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跑也悬了!” 蜥蜴把口袋的枪械一甩,张世豪矫健的扫摆尾凌空接住,他反手砰砰连射,震得房梁窗柩肆意摇晃,越来越多的马仔从四面八方鱼贯涌入,乌泱泱包围了赌厅,回廊是嘈杂脚步,窗外婆娑树海夹杂着林立的斜影,压迫式的令房间内的人插翅难逃。 张世豪一手护着我,另一手开枪射击,弹夹空了来不及上膛,便赤手空拳的搏击,视线中一个接一个的马仔倒下,但没有止境,永远有崭新的一批堵截,持久战最消耗体能,他很快表现得吃力,动作也不如开始迅猛,我主动抽离他为我构造的安全区,学着他的拳脚功夫,力道不够,武器凑,我抓起椅子,朝近在咫尺的马仔头颅劈砍,那颗脑袋顷刻变形,像葫芦开瓢,四分五裂。 一分钟。 张世豪弯腰解了蟒蛇的皮带,他捆绑手腕,抬脚回旋踢,玻璃凿开洞,洞口碎片滥炸,像炮筒子发射的,直逼马仔的眼珠子,此起彼伏的扑哧,鱼泡似的眼球夺眶而出,坠在瓷砖的缝隙踩上去吧唧响,我强忍作呕,跟随张世豪一南一北迎敌。 两分钟。 目之所及,十几具尚存余温的死尸堆叠,堵塞了退离现场的必经之路。张世豪按压打火机,烧了一帘红绒桌布,三百六十度抖落,覆在小而尖的尸山,熊熊大火掀热浪,噼里啪啦的烧焦味儿和盲肠融化的臭味侵蚀了空气。 三分钟。 火势顺着屋檐灌入的风和延伸的梧桐叶在起伏濡湿中熄灭了多半,张世豪对准卫生间的水管子,爆破一枪,雄浑粗壮的水柱气吞山河,冗长的弧度缠绵着逐渐微弱的火势,余下的两三分,也魂飞魄散。 毁尸灭迹,死无对证。 即便条子赶来,一时也难挖掘蛛丝马迹。 滴滴答答的血渍一泻而出,横流遍地,阶梯是腐蚀的皮肉,是凝固的血浆,赌场的隔音极好,尤其大人物的雅厢,不少巨鳄打牌做幌子,实际权色交易,方便他们商谈加固了两层隔板。枪战激烈不假,断断续续的,始终是张世豪进攻,AK的马仔以防守为主,我们闹得声势浩大,一楼竟风平浪静,供奉财神爷的红木烛台焚着一缕檀香,弱化了血腥之气,张世豪竖起衣领,遮住面容,穿梭在人声鼎沸的厅堂,率先离开的蜥蜴开了一辆越野,候在赌场正门外,他鸣笛示意,“豪哥,快!” 张世豪不露声色牵着我的手,迈下石台,蜥蜴从车内丢出一枚钥匙,“嫂子,这是打开保险柜的,201办公室,柜子里有十只改良版的64式,杀伤力强劲,您和豪哥路上防身,河北不能继续待。车加足油了,预备了两桶油箱,去西北。西北空旷,山脉连绵,沙漠戈壁溶洞森林,可躲藏的窝点多。易守难攻,条子没辙。” 张世豪拧开矿泉水瓶子,向头顶倾倒,咕咚的气泡冲刷了斑驳的污秽,“陕西。” 蜥蜴说行,“嫂子,石家庄认识您的没几个,您折腾稳妥。豪哥立马撤,您辛劳一趟。” 张世豪闻言撅了瓶子,转身折返,我拦住他,“谁也不留意我的!我面生,你如果冒险导致败露,满盘皆输,栽进局子我一样择不出。” 我狠狠一推,把毫无戒备的他推进车里,蜥蜴瞅准时机封锁了后门,张世豪脸色骤变,“小五!” 我用牙齿咬住钥匙,麻利填枪膛,纵身一跃,溜着墙根原路蹿上二楼。 “操他妈,张世豪带着娘们儿还敢玩命,蟒哥废了,咱AK听谁的?” 我才出电梯,迎面马仔骂骂咧咧,和我撞个满怀,他一愣,我也一怔,他刚张嘴要叫唤,我如迅雷之势,拔枪插入他的喉,这一下快准狠,他未曾出声,血像一朵红莲,在他下颔颧骨迸溅,他直挺挺撞在柱子上,又七歪八扭的趔趄,半趴半蹲的姿势,咽了最后的气息。 他的同伙当即跪下,“嫂子,蟒哥完蛋了,AK群龙无首,豪哥不嫌弃,请他给咱主持公道,带咱发财。” 我居高临下俯瞰他,“堂主?” 他忙不迭叩首,生怕我宰了他,“蟒哥说了,我替他干一票,他扶我当三堂主。大堂主是赵经理,蜥哥出门前,把他解决了,二堂主蜥哥,他享了豪哥的恩情,他一定归顺的,我排老三,我听嫂子安排。” 我掂量着枪柄,“哪一票。” “绑了公安局长的女儿。” 我听了天方夜谭,颇为错愕,“熊局长?” 他说是,蟒哥要捏着老熊的脉络,他野心大,沧州港以外贪的地盘还有几处,据说他看重了天津滨海和北京三里屯一家酒吧,这两座城市当官的阴,胃口宽,他喂不饱,想走歪门邪道的捷径。 “你绑了吗?” “哪容易啊。熊局长的后台是关总参谋长,上行下效,听差办案,熊局长之所以不答应蟒哥,贿赂了几百万也不松口,因为他自己暗中搭桥,控制了三里屯的酒吧和天津内陆港西码头,他凭啥拱手让人?关总参谋长豢养他,提携他,他干嘛了,他敢瞒着?顶级上司会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吗。” 好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关彦庭操纵着东北三省和中央陆军,大权在握,政坛新贵,可谓是独当一面,他仍不罢休,利用公安局长的挡箭牌,驾驭地方黑帮,聚众敛财,甚至意欲笼罩北京娱乐行业,天津的新晋港口。 我冷笑,“他找死。” 马仔动了动肿胀的膝盖,“嫂子,中央绝不查关总参谋长,他升任时,拿了一本厚厚的账薄,中央上至正国,下至部长,但凡是露馅的私事,他掌握一清二楚,莫说省官员,国字辈的要磕他,中央也想法设法力保他,关总参谋长练家子出身,特战兵的领袖,且不论他的基层威望,他是硬茬子啊。他搞鱼死网破的一出,中央可兜不住。” 我不疾不徐扣动扳机,“是吗?” 他没听见动静,是字勾在唇齿,我一枪毙命,他后半句彻底湮没在舌根。 亲眼目睹了我,我也默认了他的称呼,他扭脸指证我,我岂非留有后患。 我和张世豪一损俱损,我得顾虑自己露了马脚,他的处境。 我按照蜥蜴的提点,先回了赌厅,铁皮箱里的一百万完好无恙,我扔了钱,收了空箱,马不停蹄闯进201,搬空了保险柜,将枪支塞在铁皮箱中。 当务之急,钱不是必需品,买够了吃喝足矣,武器却必不可少。缺了军火和汽油,我们相当于困兽之斗。条子不用攻城,骑马扎唱空城计,能活活唱得精神枯竭,弹尽粮绝。 我拎着密码箱走出201,拐角的灯柱下,影影绰绰飘荡着一抹清瘦的衣袂。 我警惕质问,“谁。” 那影子明显也一僵,半晌若隐若现的侧脸,“程小姐。” 蟒蛇的马子。 她受伤的腿部简单包扎了,纱布染着黯淡的血,盘坐在漆黑冰冷的通道,皮肤是烟熏火燎的灰尘。 我架着枪,缓慢靠近她,她给了我一支烟。 我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她,她举起双手,“我和你不同,你是东北的硝烟练出的交际花,我是河北的醉生梦死荼毒的娼妓,你多才多艺,精通尔虞我诈,我只能歌善舞,巴结蟒蛇,我斗不过你,也就识趣安分守己,你不杀我,我感激涕零,还会自讨苦吃吗?” 我沉默夹住烟,吮了一口,浅浅的,稀稀的,我蹙眉询问她,“有劲儿大的吗。” 她叼着烟蒂,火苗熏得睁不开眼,她抛掷了我一盒新的没拆包的,我撕了封条点燃,有些呛鼻。 “你男人死了。” “我听到枪声了。” 她顿了一分钟,“你很厉害,都说大名鼎鼎三起三落的张世豪,怎爱上了风月妓子,还是高官玩剩下的,他们大约没见过你临危不惧陪男人浴血奋战的模样。妓子,良家妇女,千金名媛,谁有你的风度和胆识呢。” 我拨弄着忽悠闪烁的灯泡,“我现在是平庸百姓,为存活奔波,时刻面临一无所有的窘境,天下这样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我湮没其中,我何惧呢,想活着,想吃饭,不想死在监狱囚牢,只有拼。” 女人吞吐着淡蓝色的烟雾,“但你是程霖,你的诱惑与倔强,像一把刷子,刷着世间男人的心,注定了东北的权宦贵胄,无法舍了你,你若肯求饶妥协,兴许张世豪有生路呢。” 我指尖一紧,捏碎了灯泡,“某种领域的赢家,讨厌他的软肋被晾在青天白日,哪怕这青天白日世人是蒙蔽的,就一两个人能看,也不被允许。谁不喜欢呼呼大睡,而喜欢提心吊胆呢。东北的权宦不愿我逃亡天涯,何必逼我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权势与风月,于男子而言,风月是权势的锦上添花,于女子而言,只要冲突了感情,富庶、位分、利禄不值一提。即使饥饿,不甘,也会弃权势。” 我掸落一截烟灰儿,“你跟着蟒蛇,穿金戴银,呼风唤雨,在河北万人拥簇,你怕吗。” 女人琢磨了几秒,“怕。”她四肢颤栗,像吸毒犯了瘾抽搐着,“怕对家寻仇,灭族屠戮,我也遭殃。” 她讥讽笑,“这不成真了吗。” “我也怕。”我掐灭烟蒂,涂去眼角的浊泪,“回头是岸,你上岸吧,我没机会了。女人不易,我不杀你,赌厅有一百万,拿了走得越远越好。” 我翻窗子攀着暖气管道,和闻风捕杀的一群马仔擦肩而过,玻璃合拢霎那,他们一窝蜂飞驰,我正卡在管道的排水节,眼皮底下死里逃生。 真刀真枪的应付一拨男人,我没那能耐。 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恍惚感觉臂肘的剧痛,和马仔过招时被木屑割破,伤口弥漫着焦褐黑紫的脓水,这颜色委实吓住了我,我记得我的血是鲜红的,怎么像中毒了。 似乎哪里不对。 我端详片刻,跨入途经旁边巷子的出租,吩咐司机驶往附近的大医院。 司机透过后视镜发现我满身鲜血,他不敢吭声,只递了一卷纸,我接过擦拭赤裸在外的浑浊,脱了风衣,里子翻出,反套在肩膀,藏好狼藉,系住束带。 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再迟,我和张世豪分散,恐怕短暂难以汇合,我掏出全部现金,和一把64式手枪,拍在诊桌,不知是灯火照耀,亦是我的阵仗可怖,大夫面孔煞白注视我。 我将伤疤横在灯罩下,“需要什么检查,我只给你十分钟。” 他瞥了一眼,神色复杂,哆哆嗦嗦开单,挂了休息中的标牌,悬在门扶手。 我笑得讳莫如深,“有劳。我要治疗外伤膏和常用药,你今天接诊,问诊,涉及我的,一概从脑海清除,否则——” 我指着枪,“我不介意帮你。” 他点头说我记住了。 我匆忙做了三项化验,我返回诊室,将报告单交给他,大夫仔仔细细浏览,他表情一寸寸沉了下来。 “您体内携带突发感染性的艾滋病毒,发病期三到六个月,一般慢性根据体质两到十年的潜伏期,在未发病前,与常人无异。您触碰了艾滋病毒患者的血液,比如静动脉的注射器,性交传染的发病是较漫长的。” 大夫很笃定扶了扶鼻梁缀着的镜框,“您的报告单,标注正是急性。” 晴天霹雳,轰鸣而过,我无比愕然,艾滋病。 在那糜烂浮沉的年代,在娼妓的身上,是不治之症。 我眼前倏地发黑,澎湃的天旋地转,犹如置身海啸,置身波涛汹涌的巨浪,我身子一软,踉跄后仰,大夫惊慌拽住我,“程小姐!” 距离我在诊室撞破被蒋璐收买的王乃,拿垃圾桶废弃的针管给我输液,刚好三个月。 蒋璐果真是来者不善,她做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她没打算活,也拉着我垫背同死。 我紧咬槽齿,冷汗一瞬间浸湿裙衫,这一刻我无暇顾忌自己安危,我攥着他的白大褂,涕泗涟涟,“那我男人呢!我男人传染了吗?” 大夫迟疑说,“十有八九,也传染了。” 293 什么是绝望,真正体会过吗。 八十层的高楼,杳无人烟的僧寺。 寸草不长的沙漠,荒芜的篱笆廊。 我连怎样走出医院都浑然无觉,崩溃犹如涨潮般湮没了我,扼住了我的喉咙,夺去了我的呼吸。 茫茫俗世,善男信女。 他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她说我佛慈悲,保佑苍生。 再不济,阳间的梦碎了,喝一碗阴间的孟婆汤,斩断凡尘哀怨。 不生不死不老,浮沉在茫茫疆野,是上岸,还是溺毙呢。 佛祖说,黎民荒谬信我,我信谁。 我是你们雕刻的泥巴,你们塑我身,妄想我还以普渡;镀一层金,供在万丈红尘之上,便当我法力无边。 其实我连三炷香的滋味,都尝不到。 我无命,无气,无温度。 尔等愚蠢的傻子。 蜥蜴开车搭载张世豪连夜逃至廊坊郊区的农村,有一户独居的寡妇,很贪财,蜥蜴给了她一大笔钱,买了储存过冬白菜的地窖和一间干净的厢房,地窖用来躲避条子的追捕,厢房刚好居住,蜥蜴换了新号码,我也没用自己的手机,而是赶路的途中买点食物,顺势借便利店的老板的电话,我按照他的路线指示抵达建兴村39号,院子里一棵茂盛的槐树,这季节槐花盛开,落满了白石灰垒砌的门槛儿。 张世豪和蜥蜴刚安置了行李,王大姐屈膝在灶台前烧柴火煮粥,她隔着窗子瞧见我,“你是他家的娘们儿?” 我说是。 “你男人受伤了,耳背划了口子,乡下没药,我揪了一撮马苋,混着白酒给他涂了,你别忘了敷,我娃小时候闹,每次涂了没几天就好。” 我摸索口袋,掏出一沓钱,撂在糙石井口,“多谢大姐。我们住一段时日,您费心了。” 我们隐隐的说话声传进厢房,蜥蜴推开门,循着屋内的光,他喜出望外,“嫂子?” 我拎着箱子冲入房间,蜥蜴扯着嗓子吼,“豪哥!嫂子平安!” 他接过我的铁皮箱,铺在台阶,清点着枪械数目,张世豪从土炕搁水壶的墙壁两步跨到我面前,他一把揽住我,他手臂隐隐颤栗,像流落天南地北失而复得的珍宝,几乎将我勒进他胸膛,化成一滩水渍。 我莫名觉得可笑。 难道不可笑吗。 我程霖机关算计,也有狼狈落荒的一刻。 张世豪恋战、战姿漂亮、战国硕硕,有朝一日,也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谁是赢家。 在这场较量中,关彦庭是赢家。 沈良州赢了吗? 他允许盟友弑父,他毕生都活在阴霾,他记恨沈国安杀母,殊不知,关彦庭才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和我有何区别,棋子罢了。 只我这枚棋子,物尽其用,做了弃子。 他荣登省委,执掌东三省,不光彩的陈年旧事,也永不见天日。 蜥蜴合拢窗帘,“豪哥,我在AK培养了几名听我拆迁的马仔,建兴村距离石家庄市区三个小时的路程,他们消息递不过来,我贸然联络,暴露行踪。我明儿早晨跑一趟探听下,看条子的网撒得宽不宽,有漏洞可钻,咱就钻,没得钻,我们再筹谋。” 他摆弄挂在衣柜的卷轴,是河北省的全景地图,他指着其中描红的一点,“这一处毗山,公路崎岖,有屏障作掩护,全程一百七十里地,地势陡峭险峻,白天货车来往,等入夜走,最迟一夜,我们也开出去了。” 他又指红点挨着的蓝圈,“乘坐巴士,绕盘查岗,在农贸市场下车,这边有电三轮,我护送您和嫂子到车站,4检票口是我的朋友,8检票口是我老乡,我打个招呼免检,登上火车,豪哥,我就没辙了。” 张世豪是河北省通缉在案的少年犯,他十七岁下海,十九岁杀人,背负命案流窜北上,二十年的追诉期只差两年,堪称迫在眉睫,若他熬过了,逍遥法外打的是公安厅的脸面,条子奋起直追,立志缉拿,也是受制北京公安部的施压,他逃也就逃了,老实本分藏着,有吃有喝,条子何苦这么玩命死磕,一拨又一拨的牺牲,张世豪偏偏在东北声名鹊起,混得林柏祥给他让座,一跃成为首席组织乔四的大哥,将中国的黑社会漩涡推向至高无上的巅峰,人尽瞩目,黑白两道权势碰撞,他注定在这艘钉满了法网的船只难逃绞杀。 这一夜我睡得极其不安。 沉沦在虚无而阴鸷的梦魇里,惊心动魄,大汗涔涔。 我醒来时,院子里的公鸡正抖擞着鸡冠子打鸣,王大姐挑着扁担从村口舀了泉水,她吆喝我们吃早餐,院子里的路虎不翼而飞,我记得蜥蜴昨儿说,他返回石家庄探探虚实。 我穿着衣裳,梳辫子时,我无意看见坐在屋外饭厅的张世豪,他干净白皙的食指挑开一张折叠的纸,一言不发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我认清那是属于我的艾滋病呈阳性的化验单,我疯了一般坠下床飞奔掠夺,他举臂避开我,目光灼灼的凝视我,我扑了空,狰狞嘶吼,“你从哪里拿的!” 我攒了团,丢在诊室外的垃圾桶,我一清二楚,绝不会差池。 张世豪掀开灯罩,裹住滚烫的灯泡摩擦,那张纸很快点着,他暗哑的嗓音说,“蜥蜴的马子,也在那间诊室产检。” 我耗光了所有隐瞒他的力气,证据确凿,也不由我编造。我跌倒他脚下,他无波无澜的眼睛倒映着我猩红的瞳孔,嫣红胜血,恰似盛满朱砂。 我颤抖着蜷缩,脸深埋在膝盖,“世豪,我疏忽了。蒋璐好狠毒,她用她的性命,终结了我的一辈子。我毁了,但我错在连累你。” 我仰面望着他,“大夫说,你也十之八九感染了。” 我从未这么惊慌失措,狂风骇浪,天塌地陷,我什么没经历,什么没硬扛,我挚爱的男人,死在我的手里,我做了屠龙刀,我下地狱也无法面对。 这是蒋璐的执念。 她要玉石俱焚,才咽得下憎恶。 他打横抱起我,迈进黯淡屋子,砖瓦滴答淌着晨露,阳光不燥,梧桐婆娑,交织着我们的脸庞。 他胡茬很厚,很硬,青青的一层,他没刮。 他是如此温柔,绵绵。 “死在一起不好吗。” 他一句,扯破了我故作坚强的面具。 死在一起好,我想他活着。 我做了孤注一掷,护他逃之夭夭的准备,为什么他折损在这一关。 我扎在他怀里歇斯底里。 那张化验单没剩一丝灰儿。 张世豪绝口不提这件令我心如刀割的事。 那天起,我们没日没夜的做爱。 像两个疯子。 白天做,夜晚做,做得精疲力竭,恨不得把这辈子的爱都做完。 我紧紧的缠绕着他,他覆盖着我,焚燃着我,如同翱翔在澄澈苍穹的雄鹰,悬崖峭壁宁死不屈的雪莲,两株被世人遗忘的凋零的忘忧草,纠葛在藏蓝海底的水藻,我融化他,他溶蚀我,我沸腾着他的气息,他是我的模样。 他喜欢我眼角纤细的皱纹,喜欢我病态的呻吟,喜欢我愈发枯萎的发梢,偶尔情到浓时,他激烈的驰骋,我苍白的唇和肿胀的淋巴会渗血,血丝,血珠,血点。 我不愿看那副面孔的自己。 他却不嫌。 我察觉到,张世豪放弃了挣扎,他的希望毁于一旦,他已经不再奢求。 东山再起,雄踞一方,叱咤风云,统领江湖。 剔骨扒皮换回生离死别,他同我一样,除了彼此,这风月的千种柔情眷恋,葬入三尺碑陵,灰飞烟灭了。 他搂着我日益消瘦精神恍惚的身躯,亲吻我的每一寸,每一毫厘,他唤我的名字,我不理,他唤我小五,我笑着嗯。 我仍撒娇,仍刁钻,只是反复疲累,浑噩嗜睡,我在空寂的半梦半醒中,听见他的啜泣,他闷在掌心的,无边无际的悔意。 他大约在斥骂自己,若强行留我在东北,会否不是这样的下场。 若他一早杀了蒋璐,若他死在那座饱经风霜、暮鼓晨钟的庙宇,会否上苍不忍收我了。 不可一世的张世豪啊,泰山轰顶,枪林弹雨,睥睨天下的张世豪啊。 他握着我枯槁的手,像无助的孩子,抵着我额头失声痛哭。 我未曾睁眼,对他说一句,命。 我不服命。 我服报应。 我和他,皆是王法纲常不容的歹徒。 他猖獗,恶贯满盈,我毒辣,蛇蝎祸端。 我不畏。 我舍不得他。 我想要漫长的时光,不跌宕,不厮杀,不晦暗。 余生简单明亮。 我怕先走了,这虎视眈眈的乱世逼他害他,我安放不下。 我恨这不公的世界,恨它变幻莫测,恨它出其不意,恨它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恨它美丽的皮囊下,是一副疮痍肮脏阴谋诡计的心肠。 我太憔悴,蜥蜴不止一次劝诫,豪哥,把嫂子送医院吧,急性不能拖延。 张世豪总是无动于衷拥着我,不肯松懈一分一毫,“不送。” 蟒蛇死了,AK赌场二楼断壁残垣,本该波澜翻搅的河北出乎意料风平浪静,条子按兵不动,东北的追捕也杳无音信,一切仿佛石沉大海,了无残渣。 瓢泼暴雨中那一面,成了我和祖宗的诀别,他不再沉湎,大彻大悟。 程霖和沈良州,相识于我的微时,他的意气风发。 我是米兰手下的金字招牌,是艳冠东北的三大头牌,他是年轻有为的检察长,风华正茂,潇洒倜傥。 一见误终生。 并非他误了我的终生。 而是他改写了我的岁月。 我不恨他。 我感激他。 时至今日,我依然感激。 他让贪婪的、虚伪的、假惺惺的程霖,疯狂的爱了一场。 按照关彦庭势在必得的脾性,他的销声匿迹同样令我诧异。我托蜥蜴打听北京的风声,他说关彦庭赴任三周了。陆军的参谋部排查很严,莫说大活人,一只鸟飞越城墙也不容易。 我笃定他不会善罢甘休。 直到那晚黄昏,我在村口的油菜庄稼尽头,堆了一窝桔梗杆,架起一只火盆,透过熊熊火光,一辆名贵神武的军用轿车,从坑坑洼洼的村路驶来,白桦林虚掩着夕阳,斑驳投射,洒在军A001的车牌,男人倦怠的侧脸若隐若现露在半截窗,他指节蜿蜒撑着太阳穴,眼皮撩起时,精准无误定格在火海深处的我。 我面无表情拆了火柴盒,小心翼翼阻挡着倒灌的风口,车悄无声息停泊在咫尺之遥,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溅起飞扬的尘埃,我慢条斯理做着自己的事,像什么也没发生。 “张猛。” 警卫熄灭车灯,鞠躬说您吩咐。 “外聘国外医术最先进的艾滋病专家,为夫人会诊,治疗有效,条件任开,治疗无效。” 他掸了掸袖章,“不必回他们的祖国了。” 张猛瞥了我一眼,“明白。艾滋嘛,无孔不入,倘若是传染了,的确不便出境。想必这话警告他们,是会尽心尽力的。” 张猛拿对讲机拨通河北省公安厅的内部按钮,他还未转述命令,我拾起一枝干瘪的桔梗,“关常委的夫人,是名门望族的女子,大家闺秀,襄助辅佐,我残花败柳,不洁名妓,您折煞我了。” 男子戎马军装,他居高临下俯瞰我,像一尊战无不胜的神祗,英勇飒爽,高不可攀。 “霖霖,生命只一次,别惩罚你自己。”他沉默数秒,“你怪罪我,我承认。养好身子,我等你来颠覆我,我给你机会。” 颠覆。 二字轻飘飘,分量我扛不起了。 他是东北敬仰称颂的将军。 是首都朝贺的新贵。 他何来过错,何来罪孽呢。 他清廉,倨傲,自律,忠贞。 他是功勋卓著待民如子温文尔雅的关彦庭。 我放肆嗤笑,激荡的火苗蒸腾一帘热浪,浪里是我的脸,我鄙夷讥讽的脸。 “关常委,您赢了。千秋万代,宏图帝业,您如愿以偿了。” 我往火盆填了一摞纸,任由它化为一片灰烬,张猛发现盆子内是祭奠鬼魂的纸钱,他疑惑拧眉,“总参谋长。” 关彦庭摘掉丝绒手套,抛在盆里,严丝合缝的扣住边缘,“他活得好好的,你烧给谁。” 我嗤笑,“我自己。” 他呵斥,“胡闹。” 张猛心领神会,他要挪开盆子,我一侧,撅了他的念头。 “知道我爱他的理由吗。” 关彦庭抬眸,无喜无怒打量我。 他当然好奇,他不懂,他哪里不敌张世豪,为何他落魄颓败,山穷水尽,我还随他颠沛流离。 荣华利禄,副国级太太,甚至未来的正国级配偶,我视若粪土,再不动摇。 我缓缓站起,“你扪心自问,你图什么。你利欲熏心,争名夺利,我是你锦上添花的私有物。你渴望征服,你欣赏我的手腕和聪慧,你需要一名扶持你远大宏图的夫人,伴你开疆僻壤,青云直上。这情意纯粹吗。这猜忌的伊始阴谋和利益的婚姻,多么寡淡无味。” 我并不在意他的神色,他的震撼与错愕,我面朝夕阳沉落的天际,“关常委,我可怜你。你是一具冷冰冰无坚不摧的机器,为权势而生,为贫穷的仇恨争一口气。毫无血肉,毫无感情,你可悲可叹,我祝你孤独终老,坟墓里也形单影只。祝你幡然醒悟,无从弥补。” 大结局 小五,你是我的妻 关彦庭默不作声摩挲着腕表,“你心意已决。” 我踢翻了火盆,火势点燃了草垛子,霎那嫣红,“我从未更改。” 张猛掬了一抔黄土,熄灭了火焰,“夫人,总参谋长一腔赤诚,您不信,也别践踏了他的真情实意。” 我嘲讽笑,“是呀,我无福消受,村里环境不济,玷污了关常委的尊崇,我靠着旁人施舍生存,不借花献佛招待您了。” 我丢了火柴盒扬长而去,他凝视我背影,“霖霖。后悔了,钓鱼台9栋楼找我,我随时容纳你。” “钓鱼台,国宾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关彦庭,我终究是低贱的胚子,镀金修饰,差之千里。我适合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从前只觉,担忧衣食温饱的日子,狼狈、卑微、颓废,真过上了,自甘清贫,苦中作乐,倒衬托得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无耻多了。” 村口的芦苇麦子灿灿的,仿若无人之境的海洋,风声鹤唳,变幻莫测,我诅咒。 诅咒关彦庭和沈良州,在此后漫长的官斗中,魂垮魄散,身首异处。 我飞奔进院子,像顽劣的孩童,从背后拥抱研究地图的张世豪,衣柜的玻璃框是我得意洋洋的脸蛋儿,他温柔抚摸我搭在他胸膛的小手,“淘气了。” “我替王大姐放鹅了,鹅比我刁蛮呢。我赶它它不乖,我掐它它咬我。” 张世豪合拢了卷轴,“怎么烧纸的味道。” “王大姐教我的呀,鹅怕火。” 他疑窦我,但未戳穿,“是吗。” 我心虚嗯,转移话题,“村土坡的麦子地里,有毛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逮驴。它撂蹶子可像你发脾气了。” “踢着了。” 我委屈嘟嘴,“踢屁股了。” 他侧身看我,染着幽幽烟草味的指尖流连我的朱砂痣,斑驳的罅隙,岁月静好,窗外的槐树开花了,暗香浮动,恍若天堂。 我贴着他粗糙的掌中,“世豪,我们就在乡下,一直安稳生活,好吗。” 他紧绷的躯体在较劲,犹如千言万语梗在喉咙,浸泡着他的皮囊,是盐,是辣水,是麻椒,是糖,五味杂陈交织。 他忍耐半晌,轻笑,拾了架子搁置的一把木梳,打理我潦草的发梢,“好。你留在这座院子。” 我一愣,“你呢。” 他沉默,我慌乱无措搂紧了他,“世豪你呢?” 他彻底转过身,亲吻我的眉骨,灼热的舔舐和吮吸像一枝桑叶,麻麻酥酥的痒,他说,“我守着你。” 我嘻嘻笑,“你守着我,我不怕。” 傍晚蜥蜴装了一麻袋的外伤药和腊肉,他骑在桌沿,“豪哥,火车站安排了,三天后子夜的列车。” 蜥蜴脚尖勾着,支开窗柩,“次日中午抵达陕西境内,买套房子,租店铺,钱绰绰有余。陕西的赌博行业不富庶,旅游和饮食领域红火,咱干一票买卖,稳赚不赔。” 我剪断裁缝的针线,“赌场做大了,条子必定勘察幕后老板,做得小,陕西本土帮派黑吃黑,讨不到便宜。” “嫂子,咱不贩毒,也不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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