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回首风月纠缠,万念俱灰。 漫长的时光。 一千六百个,我爱着他,眷恋着他,思念着他,憎恨遗忘他的日夜。那些不予人知,晶莹剔透的少女怀春的情意,终是泯灭了。 我奋力蠕动着,挣扎到他脚下,“你想怎样。” 两柄伞融合,雨水划出一道唯美的弧度,淋湿我的发丝,滑下我苍白的面庞,他字字珠玑,“我想怎样不重要,是你怎样做最正确。” 290 小五,你走吧 他英俊勃发的轮廓,深邃清朗的面庞,倒映在我混沌的视线,仿佛锋锐的银针,刺着我的五脏六腑。 芝兰玉树风华倜傥,竟是道貌岸然。 他虚伪辗转花丛,故作风流纨绔,他的雄心霸志,他的野蛮狡诈,藏得如此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骗了睡在枕边七百夜的我,骗了对他一腔真情,一腔忠勇的我。 我嗤笑,“” 他毫无金玉修饰的干净的手指,拂过我眉尾细细密密的雨珠,“我不喜欢在你脸上,看到你痛恨我的神情。”他暗哑的音色是蛊惑心智的性感,“阿霖,记得以前吗。”他笑得儒雅和煦,全然不见一丝生杀掠夺的凶残,“你十九岁学会煲汤,满心欢喜煲了一锅,你披着弥漫桂花香的长发,乖巧趴在我怀中,那时的你,凝望着我的眼睛里,是崇拜,依赖,天真。我拥有过太多女人,千娇百媚,姹紫嫣红,你的纯粹我寻觅了三十五年。我不够十分宠你,也不时时刻刻陪着你,你不怨不吵,不争不抢,温顺驯服,在我的羽翼下,我给你编制的金丝笼,娴静度日。我并没告诉你,那碗汤咸腥难咽,是我喝过的,最不想品尝第二次的汤。但它流连在我的唇齿,它青涩,却美好。” 祖宗掌心抚摸着我的脸颊,滚烫的温度几乎焚化我皮肤的寒露,我和他四目相对,“是你将美好推向深渊峭壁,它尸骨无存。” “有的东西,可以起死回生。” 我嚎啕大哭,厌倦了便笑,澎湃瓢泼的雨帘砸落我苍凉哀戚的啼吼,“来不及了。” 伞檐倾斜,他的袖绾被浇湿,“木秀于林,风必摧。没能耐撑着,倒了人人践踏诛之,是物竞天择的法则。我不挫磨他,两北省厅会轻而易举放过吗。阿霖,你根本不明白,群雄逐鹿的世道,输赢多残酷。输家怪罪赢家,赢家藐视输家,每一领域,都有成王败寇。” 他缓缓蹲下,像把玩一件稀释珍宝,他爱极我的红痣,一如我爱极了他的气魄,可惜物是人非,朱砂未褪色,愈加嫣红,不属于他。他的气魄,他的无畏,他的铁骨铮铮,我亦无比陌生。 我跪在一尺的坑洼内苟延残喘,素色裙摆狼狈粘连,如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乱世浮萍,醉生梦死。 这份懦弱的无奈的绝望,敲碎了我倨傲的脊梁。 我怎么承认,我跌跌撞撞耗费在最好时光的执念,是一场荒谬的笑话。 它奚落讥讽我,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空洞的眼眸,是挥之不散的迷惘幽怨。 祖宗叹息,他瞳孔一半炙热,一半凉薄,打横抱起我湿透的削瘦身体,走向路旁停泊的奔驰,二力匆忙收了伞,疾步尾随,白炽灯照得山河岁月空惆怅,我下巴抵在祖宗肩膀,恍惚颠簸着。 他是我曾痴迷深爱的沈良州吗。那个胭脂浸淫,烟视媚行的沈公子,二世祖。时过境迁,面具溶蚀,他的凌厉阴鸷令我望而生畏。 他的皮囊瑰丽,他的温柔旖旎,他的暴戾带着剧毒,女人甘之如饴。 我悲从中来,狠狠甩开他的桎梏,试图逃脱,他臂力强悍,不容我挣扎,按住我脑袋埋在他贲张结实的胸膛,我陷入一团火烧火燎的肌肉,“别闹。” 我仇敌似的怒瞪他,“张世豪沦落至此,你不该兔死狐伤吗。他那般骄纵猖狂,结果不堪一击,沈良州,省委书记至高无上,东北的帝国啊,你大权在握,予所欲求,多少混迹数十年的官员摸爬滚打求而不得。你万事大吉了吗?关彦庭是你的兄长,还是你的挚交,与你血浓于水,肝胆相照?你寄希望于他的提携,不惜默许他逼死生父,你如愿以偿了。” 我涂抹着玻璃淅淅沥沥的水渍,“黑龙江政坛唾骂他背信弃义表里不一的人少吗。这两年雨后春笋冒出,他是战功赫赫,基层拥戴,可越靠近他,越清晰他的面目。他的字典里,谈何盟友,合作,共生。挡他路,遇鬼杀鬼,遇神杀神,捏他把柄,他必定使出浑身解数,让那人闭嘴。张世豪走投无路的今天,何尝不是你的来日。” 他把我塞进车厢,合拢了门,二力在驾驶位说,“沈书记,送程小姐回富丽酒店吗。” 我脑子轰隆一声炸了,我情绪激动扯住祖宗的领结,“我的住处,你也探听到了?” 他一言不发,我在他的沉默中醍醐灌顶,这一路逃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光是条子一拨又一拨,显而易见绝非是凑巧,长春开往河北的货车,总共十几列,偏偏张世豪乘坐的一列最不起眼的,搜得天崩地裂,我盯着祖宗翻动的喉结,“石家庄市公安局局长,是你的人。” 祖宗打开折叠的方帕,擦拭我发梢,他闻言动作一滞,“姓什么。” “熊。” 他漫不经心嗯,“是关彦庭的下属。原哈尔滨市反贪局局长,十年前归顺了还做少将的关彦庭,沈国安晋升书记,关彦庭动用一切人脉,安插熊坤走马上任河北省,我揣测不明他的未雨绸缪,或许他统一东北为自己的覆巢之地,早有企图了。” 我呵笑着,本是局外看戏的人,熬着熬着,演成了戏中的可怜人。 张世豪在漩涡中拼了半辈子,江湖门道,官场风云,他一清二楚。既非愚蠢善类,又非自大的怂包,孤军奋战斗他不容易,多高明的城府,不免残留疏忽弊端。沈关联合,如虎添翼。作弄他的前提,身居一省首席,一呼百应的政局,惟命是从的同僚,更大幅度的概率掣肘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张世豪。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升迁的时机,澳门时的张世豪已经气焰殆尽,看似康乾盛世,不过回光返照,越是嚣张跋扈,波澜壮阔,越是摔得惨。 祖宗千方百计追踪,张世豪有防备,关彦庭扮与世无争的清廉政客,他的形象塑造极好,他挖凿任何人的底细,皆不着痕迹。张世豪的孽债甚至不用查,整个东三省,张三爷是黑老大人尽皆知,他堵死了有朝一日洗脱的后路,而他搜集的涉及关彦庭的证据,却是假的。我擒获的是真的,可迟了。 祖宗接手了后续围剿,关彦庭前期的撒网和部署,欲盖弥彰得干脆漂亮,我威胁他撤,他谈何拒绝呢,原本无需他参与,他按兵不动,还掩护我们出境,他所表现的仁至义尽,我自然没必要捅破他的惊天窟窿。 关彦庭焦急铲除沈国安,一则为毁灭晋升的障碍,这一年半载,他风光无两,不趁热打铁攀爬一步,再妄想添柴火烧得东风旺旺的,付诸几倍的精力折返巅峰也难。他并非昔日练兵场刀枪不入的少年武将,他身子骨累了,这是他最后一搏。 二则铺垫屏障,一旦罪恶的内幕败露,中央不能放任常委损失第二员重蹈沈国安的覆辙,镇压舆论倾囊而出,力保驰名中外享誉三军的副国级无恙,维系中央的颜面。沈国安无异一张鲜血淋漓的免死金牌,他反噬成功,才长久握住性命荣耀,他从开始便筹谋,沈国安自认操纵驾驭关彦庭,殊不知,他毕生都置在关彦庭的监视算计下。 “沈良州。”我兀自开口,语未出,先沙哑,“你的爱,自私又阴险。你和关彦庭是一类人,一类看清后,觉得胆寒的男人。遇到张世豪之前的程霖,她渴求的爱,是给予无穷无尽的金钱,无边无际的荣宠。是你口中的依赖,崇拜,信仰。她畏惧失去,也讨厌背叛。名伶交际花,拥有真心实意的金主,她多欢喜,多感激,她只恨自己不干不净,有那不可弥补的遗憾。” 我推开车门,脚淌在淹没踝骨的水坑内,“遇到张世豪之后的程霖,得了失心疯,得了癫狂症,她魔了,痴了,傻了。她爱轰轰烈烈的刺激,爱荡气回肠的无畏。爱扬长而去的利落,爱撕心裂肺的追随。你知道吗。当我在澳门卖掉我曾视若生命,惜之入骨的珠宝,换取他的筹码,他的资本,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我和他并肩去闯,我褪掉了虚荣与奢华,不再沉湎关太太,沈太太的称呼中。我连想也没想过的事,我都做了。沈良州,我顿悟了。我这一生,不算值得,也不算枉来一遭。我活在欺诈,亵玩,凌辱,轻贱中,我要的,是真字。” 祖宗面无表情注视我,冗长的死寂,他没说只言片语。 我跳下车,一刻不停的朝前奔跑,将他甩在身后,我不仅甩了他,也甩了救赎我的唯一的绳索。 我心知肚明,我和张世豪,大抵都活不成了。 我不愿独自上岸,我宁可做两具浮尸中的一具。 我抵达宾馆,回廊等候的蜥蜴发现我满身雨水,他拿着毛巾忙不迭裹住我,“嫂子,拦不着车您招呼我啊。这不浇病了。” 我低头躲避他目光,哭肿的眼窝像核桃仁,闹大了徒增是非,我若无其事说,“又不远,麻烦你做什么。天还不凉,淋了不要紧,我哪有那么娇弱。” 蜥蜴谨慎瞥了一眼207的房门,门缝渗出昏黄的微光,“豪哥喝了一瓶酒,刚睡下。” 他唉声叹气,“豪哥别扭,他不认栽。他在明面,走私违法是大张旗鼓的,想抓他辫子太简单了,他藏也藏不住。当官儿的蛰伏在暗处,本来就不公平,他们还联手,豪哥没败,生不逢时。他如果在林柏祥的时代,他到死都屹立着。” 我僵在原地,愁云惨淡,“蜥蜴,你跟我说实话,河北这块肉,好啃吗。” 他贴着墙根,哆哆嗦嗦打火儿,“够呛。嫂子,一朝天子一朝臣,豪哥再牛逼,过去式了,您不知道,这年头,不要命的,不怕死的,豁得出去的,太多了。豪哥的本事,能让他比常人走捷径,更快立足,不代表他的地位无人取代。您是有见识的,白道趋炎附势,黑道的落井下石,东北垮了,外省混台面儿难如登天,蟒蛇看人下菜碟,他手底下的马仔,挺瞧不起豪哥大起大落的,蟒蛇势力不比当初的豪哥,胜在平稳,没出过差池,混子依附大哥吃饭,越稳越踏实。您说,谁敢跟豪哥闯荡。” 澳门续命,堪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反而铸了一座坟,掩了张世豪的三魂七魄,致使他彻底穷途末路。 关彦庭不闻不问暗中襄助,凭他的歹毒,他放张世豪一马,结为友军,简直讽刺,追根究底,缘故在这儿。 张世豪的势力遍布诸多省份,福建广东香港零散,一击即溃,不足为患。老Q捕获了他在云南的厂址,老窝和部分余党,云南的毒枭更迭极快,张世豪这两年器重东北,西双版纳一带的中国组织不稀缺,他卷土重来未必能众星捧月,再者滇边境的缉毒警对他了如执掌,他曝光顷刻天罗地网,他想喘口气儿,云南是退避三舍的。 力挽狂澜的省份,独剩河北。 澳门是储备粮草经停养精蓄锐的一站,关彦庭运筹帷幄的道行,在格局当前千变万化,他擅于不疾不徐掌控棋盘,澳门不入他的眼。 张世豪总能逢凶化吉,又维持不了几日,便功亏一篑,衬托得条子非常杀伐果断,搅得张世豪有机会兴风作浪的地盘,踯躅恐慌,拒之门外。 其实条子皆是一群酒囊饭袋,关彦庭一己之力,支起了黑白博弈的序幕,他才是稳坐钓鱼台的姜子牙。张世豪的运气,智慧,心血,在澳门殆尽了,磨灭了各个帮派笃定他东山再起的猜测,关彦庭挡住两北省厅追剿张世豪,不准封锁澳门边防瓮中捉鳖的意图,便是顾忌鱼死网破,无百分百的胜算,非是万丈悬崖的后路也退无可退,他方有条不紊出手,利用黑帮的纷争与鄙夷,做一根轻飘飘无足轻重却能在紧要关头压死张世豪的稻草。 我把毛巾还他,“你从AK来。” 他骤然想起什么,熄灭烟蒂,喜不自胜说,“嫂子,蟒哥约豪哥明晚赌场见。” 我一怔,“蟒蛇给你电话的?” 他嘿嘿笑,“刚才。嫂子前脚离开,蟒蛇叫我递信儿的,我立马开车赶回来了。” 我长松一口气,“总比一缕曙光没有要强。” 我叮嘱蜥蜴别在蟒蛇那儿暴露了张世豪的住址,他不解,也没多问,他走后我进了房间,张世豪衣裳整齐躺在床铺,地板吐了一滩酒渍,散发着浓烈呛鼻的气味,我默不作声收拾碎茬子,小心翼翼脱着他的衣裤,生怕吵醒他,更怕触痛了他。 登高跌重,金字塔尖的王者,一夕之间沦为无人问津的阶下囚,这滋味,他尝了一次,我不敢想,他的倨傲,他的狂妄,如何遍地狼藉。 我心疼他。 像干涸的沙漠,心疼一株不合时宜盛开又萎靡的雏菊。 他睡得不沉,皱眉蠕动着,影影绰绰的,我听到他轻轻唤了句:小五。 他说你走。你走吧。 他含着隐约的哽咽,一霎间蜷缩,他背对我,脊背在抽搐,在颤栗。 我指尖一松,他的领带应声坠地,我跌坐在床畔,无声无息的看了他许久,他醒了。我进门的瞬间,他便醒了。 我崩溃伏在他身上,紧紧地搂着他,忘乎所以的与他融合在一起,收敛了我的无助。 我哭着说,“我在,我不怕死。” 291 我从未见他如此消沉。 他忽而推开我,仿佛一只发狂的雄狮,腻烦了潦倒的困兽之斗,叛逆抗争着束缚他的一切,我趔趄跌在坚硬的地板,脊骨铬疼,我蠕动着,朝他的方向无助伸手,“世豪,我痛。” 他瞳孔猩红,层层交织的血丝,煞气狰狞,他扫落了床柜的茶盏,枕芯被褥,刮烂了灯罩,流苏穗子簌簌碎裂,屋子四壁回荡着令我恐惧的抨击声,目之所及,颓唐狼藉。 我堵着耳朵,低低闷哭,他砸了能砸的每一样,再无供他泄怒的东西,他便看向我,“你走不走。” 我瑟瑟发抖,“我走哪里。” “那是你的事。” 豆大的泪珠子夺眶而出,我蜷缩在床尾,“我无处可去了。” 他凶相毕露,嗜血锋狠,苍白修长的食指和拇指钳住我脖颈,将我披散长发的头颅扳起,被迫吃劲的动脉似乎要冲破皮囊,缕缕青筋绷直,像求饶的蛆虫,“两个男人不够你选择吗?关彦庭在东北等,沈良州追来河北,关太太沈太太任你挑,你还要谁。” 他满嘴酒气,眼底是嫌恶,“程霖,阿炳说你留不得,我不信邪,我张世豪大风大浪闯了,我没栽过跟头,区区女人怎么能毁掉我。你跟我一年,我垮了两次。” 他指腹摩挲着我下颔,“我怀疑,你是条子的细作。我的行踪,我的地下仓库,我的交易时间货物内幕,是你放消息,他们才一击即中,弹无虚发。” 我呆滞望着他,他强势驻扎我岁月,在我光秃秃的、平淡寥寥的枝桠上开出满树的绿叶红花,他不言不语,赠我顽固的、颠沛的、疯魔的梦。 他不是噩梦。 是再美好不过的梦。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我不悔。 若时光崭新,允许我往复。 我仍会在冰雪皑皑的子夜,途经那漆黑的、阴森的巷子。 我握住他的手,扣在我跳动的心脏,“我不走。我有血有肉,有灵魂和企图,后来。我挖掉了血肉,灵魂,企图。只剩下你了。不管你用什么战术激怒我,诱逼我,都无济于事。” 张世豪僵滞的身躯像一块石,风霜,沧桑,炎炎烈日,在暮鼓晨钟中,滚下山之巅。 他干涸的唇瓣纹路纵横,他醉了,醉在他昔年叱咤黑帮的回忆中,醉在他出其不意,又堕落深陷的情爱中,醉在刀光剑影的硝烟,虎啸龙吟的战壕,醉在驰骋的潇洒,和漫无边际的恭维。 朦胧的光束,昏黄而寂寞。 像烟花。 像陈旧的庙。 他顷刻坍塌,瘫在我腿间掩面啜泣着,压抑着,躲避着,由隐忍变为崩溃。 我累极了。 我的力量,我的孤勇,在这盘循环莫测尔虞我诈的棋局,耗尽了全部执着。 我心如刀绞,擦拭着他不断汹涌的泪,那泪滚烫,绝望,歇斯底里,我抱着他,腿夹着他,呼唤他的名字,央求他镇定。 我用濡湿的舌尖舔着他的脸颊,他的胡茬,他眼尾细细的短短的皱纹,我知他半生荣耀,八方臣服,我知他多煎熬,多懊恼,自古英雄挫磨,一败涂地,扛不住的比比皆是。 我鬓角贴着他隆起的炙热的脊背,“世豪,你没输,他们赢得龌龊,虚伪,他们不敢真刀真枪和你拼杀,他们趁人之危,是我眼中的弱者。谁也不能取代你。” 狂风骤雨的摇撼,他终于停歇。 他匍匐在床畔,沉默躺倒。 我匆匆裹住被他无知觉挠破的伤痕,爬上床,趴在他胸膛,像纠葛的藤蒂,相溶。 我冰凉指尖一寸寸抚摸他的发丝,“世豪,我瞒了你一个秘密。” 他阖着眼皮,无动于衷。 “我很快乐,我在你怀里,我不怕风,不怕雨,不怕阴阳两隔。我怕的是,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不在。世人说,我有那么好的归宿,为什么鲁莽的往前冲,偏偏跳深渊,跳火坑。倘若我享受荣华尊贵,却背离了自己的情意,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我不遭报应吗?我明知我与沈家隔着的是我丧失了生育的权力,隔着的是骨肉,是无可弥补的深仇大恨。关彦庭千方百计的接近,伊始于利用。我是他最精湛的一颗棋子,从他见我第一眼,他便把我纳入他的棋局。我睡在他们的枕边,强颜欢笑,举案齐眉,我不了解我的丈夫到底是谁,他的真面目是魔鬼,还是禽兽,是人吗?是心存善念,有情分的人吗?有朝一日我妨碍了他,等待我的结局是什么,像沈国安夫妇,像你,像傅令武,像惨死他手中,永世不能沉冤昭雪的亡魂。我不要胆颤心惊的过日子。” 我越说越委屈,越哀怨,喉咙泛滥的哽咽,幻化为嘶鸣,嘤咛,张世豪颓废手臂圈住我,他紧紧箍着,恨不得将我嵌进他体内,与他合二为一,浇灌彼此的荒漠。 “小五,我对不起你。你跟我,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关彦庭给你的,在我这里,终究成了空谈。” 他话音未落,我蓦地如泉喷涌,泪腺开闸一泻十行,我嚎啕大哭,他在我耳畔一遍遍念着对不起,原谅我。 我要他别再说。 何来道歉。 何来是非。 爱与恨,本就是不问对错。 我依稀记得,关彦庭曾告诉我,阎王小鬼,灾祸洪荒,不敌人的贪欲,它被放置在笼子里,笼子的铁钳缠得喘不过气,只有缩小,才能得以呼吸。可千辛万苦膨胀的人,悬崖勒马,自毁前程,是简单的吗。 剔骨剐肉,万箭穿心。 故而金字塔总是血流成河,像一座血塔,那是至高无上的掌权者,衣冠楚楚之下腐朽的勒痕。 次日傍晚,蜥蜴调了司机来酒店接我们去往AK赌场,司机说蜥哥和蟒哥提了这茬,蟒哥有意帮张老板安排下,多么体面不保,起码有起色。 司机圆滑,说得不明不白的,我冷飕飕质问,“豪哥给他当堂主吗?这差事我们敢接,他敢安顿吗?” “您猜得离谱,我可没这么说啊。蟒哥懂规矩。” 车抵达赌场花厅时,蟒蛇的马仔在大门列队,蜥蜴站后排,他神情不妙,看我迈下车,讳莫如深摇头,像提醒我什么。 我双手仓促握拳,十指拧作一股麻绳,下意识窥伺这副欢迎的仪仗,倒不见鸿门宴的影子,算是给了匹配的颜面,想必毛发刚长齐的蟒蛇也没胆儿大肆作弄。 经理颠颠儿跑下阶梯,态度颇为客套,躬身说,“豪哥,您吉祥。东北的土脏了衣裳,咱河北兄弟给您接风洗尘了。幸亏豪哥肯赏脸,蟒哥差点卸了我左胳膊,责骂我招待不周,撅了程小姐高兴。” 我挤眉弄眼咳嗽,制止他嘴快,经理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瞧着我,张世豪面无表情垂眸,半晌勾唇,“有这事。” 事已至此,再瞒也假了,我主动解释,“我来过。石家庄的行市我不熟,蜥蜴说AK的生意兴隆,我也好奇嘛。结果希望大失望大,我没报上家门,不认识我情理之中。河北顶级的场子泛泛之辈,比不上你黑龙江的金花赌场九牛一毛。赵经理,蟒哥指着AK发家致富,站得稳当吗?” 他被我噎得脸色铁青,张世豪率先经过他身旁,无波无澜的拍他脑瓜顶,“账稍后算。” 经理一怔,我二话不说跟在后面,直奔蟒蛇所在的赌厅。 咂摸名字,我想象他是螳螂的身型,欣长,干瘪,瘦弱,五官奸佞,一副流氓相。大约是灯火照得,他竟很肥腴,招风耳鱼泡眼,有几分不易相处的刁钻。 他发黄的浑浊眼球打量着我,目光犀利灵巧,像钩子,专戳不易察觉的隐晦处。 莫名的死寂中,房间内气氛愈发诡谲,蟒蛇搂着年轻靓丽的马子坐在正北,正南的椅子空悬,一鼎纯金的狮子俯卧在赌桌,光芒熠熠。 他指节弯曲,叩击桌沿,“张老板,我恭候你多时。旗帜倒了,排场如旧,打眼河北省,孤立无援还摆谱儿的,张老板独一份了。” 张世豪拆解着风衣纽扣,蜥蜴接过,笑呵呵说,“蟒哥,豪哥在富丽酒店住,这一南一北,路上耽搁了。” 蟒蛇蜷舌扫过门牙,“张老板十年未踏入我地盘了,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 他的马子口腔咕哝着什么,咕哝了好一会儿,一粒珠圆玉润的紫葡萄含在红唇,吐进蟒蛇的嘴里,“蟒哥,豪哥不辞劳苦投奔您,伸手不打笑脸人,传出去不中听,以为咱无容人之量。不妨豪哥要什么,您掂量着给呗,整个河北都是您的,割据也不心疼。” 蟒蛇眯缝眼,他拿烟袋锅子挑马子的下巴,“是这意思?” 马子刚张口,是字还没酝酿,蟒蛇的烟锅一撇,点着火的烟丝糊在女人脸蛋儿,登时烧红一片娇嫩的皮儿。事出突然,女人猝不及防,她捂着火烧火燎的腮惨叫,蟒蛇单臂搭在椅背镂空的边缘,他瞟着呆若木鸡的蜥蜴,“你的意思呢。” 场面应酬厮混,谁也不傻,赌厅里的人心知肚明,这是直截了当的栽张世豪,替你说清的,探底的,在我这儿吹嘘你,捧着你的,我统统废掉。 既震慑河北蠢蠢欲动观望、归降张世豪的黑道余党,也出一口恶气,蟒蛇冲动,做事激进,他的胆识稍逊一筹,我不用打听也晓得,张世豪没去东北前,他长久以来被压制,遮盖了光彩,他不服,梁子结得很深。 马子疼得倒抽气,蟒蛇嫌烦,抬腿一脚揣在女人小腹,踹出了三米远,“妈的,哭丧呢,给老子滚!” 两名保镖眼疾手快架着她出屋,蟒蛇翻出一盒牌,他斜叼着烟卷,花样百出,一抖,一摸,一捻,一抛,纸牌凌空飞舞,一番猛烈攻歼,独特的八卦阵平摊在赌桌,这花活是练家子,AK能在河北吃独食,垄断了四面八方的赌徒,也非是运气,蟒蛇确实有两把刷子,赌厅生生泡出的道行了。 随侍的马仔嬉皮笑脸,“蟒哥,同花一条顺嘿,板子正啊!” 蟒蛇虎视眈眈,他捏起其中一张黑桃A,“张老板,我替你占卜了一卦,你稀罕我的沧州码头,对吗?” 张世豪转动着玉扳指,他进门就没说话,此时他斩钉截铁嗯了声,“我不亏你。” “嚯。”蟒蛇扬眉,奚落得很,“张老板,你不亏我的资本,用什么交换。” 张世豪的动作一停,“一年三千万,我承包沧州港。” “这家伙,张老板的口气,半点不减啊。”蟒蛇越说越笑,笑得碍眼刺耳,“张老板,河北省就这一个码头,确切说,京津冀的环渤海,唯沧州港物流贸易,三千万?政府一年要我这个数。” 他手心朝我,一颤,手背又一颠,“我留两成,张老板目前的实力,夸下海口赔得起吗。” “我的谋算,你不必知道。三千万,一分不少,你一年点数。” “得嘞。”蟒蛇向回廊的马仔招手,马仔拎着一只铁皮密码箱,风风火火进入赌厅,箱子的拉链敞开,露出红彤彤的一沓沓钞票,蟒蛇掀开四四方方的鎏金盒子,抽出牙签,若无其事塞进硕大的牙缝里,“张老板,一百万。做笔小买卖,温饱小康不难嘛,廊坊的五金城驰名华北,一年的利润二三十万是有的,租个店铺,打铜铸金,溶铁卖废品,怎么不吃饭啊,山野海味,珍馐佳肴,张老板,千万的营生,信口拈来,还做梦呢?躲了枪子儿,就是命大了。” 他拨弄着桌面的扑克牌,“送佛送到西,我不收你租子,够仗义吧?一斤铁七块钱,比张老板动辄几千元一克的K毒,是望尘莫及的,但比街边的烤红薯卖萝卜,富裕很多嘛。当然,同门师兄弟,我大鱼大肉,我也得赏落魄的张老板一碗肉汤喝,AK有活儿了,我叫上你,凑个打手。” 他点了一支雪茄,耀武扬威吞云吐雾,拿脚尖示意蜥蜴,“你干一票,酬劳是五万,十万?” 蜥蜴看不惯他做派,闷着一字不吭。 蟒蛇人五人六的掸烟灰儿,“张老板,蜥蜴在K混得不赖,小堂主,他的数目你拿不到。五千。你替我干一票,我给你五千。攒了本儿娶妻养子,安置房产,不够和兄弟说,咱的交情,我能瞅着你饿死吗?” 张世豪不知何时启开了一瓶撂在木托上的洋酒,他默不作声饮着,面色无喜无怒,像冻住了一般。 我骤然蹿出无名之火,反手一巴掌拍在箱锁,“蟒蛇,你太猖獗了,满嘴的马粪你他妈跟谁放屁呢!豪哥挪了窝子,河北的总瓢把子才承袭到你头上,豪哥不争不抢的,微不足道的人脉借几天,你缺吗?” 蟒蛇啐出牙签,匪气睥睨我,“程小姐,是中国人没读历史?中华民族五千年——”他咧嘴,比划五的手势,轮番给耸立的马仔看,“夏商周秦,唐宋元明清,五代十国,都不认字吗?这些谋朝篡位的渣子能当皇帝,我不能自立门户,占山为王吗?改朝换代是稀松平常的事,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米。拉完屎滚蛋了,折返想拿纸擦屁股,我还得腾坑位?实话说吧,东北,河北,云南,香港,漳州,哪一地界的同行不盼着张老板死啊,他黑吃黑得罪了多少人,现在想夹缝求生,谁引狼入室?” “你不给,你也休想——” 我俯身威胁他的工夫,蟒蛇抽搐着,从椅子内缓缓滑落,他眉间一颗椭圆形的血窟窿,滋滋的流淌着,他睁大的眼不甘又诧异,一眨不眨的瞪着我右边的张世豪。 我浑浑噩噩的僵住。 马仔吓得屁滚尿流,四爪着地爬着跑,抻脖子大吼,“张世豪毙了蟒哥!快——”门外走廊此起彼伏的骚动,如潮水蔓延,伙计刚给隔壁斟茶,没听清,扯着嗓子嚎,“驴哥,蟒哥咋了?” 我反应过来事态,早已没了回头路,平静多年的河北一起枪击案,势必迅速发酵,蟒蛇傍着公安局长的后台,熊局长又是关彦庭绳上的蚂蚱,我们暴露行踪,再度犯案,插翅难逃,亦是覆水难收。 马仔仍没完没了的呼救,惊动了整栋楼,千钧一发之际,我敏捷拔出腰间的64式,上膛,扣动扳机,两连发瞄射,砰砰干脆利落,爆了马仔的后脑勺,浑浊粘稠的脑浆呈柱状四十五度激喷,混合着血点子飞溅在白墙和门扉,伙计闻声赶来,血腥的场景映入眼帘,他嘎嘣一声,霎那晕厥。 292 艾滋病 蟒蛇死不瞑目,试图收尸的保镖也被张世豪干脆赏了一枪,他心思沉,并不鲁莽,蟒蛇太得寸进尺,他字字珠玑扎张世豪心窝,他没受过这份羞辱,怒火攻肝,大开杀戒情有可原。 “豪哥,马仔集中在大堂和后院,三分钟,超了这时辰,阎王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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