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出嘶嘶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着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不知多少次他梦见过北京城里那座尼伯龙根的结局,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景象吧?在接他们的地铁轰隆隆地驶离之后,那座孤独的洞穴开裂,熔化中的铁轨在地面上形成火蛇般的花纹,地裂沿着轨道肆意地延伸,不知去路的镰鼬群在盘旋哀叫……只剩下素白色的夏弥和黑色的芬里厄相对而卧,像是一对睡着的猫,火雨降临在他们身上。 他想着很多年前一个北京女孩买一张地铁票来到一号线尽头的苹果园,下车之后没有混入人流,而是独自消失在幽深的隧道里,经过很长很长的跋涉后她到达了尼伯龙根中心,登上月台轻轻抚摸巨龙的眉骨,龙用舌头,它身上最柔软的一块蹭着女孩的脸,他们无法拥抱但在目光交接中仿佛已经拥抱了几个世纪。真是叫人难过啊,故事的开头就是那么一个远离一切人的小世界里,只有一对姐弟彼此拥抱,故事的结束仍只是他们两个,和属于他们的世界一起毁灭。 已经没时间想这些了,他转身继续设置炸弹的工作。 骨翼渐渐支离破碎,龙形尸守开始用长尾横扫。那根尾骨撕开空气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那是超音速的乱流。昂热的体力果然出现了问题,二天晒日的斩切无法继续,这对曾经终结了大地与山之王的武器在他手中只能发挥很有限的威力。昂热开始退后,他想诱使龙形尸守发起扑击,扑击会使这庞然大物失去平衡,昂热就能借机攻击它最脆弱的部位,脑部和位于腰部的巨大神经节。毁掉神经中枢后,即便是龙骨制成的尸守也会失去活力。 但龙形尸守始终站在巨浪中用骨翼和尾椎攻击,昂热的武器和那根巨大的尾椎撞击,只不过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是时候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攻防了,昂热忽然退回,把贪婪插进地面,只把暴怒提在手中。暴怒是一柄斩马刀,他竟然单手握住一柄斩马刀! 他将这柄巨刃缓缓地插入刀鞘,刀鞘并不真实存在,是他构想出来的,位于左边腰侧。在狂暴的风雨中他站稳了,低头看着刀柄,回归到绝对的静止。 龙形尸守感觉到了对手散发出来的杀机,收回长尾,同样保持了静止。 “阿贺,可惜没能让你看到这世上最快的居合!”昂热轻声说。 他缓缓地侧身,暴怒震动着发出长吟,无形的领域在扩张。那不是昂热的领域,而是这柄斩马刀的,它是炼金技术的产物,封入了活灵的屠龙圣器……它根本就是一件活着的东西! 它的外形也在变化,刀身部分如熔化般延长,从原本的一米多长延展到接近六七米的惊人长度,表面笼罩着灼眼的烈光,原本平滑的刃口变作锋利的齿刃,仿佛有无数龙牙从刀身里凸出。 它苏醒了!或者说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它感应了昂热的血统,突破了封锁自己的禁制,以这样长的刀刃,它才能切开那条巨龙的身躯,刺穿它的神经中枢。 连路鸣泽也不曾把暴怒的这种形态激发出来。 潮水拍击在高台下方,昂热背靠等他,龙居高临下地俯视它,白瓷般的眼瞳中发射出金色光芒。它缓缓地退后,低头吸入巨量的海水,全身枯朽的细胞都活化起来,干瘪的肌肉从骨缝中凸起,贲张的血脉在皮下浮现。它从木乃伊恢复为活着时的样子,却又背着只剩枯骨的双翼和光秃秃的尾骨,敞开的胸膛里可以看见那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它的身上同时出现了生命和死亡的两种征兆,被炼金术封锁在骨骸中的生命终于挣脱出来,繁花般盛放,它再次以龙的姿态凌世,激发出炽烈的斗志。 它张开双翼仰天怒吼,呈现出巨龙的愤怒相,而后猛地冲向昂热。 仅凭那巨鲸般的身躯它就能把高台撞毁,但昂热竟然同时发起了冲锋,这个老人带着那柄看似比他还重的巨刃,高高跃起! 目视!吐纳!鲤口之切!拔付!切下! 因为不可思议的高速,刀在挥斩的中途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朦朦的金色光华。居合极意,曾经在犬山贺手中出现的斩切被昂热完美地重现了,但声势是犬山贺的百倍。犬山贺挥出这一刀的时候极尽寂寞,是在诗意地切割时光、白鸟或者女孩的眉宇;而昂热挥出这一刀的时候极尽庄严,他挥出的是山与海,他站在高台的边缘把山一样沉重的刀挥成海潮般的刀光。 虽然自己也被尸守包围,但恺撒和楚子航还是克制不住地回望昂热的方向,看着他在狂潮中向着百倍于自己的龙形尸守发起冲击。 所谓居合,就是在拔刀的瞬间释放全部攻势的神速斩,胜负只在一刀之间,龙形尸守撞击在高台边缘,潮水形成十几米高的白幕,昂热的一刀把白幕生生地切断,刀光撞击在龙形尸守的面骨上。巨龙被震得后仰,以两者的体重对比来看,这本该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昂热做不到的事情“暴怒”却可以,那道刀光演化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没有形体的狂龙。这是两条龙之间的对决,暴怒形成的领域在和龙形尸守撞击的瞬间产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透明的冲击波四散,造成的压迫力不亚于龙形尸守的冲击。 龙形尸守倒塌在高台上,身体依然站立在海水中。昂热踏着高台边缘起跳,落在龙形尸守的颈部,以这样的高度,世界跳高冠军跟他相比只是只努力蹦跳的狗熊。 昂热落在了龙颈上,这时的他已经不该称作人类了,而是头角峥嵘的凶兽,青灰色的鳞片覆盖了他的身体,骨刺突破肌肤,脸上如同罩着青铜的面具。 “三度……暴血!”楚子航惊呼。 昂热的暴血直接从第三度开启,他的龙血在一瞬间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将他提升到可以和纯血龙类对抗的程度。楚子航早该想到这件事,他从狮心会的故纸堆里找到了暴血的秘密,而开发这项技术的人恰恰是狮心会的发起人们。那群开辟了秘党新时代的年轻人,昂热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难怪昂热始终对他异常的血统变化保持沉默,因为昂热自己也是同类! 暴怒贯入尸守的颈部,准确地穿透脊髓。昂热双手紧握刀柄,踩着尸守的背脊奔跑,龙的椎骨一块接一块地在刀下崩裂,黑色的血浆在他背后冲天,仿佛一道黑色的帷幕。如果路明非目睹这一幕,会惊讶地发现昂热屠龙的手法跟路鸣泽极其相似,选取的目标都是龙类的神经系统,也都是用武器破坏龙类的脊骨,这一刻昂热的身影和那个跳上芬里厄后背的少年重合起来,连吼声都如出一辙。 神经系统受到重创,龙形尸守再也无法支撑庞大的身躯,眼看就要坠向海面,只能用强有力的前爪抓碎裂了的高台,把沉重的身躯悬挂在高台边缘。海水漫过它巨大的身躯,昂热在接近海面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巨大的神经节,它是龙类的第二个脑部,如同潜伏在脊椎下方的巨大蜘蛛,粗大的神经纤维去向四面八方,指挥着龙躯的下半截。昂热拔出轰鸣的暴怒,插入龙形尸守的腰椎,跟着一脚踩在刀柄上,透明的脊髓液喷涌而出。 “老家伙真是个疯子啊!”恺撒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为昂热已经放弃了。电影里总是这么演的,老年人说着镇定自若的话让年轻人先走,保证说自己很快就会追上来,心里想的却是牺牲自己为他们赢得逃亡的时间,但电影定律在昂热这里完全不管用,他留下来面对那条龙,是真的想把那条龙杀了!这种遇佛杀佛遇祖杀祖的老疯子,并不是那种喜欢搞悲情的家伙,他说要赶来会合,大概也是真心的。 “还有多久?”恺撒大吼着问。 “启动程式已经输入,正在测试,再有三分钟!不!两分半钟!”楚子航也是吼叫着说话。 昂热的手已经化为尖锐的爪,他用这样的手刺入龙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最后的目标在龙的头顶,龙的大脑。 龙形尸守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它已经失去了对下半身的控制,像是腰部以下瘫痪的病人,唯有强壮的前肢还能行动,它奋力地抓着高台往上攀爬。这场决战最后演变为一场攀登比赛,如果龙先爬上高台,它就能返身扑杀昂热,如果昂热先爬上龙的头顶,龙就只有任凭屠戮。昂热的攀爬也不轻松,三度暴血极度强化了他的体魄,但斩断龙脊的一刀仍旧耗尽了他的体力。他不敢再从血统中榨取力量了,所谓四度暴血,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它会让人向着死侍的深渊坠落。 龙形尸守奋力地摆动身体,想把昂热摔下去,下面是狂潮涌动的大海;昂热把暴怒插入龙的身体,抓紧刀柄紧紧地贴在它的背脊上。 这种情况下龙占据了上风,虽然它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但靠着强壮的前肢,它的攀爬速度远胜于昂热。巨爪终于抓住了灯塔的基座,再有一把力量龙就能把整个身体拉上高台了。胜负即将分明,昂热的眼中这才掠过一抹阴影,但旋即他再度怒吼起来,拔出暴怒,踩踏龙鳞跃起,用暴怒投掷龙的头部。 明知已经没法改变结果了,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他就是这种固执到死的人,所以上杉越说他是个浑蛋,他也没有反驳。 他失去了立足点,坠向黑色的大海,最后一刻仍旧顽固地扭头看向那柄飞射的斩马刀。 暴怒命中了龙的头部,但脱离了掌控之后它只是锋利的金属兵器而已。它在龙首上砸出了灿烂的火花,但并不能贯入,而是向着黑色的夜空激飞。 终于可以认输了,昂热的心里掠过这个念头。 希尔伯特·让·昂热这一生都没有认过输,从很多年前和梅涅克·卡塞尔在剑桥大学的草坪上相遇开始,因为是第一代狮心会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是唯一一个见证了秘党的旧时代和新时代的人,是卡塞尔学院的校长,所以不能认输,他认输了就是第一代狮心会认输了,就是卡塞尔学院认输了,就是秘党认输了。总有些男人会这样过一生,要把一切扛在肩上往前走,直到真的走不动了。不认输的人生真是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认输了,因为他就要死了。 “Liberavi animam meam.”他对着海风说。 这是句拉丁文谚语,意思是“我的灵魂已经被释放了”。身体轻如飞鸟,似乎灵魂正在溢出,居然如释重负。 “Mors ultima ratio!”黑暗中有这样的吼声回应他。 一只手抓住了从天而降的暴怒,一只斑驳的、青筋暴跳的手。黑影跃出高台,风衣招展如风中的战旗。暴怒被他握紧的瞬间,刀身上再度生出熔金色的纹路,沉雄的吼声震开了雨幕,这柄迄今为止只接纳过昂热和路鸣泽的危险武器被那个人轻松地掌握。他翻身坠落,暴怒刺入龙的颅骨,瞬间将整个头盖骨震碎。那人把左手的长剑刺入龙的脑干,龙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他左手的剑是被昂热丢弃在高台上的贪婪,这柄“吸噬之剑”的天性就是榨取伤者的生命,大量的脊髓液被榨出后从剑柄喷出,形成暴溅的银泉。 昂热在最后一瞬间抓住了长尾上的鳞片,那个黑影则踩在龙形尸守的头颅上俯瞰昂热。 “但对你来说还不是时候。”他笑着说。 他用来回应昂热的也是一句拉丁文谚语,意为“死亡是终极的规律”。他们都在欧洲的大学获得学位,在他们上学的年代,拉丁文还是必修的科目。 上杉越,这位拉面师傅在最后一刻赶到,带着黑道至尊的威严。他脱掉了拉面师傅的制服,摘掉了可笑的包头布,换上了黑夜般的长风衣,背后的旅行袋里插满了日本刀。他并不算很魁梧,但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皇帝端坐在高处,俯视屈膝在地的臣子们,眼神平静如水,但是水中藏着赫赫风雷。一瞬间连昂热也被他的威严压制,毕竟昂热只是秘党的领袖,而上杉越曾经是日本的影子天皇,那种凭临众生的威严,一旦养成了就不会忘记,无论他是不是在拉面这门手艺上荒废了几十年。 “你不是离开东京了么?”昂热大吼着问。 上杉越这才醒悟过来他不是来表现王者之风的,他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于是也吼着回应:“没死就快说!我儿子到底是谁?” 二十五分钟前,成田机场候机大厅。 原本还能遵守规则的人群彻底失控了。在大屏幕上欣赏了小钱形平次失控的表演,他们最后的希望也崩溃了。东京都政府根本没有救灾计划,级别最高的官员们已经提前撤离,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都被抛弃了,唯一的逃生机会就是上飞机。 有人试图强行冲过安检通道,高呼着“我们要上飞机”,保安们结成人墙阻拦;各种各样的旅行箱被扔在地上,无数双脚踩踏而过;后排的人努力地把孩子举高,试图从人们的头顶上递过去,递给前面的亲属;哭声喊声尖叫声混成一片,每张脸上都写着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上杉越站在贵宾通道前,默默地看着汹涌的人群,众生百态,像是一片混杂着愤怒、悲伤和恐惧的海洋。 “上杉先生!赶快从贵宾通道走!支持不了多久的!”绫小路熏帮着保安阻挡那些冲向贵宾通道的旅客,扭过头焦急地大喊。 她漂亮的头发那么凌乱,眼神那么忧伤,她跟这些人一样害怕,也想扭头逃走。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习惯。 抱着猫的小女孩在人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家人不在她身边,没有人能扶住她,她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被无数人践踏而过。她放声大哭,但还是紧紧地抱着嘟嘟,好像那个温暖柔软的小东西就是她的生命。 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前,上杉越对这一切还没有什么反应。他的心已经迟钝了几十年,就像寺庙里的木鱼久不被人敲响,渐渐地蒙上了灰尘。别人的悲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人,过了错误的人生,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给耽误了,如今虽然苟延残喘地活着,还舍不得死,可这个世界终究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没能像正常人那样拥有爱情和家庭,他拥有“臣子”而不是“朋友”,友情和亲情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东西,唯独对母亲的依恋延续了这么多年,可他的母亲已经被埋葬在南京郊外无主的坟墓中,再也听不到他的忏悔。 他是个遗弃了世界也被世界遗弃的人,所以他想逃。 但在昂热告诉他他还有两个儿子的时候,那颗尘封已久的、木鱼般的心仿佛被重槌击中了,灰尘簌簌落下,那颗心轰然鸣响。 这个世界的血脉仿佛重新和他贯通了,他再度感觉到世界上的悲欢离合,孩子的哭声割得他的心很痛,绫小路熏的美和坚强让他恍惚失神。悲欣交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要落泪,想要欢笑。他曾以为这个世界已经遗弃了他,但他的血脉还在这个世界上流淌,他有儿子,还是两个。好像忽然间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魂野鬼了,那充满心臆的、无可名状的温暖。 他忽然理解了知事先生为何作狮子吼状,那是一个父亲被逼到绝境时做出的应激反应,那种父母独有的巨大的保护欲也控制着候机大厅里的人们,所以他们要努力地举高自己的孩子往前送。 所以那个小女孩怎么都不肯放开她的小猫。 人确实是自私的动物,但为了极少数的人,人是能牺牲自己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就是爱,是人存在的证据。上杉越参加过无数次弥撒,每一次牧师都给他讲爱,直到这一刻,他忽然醍醐灌顶了。 他猛地搂过绫小路熏,大力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和嘴唇。在绫小路熏发呆的时候,忽然猥琐起来的拉面老爷爷冲入人群把小女孩和她的猫一起抱了出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老人竟然如此孔武有力,人潮被他短暂地阻挡,竟然不能推进。 “三号跑道上有一架私人飞机,能坐十二个人,你可以带着你的嘟嘟上飞机。”上杉越拍拍小女孩的脸蛋,把她放在绫小路熏的怀里,“还有你!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绫小路熏呆呆地看着这个忽然容光焕发起来的老人拎着他的旅行箱,逆着人流冲出候机大厅,候机大厅外送他来这里的直升机还没有离开。 回想起来,拉面老爷爷其实有张英挺的面孔,要是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罕见的美男子吧?绫小路熏摸摸自己刚被亲吻的嘴唇,回味了几秒钟……那个吻里有点叉烧的味道。 龙形尸守的生机彻底断绝了,膨胀的肌肉迅速地衰竭,它重新变作一具干枯的骨骸。昂热刚刚爬上高台,这庞大的尸骸就坠入了大海,溅起十几米高的水花。 “别只顾着喘气!快说!快跟我说说我儿子的情况!”上杉越用握刀的手不断地捅昂热。 “你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斩断皇的血脉了么?听说自己有儿子难道不该觉得很失望么?”昂热没好气地瞪着这个老家伙。 “废话什么?快说快说!”上杉越没心情跟昂热斗嘴,回头一刀把一只尸守的头颅劈开,一脚踹飞。 “就是你认为的冒牌货,蛇岐八家现任的大家长,他是个试管婴儿,你当初向德国人提供过基因样本。”昂热顿了顿,“还有他的弟弟。” 有很多话现在都没法说,比如弟弟其实是猛鬼众中的龙王,再比如这对兄弟中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在那口幽深的井里,他们的决战想必已经开始。 昂热没想到上杉越这个老神经病会不顾一切地跑回来,他给上杉越打那个电话只是觉得自己也未必能活着离开海萤人工岛,他不想这个秘密从此湮没,一个人有儿子是个大事,上杉越应该有知情权。至于一个老光棍忽然得知自己有儿子之后的反应,昂热确实没法预料,他也没儿子,搞不懂父子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靠那点基因样本就能造出试管婴儿来?你确定你没搞错?”上杉越瞪着眼睛,一只尸守想从侧面偷袭他,他随手就用刀背打折了尸守的颈椎。 同是皇血的继承者,在上杉越身上表现出来的血统优势还远胜于源稚生和源稚女这对兄弟,试管婴儿毕竟还存在着某种局限性,人类的科学还未强到可以完全复制龙族血统的地步。 “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过如果我们还能从这个岛上逃出去,你大可以拉着他们去做亲子鉴定。亲子鉴定你懂么?在如今亲子鉴定总不算什么高技术了,花点钱任何机构都会告诉你他们是不是你儿子。” 这个时候昂热没法告诉上杉越更多真相,一个兴冲冲跑来问询儿子姓名的父亲,你告诉他你的儿子们正在死去,那他会瞬间失去战斗下去的信念,而上杉越是这座人工岛上最强的战力,他曾是混血种的巅峰! “见鬼!我跑那么远的路来找你,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么些东西?你甚至没有一张照片能给我看一眼?”上杉越依然瞪着眼睛。 昂热很理解他的心情,委实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点信息太单薄了。昂热也很想能有一张源稚生或者源稚女的照片给上杉越看看,可惜他没有,也从没有任何媒体刊登过他们俩的照片。无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还是猛鬼众的龙王,都是阴影中的领袖,他们的形象决不能公布于众,所以就算昂热打开手机上网搜索都搜索不到。 想想东京真是一座太大太大的城市,1300万人在那座城市里生活,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父子三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街道间穿梭,但人流将他们分隔开来,他们也许曾擦肩而过,但从未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昂热也只能瞪着上杉越,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各自挥舞刀剑把从后方和两侧逼近的尸守抽打回去。如果尸守有神智的话,一定会被这两个老家伙给气疯掉,好在它们没有,只是无休无止地涌上高台来。 “他们长得漂亮么?”最终还是上杉越打破了沉默。 “很漂亮,”昂热点了点头,“哥哥要英俊一些,弟弟阴柔得像个女孩,但是都很漂亮。” “他们固执么?”上杉越追问。 “都很固执,”昂热顿了顿,“固执到有点愚蠢的地步。” “不会是两个傻小子吧?” “不,他们都很聪明,可惜太聪明了,所以吃过不少的苦。”昂热轻声说。 “有女孩子喜欢他们么?” “应该有很多吧,虽然是不同的风格,不过看起来都是女孩子会钟情的类型。”昂热心说你千万别再问我他们有没有心爱的女孩,他们心爱的女孩都在那场残酷的黑道战争里,被绞杀掉了。 上杉越没有再问问题。一瞬间他的目光蒙眬,仿佛神游物外,海风吹起他的白发,他看起来那么苍老,但眼神那么温暖。 “没准真是我的儿子呢,听起来很像我啊。”他轻声地说,听那语气却不像是在跟昂热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昂热心说脑补也要有个限度好么?难道这个世界上漂亮聪明固执招女孩子喜欢的男孩就是你的儿子?那你应该去东京的各大男明星事务所找儿子,那里多的就是漂亮聪明讨人喜欢的小男生,固执不固执不知道,不过能吃演艺这碗饭的家伙至少个性顽强。但这个槽他吐不出来,是啊,在世上这些老爸的心里,他们的儿子不就该是漂亮聪明讨女孩喜欢的么?还有点固执,或者说很犟。 在被上杉越厌弃的棋圣老爹心里,上杉越也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吧? “喂喂!还没有结束呢!我们能否离开这个鬼地方再继续讨论?”昂热扫视逼近的尸守群。 海水和尸守群已经把他们的退路彻底截断了,楚子航正在远处招手,意思是硫磺炸弹已经设置完毕,他们必须在炸弹引爆之前登上直升机。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直升机盘旋,一架是送昂热他们来的,一架是运输硫磺炸弹的,还有一架则是昂热派给上杉越的,但狂风令其中的两架都远离人工岛,唯有运输硫磺炸弹的那架拥有全天候飞行的能力,还勉强在风中坚持。但是想让那架直升机移动过来接他们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腾空而起,那么飓风就会阻止它再度接近人工岛。恺撒和楚子航显然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不断地招手让昂热和上杉越赶快过去会合。 三度暴血之后,昂热已经没有体力在尸守群中杀开血路了,好在他身边站着上杉越,那是最后一个正统的皇,堪称“人形巨龙”的异类。 上杉越已经将暴怒和贪婪交还给了昂热,自己则提着两柄日本刀,刀身上有古朴的花纹。这是日本人仿照唐朝武器外形铸造的“唐样大刀”,在任何博物馆中都是要供起来的古物,差不多级别的古刀上杉越的旅行袋里还有几十柄。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古刀?这些东西加起来的价值快超过你那块地了吧?”昂热说。 “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洗劫了家族的刀剑博物馆,原本想着靠卖几把古刀就能过上凑合的生活了,谁知道买卖文物也是很麻烦的事,又怕被家族察觉,就一直藏到了今天。”上杉越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尸守群,双手挥刀画圆。 刀锋划出了完美的圆周,圆弧赤红发亮,看起来更像是日全食中的太阳,月亮暂时遮挡了日光,但明亮的冕仍旧从月影的周围散逸出来。这是一种超出教科书范畴的言灵——黑日。 昂热缓步退后,以免被这个禁忌言灵的威力波及,他曾经见识过黑日的结局,就像是死神在人世间行走! 上杉越站在这轮黑日的正中央,念诵着古老的证言,此刻的他仿佛站在流云火焰中的佛像,极端沉静,威仪俱足。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睹这神临般的一幕,与其说这是个言灵,不如说它是个祭典,一个以区区人类身躯到达龙王领域的祭典。 黑日缓缓地旋转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空气,掀起猛烈的飓风。一瞬间人工岛附近的风向都被上杉越改变,建筑物的碎片和海水都被狂风卷起,去向黑色的日轮。尸守也被飓风影响,它们抠紧地面以免被飓风带走,但风仍旧把它们的长尾扯向空中,无数条蛇尾对着天空摇摆的景象诡异莫名。 “这……这是言灵能做到的么?”恺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子航没有回答,事实就在眼前,无论他们相不相信。没有到达过巅峰的人总是无法想象山顶的风景,此刻楚子航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秘党探索了几千年,仍旧只是摸到了龙族文明的边缘。 上杉越依然只是一个以人类之身逼近龙王的个体,那么那个文明的最深处,蕴藏着何等究极的力量?黑王该是怎样可怖的存在?这样可怖的东西,究竟为什么会被区区人类杀死? 黑日猛地收缩,骤然增强的狂风把大群的尸守拉了过去,还未到达上杉越面前,它们已经被高温点燃,但在空气稀薄的情况下它们并不会剧烈燃烧,而是身体红热发亮,像是烧着的炭。 上杉越信步前行,挥刀把燃烧的尸守打成碎片,碎片触及黑日的边缘就化为雪白的灰烬,在上杉越背后形成白茫茫的烟尘,飘向漆黑的大海。此刻的上杉越就是死神在人世间的投射,随心所欲地把一切焚毁。黑日将数以百计的尸守拉向他,那些蛇形的黑影把他整个人都遮蔽了,紧接着分崩离析。刀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上杉越斩着斩着咆哮起来,声如巨龙,唐样大刀被灼烧成赤红色,每次荡出都是一片耀眼的火光。 他就是战车是铁骑,把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都碾碎。 昂热守护着他背后的弱点,狂舞的暴怒和贪婪把试图偷袭的尸守都斩退。他和上杉越一样放声咆哮,两个老得应该坐轮椅的老家伙卷起了炽烈的狂风,在尸守群中生生地撕裂出一条道路来。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他们仅凭两个人就可以取胜,敌方士兵会在这压倒性的暴力下心理崩溃,哭号着抱头逃窜。但尸守对于死亡已经不再恐惧,它们眼看着同类在上杉越的刀锋上撞得粉碎,却仍旧如潮水般往上涌。 昂热和上杉越步步逼近恺撒和楚子航所在的塔吊,每一步都踏着骨和血。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修辞太适合留给这些老亡命徒了,看着他们碾压着嘶吼着,苍苍的白发在风中飘舞,恺撒这种眼高于顶的人也只有自叹不如。 他把留到最后的燃烧之血压入弹匣,向着尸守群的中央发射。子弹脱离枪口,石英外壁崩溃,纯净的火元素暴露在空气中,焰流熊熊燃烧,把沿路的尸守全部点燃。 当务之急是清空战场,给昂热和上杉越打通道路。黑日的光辉已经熄灭,这种超级言灵原本就难以持久,但不加持黑日的上杉越依然保持碾压的态势,双刀轮次砍翻逼近的尸守。唐样大刀切割尸守的骨骼时溅出刺眼的火光,像是电焊条在切割钢铁。每当刀刃变钝,上杉越就弃掉双刀从旅行袋中拔出新的,和泉守兼定、数珠丸恒次、肥前国忠吉、三日月宗近……他拔出的每一柄刀都价值连城,但很快就磨损到没法再用,于是国宝随手乱丢。 昂热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时间零”的属性太过诡异,他根本不可能战胜上杉越。纯靠武力的话,上杉越完全可以秒杀他。 “让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热喘息着,用双刀支撑身体。他的体温正在迅速下降,这是三度暴血的后遗症。 “要我扛着你走么老东西?只差最后一段距离了,看你的学生们,他们就在前面。这种时候就算力气已经耗尽了也要从骨头里榨出力气来啊!”上杉越挥刀荡去鲜血,刀刃残缺不全。 这时双方的血统差异暴露无遗,同是一路斩杀,上杉越不但没有流露出力竭的迹象反而亢奋起来,浑身赤红,干瘪的肌肉充盈起来,像是风华正盛的年轻人。而三度暴血的效果终止之后,昂热被重创的身体正不停地出血,力量也随之流失。上杉越撕去早已烂成布条的衬衫,露出纹着巨龙和日出的背脊。上杉越把昂热的胳膊扛在肩上,拖着他前行,昂热把仅剩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的贪婪上,格挡来自左边的进攻,上杉越则砍杀来自右边的尸守。 缺血令昂热的视线渐渐地模糊,下半身浸泡在寒冷的海水里,已经没有感觉了。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塔吊,恺撒和楚子航正借助塔吊高出周围地面的位置优势,把一波波涌上去的尸守群打退回去,但很显然他们没法坚持多久。现在就是引爆的最好时机,尸守群已经全部集中在海萤人工岛上,现在引爆的话,精炼的硫磺炸药能把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干净。 “你先走……让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热试图甩开上杉越。 他不说什么我休息完了就追上你的话,上杉越可不是恺撒和楚子航那种年轻人,不会相信这种屁话,现在被抛弃在尸守群里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好在上杉越也不是那种会停下脚步唧唧歪歪的人,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抱住昂热热泪盈眶地大喊老友老友你不能放弃啊!我们可是发过誓要一同守护这个世界的!开玩笑,上杉越是什么人,那是昔日的黑道皇帝,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人,他看过太多的死亡,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什么人该被放弃。 这种情况下应该被放弃的人毫无疑问是昂热,上杉越可以独自杀出重围,可他带着昂热,双方的幸存率都急剧地下降。而且上杉越还要去见他的儿子们,他现在就好比一个新加冕的父亲,一个新加冕的父亲怎么能死呢? “浑蛋!我是来救你的啊!”上杉越大吼,“请你脑筋清楚一点!我是来救你的啊!你如果死了,我不是白来了么?” 昂热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上杉越是来救他的?上杉越不是为了忽然冒出来的儿子们而跑来追问自己的么? “没错没错,我是来追问你我儿子的情况的,可我也是来救你的。”上杉越把昂热往肩膀上送了送,擦拭脸上的血迹,无声地笑了笑,“这个逻辑很复杂,你要听我慢慢地讲么?”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兴趣跟我讲逻辑?”昂热大口地喘息。 “没办法啊,不当大家长后我的志向是当一个牧师,牧师当然要喋喋不休,牧师就是要给你这种迷途的羔羊讲人生的道理。”上杉越一边挥刀一边絮叨,“原本我觉得啊,这个世界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亲人也没有我的朋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死以后哪怕洪水滔天。所以我当然不会留下来救东京,东京对我而言,是一座让我失望和痛苦的城市啊。但现在不一样了,东京城里有我的儿子们,所以这个世界跟我还是有关系的,所以我要来救你。” “上杉牧师你的逻辑还是有点问题,我想再相信你是个法国人了。”昂热苦笑,“你那么在乎这个有你儿子的世界,就该去找你的儿子们,来这个岛上陪我一起送命,我又不是你儿子。”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我儿子,我没你那么老的儿子。”上杉越叹了口气,“可是只有你才能拯救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啊!” “在你眼里我不是恶的化身么?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浑蛋。拯救世界这种高尚的事,说起来我真没怎么考虑过。” “老友,禁忌的门已经打开了,”上杉越忽然神情肃穆,“这个世界都没法回头了!” “我听不懂,可能是失血太严重了,我得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昂热沿着上杉越的肩膀往下滑,他整个人都处在衰竭的边缘。 上杉越掷出手中的长刀,把扑向昂热的尸守钉死在旁边的矮墙上,狠狠地把昂热从积水中抓起来,再度扛在自己的肩上,大踏步地前行。 昂热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像个孩子那样扛在肩上,上杉越甚至还没有他高。 一路斩杀到这里,上杉越竟然分毫无损。不仅如此,他还像经历了时光逆流那样年轻起来,沾满汗水的肌肉线条分明,赤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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