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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冷却的杯子放置托盘内,颇有人走茶凉的萧瑟感。 “外界的传言,我一直不信。关太太是聪明女子,出身寒微,更懂世故冷漠,尊贵身份与风花雪月,本就是冲突的。您嫁关参谋长,若贪图后者,岂非选错依靠。女人想要无硝烟的安稳,必为之计长远。该舍则舍,何苦自讨苦吃。” 她拿起锡箔片扑灭了垂死挣扎的炭火,“关太太的位置,无数达官显贵名门千金,削尖了脑袋想要得到,您稍有不慎,半点动摇犹豫,便失之交臂,这世上何来百分百的尘埃落定呢。” 邹太太像是别有深意在鞭策我,不要得陇望蜀,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撩开遮掩住眼睑的长发,“您知道许多。” 她不以为意,语气潇洒随性,“关太太红尘中人,躲不开儿女情长。传言虚虚实实,我只当儿戏。” 她打了个响指,吩咐侍者换一壶新茶,新鲜的特级龙井,雨前落了露珠的嫩芯,夹杂着西湖的芬芳,在壶口肆意浮荡,惹人怜爱。 她挑拣着竹筐内四四方方的银炭,“不瞒关太太,早几天听说,您跟了皇城会所的张老板,我震惊得很,沈检察长的家世背景,断断不是风流浪子张老板所能匹敌,外界传您玲珑聪慧,交际场上九曲回肠,是一副精明的好手,这个抉择实在大错特错。” 我苦涩强颜,饮着烫嘴的茶水,“让您见笑了。” “关太太命好,总有最出挑的男人供您徘徊,只是咱们女子的价值,是经不起消耗的。您既然顶了这名衔,有始有终才是智者。您也清楚,再无胆大包天的男人,敢回应您的青睐了。” 我莫名觉得好笑,指甲盖挑起一片墨绿色茶叶,弹出半尺,沉入旺盛的炉火,化为灰烬,“我也有犯傻的时候。” 她娓娓道了句,“不晚。” 对面的长街风声鹤唳,半开的窗柩下吊着一只金丝笼,笼里卧着一对画眉鸟,叫声缠绵悱恻,清亮婉转,我起身寻摸到一杆竹竿,头儿往里面戳了戳,画眉扑棱着翅膀,嘶鸣得好听极了。 我和关彦庭虽然铸造了一帘隔阂,一时半会儿揭不开,抹不掉,但当下的局势我心知肚明,务必完成的任务,不会消极懈怠。 我收敛情绪,笑眯眯拨弄画眉长长的喙,“听彦庭无意提及,省委秘书会到了换届改选的时日。” 邹太太急忙说有的,正是为这事叨扰关太太。 画眉被我逗得恼怒了,尖锐的爪子抠住我食指,狠狠一刮,单薄的肉丝破绽出一道裂纹,疼得我脸色煞白,手里的竹竿也应声坠地。 邹太太吓得不轻,她本能要冲过来查看我的伤势,我下意识攥拳,掩饰住伤口,“不碍事,小伤,畜生而已,能有多大的道行。” 我活动着筋骨嗤笑,“邹太太别瞧这是血光之灾,当它不吉利,柳暗花明,也是这个理儿。仕途风云,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谁不是一路见血,一路挨刀,一路高升的。” 邹太太动作一滞,她弯腰定在那儿,默不作声打量着我。 “邹秘书长是省委的老功臣了,彦庭粗略和我讲过,政法大学毕业后,进驻哈尔滨市委,任职市长秘书,之后业绩出众调任省委,贴身伺候沈书记十几年,劳苦功高,毕生无大过。” 邹太太触景生情,她红了眼眶,“老邹鞠躬尽瘁,如今省委班子却要废掉他,他还不满五十五岁,他已经连续食不下咽,活脱脱瘦了一圈。” 她殷切满满看着我,“如果不是当真走投无路,也不敢麻烦关参谋长和夫人出面。” 我摘下金丝笼,撂在宽大的延伸入室内的木头窗台上,转身重新坐回茶桌,慢悠悠吃了块糕点,拿餐巾拭净嘴角沾染的碎屑,“彦庭惜才,他也是从郁郁不得志的时代熬出头的。邹秘书长处境他感同身受,空有雄心无处施展,确实恼人。彦庭的意思,在省委班子帮忙铺垫,保住邹秘书长的职务,好歹也要再任一届嘛,他们真当外交人才是大街一捞一堆吗?” 邹太太察觉我吐口了,顿时喜不自胜,我不等她道谢,硬生生阻截了她,“您也明白,仕途非黑即白,彦庭为邹秘书长搏利益,省委自然把他们归为一队,他担了结交党羽的骂名,总该落下些实际,才算不亏。对吗?” 我拍着额头,一脸苦不堪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邹秘书长也得拿出点诚意,他的地位不是那么好保的,省委多半要他下台,彦庭一力抵抗,这不是得罪人的差事吗?” 我巧舌如簧,八方玲珑,将邹太太掐得面面俱到,她起先应付得来,而后愈发吃力,这回轮到我添加茶水递邹太太,她接过的同时有些颤栗,似乎作巨大的心理斗争,她无比清楚,一旦默认我的饵,邹明志转变阵营,他将从此受制关彦庭,关彦庭不倒则已,与沈国安的政治战役败北,土皇帝能捏死邹家一族。 她踌躇不决的功夫,我趁热打铁,“邹太太助我排忧解难,我也给您指条明路。自古忠臣良将,必投靠圣明之君。昏庸无道的帝王,钱财满仓,国库丰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只三五年光景,卧薪尝胆的圣主,才是细水长流的大智全盛。邹太太不认为,邹秘书长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吗。” 我机敏观察门口,缝隙没有人影晃动停留,我才说下去,“沈书记声誉不妙,腐败抑或清廉,你我了然于心。多行不义必自毙,彦庭得中央赏识,他备受器重的日子,还在后头,站错阵营,自毁前程。” 邹太太卡着杯口的手青筋迭起,她颠簸了好半晌,结结巴巴的咬牙,“我懂得,关太太,烦请您转达,老邹答应。” 我笑容一刹那遍布全脸,以茶代酒和她碰了两下,“邹秘书长不会后悔他贤淑圣明的夫人替他做的决定。” 我和邹太太饮干一壶龙井,凑巧她的司机来接,我们茶楼门口分别,道旁泥泞的水洼浸没了行人的脚,我卷起裤腿,小心翼翼淌下台阶,还未走出几步,头顶忽然罩了一把伞,挡去了风雪。 我一怔,张猛与我相距半米唤了句夫人。 我直起腰,他肩膀铺满不曾融化的雪末,“他把你留下了?” 张猛侧身让出一条空隙,指着路边停泊的军用吉普,“关首长出来,天色正阴沉,雨越下越寒,他担忧您受凉,等了您半小时。电话通知了军区政治处主任,放行省纪检委小组问询文团长。” 我十分错愕,关彦庭竟然没离开,他借着纪检委调查的大好良机,对文晟落井下石完全十拿九稳,他躲在暗处,怎会有所收获呢。 我夺过张猛手里的雨伞,匆匆忙忙奔向雨中,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膝盖堆积了厚厚一摞军区的文件资料,视线有条不紊浏览批示,忙碌得不可开交,我到嘴边的话,又一时不忍咽了下去,心口蹿过一股温热的暖流,鬼使神差的抬手,擦了擦他额头汗渍,“担忧我什么,关先生也开始矫情了。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雨困住不成?” 他未抬头,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精准无误握住我扣在他眉间的手。 “丈夫呵护妻子,需要理由吗。” 他发觉我皮肤湿漉漉的,沉默扫了一眼,目光一下子顿在食指的咬痕上,他皱眉,“怎么回事。” 我如实相告,生怕他怪罪我不仔细,想抽出来,他握得更紧更牢靠,将伤患处含在口中,舌尖轻轻吮吸着。 张猛原本朝向后座要汇报什么,见状背过身去,面不改色升起了一半挡板,预留了高处的一半,“关首长,纪检委派出了两支调查组,一支查文团长,一支查近期非常活跃的阎政委。” 关彦庭全神贯注为我止血,丝毫没理会张猛,我倒是听进耳朵里,纪检委的举动摆明了祖宗的事不算大,上级打算牵扯旁人入坑,蚕食祖宗走私掀起的一系列后劲儿。 “明眼人看得出,纪检委是走过场,他们直属中央纪检委,在黑龙江是独立的,但省委书记也有过问权。他们想保住饭碗,不会从根本压死祖宗,我们拎出一只炮灰,轻而易举。文晟是祖宗的大舅哥,祖宗走私涉黑,足以推他身上。据我所知,沈国安早萌生了甩掉文德的念头。那些不见天日的陈年旧事,文德了解太多。沈国安的筹谋只是缺乏时机转化为行动而已。你暗中推波助澜,帮沈国安一箭双雕。他势必能猜出,你掌握了他不少内幕,对你的忌惮之情更重。” 关彦庭掏出方帕,温柔包扎好我整根食指,“邹太太怎样。” 他似乎不愿多谈这些,也不知另有安排,还是畏惧我不够忠诚,泄露了他的计划,我不好再多言,“邹秘书长三日之内,一定会找你挑破合作。” 他淡淡嗯,“官僚是很有趣的群体。一部分贪权,享受权带来的成就感,一部分贪财,视权作过眼云烟。邹明志是前者。” 我问他是哪一者。 关彦庭漫不经心把玩一支外观普通的打火机,“我介于两者之间。” 我合拢我这边的玻璃,午后黯淡的阴霾,覆灭为窄窄一线,“所以上至高官,下至平民,奉你是两袖清风出淤泥不染的岳飞。” 他笑说精于掩藏,不论世道怎么变革,都不会被击垮。 张猛坐在驾驶位挂断一通短暂的电话,他透过后视镜说,“王凛打来的,他唯恐他的身份败露。张世豪做事狠,黑吃黑玩得太麻溜。” 关彦庭点了一支烟,吸食一口吐向窗外,左手探出玻璃,袅袅的烟雾融化在空气中,偶尔吹拂进一丝半缕,他的脸被虚化得破碎模糊,“林柏祥动了瓜分云南毒市的主意,招兵买马在兴头上,张世豪无暇顾及东北,王凛的事漏不了。” 关彦庭连吸了几大口,随即熄灭烟头,转动着腕表的银色表带,命令张猛把日历给我,页面定格在一个月后的月初。 “二月十三这个日子,喜欢吗。” 我不明所以,茫然问他有特别之处吗。 他含笑的眼眸晶亮诱人,比湖泉水澄澈,比山中月清朗,“关太太不想要一张婚书吗。”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我彻底哑了声息。 我穷其所有追寻的,触手可得的一刻,我想我是无所遁逃。 下着雨的哈尔滨,被楼宇吞噬的乌云和阳光。 肆无忌惮的北风穿梭着屋檐与瓦砾。 它们仿佛崭新的世界。 汹涌的惆怅的曾摧毁我全部良知懦弱的情欲,漫无边际的痛并快乐的罪恶,在无期徒刑中流浪放逐,灰飞烟灭。 我记得那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 华灯初上的街头,车水马龙的路口,颠簸阴暗的巷尾,他说,“程小姐,我识你香味。” 让一场声势浩荡不知死活的纠缠,轰炸得天崩地裂。 他又说,“关太太,好手段。” 把故事化为终结。 差一点。 只一点点。 我就几乎溺毙沉沦在他的眼睛里。 那双克制的、放浪不羁的、暗涌的、捉摸不透的眼睛。 忘乎所以,抛弃渐渐脱离我的尘世欲望。 欲望是钱,是安稳,是权,是名分,是每个女人为之疯魔的东西。 可笑,他竟能粉碎这样毒辣自私的我。 我的今日,不就是邹太太为首那数以千百计的夫人,曾经历的青春吗。 她们无一例外,放弃情爱,掬起归宿。 情字多难缠。 情字多疲倦。 幸好来得及。 我跌在关彦庭怀中僵硬了良久的身体,呜咽着垮塌、柔软,我抓紧他衣衫,说了一声好。 196 吉林省委书记周末在春月楼设宴,据说是为回国不久的女儿接风洗尘,东北三位最高领导班子的一把手之一,请柬呈了来,断断没有不赏脸的道理,关彦庭自打升任黑龙江省副书记后,憋着劲儿求他通融的高官不计其数,苦于没机会罢了,他一向也是来去匆匆,这种推辞不了的场合,我理所应当替他出面。 军用吉普抵达春月楼,台阶下的车队堵塞得水泄不通,我吩咐张猛在车里等,以免兴师动众,把吉林省委书记的风头抢了,我也待不久,该打点的打点完,巴不得快点结束。 他见我执意,也不好强追,嘱咐我当心。 我拎着裙摆匆匆穿梭过台阶,进入偏门,我赶来得晚了些,因此所有受邀的宾客都已经到达,电梯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人在等,我对着大理石墙壁照了照自己的妆容,盘发显得老气了几分,我抬手拔掉钗子,长发如瀑散落,我跨进去电梯门将要合拢时,缝隙处有一抹人影闪过,朝这边迈来,我正好方便,立马按住暂停键。 我以为是酒楼的服务人员,也没在意,站在最里面角落,手指摩挲着颈口圆润的红宝石。 那人看了一眼数字,直接扣住关门钮,待电梯数秒钟后再度停止,我失神想着事情,一道男人低沉的嗓音提醒了我一句,“到了。” 我顿时一激灵,正准备出电梯,却察觉并不是我要去的楼层,而是我按了两个数字,错误的那一个。 我又退回,“抱歉,停早了。” 我语毕视线不经意扫向前面穿着商务西装背对我的高大男人,只是惊鸿一瞥,我便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未说话,重新压下关门键,门外直射的光线映衬在他西装袖绾,由于伸手的动作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和臂肘,袖口处佩戴着一块虎皮质的定制男士腕表。 唯独张世豪,情有独钟虎皮而不是鹿茸皮与羊皮。 他的霸气,他的猖獗,他的不可一世,细节总表露无遗。 他天生,就是征服别人而活。 狭小密闭的空间中,瞬间猛烈升温,令人透不过气,偏生电梯一层一停,外面无人进,里面无人出,中了邪似的,无形拖延了独处的时间。 我浑身冒冷汗,留给我无比欣长的背影的张世豪,面向银白反光的铁皮门说,“你热。” 我听见那充满磁性蛊惑的声音,心脏仿佛用力一掐,捏得钝痛而酥痒,冰冷又滚烫。 我喉咙微嘶哑,“张老板。” 他淡淡嗯,算是回应我猜测性的招呼。 “你鼻尖有汗。” 我蹙眉捂住,纳闷儿他没回头如何知道的,一掀眼皮儿,目光和他在电梯门凑巧撞了个正着。 他递给我一副丝绸方帕,我迟疑接过,胡乱擦拭一通,急忙还他。 他攥在掌心,漫不经心整理着酒红色领带,“今天的戏,是游园惊梦。江南戏文,你爱听。” 他顿了顿,“我记错了吗?” 我不曾来得及答复,电梯轰隆开启,酒楼老板与高层全部齐刷刷候在走廊,窥伺到张世豪一半的脸孔,热络殷勤迎了上来,几步的功夫,又不约而同凝滞。 他们显然没预料到,我和张世豪竟会同乘一部电梯,如此堂而皇之不避讳的出现,纷纷愣住,忘了说寒暄恭维的开场白,场面一度沉默窘迫,幸好人群内戳着几名颇有头脸的商户,久经沙场应付突发状况极其娴熟,从容不迫朝张世豪抱拳作揖,“张老板,有日子不相聚了,借冯书记的花献我自己的佛,得和您道恭喜。” 张世豪掸了掸衣襟细不可察的褶皱,“白总恭喜我什么。” 男人一派胸有成竹的精明相,“张老板当我们不清楚吗?当然是恭喜您得冯小姐爱慕,要做冯书记的乘龙快婿了。咱们三省的一把手,唯冯书记是千金,宝贝了二十九年,寻死觅活非张老板不嫁,情比金坚啊。” 他们一同放肆大笑,张世豪面无表情,唇角的弧度淡薄且疏离,“尚未定论的事。” “八九不离十了,冯书记发出的三张金字请柬,关参谋长一张,您一张,哈尔滨市长一张,更难得可贵,冯书记为了迁就您忙碌,推掉一场会议,亲自到哈尔滨设宴,这不就是把女儿交到您手上的意思吗?” 张世豪脱掉西装搭在臂弯,神色懒散解开两粒衬衫纽扣,“吉林港政府直辖,冯书记过问这事,我们仅仅商业往来。” 他忽然想到什么,余光瞥向身后的我,意味深长说,“往后怎样,顺其自然。” 男人循着他的眼神望过来,心里了然,他耐人寻味笑,“关太太,怎地就您独身来,关参谋长下军区视察了吗?” “他忙几个团级干部的提干材料报审,总军区催得紧,省委也急着敲定,抽不开身。” 男人赞不绝口,“得贤妻如关太太,我若是关参谋长,也乐意做甩手掌柜。” 人潮深处爆发一阵嗤笑,很轻,骚乱几乎一闪而过,“关参谋长胸怀胜海洋,包容腐朽的万物。夫妻总是越来越相像的,关太太也该学得他几分精髓。” 我凌厉眯眼,满腔讽刺的男人长相陌生,他堆在后方,不仔细瞧,完全不起眼。他口中腐朽的万物指桑骂槐是我,关彦庭胸怀容纳的也不是海洋,而是数不清的睡了他太太的男人。 私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忍了,大庭广众骂得不加掩饰,我当即还击,“我来之前,彦庭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他喜读三国和水浒,他说一百单八将,有英勇之士,也有浑水摸鱼的臭鱼烂虾,比如花和尚鲁智深,他那点鬼肠子,除了他自以为是,旁人谁看不出呢。我在想,施耐庵的著作流芳百世,不是故事有趣,而是他颇具远见,知道子孙后代,什么鸟都有。” 微妙局促的气氛在我引经据典下刹那垮塌,每个人都很尴尬,我就近同身边几位高层客套了两句,扬长而去入大厅,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 春月楼的经理在宴厅恭候我,原本第一排的席位,因关彦庭未现身,挨着的又是张世豪,我们的关系人尽皆知,为避免麻烦和流言,故而将我挪到第二排正中,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富太太们相邻。 倘若关彦庭在,官商两路的任何一位夫人,都没资格与我同排,抛开沈国安,黑龙江大权在握的官员,无人出关彦庭左右。 这处宴厅修葺得很是高雅,陈设看得出品味,挂着红绒布背景的戏台子,高两尺有余,十足的气派,当中的升降台布置了水池,歌舞唱戏一应俱全,四周的回声壁华光璀璨,打一声哈欠底下听得都一清二楚。 花雕梨木的桌角焚着一支红蜡,带着檀香味的蜡油隐隐溢出,这东西筵席难得一见,也用不上,我不明所以,侧头问招待的经理,“这是?” 他指了指红木桌摆放的干果蜜饯,“用来烧壳,怕坚硬不好剥,磕破夫人们的手。” 我恍然大悟,饱暖思淫欲,这些富太太十指不沾阳春水,变着法的体现尊荣,恨不得跪着喂饭,趴着穿衣,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确实不愿坠落凡尘,难怪邹太太苦口婆心劝诫我,张世豪现在风光无限,他的来日,未必有关彦庭平稳显赫。 刀尖舔血的亡命徒,拿捏别人生死,拿捏不了自己的未来。 197 游园惊梦这出戏,在北方极少耳闻,唱词晦涩拗口,爱戏曲之人,迷得神魂颠倒,不爱戏曲一句也听不进,只觉得咿咿呀呀的生烦,经理指着台上陆续开唱的角色,“扮演蓝田玉的,是冯书记特意从江南寻来一顶一的名角,给中央国宴唱过西厢记,寻常人请不动她出山。她的杜十娘沉百宝箱,唱哭了访华的比利时夫人。” 我有些出乎意料,“冯书记也爱听戏?” “哪能啊,说句不中听的,当官的爱好可不是文绉绉的国粹,他们稀罕能舒坦筋骨的活儿。” 我掩唇轻咳了声,“冯小姐在?” 经理朝第一排努了努嘴,“留了冯小姐的席位,但她在二楼雅间,张老板不吐口,她怕撅了面子。女人嘛,终归是脸皮薄。” 这经理挺风趣,油腔滑调的,“张老板点了游园惊梦,说想听。冯书记投其所好,请了戏班子。” 我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一层因由。 冯书记为他从吉林到黑龙江,顺着他心意也无可厚非。可转念一琢磨,土匪头子听哪门子戏,他最讨厌伤春悲秋的戏码。 我阴恻恻的瞄着他后脑勺,他许是感应了我,下一秒侧过头,我在触及的霎那不露声色挪开了视线。 第一阕拉开序幕,蓝田玉的扮相俊俏极了,一袭水绿色的罗秀裙,在昆曲界挑不出第二个这般响当当的容貌,经理压着语调附耳说,“冯书记红颜知己。黑龙江了解不多,吉林官场算半透明的秘密。” 我拿着方帕盖住下半张脸,“你怎知?” “后台的茶水间挨着更衣室,小厮送茶叶时,听见点非礼勿言的动静。” 我心领神会,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仕途政要,文人骚客,最是风流下流了。 我俯身肘节撑着桌沿,面无表情托腮,看得渐入佳境,不知谁义愤填膺唾骂了句,“蓝田玉活该!吃碗看锅的荡妇,自己水性杨花怪得了谁。” 我一怔,紧接着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向空中,四面八方的奔洒,溅了几滴在我衣衫,“钱将军疼爱她,名义作妾实际当女儿养,她区区贱胚子,勾搭参谋郑彦青,暗通款曲颠鸾倒凤,新欢没留住,旧爱也撒手归西,她听戏触景生情,有个屁用。女人一辈子不能太贪心。” 人群中有装腔作势的富太太附和,“哟,多会起名字,有大智慧的俊杰才胜任参谋,彦字真是厚福载物呢。” 经理脸色微变,他下意识端详我反应,我并未有所动容,富太太的叫骂声飘飘忽忽传到张世豪那一端,他不着痕迹皱眉,向一旁伺候的春月楼高管点头,薄唇启开吩咐了两句,高管绕过台阶抵达叫嚷的富太太跟前,毕恭毕敬的神态下透着不容置喙的警醒,“这位夫人,张老板让您喝口茶润喉。” 富太太一时没理解,受宠若惊的捂着胸口,“承蒙张老板关怀,是否用我亲自去道谢?” 高管摇头,“您小声些就行,张老板听戏不喜被打扰。” 富太笑容瞬间僵在唇角,我扑哧笑,蹭掉嵌入领口不曾干涸的水珠,王八羔子惯不留情。 我依稀记得,他纠缠我最猛烈那阵时光。 他几乎堵住遍了所有我出现的街巷,我无处次冲动扬起右手,冲他用力招呼下去,想着玉石俱焚,甚至同归于尽,他却都格外轻松钳制我手腕,皮笑肉不笑警告,“考虑清楚,这一巴掌落在我脸上,你预测后果是什么。” 言之凿凿的威胁,我一向置若罔闻,我有把握战胜敌人,而张世豪,我畏惧。 他这种身份地位,具备成千上万招的办法和手段,让我全部努力溃不成军付之东流,我终究不敢赌,赌我跟随祖宗收割果实的关键时期,一败涂地的概率。 我咬牙切齿试图抽离被他操控的五指,他牢牢攥住。 他和我侧卧同一张床,慵懒支着下颔,目光穿梭在我涂抹朱蔻的指甲,意犹未尽把玩,“程小姐从头到脚,哪里长得都很漂亮。” 他嗅了嗅味道,含在口中吮吸,“香甜诱人。尝不够怎么办。用什么方法,据为己有呢。” 那时,我恨透了张世豪,世上怎会有这样令人憎恶的混账,不识趣,不知羞,勾引轻薄有主儿的情妇,丧尽廉耻和天良。 后来我在百般躲避他的侮辱与愤怒中,如梦初醒,脱胎换骨。 脱了清高的胚胎,换了风月浪荡的骨。 毒人者,反被毒之。 我是权贵的毒,张世豪是我的毒。 冤冤相报,总以另一种方式,降临在头上。 “关太太?”坐在第三排左后方的中年贵妇一连呼唤我几声,我失魂落魄,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直到随侍的经理弯腰提醒我,我才回神扭头看她,十分歉意说,“您叫我?” 她捏着一块雪白的桂花糕点,“有一折子戏不懂,听闻关参谋长喜好读史书,关太太耳濡目染,一定差不了哪里,烦请您替我指明一二。” 我正想出言拒绝,她先下手为强,麻利赶在了我前头,“步步娇的一句,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古代的妓女也和现代三大头牌一样,迷恋偷人吗?这不是违背妇德,遭人嫌弃的吗?您说,钱将军一世英名,半生清誉,就这么毁在妓女手里,岂非可惜?” 我默不作声盯着她,她视若无睹,和左侧的短发太太聊得酣畅,“名门望族的闺秀,与不入流的烟花之地女子,高下立判,有了对比,自然就拎得清谁值得宝贝了。张老板这一回,十有八九和冯书记的千金能成。” 短发太太故意难为,给我下马威,损我的颜面,她阴阳怪气说,“人家是正儿八经黄花大闺女,碰一下臊得不行,虽说差点骚味,可流骚水儿的还是男人调教出来的呢!换作是你,你稀罕磨烂了皮的几手货吗?” 旁边的夫人们胆子小,垂头喝茶不搭腔,赔着比哭还丑陋的笑,我端起瓷杯,抚摸着金丝线描摹的龙凤花纹,“冯小姐是不错。” “您也觉得?” 我挑眉不置可否,“比只会搓麻奚落、逛鸭子馆的中老年妇女强多了。冯小姐不长黄褐斑,只长让男人疼爱的肉,爱美之心皆有之,换作你们的先生,不也乐意要她吗?” 她们一愣,大眼瞪小眼梗着脖子挨噎,轮到我不肯善罢甘休了,我故作无辜状,“难道不是吗?” 东北的名流权贵,谁都晓得程霖是男人睡出来的尊贵,扶摇直上,竟然一举夺下了参谋长正室的宝座,她们有多么钦佩,就有多么嫌恶。 逮着机会辱骂一通,憋着的气儿都顺畅了。 自始至终看戏的张世豪从瓷盘内拾起一枚干栗,置于燃烧过半的烛火尖,他仿佛感觉不到烫,白皙的指腹炙烤得绯红仍不退缩,半晌后干栗壳烧得破碎,鲜黄的肉破壳而出,他笑说火中取栗素来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冯书记晃动着杯口浮荡的叶末,轻轻吹拂,“世豪,你现在伤敌两千,也损失不了多少。” 他拍打张世豪肩膀,“何况有我在,我这个职位,绝不是空架子。”他意味深长的腔调,“灵桥爱慕你多年,我唯此一女,千般不舍,万般顾虑,也得依着她。” 冯书记挑明了企图,要他一句承诺,后者不急不缓,直接岔开了,“冯书记和经管局,省财政厅来往密切,东北这几年上市的公司非常多,尤其是黑龙江和吉林,因为我与林柏详的缘故,黑道生意兴隆,赌场酒吧挂牌不在少数,稍有不慎,淘汰亏损是必然的。” 冯书记打算和他敲定女儿的事,张世豪兴致缺缺,开口便索取筹码,“皇城会所,我准备做三轮融资。” “你的会所一年几个亿流水,是有的吧?” 张世豪捻着表盘沾染的混沌哈气,“我喜欢做垄断的生意,操纵大盘。”他末了补充,“男人立业成家,我一介亡命之徒,拿不出让冯小姐后半生无忧的保障。冯书记肯嫁,我不会娶。” “你知道的。灵桥不介意这些。”冯书记眉头蹙起又舒展,他沉吟良久,“你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每股四十三元,第一轮三千,后两轮每一轮增一倍,我要求整个市场份额百分之六十在我手里,我不加注,即便挤得没有退路,一元不降。那么其他公司只能在报价和发行量逊色这场竞争。冯书记不妨与财政厅通个气,林柏祥的浦龙赌坊年底融资了一亿三千万。辽宁老仇的亨京赌场是九千万。东三省的涉赌行业我只剩百分之三十,务必从皇城找回主动权。公检法前段时候逼得狠,黑道的趁机打压,养兵马蓄锐,云南已经没我立足之地了。” 冯书记不可置信,“你被排挤了?” 张世豪眉目阴森幽冷,“彻底失了这块疆土。” “不应该啊。莫非谁在折腾你?” “黑龙江除了沈国安,还有哪位能震得住赶尽杀绝的场面。” 新茶换旧壶,虚无的香雾弥漫,缭绕着两张各怀心思斗智斗勇摆明目的的面孔,冯书记透过浓浓雾霭,一脸凝重,“你处于风口浪尖,大手笔融资,风波乍起,黑龙江省老沈做主,我贸然介入,唯恐他多疑。倒是在吉林为你出力未尝不可,我做些指示,底下人时不时光顾浦龙赌坊,闹点事端,林柏祥就算融资了,也禁不住不间断的变故,市场疲软,他自然垮了。” “冯书记与我故弄玄虚,是否给错人。轻而易举达成的,我何必摊在明面。”张世豪半点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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