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昭示着我和他最终的下场。 凌晨三点钟,楼下的奔驰开出车库,在庭院鸣笛,我和张世豪收拾了一些必需品,趁着月影婆娑,天色还未大亮,开始了去往码头的长途跋涉。 百米的距离开外,哈尔滨港恍惚是火的天下。 起伏的火把,燃烧的夜幕,帐篷悬吊的层层摇曳的油灯红烛,铺天盖地徜徉,贯穿海岸。 祖宗及副官率三百名刑警封锁了1、3、7仓库,亮如白昼的礁岸人潮拥挤,排山倒海的一件件警服像巍峨森林,密密麻麻攻占了张世豪的帝国。 “1号仓库,三十箱冰毒,十箱军火。” “3号仓库,吗啡可卡因原材料数目待清算,德国枪械一百七十支。” 条子此起彼伏的汇报弥散开来,揪着心扉,针扎般的落魄。 我不知他为何走这一趟,告别,抑或其他。 这场战役,相同又不同的本质,相同是张世豪再度逼上梁山,不同是,他不会重蹈澳门起死回生的运气了。 他面无表情坐在车厢,如同什么也没发生,寡淡而平静,注视着嘶鸣的海港良久,夹着的烟蒂焚尽,灼伤了他指腹,他毫无反应。 我握住他猩红的指尖,裹在汗涔涔的手心,“大起大落,是人之常情,世界这么大,你逃出河北,在东北安身立命,活得潇洒风光,难道找不到我们的安身之处吗。你有我。” 他咬牙阖住眼眸,这绝非倨傲猖獗的张世豪,想要的结果。 但我不敢哭,我不愿在他斑驳琳琅的伤疤,撒一抔盐。 车转弯驶出铁门,一缕月沉入静谧的江水,张世豪在月色中,亲吻我冰凉的手背,那一幕定格在我千疮百孔的二十二岁。 离开西码头,我们环城半圈,甩掉了疑似追踪的人,直奔另一端的东港,阿波订购的票是一艘吉林港驶来的116客轮,搭载两百余人,途经松花江东西畔,南北大桥,四处临检卡子口,在长春码头泊岸,共计东北领土内停留两小时二十五分钟。 这艘船刚经受了于我们而言最危险的哈尔滨港的临检。之所以坐船,是虚晃一枪,阿炳带着一拨马仔走山路,阿波走公路,赖子走铁路,兵分三道调虎离山,水运的局限性许多城市航线不通,而我们的目的地正是不环海的河北省,条子无论如何猜不着。更重要是张世豪的船有七八艘,藏身的好地方是货舱,箱子一堆,挖也挖吐血,即便祖宗精明,布下天罗地网,鱼龙混杂的外地客轮也不免疏忽。 我将票根递给守舱门的船员,他例行公事查看,挥手让我们溜边进,为掩人耳目,座位订在末等舱,紧挨着行李舱,愈是嘈杂,愈是好躲闪。 张世豪坐在我旁边,用方帕擦拭勃朗宁的枪柄,我推开椭圆的窗柩,翻腾的海藻与污泥的气息扑鼻而来,澎湃的波涛搜刮汹涌的巨浪,泛着灰白涟漪的墨绿水花凌空又砸落,咆哮的嘶吼惊心动魄。 船越过一处漩涡,蓦地晃动,乘客东倒西歪,搁置的行李箱也纷纷坠落,一片狼藉,好半晌归于平寂。 来来往往的乘客极其陌生,赶着路途与旅程,谁也未曾留意末等舱的景象和面孔。 116客轮从哈尔滨港南下,在剧烈的江面颠簸,抵达长春码头,我透过窗子瞧,舵手拽着粗厚的缆绳绑在数米高的木桩,旋即拎着板凳上岸抽烟。 我松了口气,“出了长春港,下船的西闸口,阿波指派的马仔送我们去河北省。经行的公路国道居多,卡子口不安全,绕远的话,约摸在路上要多耽搁两天一夜。” 张世豪单臂抵在桌沿,握拳撑着太阳穴,“河北省有我的余党,当初强子枪毙,他们沦落小酒吧当打手,我在皇冠俱乐部做金彪的堂主,赏了他们一碗饭吃。” 他话音未落,船前排上等舱的舷门猛地被破开,一批条子熙熙攘攘鱼贯涌入,叫嚣呵斥着监控了狭窄的过道,为首的领队持两张烙印了人脸的通缉令,询问捧着泡面的男乘客是否见过。 相片一男一女,男人是张世豪,女人是我。省厅很懂规矩,办事也漂亮,我和关彦庭曾是人尽皆知的恩爱夫妻,如今他擒获副国级殊荣,我跟不入流的逃犯混子私奔,条子顾虑他清誉,也忌惮我的尊贵,仅仅素描我的样貌,神似六七分,美人儿总是过目不忘,除非的确没碰上。 男乘客皱眉回忆,犹豫不决指着末等舱的门板,“好像…”他又踯躅缩回手指,“不太像…” 条子的耐性殆尽,横眉冷目催促,“有一说一,知情不报是窝藏罪!” 男乘客一激灵,“男的长得很俊,七八分像,女的也漂亮,应该是。” 我心脏噗通跳,屏息静气盯着那处,张世豪不露声色松开我的手,下意识触摸裤袋里的枪,条子循着男人视线张望,刚跨了一条腿,即将暴露的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拨警员登上了甲板,及时制止住,“慢着。” 这拨条子一愣,“哟,林处。您也执行公务?” 男人摘了警帽,交给随行的下属,“撤兵吧,这艘船没你们搜查的目标。” 他末了补充一句,“关总参谋长的指示。” 领队稀奇,龇牙咧嘴,“关总参谋长竟然也管这档子事?” 男人趾高气扬的架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关总参谋长是京城的大人物,年轻有为,他的前途吓得你祖坟冒烟儿。没他管不了的差事。” 领队谄媚点头哈腰,“那是,这艘船入了关总参谋长的青眼,是它的福分了。” 男人漫不经心掀竹帘,“多久出境。” “半小时。市局吩咐管制办的发海上讯号,进出的船只慢开,别漏了张世豪。东三省溜一圈,松花江绕两趟呢。” “奶奶龟孙的!”男人啐了口痰,反手一巴掌,打得领队帽子险些散架,“自作聪明,关总参谋恼了,你他妈的赚皇饷赚腻歪了?不乐意干活滚蛋!” 领队懵怔揉着被打肿的额头,“关总参谋长的指示,是查还是不查?” 男人冷笑,“你们通缉令上的女人是谁,清楚吗?” “张世豪的马子嘛。” “放屁!”男人怒目圆睁,他刚要吼,又察觉不妥,咽了回去,勾住领队的脖子,附耳念叨了句,领队腿一软,“关太太咋成逃犯了。” “关太太的称呼,倒没必要喊了,但关总参谋长就是这个指示,揣测不透上司的意思你能混好吗?” 领队眼珠子乱转,他阿谀笑,“谢林处点拨。” 他挺直身板朝着无头苍蝇似搜索的条子大手一挥,“撤,查下一艘,这艘清了。张世豪擦屁股纸都是金子碾的,能他妈的在末等舱闻屁味儿吗!一群饭桶。” 几十名刑警浩浩荡荡的园路折返,林处在跳下甲板的前一秒,回头看向我们隐匿的舱门,他意味深长的勾唇,帘子垂落,遮住了船头射入的黎明暖阳。 我心知肚明,关彦庭堂而皇之横插一杠的企图,让我眼睁睁瞅着落魄的张世豪在抓捕面前做狼狈的困兽之斗,束手无策,而关彦庭是大赦我岁月凄芜的男人,他捞我出愁苦的悬崖,加倍给予我焚烧物欲之火的干柴。 关彦庭借旁人告诉我他的怜惜,他的浓情,在大仁大义前,他本该快刀斩乱麻,铲净后患,他不舍我遭牢狱之灾,即使我挥剑兵戎相向,选择与他劳燕分飞,他仍牵挂我,护我最后一程的周全。 289 我掀帘子拴在舱板,推开嘎吱的木垛,张世豪额头抵着颠簸浮荡的窗柩,玻璃外巨浪呼啸,帆浆滔滔,他维持刚才的姿势,坐在破败的椅子,沉思着什么。 “条子下船了。” 他淡淡嗯,我拆了一枚面包的塑料袋,喂他唇边,他拂开,我也无食欲,“沈良州耳聪目明,他调查到我们在116客轮,先进舱的那一拨,握着笃定的证据。” 张世豪不露声色揉太阳穴,“后一拨是关彦庭的人。” 我没吭声。 他似笑非笑,“他顾念旧情。” 我斩钉截铁撇清,“他的事,和我无关。” 张世豪扭头,眺望粼粼的江面,“后悔吗。” 我烦躁闭眼,“这问题你始终耿耿于怀,我回答了,你不信,我不答,你多疑。逃也逃了,舍也舍了,你再落魄,我也从没想求饶。” 他夹着烟卷的手一滞,“我落魄吗。” 我倚着墙壁,默不做声。 他何止落魄。 逆境之中,再温润沉着的男人,也会发狂,暴戾,吵闹,敏感,猜忌。 一丝风吹草动,一剂别有深意的眼神,都插在他心窝,横在他心坎儿,张世豪本非善类,沈关击垮他,令他溃不成军,他们光鲜亮丽君临城下,对我毫厘的庇护,都是他的伤疤。 我伏在船舷的外缘,不言不语流着泪。 航程在两小时二十五分钟后顺遂泊岸,张世豪揽着我跳上甲板,长春港蹿动如海,我们挤在人群里,小步伐的挪着,长途巴士刚过收费站,俩条子背朝码头,嘻嘻哈哈的调侃一名梨形臀的妇女,未留意巴士转方向,张世豪打了个手势,司机刹闸,我们迅速钻进后门。 “哎哎,越站了知道吗?找死呢,玩命拦啊?” 张世豪微抬眼皮,“少废话,开你的车。” “妈了巴子的,胆儿挺肥啊,码头这趟线,就我一个跑。不稀罕坐滚蛋,差你不开张了?”他骂骂咧咧轰人,我眼疾手快投了一百块钱,他溜到舌尖的话戛然而止。 “师傅,您包涵,我男人喝酒了,这点买包烟抽。” 他不耐烦嘟囔了句,我扶着铁柱卧在张世豪腿间,仰面看着他,“世豪,沈良州办案轻易不罢休,忍一时风平浪静,和地痞瘪三儿,别节外生枝。” 他喉结滚动,攥拳抵着下颔,眉目无喜无悲,像幽僻的戈壁滩,在风沙干旱的荼毒与侵蚀,丧失它原本的生机。 他若不东山再起,凭河北的马仔反败为胜, 抵达长春火车站,十点零六分。候车室人满为患,到处是婴孩啼哭、大包小裹扛着串亲返家的身影,张世豪用邹太太置办的偷渡澳门的假身份证购了两张去往河北省石家庄的硬卧票,硬座区域三教九流一应俱全,民工、学生、混子,一旦有谁发现我们是通缉令的罪犯,轨道疾驰插翅难飞,接任务的条子基本也死磕硬座,逃得时日久了,囊中羞涩,鱼龙混杂的地方,志同道合的渣子,懦弱惶惶的妇女,讹诈机会和掩护的途径好寻觅。软卧客商、乡镇企业的官员居多,赶不及飞机,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世豪的咖位,虎落平阳几百万也拿得出,我陪伴在侧,宠着我睡得舒坦些,软卧成为众矢之的概率极大,两相权衡,硬卧躲避检票和侦查是最保险的,真露馅了,有转圜的余地。 路程过半,果然上来一批执行公务的条子,武警和铁路警兵分两道,从车头车尾朝中间堵截,我迷迷糊糊打盹儿,张世豪将他的风衣盖在我脊背,借后排女人的口红在我腮帮涂了两抹高原红,他撞击鞋底,簌簌的灰烬扑在我鼻梁和鬓角,脏兮兮的苍老了数十岁。 他动作利索装扮了我,竖起拉锁遮掩下半张脸,询问同一列另一端的少女,“经停哪座城镇。” “唐山。” 张世豪低着头,没入熙熙攘攘的过道。 千钧一发之际,各自自保,越是扎堆,越是瞩目。 我昏昏的睡着,一队铁路警察手持通缉令,勘察11号车厢所有的一男一女。 为首的领队踹了一脚我的椅子腿,“醒醒!炒蛤蟆似的你也能睡?” 我吸溜哈喇子,操一口吴侬软语,“唔哪能?侬组撒?” 领队一愣,“上海人?” 我挑拣着包里的火腿肠,他一头雾水,“上海女人精致的嘛,咋这副鳖孙样。” 下属把票根归还我前排的男子,“这年头,啥怪鸟都有,5号车厢6座的妇女,那一口的黄牙,上火都撒不出那么黄的,吓尿了我。” 他端详我的样貌,“底子不错啊,脏了点。哎——” 他疑惑摊开通缉令,对比着我和素描的相似,上手要擦拭我的腮红,领队以为他耍流氓,呵斥他,“滚犊子!” 下属指着我,“头儿,您仔细瞧这娘们儿,她脖子白嫩,脸却发糙,长得也太俊了,很像程霖啊。” 领队觉得离谱,兜着劲儿踢他的蛋,“你当程霖山沟沟里养猪的?嘴巴子猴屁股一样,关太太养尊处优,能这怂德行吗。北方土生土长的怎会是上海口音,你脑子落茅房了?张世豪呢?劈柴火还是扒苞米去了?蠢货!” 领队扇他后脑勺,铁青着脸色扬长而去,下属纳罕瞄我,我打哈欠又匍匐在桌上,他站了几秒,也风风火火的奔12号车厢。 张世豪在这拨条子搜索到17节车厢时,完好无损回来,他挨着我耳朵说,“河北省沦陷了。” 红色重A通缉令,新中国成立,总共发布了五张,近十余年,张世豪背负的累累血案拔得头筹,但凡他可能出现的省份,势必布下天罗地网。 “省会还安全吗?” 他接连灌了半瓶矿泉水,一抹肃杀的狠厉掠过眼底,“不确定。我让以前的司机接应,先找住处,再定风向。” 列车次日凌晨五点,耗时十八小时三十三分钟,进驻石家庄。 我随着张世豪在出站口好一阵绕,我不认得他的马仔,只能窥伺着巡警的动态,西南方密集的人流中倏地蹿出一抹影,男人扎着小辫儿,犀利的匪气,赔着笑接过张世豪的行李箱,“豪哥,火车站机场戒严了,增加了十倍的警力,在他们眼底下移花接木可他妈的费死牛劲了。” 我下意识看身旁的男人,他一颗石好歹落地,松着颈间的拉链,“你嫂子。” 男人自来熟,“我姓孙,嫂子喊我蜥蜴。” 早听闻河北的黑社会很个性,古惑仔代号取动物名儿,原来是真的。 “豪哥,承德的局势消停,买卖好做,那边一年四季毒品供不应求,稀缺得紧,这里卖六百一克的冰毒,倒手承德市,翻一番。” 张世豪听出他弦外之音,石家庄不好立足,他何其精明,这种文字游戏一眼识破。 “大当家的是谁。” 蜥蜴搓手,“河北四分五裂了,半壁江山被零散的小帮派割据。” 我问他,“另半壁呢。” 他说,“蟒蛇是总瓢把子,沧州的买卖也多,主要在石家庄,强子完蛋,他扛旗儿。但强子管控的手段,蟒蛇没学会,因此河北不团结。” “蟒蛇。”我重复了一遍,“公安厅没查他吗?” “查啊。豪哥在东北澳门,本地警署的条子松懈了吗?打不赢呗,不了了之。贿赂丰厚,走私偷税上级不搞就能无虞,豪哥得罪了中央的官,树典型罢了。” 走出乌烟瘴气的车站,张世豪摘墨镜四下梭巡,“变了。” 蜥蜴把行李塞进后备箱,“老式的居民楼修葺,建盖新楼,确实大变样。但赌场窑子一如既往,越做越大,条子还分碗汤吃呢。” 他拉开车门侍奉,我心知肚明,张世豪喟叹的并非这座城市的陌生,是冷冷清清的阵仗。 我跟他去过一趟松原市,铺天盖地的马仔,气吞山河,虎啸龙吟,将站台包围得水泄不通,今儿唯独蜥蜴自己,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树倒猢狲散。 蜥蜴机灵,察觉张世豪的情绪,他系着安全带说,“手下兄弟收成小,养家糊口的担子捆着,有活儿了,硬着头皮件件不落,豪哥,我聚齐他们下周为您接风洗尘。” “折腾什么。”我拒绝了,“豪哥不讲排场。” “那是。”蜥蜴眉飞色舞,“豪哥在这地界,是腕儿。年少成名,河北省廊坊,安新县,承德,沧州,尤其是卧虎藏龙的石家庄,豪哥的威望在道上十分厉害,九十年代强子牛逼,公安局长和他称兄认弟,河北的局长啊,北京的二弟!在中国螃蟹似的横行,他都眼巴巴盼着招安豪哥,那时您多大?” 蜥蜴得意洋洋透过后视镜瞧车厢,张世豪波澜不惊说,“十九岁。” “蟒蛇在您这岁数,没断奶呢。他继母喂他喝奶,在道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不许外泄,早他妈一泻千里了。” 我没忍住笑,“有这事?” “蟒蛇跟豪哥干了半年,他家里挺有钱,他爸后来赌场出老千发家了,娶了个小妈,他和小妈搞得火热。把他老子活活气死了,他拿着钱招兵买马开窑子,从河南、贵州骗了六七十个女人下海,在窑子里当鸡,他风评很臭,经商头脑不低,够丧天良的。” 成王败寇,英雄不问出处。 混黑帮的,几人家底清白,十根手指数不清恶贯满盈。 蜥蜴驾车搭载我们抵达预定的宾馆,下车时一名马仔恭候在电梯,他踮脚勾着蜥蜴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蜥蜴一怔,“靠谱吗?” “蜴哥,蟒哥在局子里有间谍。这能有错吗?不准的也没胆儿糊弄啊。” 蜥蜴啐了口痰,“行啊,都人五人六了,合着豪哥做嫁衣了。” 房卡叮咚划开屋门,张世豪在会客厅坐下,他眯缝着眼,“出事了。” 蜥蜴沏了一壶热茶,“豪哥,沈良州升任黑龙江省的省委书记了,今早八点钟北京、东北的政府官网官报相继发布公示,批文都盖章了。辽宁省的经济强,政治军事属黑龙江超前,沈良州这一战,赢得漂亮。” 张世豪转动着茶杯一言不发,我干笑了声,给自己斟满,“他和关彦庭是盟友,捏住彼此诸多黑幕,关彦庭荣膺副国级,拦路虎沈国安死是他高枕无忧的砝码。沈良州早知他目的弑杀土皇帝以绝后患,他襄助关彦庭,也该回馈他政权的报答,扶持他上位。两人相辅相成,底细是牵制对方的利器,他们不会反歼,只会在政坛共进退。沈良州是舆论漩涡的人物,圆滑狡诈,残暴不仁,中央有所忌惮,也亏欠了他,关彦庭巧用这一点,将沈良州摆在唯一的候选,人大没得纠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省委书记非他莫属。” 只是这一天,来得委实太早了。 对张世豪一万个不妙。 蜥蜴焦躁得龇牙咧嘴,“豪哥的麻烦大了。沈良州年轻,历届一把手哪有低于五十岁的,他还不满四十。他当务之急是立功,有重大且险峻的政绩傍身,才能堵住悠悠之口,使书记职位增涨含金量,同僚虽然明面服他,实际他羽翼嫩得很,比他老子差些火候,他得填补窟窿。” 我面无表情饮茶,清苦的涩味蔓延唇齿,内心波涛汹涌。 不了解祖宗的局外人,认为他刚长齐了毛,根基不扎实,坐这位置也风雨飘摇,他包养我两年,我最初也琢磨不透他,年长日久本性曝光,他的城府不逊色任何宿敌。张世豪张扬猖獗,即便他低调,三爷的名号东北也无法避免叫得响了,关彦庭高深莫测,招式毒辣,他擅隐忍蛰伏,藏得滴水不漏,伺机显露,技压四座。祖宗介于二者之间,风流做皮,沉稳是骨,非常极端。若说关彦庭是运筹帷幄拼到金字塔尖,那祖宗是一步步算计厮杀,以尸骸铺基石占据一席之地。 不论他道行深浅,蜥蜴有一句没说错,张世豪逃亡河北,前景不容乐观,要么一场血战,扒一层肉隐姓埋名,要么死在这片他发迹的故土。 目前事态,这杆天枰悄无声息的倾斜了后者。 张世豪将尚且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他白皙的皮囊霎时晕染一片绯红,“和蟒蛇打个招呼,我找他谈笔合作。” 蜥蜴踌躇半晌,“豪哥有所不知,蟒蛇黑吃黑路子特别野,廊坊的发财,单飞有三四年了,挖了蟒蛇窑子的红牌,被他半夜打折腿,这孙子在河北,倚仗公安局长的靠山作威作福,我怕您搞不定他。” 张世豪指节弯曲,有条不紊叩击膝盖,“我对他有知遇之恩,是否认账,取决于他,我不约他,他装聋作哑,我约他了,他不拾茬再说。” 蜥蜴说明白。 接下来一连半月,蟒蛇也没回讯,蜥蜴催他,他开始还敷衍搭腔,之后便失踪了。美其名曰是办生意,赌场酒吧玩儿得不亦乐乎,有工夫泡马子,没工夫商议,显而易见他不准备施与援手。 张世豪的能耐,拨开云雾保不齐河北省改朝换代了,蟒蛇是老大,他怎甘拱手相送,肯定压制张世豪,不凿活路。 蜥蜴向张世豪汇报完情况,我在回廊迎他,递了一支烟,“蟒蛇什么意思。” 他一脸愁,“嫂子,蟒哥…不买豪哥的账,他也叮嘱我撤。” 鲜衣怒马,锦上添花泛泛,形同枯槁,雪中送炭寥寥。 我掸烟灰儿,“人之常情。” 蜥蜴也焦头烂额,“蟒蛇不点绿灯,豪哥在河北没门道揽资源,声名鹊起太难了,耗着不是法子,时机没耗来,条子来了不全完了。” 我思考良久,“我行吗?” 蜥蜴叼着烟蒂的门牙一哆嗦,“嫂子您去?” 由奢入俭难,屈尊降贵原就折磨人,张世豪到底是河北熬出头的大佬,探路摸底的事儿,他做掉价也尴尬,蜥蜴不够分量,蟒蛇的马仔,他凭什么赏光。思前想后,我若不出面,没完没了的僵持着,吃亏的是张世豪,蟒蛇不分吹灰之力,就能把条子吸引来。 蜥蜴也没辙了,他颧骨的肌肉都在抽搐,“成,嫂子,我试着安排。” 我在宾馆又等了两天,蜥蜴给了我一处地址,他说他需要回避下,惹毛了蟒蛇,他得赔命,希望我体谅。 我千叮咛万嘱咐,我找蟒蛇的事,决不可告诉张世豪。 蜥蜴晓得利弊,他让我尽管安心。 我按照地址到达蟒蛇旗下位于市中心的AK赌场,我跨入大厅,敲了敲前台的桌沿,“你们管事的呢。” 接待小姐打量我,“您是?” 我戴着关彦庭买的五克拉婚戒,故意在灯柱下晃,赌场嘛,来往皆是客,有钱是爹娘,八位数的钻戒,眼睛不馋才怪。 她顿时喜笑颜开,“夫人,您稍等。” 她拨了一通内线,经理格外麻利,赌厅镂空的门一开一阖,剔着板寸的男人小跑迎出来,“哪位夫人?” 前台小姐朝他使了眼色,经理喜庆极了,他邀我上楼,“我为您开单间。” “免了,蟒蛇在吗。” 经理无比戒备,他嘶一声,“您和我们蟒哥,是朋友?” 我兴致勃勃赏玩金灿灿的美甲,“他是我男人的马仔。混得人模狗样了,翻脸不认,我来支会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经理仍浑然无觉,“您男人的大名?” 我撩拨着耳环,“张三爷。” 经理舌尖舔上牙床,他恍然大悟,梗着脖子嗤笑,“我说是谁啊,黑龙江豪哥,久仰。不过咱AK的名堂,嫂子您没打听清楚吧。” 我睥睨他,“怎么,谈名堂了?豪哥东北混,蟒蛇承袭了他的班儿,搁在古代他是太子豪哥是皇帝,儿子见老子,不夺江山,豪哥仁,你他妈的和我戳规矩?” 他玩弄一盒火柴,棍儿捅咕鼻孔,“在理儿,嫂子您教训得对,蟒哥忒忘恩负义了。帮派看不惯他的,比比皆是,河北省不只AK,独眼龙、铜大饼、阿罗,少则五六百马仔,在蟒哥面前,一律称哥。豪哥的势力,还剩吗?嫂子啊。” 他阴阳怪气鄙夷,掏了一沓钞票,卡在我乳沟里,“给豪哥买张票,缅甸有他拜把子,国内不容易混了。” 我阴鸷盯着他,调戏张世豪的马子,抽他脸的奇耻大辱,区区小堂主,也敢膈应人。 我的倔脾气犯了,二话不说抓钱拍在他脸颊,“程霖的名字,东北的政府军队问问,我想要,银行行长拎了保险柜跪下孝敬我。蟒蛇养得没见识的废物才把千儿八百万的毛毛雨当臭钱。”我脚踩一张百元,“豪哥的擦屁股纸而已,留着买棺材埋蟒蛇,糊几个美人儿,让他在阴间好好消受。” 经理咂吧嘴唇,“程霖?” 我趾高气扬,他摸下巴,“蟒哥真不在,这样吧,您留张名片,我交给蟒哥,他得空了,见豪哥一面。” 我阴恻恻逼近他,手扼住他脖颈的纽扣,“名片?蟒蛇也配。他这一伙的下三滥,在东北给我提鞋都脏了我的脚趾甲,把话转述他,我程霖是通缉犯,别忘了,保我的男人在中央,我想洗白抽身,分分钟而已。AK的后台公安局长,见了中央的佛爷,屁滚尿流的样子你们好奇吗?假以时日,蟒蛇的地盘我夷为平地,他自行掂量,这面子,给不给豪哥。” 我用力一搪,经理被我拖拽得倒退三步,他揉着涨红的青筋,赌厅门口的小伙计请他应酬贵宾桌的澳门佬儿,经理来不及多想,他匆匆忙忙原路折返。 留下那名小伙计送我出赌场,他挺客气的,替蟒蛇圆场,我不傻,如今楚汉之界泾渭分明,张世豪想跻河北的江湖,必得煞费苦心。 经理不了解,蟒蛇也不吗?他早打听清了我身份和高官的种种牵扯,他背后无人指使,谁能信服。小小的公安局长,有资本撑腰到这份儿吗。 张世豪说河北沦陷了,他的嗅觉想必是闻着什么味儿了。 楼梯至喷泉池装潢得流光溢彩,隔着一扇旋转的琉璃,空荡的街巷竟是瓢泼大雨,北城入秋,极偶尔有这么大的雨,整个天际阴森如墨,黑漆漆得骇人,下一秒仿佛要倾塌皲裂。 小伙计一瞅,哎呦了声,“夫人,我吩咐保镖送您吧。” 蟒蛇不怵张世豪,甩了这份冷待,何必自讨难堪,气节不能丢,“多谢你,我有车。” “得嘞,您常来玩。” 我伸手试了试雨势,一时片刻停不了,让蜥蜴接我自然方便,张世豪却添堵了,蟒蛇给我闭门羹他能不别扭吗。他岂是缩在壳子里的男人,徒增是非不划算。 耽搁久了,他也疑心,我压低帽檐,咬牙闯进雨幕。 纵贯东西的长街人烟稀疏,我来时车水马龙,短短半时辰,如同人间蒸发。 我正手足无措冒雨奔跑拦出租时,一柄黑伞罩在我头顶,刹那噼里啪啦的声响惊住了我,雨水顺着伞架飞溅,砸在距离我不远处的车门,硕大的白灯闪烁着,一簇银光将天地幻化为窄窄一线,我借着一丝亮看清打伞的是二力,那辆车也缓缓行驶,泊在咫尺之遥,一双不染纤尘的棕色皮鞋扣在淅淅沥沥的坑洼,裤管滴答一粒水珠,男人皱眉,不疾不徐的走向我。 警卫替他撑着一把伞,他居高临下俯瞰狼狈的我,暗哑清朗的嗓音贯穿大雨,贯穿猎猎劲风摧残的梧桐叶,刺激着我的耳膜,我的尊严。 “阿霖,这是你要的生活。” 我固执拧干淌水的裙摆,可无论我如何努力,它总是更快浸湿,像与我较劲,撕毁我的理智和冷静,我最不愿面对祖宗,却偏偏来的人是他。 我崩溃了。 我的骄矜,我的,顷刻坍塌。 我声嘶力竭的咆哮着,恼怒瞪着他,“沈良州,你高兴了,满意了吗?你咄咄逼人,张世豪被你们联合驱赶退无可退,弹尽粮绝。我今日的一切,不是拜你们所赐吗?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在东北位高权重,我的消息,听得还少吗?你大肆周折,是想亲手取他的首级吗?” 祖宗脱掉西装,弯腰披在我肩膀,“张世豪躲得很巧妙,我派出的人马境内一无所获,我不亲自目睹,怎知我曾疼爱呵护的女人,活得如此不快乐,阿霖。” 他站在伞下,犹如一樽藐视众生的神祗,“无权无势的日子,不适合你,你已经过不下去。小喽啰也敢轻贱你,欺辱你,跟我回哈尔滨,我帮你铲除一干二净。尊贵,风光,荣耀,钱财,声势,应有尽有,我可以捧在你怀中。” 他停顿数秒,“我渴望的,我全部得到了。从今以后,再不会有其他女人分食你的宠爱。” 我趴在湿漉漉的砖石,痴痴哭着笑着,咸咸的泪与雨露混合,凄荒糜烂。 多动听的情话。 比这世间的诱饵都美不胜收。 迟了。 我爱上祖宗时,他凉薄至极,花朵一般婀娜的欢颜,开一年,五年,十年。我湮没其中,爱得肝肠寸断。 这张面孔,陈旧,复杂,阴谋迭起,笑里藏刀。 他是我的信仰,我的追逐,我的酣梦。 我歇斯底里的掠夺,挽留。 我忘乎所以的斗争,攻克。 我盼着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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