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上身热气蒸腾。他迎着尸守群横冲直撞,每一道刀光都带起暗红色的血花。这是纯粹以力量碾压对手的战斗,摧枯拉朽,所向无敌。 “失血严重也得听,集中精神听我说!”上杉越中气十足,“世界上所有的历史都是战争史,龙的历史、人的历史,都是战争史。我们可以打败各种敌人,但我们无法打败自己心里的贪婪。白王利用了人类的贪婪,才能活到今天。对于人类来说,龙族的遗产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人类以为里面装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力量,但当他们打开魔盒,放出来的只会是魔鬼。” “我真的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龙王,”上杉越缓缓地说,“是被人唤醒的,就像王将想要唤醒神那样。青铜与火之王、大地与山之王,都是被人唤醒的,所以它们才会集中地苏醒。有人唤醒了龙王,再把你们引诱到屠龙的战场上去!” “你说什么?”昂热一下子清醒了,冷汗从每个毛孔里涌出来。 “我没法解释得很清楚,但这就是我的预感。从青铜与火之王到大地与山之王再到白王,每位龙王的复苏都在某个人的时间表上,而最终的结果,必然是黑王尼德霍格的归来。多年以来,蛇岐八家一直死守着白王的秘密,就是担心有人会想要唤醒它,跟它交换力量。但终究这个秘密还是泄露出去了,王将的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准确,因为他对白王的理解甚至超过蛇岐八家。单靠研究神话和古代记录是没法知道那么多的,必然有人告诉他这些事。那么到底是谁告诉他的?是某个人类?还是某个龙类?但无论是谁,白王的复苏都是被人操纵的,王将背后,还有别的人。” 昂热觉得自己正坠向某个漆黑的深渊。是啊,他怎么忽略了这一点呢?龙王的集体苏醒,未必是巧合,也未必是因为“末日”就要来了,也可能是因为有人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在王将之前,秘党从来不相信有人能够操控龙王的复苏,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将确实做到了。那么是不是真的如上杉越所说,所有龙王的复苏,都是由某个人或者某个秘密团体操纵的? 那么某些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人类已经摸到了龙族的大门,他们走进去的那天就是自我毁灭的那天。”上杉越低声说,“我就要死了,只能请你代我守住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 “看起来是我要死了而不是你吧?”昂热剧烈地咳嗽,满嘴都是血沫,想来是肺泡开裂了。 “每个人都会死的,皇也一样。我终究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做错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连妈妈都憎恨我。可过去的六十年里我根本没想过要去赎罪,只是蝇营狗苟地生活,去教堂里做做义工就希望神能原谅我。可是神也不原谅懦夫的啊,这样的我,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吧?”上杉越把一只尸守挑上天空,在它落地的时候用刀将它钉死在水中。他从旅行袋中拔出名刀“大般若长光”,原来那柄刀的刃口已经变成了锯齿,曲折的裂缝横贯刀身,显然已经耗尽了生命。 “回去之后再慢慢讲教义好么?”昂热苦笑,“如果讲得好的话我就皈依你们教派。” “你这样的人哪个教派都不会要的。你已经堕落了,就像弥尔顿《失乐园》里的撒旦,虽然曾经是光辉荣耀的天使,但你太骄傲,对这个世界太愤怒,所以变成了复仇的魔鬼。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位神父能说服你这样的魔鬼,你已经无所畏惧,即便死后要下地狱你也要掐着龙王们的脖子带着它们一起去地狱。”上杉越忽然停下脚步,“可你不会后悔,你不会被神接受,也享受不到他赐予的平安喜乐,但你不后悔,你只要站着一天就会继续挥舞刀剑,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干,你看不起任何人的怜悯也不需要神的关爱。” “上杉牧师,看起来我们真的要死了,你能再用一次黑日么?如果你还能再用一次黑日,我们还有一线机会。”昂热说。 他们的前方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深沟,沟里填满了海水,水中沉浮着密密麻麻的尸守。在地面上他们还能反复打退尸守的进攻,但在水中他们就像是掉进亚马逊河的熊,而尸守群是食人鱼群,熊再怎么有力量也只能在陆地上施展,在水中只能被食人鱼群咬成骷髅。越过这道深沟就是塔吊,但这条深沟就是生与死的边境。恺撒和楚子航正试图冲到深沟旁接应,恺撒的枪里还有一发“焚烧之血”,必要的时候这发火元素弹能够在尸守群中烧出一片空白来。 “当然可以,最强的黑日你还没有见过!”上杉越猛地挥刀砸向地面,一人高的水圈向着四方扩散,冲击力之强竟然把附近的尸守都震退了。 尸守群以长尾支撑地面,再度直立起来,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高墙般围绕着上杉越和昂热。它们看得出昂热已经筋疲力尽了,准备在同一刻发出致命的猛击。 “昂热,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必将去往不同的地方。我是要去天堂的,而等待你的只有地狱,但我祈求那万能的恩主爱你护你原谅你,即使在地狱中。”上杉越伸手按在昂热的头顶,这一刻他真的像一个牧师,黑衣牧师。他的半身都浸泡在黑色的海水中,头顶是漆黑的天空,可好像有圣光从他的身边涌现。 “今后的世界只会更加喧嚣和动荡,请帮我守住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帮我跟他们说,说我很对不起他们没有照顾他们的童年,但我也很高兴在我人生的最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们。”上杉越顿了顿,“说我爱他们。” 他猛地抓起昂热的衣领,以惊人的大力把昂热投掷出去!昂热的体重足足一百七十磅,比上杉越还重,但此刻他飞跃那条深沟,像是轻盈的飞鸟。 “混账!”昂热在空中怒吼。 “恺撒!”楚子航也大吼。 恺撒踏前一步,效仿上杉越,抓起楚子航扔向昂热落地的方向。同样的投掷,二度暴血后的恺撒也没法像上杉越那样举重若轻,楚子航飞了不到十米就开始下坠,而昂热勉强落在深沟的边沿,距离楚子航还有至少二十米。但那是三度暴血的楚子航,他踏破齐腰深的海水冲向昂热,以强化后的身躯撞开了前方的尸守群!恺撒把最后一枚“焚烧之血”填入弹仓,弹道从楚子航身边擦过,火元素弹爆发的空间内,海水都为之沸腾。 这为楚子航争取了关键的十几秒钟,在尸守群将要吞没昂热之前,楚子航终于赶到,一手扶住昂热,一手接过贪婪和暴怒。 昂热挣扎着直起身体,扭头去看深沟那边上杉越的方向。在上杉越震开海水的一瞬间,昂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荧光。银蓝色的小鱼跃出水面,像小蛇一样弯曲身体。 鬼齿龙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鬼齿龙蝰包围了!昂热没能注意到这些藏在水中的细小敌人,但上杉越显然早就注意到了,所以他把昂热扛在了肩上。 上杉越从水中抓出一条鬼齿龙蝰,几秒钟之前这条银蓝色的小鱼还钻在他的肌肉里,疯狂地摆动着,想要咬断他的某一根肌腱。但处在龙骨状态下的上杉越坚韧得连鬼齿龙蝰也很难咬动。 龙骨状态下的皇,身躯已经非常接近纯血之龙。 不愧是被龙族用作“行刑者”的生物,即使被上杉越攥在掌心里,鬼齿龙蝰仍然狠狠地咬着上杉越的手,试图咬穿这只手逃脱。上杉越微微用力,把它的肋骨全部捏碎,然后扔回水里。黑色的海水里,星星点点的光围绕着他,很美,但是致命。它们是追逐着昂热的血来的,昂热的血对尸守和龙蝰来说,同样诱人。龙蝰群一直没有发动攻击,只是因为大群还没赶到。上杉越回首看向大海的方向,天空仍是漆黑一片,海中却像是流淌着一条银河,这一幕仿佛天地倒悬,美得令人窒息。 上杉越扯开旅行袋,将剩下的唐样大刀一一拔出,插在自己面前。青色的古刀组成钢铁的荆棘,海水迎着刀刃分裂,露出海面的只有各式各样的刀柄。他把大般若长光换到左手,右手从身前又拔起另外一柄,双刀垂在海水中,眺望着越来越近的银河,漂亮的银蓝色鱼群跃出水面,大群的尸守跟着那条银河跋涉而来。 “我没骗你,你都看了我的体检报告了,我早该是个死人了。”上杉越背对着昂热,“这样的死法,对我来说已经算有价值了,神才会接纳我的灵魂。” “回来!不想亲眼见见你的儿子们么?”昂热大吼。 “想,真高兴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们。据说我父亲一直等着我到日本见他最后一面,可惜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现在有点懂他的心情了。”上杉越展开双刀,在空气中画出完美无缺的圆。 “昂热,记着我们约定的事啊,要守住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上杉越轻声说,“注意看,最强的黑日!” 他画出一轮黑色的太阳! 缓缓流淌的银河忽然加速了,尸守群在银河中载沉载浮,银色的大浪翻卷,浪花落回海面的时候溅出无数的光点,空气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磨牙声,那是成千上万的鬼齿龙蝰聚集在一起磨牙。上杉越像是一块坚硬的礁石,面对狂潮巍然不动。黑日正把数百吨的海水牵引过来,再化作暴雨洒向他的身后,他双目低垂,平静得像是圣徒或者带着圆光的佛陀。 虽千万人,吾往矣。 银河激浪和上杉越正面冲击,唐样大刀风车般轮转,二天一流·二天晒日。上杉越用了跟昂热一样的刀术,双刀在海水中打起的水花冲天而起,每一片水花中都是银蓝色的微光。鬼齿龙蝰的血液也是银蓝色的,染血的双刀化为蓝色的光轮。无与伦比的快刀和无与伦比的霸道,数以千计的鬼齿龙蝰在刀刃上分断,混在龙蝰中进攻的尸守就像是掉进了绞肉机。鬼齿龙蝰那足能咬碎钢铁的牙齿在上杉越这里全然无用,因为它们根本无法靠近上杉越身边,即使它们侥幸地闪过了上杉越的快刀,也会在触及黑日的瞬间忽然燃烧起来,通红的鱼骨在空气中闪动了几秒钟后,化为雪白的灰烬。 海水竟然被斩开了!不愧为世上最强的混血种,上杉越紧靠着快速的挥刀就能把面前的所有海水都清空,新涌进来的海水又会被黑日抽走和蒸发,最后上杉越身边长刀所及的区域中竟然是没有水的,一切东西进入了这个圈子之后都被汽化或者粉化,鬼齿龙蝰们细小的鳞片化为银蓝色的烟雾包围了他。双刀砍烂之后上杉越就随手更换,他面前的刀越来越少,但是那条浩荡的银河终于快到头了。 “天呐!他能做到!他能杀出来!”恺撒惊呼。 他本以为上杉越必死无疑,可眼看着上杉越就要杀出那条致命的银河!开始的时候上杉越仍然是暴力用刀,越到后来他的力量越圆融,挥刀的动作也越轻柔,像是心无挂碍的稚子在青空之下玩耍,随意地挥舞双臂,与和风融为一体。他的刀术也不再拘泥于二天一流,各种古流刀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手中,镜心明智流的“逆卷刃流”、神道无念流的“心眼喝咄”、柳生新阴流的“无刀取”、古示现流的“狮子示现”……蛇岐八家将全日本的刀术名家邀请来当他的老师,想把他改造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所以他通晓几乎所有的日本刀精髓,但艺成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随心所欲地驾驭所有武术,不用思考自然就有刀光剑影在脑海中浮现,他只需临摹就好。 上杉越放声大笑,笑声压过了滔天巨浪。日本刀中所谓的终末奥义,以刀通神的自我修养。 他拔起最后两柄唐样大刀,踏水上前!他已经不满足于充当一块阻挡龙蝰潮的礁石了,他开始了反攻。海水已经被鬼齿龙蝰的血染成了银蓝色,他像是一位冲锋陷阵的猛将那样踏水前行,身后留下狂风暴雨和破碎的银蓝色浪花。没有龙蝰能近他的身,他是狮子是猛虎,是金刚是修罗。他纵声狂笑意气风发,俨然回到了高踞宝座之上指挥日本黑道几十万凶徒的年代。 恺撒和楚子航已经架着昂热登上了直升机,精炼硫磺炸弹的倒计时已经开始,随时火焰都会混杂着致命的精炼硫磺粉末席卷这座岛。恺撒接过机载机枪,用火力压制试图跳上来的尸守,直升机在狂风中巨震,但还是不敢解开钩在塔吊上的稳定索,在这种风速下解开稳定索它就会被风带离海萤人工岛,再也回不来。 “等一等再起飞!等一等!”昂热嘶声吼叫,他还存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希望上杉越能够杀出重围,在最后一刻跳上直升机。 可是猛地回首,他才发现上杉越的背影已经很小了,他杀得性起,踏着银河越走越远。 “上杉越!回来!”昂热惊呼。 可潮声吞没了他的吼叫,上杉越一往无前,还唱起了昂热他们都听不懂的和歌,歌声穿云裂石。 “人生の五十年、あたかも梦まぼろしのようです事に行って、天下以内、どうして长生きし者が消えないことがあります。” 昂热想起这首和歌了。“人生五十载,去事恍如梦幻,天下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这是战国枭雄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决战前唱诵的诗歌,本应是他的辞世诗。 上杉越忽然止步,将伤痕累累的唐样大刀浸入了海水中,仰望天空,龙蝰群和尸守群围着他游动,银蓝色的光辉照亮了他全身。昂热看清了,密密麻麻的龙蝰钉在上杉越的背上,文身早已不复存在,龙蝰们疯狂地摆动着尾巴,撕咬他的身体,要钻进他的身体里去吞噬内脏。“黑日”最大的缺陷就在后背,没有了昂热防守这个后背处的缺陷,上杉越终究不免腹背受敌。谁也不知道这个老人是怎样克服那剧烈的痛苦斩杀到现在,也许是靠他高贵的血统,也许是靠他黑道霸主的斗志,也许只是因为信主的虔诚。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隔得远远的,上杉越扭头看着昂热。 《新约·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七节。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昂热轻声说。 《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八节。虽然不信神也不礼拜,但昂热却毕业于以神学闻名的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多年前课堂上教授念起这段《圣经》时,昂热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被这句话中的淡定和坦然镇住了。 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多说别离的话了。自始至终这场战斗就被上杉越控制着,他来之前就预感到自己会死,于是真的就死在这里。他一辈子办事都办得邋里邋遢,唯独自己的葬礼办得如此干净利索。 唯一的错误就是,他曾经打定主意不邀请的客人还是来了他的葬礼,稳定索解脱,直升机带着昂热冲天而起。 第一次,恺撒在昂热的眼睛里看到了莹润的光泽,他这才意识到昂热真的是老了,这个老到无牵无挂的男人,终于又失去了所剩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即使是天下之恶,复仇的魔鬼,也会被悲哀吞没。 “如果对生命还有困惑的话,欢迎信教啊。在你以为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还有个叫做神的家伙,他是不会抛弃你的。”上杉越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笑着说的,“别了昂热,你这个该死的魔鬼!” 他仿佛站在天海尽头,把两柄唐样大刀插进地面,双手扶着刀柄,身体一步步化为骷髅,蛇一样的小鱼从他身体里往外钻,他的形状快速地破损,但仍屹立不倒。除了源稚生和源稚女那对基因技术制造出来的兄弟,这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皇了。他的前半生坐在皇座上,但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后半生庸庸碌碌,唯独他死的时候,像个真正的皇帝那样,顶天立地。 直升机带着呼啸的狂风冲向高处的云层,楚子航看着腕表倒计时,成群的尸守正聚集在塔吊上,缠绕着精炼硫磺炸弹的弹头。 这些高贵的神代混血种已经退化为没有智商可言的凶兽,不会想到这个雪茄形的东西会给它们辉煌的神代文明画上句号。它们再也没有回到人类世界的机会。 精灵硫磺炸弹准点爆炸,不像普通的炸弹会掀起冲天的火风,它的火焰中混杂着沉重的精炼硫磺粉末,爆炸产生的火焰只有几米高,却像是火红色的潮水那样贴着海萤人工岛的表面,迅速地蔓延开来。 几乎就在同一刻,最强的黑日坍塌了! 当上杉越的生命完结的那一刻,失控的黑色日轮坍塌成了一个强大的力场,把一切都牵引过去,无论是龙蝰、尸守还是海水,甚至精炼硫磺炸弹的火之潮。 以黑日为风眼的暴风卷起了十米高的狂潮,圆形的潮圈以黑日为圆心,猛地收缩。 昂热看向黑日坍塌的方向,仿佛日出东方,大海上波光粼粼。他回想起很多年前毁灭了卡塞尔庄园的那场血战,清晨的硝烟中他爬出坍塌的地窖,四顾无人,走了好久才看见梅涅克·卡塞尔扶着亚特坎长刀站在雾气中,他向着梅涅克奔跑过去,近了才发现那只是一具破碎的人形罢了。在他触及梅涅克的瞬间,梅涅克变成了灰尘坍塌在地,亚特坎长刀“叮当”一声倒地,清越的鸣声回荡在汉堡的清晨中。 历史总是重演。他闭上眼睛,把上杉越的最后一幕牢牢地记在脑海里,古铜色的骷髅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站在日出般的火光中。 “观察到东京湾海面上的高温反应!”马突尔研究员宣布,“是硫磺炸弹爆炸后的结果!他们成功地引爆了硫磺炸弹!” 东京都气象局,计算大厅,短暂的沉默后,蛇岐八家的技术干部和装备部的研究员们集体起身鼓掌。尽管很想装得若无其事,表现出“精炼硫磺炸弹对于装备部来说已经属于过时技术”和“我们才不会为歼灭区区的尸守群而感觉到兴奋呢”,但装备部的神经病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 靠着仅有的一枚精炼硫磺炸弹,他们就把东京从被尸守群血洗的危机中拯救出来,不得不说是精妙的作战。要知道另一群人可是调用了整个第七舰队的战斧导弹群才把冲向热海的尸守群给击溃的。 “爆炸引发的电离效应阻断了无线电波,暂时没法联系上校长他们!” “声纳扫描正在继续,目前还不知道有多少尸守在爆炸中幸存,但预计爆炸产生的毒性将使它们集体失去战斗力。” “犬山家已经派出人手在海萤人工岛和港区相连的公路出口,准备拦截幸存的尸守!” 大厅里,各种报告声还在此起彼伏,副校长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转身上楼返回天台。那个虚拟出来的少女Eva仍旧坐在雨中等他。 “看起来校长还能活着回来,”副校长在小桌边坐下,挠了挠头,“我暂时还不能提升为校长,真是让人遗憾呐。” 空气中有着明显的硫磺味,高速的海风十分钟后就把炸弹爆炸所产生的硫磺粉末带回了陆地上,好在对于人类来说这东西还不算什么剧毒,而且风中的硫磺浓度和人工岛上的硫磺浓度相比起来可以忽略。 “天巡者还有14分钟就会到达东京上空,我们有12秒钟的间隙可以释放天谴,否则卫星就会和东京擦肩而过。”Eva说。 “别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就看大家长的了。”副校长望向西边被火光染红的天空。 第二十一章 小丑 红井。 这是风暴的核心,却那么平静,巨大的雨点打在血泊中,像是红色的湖面上荡开涟漪。 源稚生和风间琉璃环绕着某个圆形缓慢地行走,好像这里就是舞台,演员们说着早已写好的对白。风间琉璃走动起来悄无声息,风拉开他的长袍,像是弱柳扶风的少女,浑身骨骼化的源稚生则发出披甲武士般的沉重声响。 “我还记得那年,你看报纸上说狮子座的流星雨要来了,日本是最好的流星观测点。”风间琉璃轻声说话,仿佛鬼魂幽幽地自述平生,“你那么兴高采烈,我也很被你感染,觉得流星雨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从体育室里偷了毡毯,从天文教学室里偷了望远镜,用省下的钱去小店里买了指南针和登山鞋,剩下中午的梅子饭没吃,把它打包放在包袱里。我们爬了三个小时的山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顶,架好望远镜等待太阳落山,可是傍晚的时候山上忽然起雾了,最后晴天变成了阴天。我很难过,但你鼓励我说云很快就会散掉的,我们一定能看见流星雨。你说我们是狮子座的,所以我们一定能看到狮子座的流星雨,狮子座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流星雨,它是为所有狮子座的人出现的。那时我真的相信。你把一半的梅子饭分给我,说吃完梅子饭云就散了,山里的云不都是这样么,吃完了梅子饭我们就能看见流星雨了。” 他本来就是绝世的戏子,随口说的一句话都能感动身边的人,何况是自述人生? 但唯一的听众脸上全无表情,源稚生的脸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外骨骼,就像是象牙雕成的面具。这么一张坚硬的脸,无论哭还是笑的表情都不可能有。 其他人都死了,神官和工程组相拥着搏杀到最后一刻,甚至有人试图用牙齿去咬断对手的喉咙。 “但直到我们吃完所有的梅子饭……不,我说错了,我没能吃完所有的梅子饭,因为我吃得很慢很慢,梅子饭对那时的我来说就是计算时间的工具,我真怕数着数着时间到了尽头,可我期待的最美的东西却没有到来……天下雨了,暴雨倾盆。我也是这样站在雨里,仰头望天。我觉得好累啊,好辛苦啊,我和哥哥努力准备了那么久啊,可是下雨了,流星雨看不到了。我忽然就哭了起来,很难过。”雨水滑过风间琉璃的脸,他形若孤魂野鬼,可流泪的时候依然让人不由得心软。 “你小时候总是那么敏感,我有的时候很烦你。”源稚生说,他的声音仿佛轰隆隆的沉雷。 “因为那时哥哥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人,世界上只要有你,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可我又想每个人的幸福都是有限的,我用完了幸福的额度就该跟哥哥分开了。可哥哥你安慰我说你会永远陪着我,有人欺负我你总会在我身后,我只要勇敢地挥拳打过去就好了,如果我打不过,你就会挡在我面前。”源稚女说。 “别再说了。”源稚生说,“我不想听。” “这世界总是这么可笑对不对?总是一个人很想说话,另一个人不想听。你从来都不想听我说话,永远都是你对我说话,你是哥哥,永远是你教训我。” “既然已经回不去了,那又为什么要说以前的事?”源稚生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却始终跟随着风间琉璃移动。 他已经亮出了最后的底牌,但他不知道风间琉璃的,风间琉璃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言灵,而在龙类和混血种的战斗中,言灵能够彻底颠覆结局。 “哥哥,我们为什么要彼此为敌呢?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谁也离不开谁。”风间琉璃歪着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妩媚。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你总是沉浸在小孩子的回忆里,但是总有一天你会长大。” “是啊,哥哥你说得对,你看你又教训我了,我们两个中你总是有道理的那个。如今我已经长大啦,离开了你之后,我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对啊,那是一条长长的食物链。强者吞吃弱者,弱者吞吃更弱者,每个人的牙缝里都是鲜血。”风间琉璃扭头看向王将的尸体,“就是这个男人教会了我世界的真实法则,虽然他那么猥琐卑鄙。但他说的是残酷的真理,而你们说的都是美好的谎言。没有人不作恶,所以这世上没有人得永生,不想被人吞噬就只有沿着食物链往上爬,直到成为最大的吞噬者。这个男人曾想把我作为他的食物,可最后他先死了,变成了我的食物。如果我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变成圣骸的寄主,那样我就天下无敌了对不对?” 他缓缓地提起手中的箱子。源稚生杀死了王将,但那只箱子却被风间琉璃夺走了,箱子里装着神的本体,那个寄生虫一般的圣骸。 他打开箱子,把石英捕获舱捧在手里,圣骸还在蠕动,但它作为寄生体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却无法凭自身的力量打破坚硬的石英壁。风间琉璃手上加力,捏碎了石英捕获舱。 “没有人能通过圣骸进化成纯血的龙王!那是白王留给人类的陷阱!你只是要把自己的血肉献给那东西,被它寄生之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就不再是你,而是新的白王了!”源稚生发出沉雄的吼叫。 “哦?是么?”风间琉璃一把将蠕动着的圣骸抓在手中,圣骸有着锋利的口器,能够轻易地咬开任何生物的肌体,钻进它的体内控制神经系统,但在风间琉璃的掌握下,它拼命地扭摆口器也触碰不到风间琉璃的身体。 风间琉璃伸出手,从它唯一的“眼睛”里刺了进去。透过半透明的身体,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指尖触及了那截细细的脊骨。圣骸剧烈地抽搐扭曲,但无法发出一丝声音。任何人都能明白它所经受的痛苦,就像生生把脊骨从稚嫩的身体里抽出来。 风间琉璃真的抽出了那根脊骨,剩下的透明肉质物他看也不看就扔在脚边,跟着一脚把它踩成一摊汁液。那根脊骨被风间琉璃捏在手中,像垂死的竹节虫那样扭动了几下,最终僵硬了。 他竟然杀死了神!这被历代白王血裔视为神也视为魔鬼的白王遗产,猛鬼众等待了几千年的进化之路,竟被他随手毁灭了,就像是撕掉一个快餐纸袋那么轻松。 风间琉璃随手把那截脊骨扔在他和源稚生之间的地面上:“一根可笑的枯骨,它也想奴役我么?” “有的人是为了拥有这个世界而想变得强大,那种人才会被圣骸吸引,我不一样。”他微笑起来,“我是想毁掉这个世界,而且再也不重建。” “你真的疯了。” “我是疯了,但你也疯了,我们疯得不一样。我们生来就互为镜像,你是正义的疯子,我是邪恶的疯子。”风间琉璃弯下腰,拾起那柄樱红色的长刀,“来吧,哥哥,了结我们的恩怨吧?我很高兴,在这个世界毁灭的舞台上了结我们的恩怨,还没有人打搅我们,真是让人高兴的事。” 他轻声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洪亮,最后整口井中都回荡着他酣畅淋漓的大笑。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让他喜不自胜。 源稚生缓缓地运动双臂,俯低身形,心形刀流,四番八相,“罗刹鬼骨”。在高天原里他用的也是这个刀架,但那时的他在风间琉璃厉鬼般的攻势下,连刀都递不出去。现在不同了,龙血在身体里翻滚沸腾,古龙胎血的活性让他的每个细胞都呼吸起来,力量像水那样沿着骨骼流动,视觉和听觉都百倍的敏锐,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慢了。他仿佛站在一部慢速放映的电影中,无论风间琉璃的进攻多快多复杂,源稚生都能把他的动作拆解开,然后在准确的时刻发出反击。 在他还是皇的时候他对风间琉璃无能为力,在他变成鬼之后他却胜券在握,真是莫大的讽刺。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风间琉璃的言灵。 “哥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言灵呢?你拥有‘王权’,那我拥有什么呢?”风间琉璃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秘密。” 他轻轻地吟唱起来,早已失传的古老语言,完全无法辨识的语法结构,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音韵之美。通常龙文被吟唱的时候,都仿佛巨钟被敲响,声音在整个领域中反复回荡,当风间琉璃开启他的言灵时就像唱起一首催眠的短歌。透明的领域边界迅速地扩张,源稚生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包裹在其中。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无法从风间琉璃的言灵中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机,风间琉璃只是在对他唱一首空灵的歌。 他竟然听得入神了,他从那首歌中听出了绵绵的秋雨和神社的钟声,随着风间琉璃唱起歌,空气中的血腥味迅速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气息,潺潺的流水声由远及近。 他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座山间小镇,名为鹿取的神社矗立在漆黑的夜幕下,清澈的小溪穿越小镇,整座镇子沉睡在绵绵的雨中,脚下的长草在风中飘拂。 时间似乎倒流了,他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回到了那座小镇荒废之前。 十七岁的源稚生,背着长刀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小镇。他是执行局中最年轻的成员,受命除掉藏在镇子中的恶鬼,同时他也是回来看望久别的弟弟。那时所有的悲剧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他坚信着正义,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稚女,这两者完全不矛盾。他要好好地表现,出人头地,将来带着弟弟去东京过上等人的生活。 他站在进镇的道路上,左边的岔路通往鹿取神社,如果去向那里他会目睹弟弟作为恶鬼的一面;右边的岔路通往他和弟弟一起住的小屋,如果去往那里他会见到作恶之后返回小屋的弟弟,兄弟两人都会很高兴,也许会玩起源稚生带回来的游戏机,或者找些剩下的食材煮起一锅汤来,守着炉火讲东京城里有意思的事。 两个源稚女都是真实的,作为恶鬼的源稚女和信任他依赖他的弟弟源稚女,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可以做出选择。 言灵·梦貘,谁也不会猜到风间琉璃这种恶鬼的言灵竟然是完全不具备攻击力的“梦貘”,但又是最凶险的。 由于白王血裔的存在一直没有被证实,所以言灵周期表中白王一系的言灵是空缺的,或者仅有名字和猜测的效果,没有经过任何检验。梦貘就是这样一种言灵,它的名字源于某个日本神话,一种食梦为生的名叫貘的野兽。通常貘被看作是友善胆怯的野兽,在夜幕中无声地靠近做噩梦的人,把他们的噩梦吃掉,给他们一夜好眠,然后自己带着这些噩梦返回丛林深处。但噩梦是最恶劣最恐惧的情绪,无法被消化,所以貘只是把这种恐惧的情绪储存在身体里,在它死的那天,它再也无法储存那些噩梦,于是一切的噩梦都在瞬间化为现实,距离貘最近的人被这些噩梦卷入,没有人能从无数叠加的噩梦里逃脱。 梦貘在历史上被记录下来通常都是作为幻术。江户时代的书《醍醐随笔》中曾经记载一位僧侣果心居士在自己的城主松永久秀身上使用幻术的故事,当松永久秀要求果心居士用幻术吓一吓自己的时候,果心居士走下台阶,庭院中忽然就刮起风来,乌云遮住了月亮,无边落木萧萧下,随即下起雨来。庭院中漆黑一片,隐约站着个美丽的女人,她对松永久秀说:“夫君今夜想必很寂寞吧?”松永久秀忽然意识到那是他过世了几年的爱妾。松永久秀是个杀人无数、蔑视神明、甚至敢于焚烧佛寺的人,但那一刻他竟然无法从果心居士的幻术中解脱出来,惊呼让果心居士停止。 梦貘就是这种传说中的精神控制言灵,领域中的人很难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即使他意识到这只是梦境。 源稚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一场梦里,但他无法摆脱出来。因为这一切太逼真了,以他的心志坚定程度,如果是一般的梦境他还能强行挣脱,但这个噩梦例外。 这不仅是风间琉璃的噩梦,也是源稚生的噩梦,梦貘唤醒了他们共同的噩梦。 红井深处,两个人遥遥相对,风间琉璃的瞳孔里转动着金色曼陀罗般的花纹,同样的花纹也出现在源稚生的瞳孔里,他无法挪开视线,只能顺着那双万花筒一样的眼睛看进风间琉璃的噩梦里去。 他机械地向前走,感觉自己行走在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里。 脚下的长草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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