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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洒,恍如一座巍峨的山脉,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拎着坤包的手不自觉晃悠,阿炳在一旁,我只得克制情绪,了无波动向他点头,“彦庭。” 他摘掉白丝绸手套,卡在大衣口袋,“怎么瘦了。” 阿炳说,“关参谋长放一百二十心,程小姐在豪哥身边,衣食用度拔尖了,胖了还差不多。” 关彦庭不怎认同他的说辞,云淡风轻扫视,“她待不惯。张老板皇宫殿堂般的赠予,不及家里自在踏实。”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兴许程小姐甘之如饴。关参谋长没娶她时,她跟豪哥也不赖。” 关彦庭不作口舌之争,樱花阁的经理在门外恭候多时,我挽着他并肩迈上台阶,经理鞠了一躬,在前方引路,我跨越门槛儿的霎那,偷偷瞧了车队,阿炳插兜,眯眼正大光明窥伺着,想必后院围墙也部署了张世豪马仔,即便遮天蔽日的道行,也休想把我幻化为一只鸟,从无数双探照灯犀利的眸子下,插翅而逃。 212 哈尔滨的樱花阁,是最附庸风雅的场所,瑶池亭台错落,乍暖还寒的时节,温泉引入阁楼,两岸花团锦簇,穿梭在林间,落满了衣衫。 我透过花枝的罅隙,确定四周无陌生人,挽着关彦庭臂弯的五指收紧,“张世豪和林柏祥争夺一块年产量一千吨的公私混营油田,代号是1号油田,据我估计,他未必缺这笔钱,他的几套房产私藏珍玩无数,他需要的仅仅是扩充势力,驭疆僻土。吉林的油田兵家必争之地,得油田者,得市场,得天下,得攻占的契机。他通过冯书记官场得税务和分红施压,逼得林柏祥寝食不安,像烫手山芋一般,油田在他那里犹如鸡肋,张世豪在等他主动吐口。” 关彦庭脚步一顿,正巧经理扣响一扇石门,里面侍者打开,鞠躬唤了句关参谋长,夫人。 经理一边说一边扭头,“沈书记在樱花阁的听雪楼大宴宾朋,过这条弄堂就是。冬季大雪纷飞,景致妙不可言,关夫人若喜欢雪景,年末年初,来走一遭即可。”关彦庭沉思什么,没回应,经理不明所以问关参谋长有何不妥吗。 料不准他是哪方的人,节外生枝惹麻烦,我若无其事指着五十米开外的瑶池,分散经理的注意,“后庭花的题字,苍劲气派,应该是五十岁以上的男人书写。当官的吗?” 他鼓掌赞不绝口,“关夫人好眼力啊,那是十五年前王书记的铭文。” 王书记是黑龙江前任省委书记,沈国安昔日的劲敌,他执掌大权时,沈国安屈居副手,大大小小的矛盾根深蒂固,面和心不合的典范,王书记独子在戒毒所工作,被一群毒瘾发作的狂徒殴打致死,断了王氏一脉的子孙根,仕途流言,他死于沈国安的报复。 米兰曾教导我,为官子弟,不毒不辣,在大形势下站不住。历史上的清廉志士,享誉歌颂的百分之一,身后名死不带去,何苦委屈活着的自己呢。 腐败是政治的天,即使密密麻麻的云朵遮盖了天,也终归要依附天而生存,为官者,贪当道。 然而真正身处其中,官权与黑白的硝烟冲突,血腥屠戮,比想象中更加触目惊心。 经理领着我们抵达一扇水晶门,几亩地广阔的五角阁楼,红砖绿瓦建于温泉池之上,金黄帷幔飘扬,环绕的衣香鬓影,乍一看奢华而磅礴。 我精准捕捉到正南方穿着中式改良旗袍的中年女人,故作诧异无知,“沈太太也在?” 经理讳莫如深,“沈书记今非昔比,往后私交酒宴,沈太太出镜还多。” “妻凭夫贵,沈太太有资本的。” 到底是小三上位,旁人论短长,我务必锃光瓦亮的奉承,否则我难堪。 原本与部下闲聊的沈国安,从嘈杂的人海中发现了进门的我们,他抬手制止溜须拍马的男人,开腔中气十足震慑了全场,“关参谋长,我赴京一周,辛苦你了。” 沈关智斗,是东北官僚心照不宣的秘密,关彦庭赏光,简直天方夜谭,他有得是理由推辞。 倏而凝固的气氛暗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机和锐气,关彦庭未入席,沈国安却无半分尊重之意,坐得端正笔直,场面礼让的客套都懒得装,实打实的扇巴掌了。 关彦庭把大衣交给我,笑得谦和温润,“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沈书记高龄自律,为政绩往返波折,乃我等表率。” 他挨着我鬓角柔声说,“霖霖,和沈书记问好。” 沈国安耐人寻味望我,我也回他高深莫测的一笑,“沈书记官场青云直上,如花美眷在怀,您愈显神清气爽了。” 他半玩笑说,“关太太的话,我原封不动还给关参谋长了。” 我缄默不语。 经理引着我们入座,我环顾一圈,不见祖宗的踪影,关彦庭似是明白我在寻觅什么,他挑拣了两碟糕点,趁着放我面前的时机,压低声音说,“沈良州走私的生意,几乎不遮掩了。沈国安白道兴隆,他也算有一顶保护伞。省厅三番五次在码头例行检查,他旗下的货轮窝藏违禁的物品,只是没有追究。” 沈国安专心致志揉捏政坛,默许祖宗动用全部手段敛财,王法在东北,沈家怎么写,便怎么认,他已经肆无忌惮。 长此以往,沈国安坑害的,是祖宗,而非他自己。 祖宗仿佛探路石,沈国安抛砖引玉,得财又削减了张世豪的羽翼,沈关都在争分夺秒,谁扳倒土匪头子,立一桩惊天动地的壮举,进中央,稳官职,百分百的妥当。 “良州那里——” 我欲言又止,关彦庭晓得我开不了口的后半句,他握了握我的手,“你尽心了。沈家父子自取灭亡,不是你一己之力能扭转的。” 我心脏堵住了一块石头,压得喘息不了,但我的确无可奈何,我拼命拉,拉他们退悬崖,他们拼命闯,我的绵薄之力碰撞钢铁的枷锁,血肉模湖,激不起涟漪。 我瞥了一眼桌沿的鼎炉,又看向副座眉飞色舞的沈太太,我灵机一动,不露声色招呼侍者,示意他附耳,“我有一味香饵,是沈太太挚爱,我去沈府做客,她便是点燃这一味款待我。” 富太太们随时随地互相巴结,俨然是交集的惯例,侍者伺候多了,不疑有他,毕恭毕敬接过。 我扯住他衣袖,“悄悄的,不上台面的香薰,讨沈太太高兴,别兴师动众,显得我小气邀功。” 他说我安排。 侍者借更换食用过的山楂蜜饯的档口,倒了鼎炉内的香灰,投放了我给他的粉色香饵,厅堂喧闹,无人关注一只不起眼的鼎炉,沈太太也忙着与女眷调笑,完全忽略了这重不怀好意靠近的危险。 香饵我托米兰按照原材料二度调制,劲儿大了不止十倍,一旦沈太太吸食,她腹部的不良反应会很快,一定比我快。 我不怕米兰瞒着我做手脚,因为沈国安不会全盘内幕告诉米兰,她不可能了解我体内藏红花的丑事,换而言之,沈国安是否为主谋,我也要试探才知。 席间省检察厅的厅长敬献了一尊玉石弥勒佛,线条雕塑得憨态可掬,栩栩如生。装敛的丝绒盒奢华至极,岂是单送一尊佛像,边缘镶嵌的南非珍珠硕大圆润,拎一枚尚且价值不菲,何况七八颗。 他双手举过头顶,“沈书记,东北二十年没有官员荣升中央常委,您是光宗耀祖,替我们争光了。玉佛小玩意儿,您别嫌弃廉价,贵重的唯恐您不收。” 我夹糕点的动作一滞,沈国安对他的举止丝毫不意外,相反,他乐得收。 我鸡皮疙瘩冒了一层,还不贵重,换一联排别墅绰绰有余,沈国安的排场不免大得过火,任命书未到,他按捺不住欣喜搞庆贺宴了,明目张胆收礼,关彦庭在场也不忌讳,嚣张得只差喇叭喊,天皇老子弄不了他,他就是老子。 幸亏东三省他拿捏得死,屈服他覆巢之下,否则泄露中央,保不齐乐极生悲。 省检察厅长带头,贺礼是一份接一份,送得差不多了,只剩我们,我下意识瞧关彦庭,他捏着勺柄不吃也不喝,看不出什么波动。 我琢磨片刻,优雅从容起身,“沈书记。彦庭常年扎根军营,他不懂人情世故,而我年轻鲁莽,也不晓该备厚礼聊表敬意,琢磨着跳一支舞或弹奏一曲助兴,又怕难登大雅之堂,令诸位见笑。不如我借花献佛,诵读一首词,念错哪一句,各位莫笑话,逗殚精竭虑为民排忧的沈书记一乐而已。” 沈国安怵我,末了这句,他发毛。我的鬼花活多,又是烟花柳巷调教的,一肚子坏水儿,专擅坑金主,勾男人,他猜不中我路数,只能坐以待毙。 我偏让他猝不及防,甜果子填饱了,他掉以轻心,四海朝拜哄得高高的,由着他猖狂,我的大计实施才不着痕迹。 我绕过木桌边缘,执一杯烈酒,平行在鼻梁稍高一厘,敬重且不吹捧,关彦庭只逊色沈国安半级,我的架子也得端着。 “酒入豪肠,七分盖世,剩三分虎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吞半个盛唐,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万里山河谁主沉浮,座上沈帝王。” 两列的宾客哗然,纷纷鸦雀无声,闭口不言,我暗指沈国安血盆狮口,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 东北和云南的官,前者地大物博,多股黑白势力撞击撑腰,胃口不是一般的壮,后者天高皇帝远,毒贩结交密切,是中央警觉的双雄。 我贺词一首,抽丝剥茧不中听,表面浮华荣耀得很,不刨根问底,也挺舒坦的,沈国安似笑非笑问我借谁的花。 我仰脖满杯的茅台一饮而尽,辣得后脑勺着火,“李白的诗,我触景生情改了收尾,李白做官美名,不如他诗坛贡献,彦庭和他如出一辙,闲云野鹤诗词文墨,他当仁不让;为官之道,仰仗沈书记指点。” 我把关彦庭从这盘鸿门宴的大局撇清,他没大出息,承蒙器重,不是待选正国级的绊脚石,何苦死揪不放,再没完没了,是你姓沈的小肚鸡肠,无容人之量,也不堪大任,满堂宾客皆心明眼亮盯着你。 主位的男人沉寂许久,他龙颜大悦,哈哈大笑,“关太太的诗,是我最满意的。女人吟诵敢震得住场,辣得很。关参谋长,得关太太贤妻一位,半世利禄过眼云烟,一文不值了。” 关彦庭说沈书记抬举了。 樱花阁的醉酒鸭,是东北三绝之首,达官显贵的餐桌,一向少不得,侍者端上桌后,沈国安夹了一筷子,他不急入嘴,先是嗅味道,“醉酒鸭做法成百上千,为何黑龙江的,让人爱不释口?” 每一人都殷切而扮蠢笨等他说,傻子都识破,抢了沈国安的台词,是愚钝的风头。 “我穿一件衣服,九成的旁观者,夸赞我的精神气,我会非常高兴买下它。而某个改革的政策,九成的同僚说,它值得一试,我势必不碰。我深信世上的九一定律。智慧和机遇,掌握在一成极少数的人手中,而九成的人参悟不透它的真谛和混沌。都能识清,也轮不到我大刀阔斧,造一番版图。我” 他挑起鸭肉,“口感出色的食物,道理等同。黑龙江的醉酒鸭,八十一味秘料,外省的醉酒鸭,三十几味,你在前辈留下的基础,不能注入自己的革新血脉,下场是自取灭亡,而诸位,我的左膀右臂,便是我的革新血脉。” 沈国安侃侃而谈时,关彦庭始终沉默,并未搭腔或接茬,只是一门心思把玩瓷碟内描摹着龙凤呈祥花纹的杯盏,两耳不闻窗外事。 沈国安胳膊肘一转,外焦里嫩的鸭肉递到沈太太嘴边,她受宠若惊,在几名女眷艳羡的唏嘘中,张口吞掉,沈国安问她好吃吗。 她刚想回答,蓦地眉头一皱,笑容尽褪,面色也浮现七八分的苍白,手不安且无目的在身体游走乱摸着,最终定格在尚平坦的小腹,“国安,我突然有些不舒服。” 沈太太的保姆吓得六神无措,她急忙搀扶,“夫人,是小酌两杯,动了胎气吗?” 沈太太情妇熬成大房,审时度势的眼光还是有的,这不是她娇气的时候,她镇定摇头,“岔气了,歇息下不打紧。” 保姆和侍者在沈国安的授意下,一左一右驾着沈太太离席,我凝视她七歪八扭虚弱的背影,垂在桌底的两只手,霎那紧握成拳,我好半晌溢出一阵冷笑。 213 你知晓情爱滋味吗 沈太太离开不久,米兰似乎掐着时机,发了一条短讯,草草七个字,我瞥了一眼,干脆删掉。 ——希望你信守承诺。 我笑而不语,夹了一块樱花糕点吃,我是米兰得意弟子,她手把手带我出道,可惜她不了解我,我一贯不留后患,斩草除根是我的必杀技,从她背叛我们的情谊,转投敌营的一刻,我注定取她性命,我背靠关彦庭,牵制张世豪,她效忠沈国安,反倒不能冒昧得罪祖宗,于是她束手束脚按兵不动,而我没有顾虑。 这块糕点吃了多半,隐隐约约的,一股袅袅白雾弥漫在帷幔四周,冲破帘与帘的罅隙,霎那满室朦胧,犹如黄鹂般的歌喉,莺柔婉转,回荡在温泉涟漪乍起的池面。 两名壮汉托着一只木鼓,缓缓踏上台阶,秦淮八艳的词曲,唱的是淮扬名妓,经米兰改了三阙,平添淫词艳曲的味道,桃红柳绿,风花雪月,缠绵进了骨子里。 坐在鼓中央的女人,半透明的白裙侧卧,鬓角别了一朵蓝色妖姬,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惊鸿一晃,我认出是齐琪。 我面无表情观望,齐琪资质不赖,表演欲旺盛,用圈子里话说,小麻雀亏在嫩了点,骚得刻意为之,纯得欠火候,专业角度,四不像。终究调教的时日短,幸而底子棒,说得上出挑。 沈国安起先并不关注这几个歌姬,他一辈子官僚应酬打交道,美女如云,妓子成群,看得厌倦了,齐琪的高音奏响,颇有技惊四座之感,空灵清澈,不颤不颠,恰如清风拂面,格外悦耳。与一旁部下谈笑风生的沈国安,倏而止息,视线定格在她身上。 隔空交汇,齐琪撩着裙摆使尽解数,我蓦地理解红桃保全她本相的意图了,她用未曾褪净的纯情搔首弄姿,很有趣。 秦淮八艳的琴筝曲调戛然而止,齐琪从木鼓跳下,屈膝半蹲,她欲抬不抬的下颔,淌着温泉凝结的露珠,楚楚可怜,娇怯万分。 沈国安的面孔毫无喜色,沉得乌黑,满座宾客也噤若寒蝉,这一环节不在他意料之中,大老虎生性疑窦,他梭巡了好几番,才开口问齐琪,“酒楼的管事,吩咐你献曲吗。” “是兰黛会所的米经理,她培训我一月,叮嘱我在沈书记回京的筵席,歌舞贺喜,祝沈书记得偿所愿,名满京都。” 米兰是沈国安的心腹,她替他做了诸多不便出手的事,立下汗马功劳,忠贞于他的人,沈国安自然不会怀疑,他盯着齐琪看了片刻,大抵挺满意,他伸手越过桌沿,“你过来。” 齐琪拎着拖地的长裙,一步三摇,偎在沈国安脚下的石台儿,仰面无比崇敬,“米经理说,沈夫人爱戏曲,我也会唱折子戏。” 沈国安饶有兴味笑,“哦?哪个行当的。” “刀马旦,青衣。沈夫人会喜欢我唱的。” 大庭广众下,沈国安对齐琪有兴趣,也要规避风险,她推到沈夫人那儿,他顺理成章收纳她。 好一出借东风呢。 我爆发一阵嗤笑,关彦庭不疾不徐端起酒杯,泼洒了纯净的白酒,替换了一杯浓且苦的花茶,他吹拂着杯口浮荡的叶末,眼皮儿不掀,语气不高不低说,“关太太胆子不小。” 我唇边笑容一僵,“你猜到了。”我恍惚明白,“张猛出卖我?” 他小酌了半杯热茶,“无伤大雅,不引众怒的事,他自是不敢多嘴出卖你的。可除了你,往沈国安的枕畔安插细作,东北无第二人。” 他腾出左手,戳点我眉尾的红痣,“狂妄。” 他虽骂我,似是生气了,眼底蓄着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我知这一招计谋正中他下怀,至少和我预想一般,是有利无弊。 我得意洋洋托腮,脚尖蹭了蹭他裤腿,“关先生如何奖赏我。” 他挑眉睥睨,“奖赏?关太太惹了祸,我要擦屁股的。” 我笑得愈发放肆,“要是立功了呢?” 他淡淡嗯,“立了再说。” 沈夫人的位置空空如也,我萌生了一丝恶趣味,在关彦庭同省检察厅厅长闲谈,我悄无声息溜着墙根离席,找到焚烧香料的侍者,让他带路,奔后园子的休息室会一会沈夫人。 侍者指着镂空木门,透过装饰的铜镜,沈夫人病怏怏的体态若隐若现,她捂着小腹,疼得大汗滂沱,沈府的一面之缘,我和她不欢而散,女人那点鸡毛蒜皮儿,记仇很深的,也正是这样,我放她消息,她才肯直面思考,而非揣测我套近乎别有所图。 她伏在贵妃椅喝着姜汤,我进屋唤了声沈夫人,您还安康吗? 她猛地扭头,强吊着一口气,戒备望着我,“关太太不享用酒席,怎地来瞧我笑话?” 我跨过门槛儿,把玩房梁悬着的水晶灯垂下的一撮流苏穗儿,“岂敢。尽管沈夫人退席后,那些八婆官太太念叨着,莫不是沈夫人和腹中胎儿福薄,好不容易扶正的苗头,吃不消了,只能金屋藏娇,不能大白天下。” 她捏紧了椅榻的丝绸布,“放屁。我的后福轮得到她们指指点点,有工夫先照镜子,看她们自己过得什么德行。” 我阴阳怪气,“莫怪她们说得不中听,您猜怎么着?您前脚走,后脚米兰送了一位姑娘,那小嗓门儿,小眼神,勾得沈书记销魂蚀骨,当着满堂宾客,迫不及待的收了做小呢,还扣在沈夫人头顶,说她是专程给您唱戏的。” 沈夫人大惊失色,她整个人从贵妃椅狠狠一弹,“什么?” 我竖起一指抵住唇,机灵瞟窗外,“沈夫人,贤良淑德的假象,还是要装的。齐小姐不是善茬,米兰何许人也,东北的头号老鸨子,她的招牌,道行野着呢。” 我揪断一枚君子兰的长枝,遮了半张脸,也遮了高深莫测的奸笑,“我给您提个醒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齐琪是军政的新一届女兵,我在下属递交彦庭的档案记录内,无意见过她资料。眉清目秀,眼稍透着刁钻放荡。我好歹年轻,但沈夫人有孕,年纪长她十余岁,伺候逢迎沈书记的喜好,绝非势均力敌。一旦占据下风,翻盘难如登天。” 我唉声叹气,撕碎了绿叶,泡在生了裂痕的石灰地,脚掌一碾,零落成泥,“女兵不是寻常凡人,心肠硬,目的性强,施加手腕搅得后院鸡犬不宁,沈夫人扪心自问,你若是男人,进可英姿飒爽,退可千娇百媚,你不稀罕吗?” 她脸色一寸寸铁青,我嗅到空中流转女人善妒的深寒之气,她两颊凸起的腮骨绷了又绷,显然是咬着后槽牙,怒火冲冠。她压抑住气愤变了音儿的嗓子,“关太太无事献殷勤,搞得我糊涂了。你不也是米兰的王牌吗。” 我每一颗毛孔都演绎着不屑一顾,“陈年旧事,我巴不得择得一干二净。那段历史,是我的耻辱,我的污迹。我和沈夫人同病相怜,就该惺惺相惜。我亦是情妇上位,个中辛酸曲折,我怜惜您劳苦功高孕育沈书记的老来子,却为她人做了嫁衣。” 她握着拳,泛白的手背一缕缕青筋胀爆,我懂得适可而止,言多必失的道理,向她娓娓颔首,“不打扰沈夫人歇息。想坐稳正室交椅,您有您的路子。” 我挑拨的诡计得逞,禁不住春风满面,穿梭过狭窄的弄堂,一扭一摆返回宴厅,至于沈家的内讧之战,嫉妒横生的女子酿成的滔天大祸,便是后文了,我尽了人事,天命急不得。 我落座发现齐琪已经被秘书安顿好,不在现场,沈国安向关彦庭假惺惺复述,“中央对关参谋长寄予厚望,我也从中讲了一些好话。往微观说,东北的仕途圈,十几个、几十个各自为营,你我心知肚明不算和谐;往宏观说,东北的官员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参谋长得以荣升,是黑龙江的光耀,是我管辖的幸事,是省委班子的政绩,我乐得促成。” “沈书记鞍前马后,不忘向中央美言我,我一则感激,二则受之有愧,我志不在升迁,或许从前是,娶妻婚配后,安稳生活,夫妻和睦,我看重得多。” 两人唇枪舌战,试探摸底,皆是不加掩饰的虚情假意,沈国安说惋惜了,关参谋长的政治头脑,大有作为,沉湎儿女情长,实在不明智。 关彦庭握住我的手,当真饱含着一腔款款深情,“霖霖与官职,前者伴我一生,后者过眼云烟,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愿她受委屈。” 这顿酒席吃了足足四小时,我们走出樱花阁天色渐沉,夕阳沉没地平线,整座城市波光迷离。 候在石狮子旁的张猛拉开车门,恭迎我与关彦庭上车,斜对过儿的阿炳紧随其后掐灭烟头,凉飕飕喊程小姐,他拍打车灯,刺目的白光闪烁,像一剑封喉的利刃。 “豪哥在家里等您。” 字眼儿喧宾夺主的架势,尘嚣而上。 关彦庭戴好丝绸手套,无喜无怒的目光打量阿炳,眉间晕染着一抹阴鸷,“张老板见好就收。难道我连自己的夫人同乘一车送她一程的资格都没有吗。” 阿炳不阴不阳说,“九龙和新界的地盘,关参谋长奉上之时,张老板自会归还程小姐。您延迟一日,与程小姐夫妻团圆,也顺势晚了一日。” 关彦庭眸子一眯,张猛拔枪,对准了阿炳的喉咙,阿炳虚伪的笑收敛,“关参谋长,反悔三思。强行带离程小姐代价是什么,豪哥暗示得很明显。” 我深吸一口气,搪开张猛手臂,呵斥他收枪,“阿炳,你的车在后面尾随,我和彦庭有话说,关乎沈国安,对张世豪有益无害。途径圣安大街,我立刻下来。” 阿炳沉思几秒,他冷哼一声,“程小姐自行掂量,意气用事,伤人伤己。” 他挥手,四名马仔踩着车门探出的宽沿脚蹬,我和关彦庭坐进车里,打弯绕了另一条路,阿炳的车不紧不慢跟着,时不时闪灯鸣笛,闹得心神不宁。 “沈国安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这几年包养情妇,政界的影响不大,更没流传到平民圈,如今我捏着他私生活混乱的把柄,你也有他贪赃枉法的证据,他若咬死,拖累你进中央,你扳倒他,已持有六分胜算。” 他揉捏着鼻梁,他方才饮了近一瓶度数浓烈的白酒,嗓音辣得有些沙哑,“六分,很高了。可不够。我需要九分。” “我会替你达成。” 他睁开眼,从指缝间看我,“你为保张世豪的命,牺牲颇重。龙潭虎穴也闯了。” 他撂下手掌,“我其实很好奇,关太太不觉得,他或许能赢吗。” 车停泊在分岔路,南北长街华灯初上,左拐是张世豪的庄园,右行是关彦庭的私宅,阿炳的监视下,他不能再送我。 我凝视窗外静止连绵的霓虹,“邪不压正。我不畏惧白道任何势力,唯独关先生,你参与的战役,张世豪没有好结果。我没资格哀求你,对你不公平,也不具备分量换取你放过他。你有你的责任,你蛰伏半生觊觎的前途。我只能千方百计,保他在一败涂地后的一线生机。我清楚,你们所有人都想他死。他的脑袋,太值钱了。” 他摩挲着下巴滋长出的青硬胡茬,“关太太始终不相信,你在我这里,有极大的分量。” 近在咫尺的树影婆娑,路灯衬得我、衬得他、衬得这辆车,无尽的沧桑寂寞。 “追名逐利的男人,所谓的分量,抗衡不了雄心。” 他说,“关太太是女子,十之八九的女子为情而活,但男子,无功名权势,风月中的分量,皆是空谈。” 我低头看裙衫纹绣的花纹,曾经,我也这般偏执。 贫贱夫妻百事哀。 皇家贵胄,纵然相见生厌,也胜过奔波劳碌,低三下四。 能作金钱的雇主,为何作金钱的奴隶? 当我拥有了名分地位,拥有世间全部女人贪婪的尊贵荣华,当我可以抉择我的未来,铺凿轨道,又顿悟人性是如此可笑,穷其一生渴望的,它有朝一日触手可及时,却遭情爱生死囚禁,被红尘厮磨,匮乏成一堆毫无温度的纸。 “关先生,你爱过吗。” 这问题大约从无人问过他,他一时微愣怔,良久说,“不曾。” “那你知晓情爱的滋味吗。情爱与权势,关先生必须抉择一样,舍弃一样呢?” 他零点零一秒都不犹豫,“抉择后者。” “你不知它的滋味,怎断定你一定要权势呢。” 关彦庭陷入沉默。 我莞尔笑,“关先生,那晚我做了一场梦,梦醒来,你在我身旁熟睡,我望着你的脸,也从玻璃的倒影,看见我自己。忽然意识到,我们都是可怜人。掌控命运,掌控王法,掌控不了胸腔内的一颗心。它糊涂,它荒谬,它害人害己,我们也不得不受制于它。” 我推开我这边车门,弯腰迈出十几步,他在车厢内轻声闷笑,“你可以一点点教我品尝,情爱是什么滋味。” 214 我和关彦庭隔着一堵窗口对峙时,阿炳接了一通电话,持续简短的半分钟,他挂断后脸色有些不对劲,讳莫如深看了我一眼,抿着唇一声不吭。 我心脏咯噔一跳,“出事了?” “沈良州在吉林开了一家杂货行,明着贩卖市面稀缺的药材,暗着走私鸦片冰毒,他价格低廉,只回个本儿,把豪哥的生意打压得死死地。” 张世豪傍上冯秉尧这棵大树后,吉林接二连三开了几家场子,东北在民国时期,怀旧的歌舞厅生意异常火爆,淫靡必涉毒,祖宗搞这一出,算是拿钱扔着玩儿,只为卡死张世豪。 沈国安扣住了半顶正国级的帽子,风光无两,颇有掌控东北做大本营的势头,祖宗嚣张情有可原,殊不知关彦庭这只兽夹,伺机揪他的马脚。 “杂货行的注册法人是?” 阿炳说文娴。 是她? 我思绪陷入一团胶着,二力当法人我不诧异,竟然是文娴,隐情有点意思了。 祖宗和她的关系人尽皆知,生意反水儿彻查文娴,祖宗难辞其咎,文家一时被亲家公的满门荣耀迷惑,不疑有他供女儿撑着杂货行贩卖违禁,稀里糊涂上了祖宗的贼船,可他一贯行事谨慎,纵然沈国安戳着,轻易垮不了,他半点不留后路,堂而皇之夫妻档,实属令我大跌眼镜。 我不认为祖宗自恃高枕无忧,犯如此庞大的纰漏,挖坑埋自己。 他一定在筹谋任何人猜不中的大计。 我当然不能多问,我故作镇定说,“张老板有冯书记保驾护航,怎地都不替他出头压制吗。” “沈国安的儿媳妇开行当,冯书记能躲则躲,同级官职,分量不一。” 他抬腕看时辰,“程小姐,豪哥的吩咐,我得赶赴吉林。” 阿炳叮嘱两名马仔照顾好我,将我万无一失送回别墅,他一分一秒不耽搁,驾车飞速驶离十字街。 车胎刮起沸沸扬扬的尘埃,呛了一鼻子灰,我咳嗽了一阵,平复呼吸说,“关先生所托非人。我是残花败柳,有幸和关先生共结连理,已经是我的福分,余生漫长,情字怎么写,我给不了你答案。” 关彦庭沉默半晌,“张世豪现在腹背受敌。关太太捎一句话给他。勾结了王凛,在香港我也并非独大,九龙十几家赌场,其中三家的货源,新界一家夜总会的白粉渠道,我愿意拿出交换。” 他顿了顿,“这是我争取的最大限度。他若不满足,我不介意鱼死网破。我至多不能升任中央,扳倒我的筹码,他不具备。而我有置他于死地的证据。关太太的乞求,在我底线范畴,我会退让。涉及到军权与女人,恕我不能。” 他说完摇上车窗,薄唇阖动了两下,张猛把控方向盘,车追随阿炳离去的方向,吞噬在霓虹与黄沙的尽头。 强烈的预感肆虐,我甚至能断定,这场战役正在彻底揭开序幕。 轰轰烈烈,生死一瞬。 必定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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