只是拘束衣腕带被磨断了,腿部皮带完好无损,他仍旧被牢牢地捆在躺椅上。”邦达列夫说,“那他是没法四处乱跑的,对么?” “绝对不可能!” 邦达列夫转向博士:“零号房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最早接受脑桥分裂手术的孩子,那时我们的手术手法不成熟,可能出了点问题,导致他术后的状态很不稳定。他很容易狂暴,所以被单独关在零号房里,一直穿着拘束衣。我们在他身上进行了很多致幻剂的实验,他是我们很重要的研究对象。” “大剂量注射致幻剂会加剧狂暴化。” “他就是一个疯子。” “他的血统能力是?” 博士摇头:“他没有血统能力。” “这么说来我们可以排除他们两个人是入侵者的可能咯?警报响起的时候这两个孩子正在进行一场强奸未遂的搏斗。”邦达列夫说。 “保险起见我们可以对38号也动手术,”护士长建议,“只要动了手术,什么人都老实了。” 博士看了看铁窗里的雷娜塔,轻轻叹了口气:“雷娜塔一直很听话,不是么?在这个要么总是白天要么总是黑夜、又冷得让人想诅咒上帝的鬼地方,看到她就像看到鲜活的小花一样,让我觉得心里轻松起来。做了手术的小花就是小花标本,这里已经有很多标本了。”他指了指其他房间的铁门,“给我留一朵鲜活的小花吧。” “博士,我们去您的办公室聊聊吧。”邦达列夫说。 脚步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恐惧的泪水涌了出来,雷娜塔再也克制不住了,止不住地颤抖着,但仍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刚才博士和邦达列夫的对话她都听见了,在过去的那一分钟里,自己的命运只凭一言而决。她逃过了那场手术。 “时间很紧迫,我们必须把整个黑天鹅港转移。”邦达列夫说这话的时候还戴着红外线夜视镜扫视周围。 “很难找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这里是天然的隐蔽所,除了飞机、破冰船和狗拉雪橇,没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到这里。放弃有点可惜。”博士说。 “但您的研究已经不是秘密了,入侵者已经把我们的对话都听去了。他现在还没能离开黑天鹅港,但他总会找到合适的机会离开。我们困不住他的,他拥有完美基因,能隐藏自己的行迹。想象一下,如果龙族的秘密被送给莫斯科的某位权贵,我们就全完了。”邦达列夫说,“我们要尽可能地拖住那个入侵者,他只是看到了龙骨,还未掌握黑天鹅港的全部秘密,我想他还不会急着离开。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把重要的东西转移。” “龙骨怎么办?狗拉雪橇没法搬运那么巨大的东西。” “那么庞大的东西只有放弃,我们可以重做一次拉斯普京做过的事,炸毁通道把它封存在冻土层里。其他东西能搬走的都搬走,我们有船。” “船在哪里?” “您该不会认为我是从莫斯科一路滑雪过来的吧?”邦达列夫说。 邦达列夫把一枚金属圆筒插入铸铁码头。 “我们得离得远一点。”邦达列夫说,“这东西每次都灼伤我的眼睛。”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金属圆筒喷发出炽白色的信号弹,在极夜的天幕中炸出了一片瑰丽的光带。光带的颜色从红色渐变为紫色,就像一片美丽的极光。 “列宁号的停泊点距离黑天鹅港只有40公里,他们很快就会赶来。这种新型信号弹很棒,美国人的间谍卫星会把它认作极光。”邦达列夫说。 “您曾说列宁号不会来了。”博士说。 “莫斯科并不准备派列宁号给黑天鹅港送给养,但我们可以,现在列宁号听命于我的家族。” 海平面上升起黑影,巨蜂振翅般的轰鸣声高速逼近,雪尘被直升机的旋翼绞成一道龙卷,白色龙卷风中闪现红色五星。那是“米格26”重型直升机,代号“光环”,苏联军事工业的骄傲之一。直升机悬停在铸铁码头上空,探照灯撕破极夜的阴霾,舱门打开,五名上尉一字排开,向邦达列夫行军礼。机腹下方的通信灯闪烁起来,用摩尔斯电码表示对邦达列夫的问候。 “很高兴看到您平安无事,皇孙殿下!”博士读出了那条问候。 他们称呼邦达列夫为皇孙殿下而不是“同志”,说明这架直升机和冰海上的列宁号已经不再效忠苏联,而是这位罗曼诺夫王朝的继承人。罗曼诺夫这个名字在历史中湮没了近百年后就要重新闪亮,借助龙族的力量,他们在地球上重建霸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邦达列夫将一封信递给博士:“这是我写给家族的信函,请您过目。” 博士扫了一眼,把信递还给邦达列夫。 “顺利的话,几周之内我们就能搬迁完毕。”邦达列夫把信递给顺着滑索降下来的一名上尉,“我们将为您在温暖宜人的波罗的海建设全新的研究基地,还有度假别墅。” 上尉把一口箱子放在了博士脚下,箱子里是一箱陈年的红牌伏特加。 “一件小礼物,这样在我们离开黑天鹅港之前您不用担心没有酒喝了。”邦达列夫说。 “我想我选对了合作伙伴。”博士微笑。 又一个月圆之夜,雷娜塔扒在小窗上往外看去,漆黑的走廊上,一盏吊灯在风里摇摇晃晃。 自从上次的事件之后,孩子们的房间都上锁,雷娜塔再也没有机会偷跑出去玩了。她等了足足一个月才等到这个月圆之夜,可黑蛇没有来。雷娜塔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测,莫非护士们拉响了警报就是在找黑蛇?她们也许已经杀死它了,刮去它的鳞片剔除它的脊骨,把它的皮晒在屋顶上。想着想着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她走到窗边,窗台上的北极罂粟都枯萎了。在这样极寒的地带连北极罂粟都只有两个月花期,她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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