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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就平民百姓了?碌碌无为,郁郁寡欢,豪哥憋屈不。” 张世豪擦拭勃朗宁的动作一顿,他静止了几秒,淡淡说,“知道了。” 我夜晚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张世豪从我身旁坐起,我睁不开眼,前所未有的困倦,我挣脱,使劲,都无济于事,像被谁捏住眼睑,是一双手,百般不舍,百般炙烤,他贪婪我的每一寸,耗尽生命的体温,铭刻我的模样,我的容颜,我的笑与哭,悲与欢。 张世豪连夜扎山林探路,中午也未归。 我在饭厅泼洒井水,收拾碗筷,蜥蜴匆匆进屋,和送玉米饽饽的王大姐擦肩而过,王大姐关合门,他忽然涕泗横流大吼,“嫂子,豪哥不回了!” 我咬饽饽的牙一抖,怔怔瞪着他,“你胡说什么?” 他握拳咆哮,“豪哥自首了!” 他扔了匕首,炸弹,蹲着磨牙闷哭,我手一松,饽饽掉了一地的渣子,汤汁也化为乌有。 轰隆的嘶鸣涌灌,震得五脏六腑抽搐,我脑海空白,空白到像隆冬腊月的霜雪皑皑,一股剧烈的绞痛侵略了我,我踉跄栽倒桌下,蜥蜴伸手搀扶我,他哽咽喊,“嫂子!您冷静。这活法,还不如给豪哥一枪子儿,他憋得慌。” 我蜷缩着,触电般癫痫,急火攻心本就不堪一击的身子愈加孱弱,鼻孔和嘴角渗出两缕血痕,我顾不上擦拭,一味的问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蜥蜴也懵了,“我不清楚!豪哥没说,消息给我时已经晚了,他在审讯室,我无法阻拦了!嫂子,您原谅我。” 我匍匐在冰冷的砖石,指甲嵌入缝隙,刮得支离破碎。 疼。 张世豪,我疼。 你骗我。 你这王八羔子。 我的一辈子,短暂得荒谬。 我用最好的时光跟了你。 颠沛,跌宕,奔波。 我享尽荣华利禄,也享尽落魄讥讽。 我捱过枪林弹雨,捱过惊涛骇浪,捱不过你弃我而去。 我像中毒的狰狞蛆虫,像海啸摧残的野草,像坟墓摇曳的灯烛,我累了。 我苦苦挣扎什么。 我程霖,一无所得。 我又哭又笑,撕着束缚我的,捆绑我的衣裳,捂脸嚎啕大哭。 若有报应,若有地狱,若有万箭穿心的惩罚,我照单全收。 老天,你真瞎。 这世间的善与恶,评定这般简单吗。 表象坏,便离经叛道枉为人,表象好,便八方朝拜,受人爱戴。 人云亦云,法网恢恢。 多少衣冠禽兽,身居高位,多少走投无路,殊死一搏。 怎就死无葬身之地呢。 我苟延残喘撑着,唯一的信念,送他离开这是非之地,这龌龊的不公的凌乱的漩涡,我错了吗? 我忘乎所以爱,赌注自己的性命爱,他负了无辜的谁,闯了不可宽恕的祸,我盼着他无恙,有年少,有沧桑,有白发,有耄耋。我时日不多,护我的男人错了吗? 我只剩他了。 谁又可怜我。 全部在逼我。 我强作精神扼住蜥蜴的胳膊,“有疏通的门道吗?省公安厅厅长呢?” 我推搡蜥蜴,“告诉他!仪仗,军队,武警,市委的领导班子,装聋作哑的,放肆!在村口迎接我,总参谋长夫人莅临视察!” 我跌跌撞撞吵闹着,蜥蜴眼疾手快锁了门,“嫂子,中央搞豪哥,关彦庭能保一时,保到老吗?何况他凭啥保,他巴不得豪哥完蛋。再者,河北最近不太平,华厅长的孙子住院了,黄市长也肺痨,他们作了指示,实施抓捕的是熊局长。他们自顾不暇,沈良州来石家庄,都没摆排场。” 我瞳仁眯了眯,“住院?” “对,挺严重的,华厅长孙子胎带的弱症,好不容易抢救的。” 我蓦地安静下来,既满盘皆输,何不背水一战。 我躲着哭,能换回他吗。 我的绝望,在山穷水尽面前,懦弱,可憎。 我抽打脸,迫使自己镇定,抚平桌布的褶皱,艰难直起,我叮嘱蜥蜴搜罗两支型号粗细长短皆不一的针管,要崭新的,没揭批号的,他疑惑问做什么,我步履蹒跚立在镜子前,解着纽扣,蜥蜴闭目背朝我,我罩一件米白的衬衫,纯黑西裤,“我自有用处。” 蜥蜴办事利索,黄昏时他兜了一包针具,出处是上海市的连锁药厂,我拆了包装取出,针头注入皮肉,火燎的痛,我面无表情任由鲜血吸附,迅速充了半管,蜥蜴醍醐灌顶,“嫂子,咱不造孽了!豪哥自首,他图您平安。” “造孽?”我满目腐蚀的疮痍,“东北的权宦名流,提及程霖,聪明、美丽、拜金、妒忌,损在我手里花容月貌的女子,她们无非阻碍了我上位的路,我踩她们做阶梯,良知沦丧。蜥蜴。”我坚定且刚硬,“我无所惧。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我空空如也。炸油锅,下阿鼻,阎王殿的七十二招数尽管演。我心知肚明,我没好下场。张世豪生而为人,他辉煌惯了,黄泉路没垫背的,他会孤单的。童男童女,抬轿牵马,我得捞一批陪他才不亏。” 我的阴鸷吓住了蜥蜴,他吞咽唾沫,不置一词。 “瞧——”我逆光晃动着针筒,血的颜色深,深得昭示着死亡。 我惊悚弯唇,“宝贝着呢,急性来势汹汹,患病了猝不及防,治?你快得过黑白无常吗。小小一滴血,它厉害呀。” 我笑得如同喝醉,蜥蜴唉声叹气在我肩膀披了件绒衫,“嫂子,您高兴,您就做。” 华厅长孙子和黄市长在石家庄的一附属医院就诊,蜥蜴驾车载我,他开得猛,我也急,原本稳扎稳打三小时的路程,一半就到了。 我扫听得一清二楚,育婴室在二楼,三楼是高干病房,厅局级以上官员公费报销疗养,八百五十块的蛋白液,早晚各一袋,特护病房的护士,是专聘,底细挖得透彻,基本不再查。 警卫早八点执勤,晚九点撤退,值班的护士站,每九十分钟倒班,黄市长的护士姓黄,是他本家,华厅长的孙子由护士长负责,护士长从不值夜,故而黄护士也有机会接管高干子弟专用的育婴室。 我潜伏在回廊的凹槽,一扇封堵的塑料门,门里是陈旧的医疗器械,堆积成山,垃圾遍布,散发着碘酒的辛辣,变质血浆的腥臭。 回廊两边的摄像凑巧悬空了一截盲区,而盲区仅有五秒钟,不足半米的范畴。 我连续三晚伺机,反反复复估算尝试,确定了一套不显山不露水,逾越至护士站的路线。 第四日,我等到了。 护士长交待了任务不知所踪,二层八间病房,一间育婴室,黄护士独自夜班。 她给1号病房送了涂抹的膏药,3号打了止痛的镇静针,6号家属探视完毕,她亲自送出回廊,2号房的病人在楼下花园遛弯,4号是华厅长的儿媳,7号是黄市长。5号与8号风平浪静,估计睡了,高干的养护病房隔音最佳,图清静,厌骚扰,五千一天的公费,政府支出了,医院总要给个舒坦。 黄护士推着药用车,二层放置了奶瓶,显然是育婴室需要的,我瞅准时机,三步并作两步,趁她不备,掏枪抵住了她腰椎,另一手挑拣着托盘内的输液器,“华姗姗的药?” 侍奉军政官员,配枪的警卫见多了,她不傻,自然知晓硬物是什么,她当即一激灵,“小…小姐。” 我把针管抛给她,“这里的血,分别在华姗姗和黄市长的液瓶注射两到三滴,你是医生,传染的力度,剂量,你比我内行,血是艾滋病人的血,你掌握。” 她大惊失色,“小姐,这不行的!” “哦?好言好语你不赏我脸,非要和我摆医者父母心吗?”我枪口朝她肉里深入半尺,“黄护士,你年迈的母亲风湿性关节炎,在宝康医院泡药澡,每日下午三点,必经茯苓路段,你的女儿在华夏幼儿园小班,她的班主任,贪财得很呐。你想她们安好,抑或是为你仁心付出代价呢?” 她抖如筛糠,良久才结结巴巴说,“我做,一旦露馅,是犯法的!” “你放心做,我善后,漏不漏另当别论了,不做,你明儿就给家人收尸吧。” 人性之软肋,情字罢了。 谁没至亲至爱呢,黄护士在我的监视下,挤出三滴血,注射进黄市长五百毫升的蛋白液中,量小,颜色并不浑浊,她又注射了两滴在华姗姗五十毫升的消炎液,颜色略有变化,她加了一管葡萄糖稀释,她做完这些后,胆颤心惊的瞅着我,“小姐。” 我笑了声,“冒险是蠢货的选择,用家人的安危冒险,更是愚笨。” 她说我谨记。 她推车入育婴室,我眼睁睁看着她给华姗姗刺进了额头的血管,中转器滴答的流着,我莫名畅快。 她又按照我的眼色,进7号黄市长的病房,我同样监督了全程,她没耍心眼惹怒我,本分规矩。 她把车停在护士站,褪下口罩,“小姐,我的母亲和女儿…” 她话音未落,一枪毙命。 我吹拂着枪口蒸腾的弹药烧焦的青烟,“抱歉了。” 我折返下榻的宾馆,蜥蜴的车不在,他大约在奔波张世豪的案情,看是否有转圜。电梯门往两侧敞开,我蹦蹦跳跳拍手大笑,途经的陌生男女不明所以观摩我,我竖起食指压在唇瓣嘘,“死绝啦!” 他们嫌恶躲避,我追着跺脚,“天道轮回,灭门啦!” 保安闻声赶来拖住我,“劳恩小姐,您喝多了?” 我拂开他的桎梏,双腿并拢立正,严肃盯着他,“我坏极了。”我比划小孩儿,“才半个月大,我是不是丧心病狂?我不积德。早晚是死。可我痛快!谁让她托生了华家呢,我留他,谁留我男人。我只恨,杀不光道貌岸然的高官,铲不净表里不一的混账。” 保安被我胡言乱语唬得一噎一噎的,他试探着挽住我,“劳恩小姐,我送您回房吧,那位大哥出门了。” 咸咸的液体扑簌滑过,我分不清是街巷萧瑟的雨水,还是我的泪。 自作孽不可活。 张世豪沦落至此,我也没打算苟活。 10月19日。 河北省公安厅、石家庄市公安局、中级人民法院、黑龙江省公安厅、检察厅监审官员、特派公证员,联合出庭,亚洲首席毒枭、中国黑社会团伙头目、跨省犯罪组织不公开审理。 滋宣判: 国家重A级红色1号通缉犯张秉南,男,一九七一年生,三十七岁,籍贯河北省安新县,张家庄的孤儿混子,一九九一年逃亡东三省,化名张世豪,几经辗转,在云南、福建、香港、澳门涉猎黄赌毒生意,非法聚敛资金百亿、私宅五十栋、珠宝古玩豪车不计其数。旗下鼎盛期马仔一千八百余人,情妇四人,坊间绰号三爷,豪哥。张秉南掌控的黑帮堪称新中国建立以来的特大窝点,囊括毒品走私,贩卖军火国宝,纵容马仔杀人淫掠,罪恶滔滔。中央极为重视。 一审死刑。 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收缴财产总计一百三十六亿元,秋后十一月处决。 我接到这消息很平静,张世豪性质特殊,压一年半载审判天方夜谭,各省各界必然速战速决,永除后患。 时隔二十八天,我熬干了希冀,流枯了眼泪,也折磨疯了自己。 我晓得,他进局子谈何一线生机。 生离死别,我有谱。 条子押着张世豪来了一趟我居住的宾馆,当时我抱膝佝偻在窗台,预感像涨潮,我止不住崩溃,却还抱有一丝幻想。 时至今日,幻想之外,我还能怎样。 原来卸了权势,卸了名位,人生不如意,每分每秒。 石家庄茯苓街有一株树,行人神色匆忙,总懒得瞧。 我瞧了三天三夜。 它缀满白花,不似槐树,又像槐花。 那花,湮没在萧瑟的秋风,那枝桠,被寒露压折。 我四肢浮肿,膝盖和胸部渗出一块块瘀斑,我不敢照镜子,也不敢脱衣裳,我日日夜夜数着花零落了几朵,起先还数得清,十月下旬,它大片凋谢。 我明白,我终将如那不知名的花瓣,被历史的长河,被红尘的唾骂吞噬。 程霖传奇吗。 程霖值得吗。 我承认。 唯独不认我智慧。 我精明了二十二年,暗算男人,攀附金主,醉生梦死,虚荣浮华。 末了,还不是栽在土匪张世豪的陷阱里。 嘈杂的脚步此起彼伏,门铃响了又响,我未反应,前台刷了备用房卡,破了这重门。 条子出示了警官证,他打量我,“程霖?” 我描摹着玻璃的窗花,置若罔闻。 花落了。 一朵不剩了。 我嘿嘿笑,舔着唇边紫红色的血。 交叠的影影绰绰,我瞥见一抹朝思暮想的轮廓,他唤我,他唤得我不知所措。 我猛地扭头,憔悴削瘦的张世豪透过纷飞尘埃朝我笑着,那一瞬间我便泪流满面。 他笑容真好看,一如既往的好看,未曾被丑陋肮脏的囚服遮掩了风华,未曾被浓密厚重的胡茬覆盖潇洒,他依然是我记忆中,搅乱了二十岁一池涟漪的张世豪。 条子拎着一只塑料袋缓缓走向我,保持在刻意的距离,“程女士,你患有急性传染艾滋病,探监一事,请你理解。张世豪行刑日期在11月4日。” 他扯开拉链,掏出两只红色的本,“张秉南先生与程霖女士,在2009年10月25日结为夫妻。河北省安新县民政局受理,石家庄市公安局、北京秦城监狱作证。程女士,恭喜新婚。” 张世豪咧嘴笑着。 他娶我了。 我干瘪乌黑的眉眼,顷刻皱成一团,像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呆子。 他承诺,他会娶我。 信誓旦旦,毫不迟疑。 在那情动的燥热的夜,在大汗淋漓的舍生忘死的性爱里。 在我几乎罢休,清除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这一生,不曾真正嫁于谁。 我与关彦庭差了一纸婚书。 我从未拥有丈夫。 这是我的遗憾。 他圆了我的遗憾。 我颤栗着,一帘朦胧的水雾荡漾在眼前,它不真切,它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我不要…”我抬腿踢打着,扯落漂浮的纱帘,我抗拒着它,每一颗毛孔都抗拒,我仰面望着刑警,激动跪在他脚下,我揪着他的裤腿,“我不要名分,把他放了吧,我们走得远远的,求你,行吗。” 刑警没吭声,他撂下结婚证,“张秉南扛下了澳门、河北的所有命案,但警方有确凿的证据,指认其中六条性命、一桩车祸乃是程小姐主使抑或亲自所为,陆军总参谋长关常委私下联络了河北省委,进行施压,上级吩咐,程小姐冤枉。” 抠着他裤脚的手指僵硬垂下,像点了穴位,纹丝不动。 刑警迈出病房,对拴着手铐脚镣的张世豪说,“一分钟。” 张世豪不屑与条子打交道,他不理,只是眼圈猩红注视着我。 “小五,别固执。好好活着,替我活。” “我他妈不稀罕嫁你!关太太我都不稀罕,你枪毙了我怎么改嫁!谁要你自首了,谁要你张秉南娶我了!” 大滴泪珠淌过颧骨,眼尾,蔓延了我整张脸。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趔趄扑下窗台,摘着耳环和戒指,“我有钱,我有好多钱的。” 我哆哆嗦嗦捧着递给他们,“我有房子,有钻石,我都上缴,你们分。” 他们无动于衷,我不住的磕头,一下接一下,磕得麻木,磕得发肿,我不停,仿佛一具机器,重复着悲惨的程序。 张世豪试图冲进拽我,刑警牢牢箍着他,不准他触碰。 “小五!”他脖颈膨胀着愤怒的青筋,“听话,站起来。我他妈在里面遭罪受刑,没向任何人服软,你也不许!张世豪的女人,绝不低头。” 我眉间成河,河倒映着仓皇无助,我说我低,我认罪,法律伟大,你们伟大,饶渺小的我们一条生路吧。 刑警无比冷漠看着我七窍内混合的血泪,他瞥了一眼腕表,“押回监狱。” 他率先跨出房门,刷拉拉的脚镣摩擦门槛,我爬行抓住凉飕飕的铁锁,刑警掰开我,他们在我视线中一步步微弱模糊,我的世界变得黑暗,我丧失知觉的前一秒,恍惚听见张世豪撕心裂肺的一声。 “小五,你是我的妻子。” 番外1 两世欢 枯黄的芦苇浮荡着浪潮,像割麦子的季节,壮阔的影气势迢迢,吞噬了恢宏的晚霞。一百三十米之外的灰色佟楼,迷失方向的雀鸟跌进铁丝电网,扑棱翅膀凄芜地呜咽着,石家庄二区重刑犯监狱的一拨狱警从一辆防弹车走下,放哨的武警匆忙拉开闸门,“押解国家红A通缉犯张秉南。” 武警说,“张秉南待审,他有遗嘱。” 狱警亮明工作证,“河北省监狱总办命令我们即刻押送。” 武警无动于衷,“张秉南遗嘱的其中一项,约见陆军上将关总参谋长。中央密函,关上将应约。” 狱警面面相觑,腔调缓和了不少,“抱歉。既是关常委提审,我们静候佳音。” 芦苇愈发澎湃,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呻吟,浓云盖了夕阳,一团颓败。 熊局长嘬着宜兴路分局局长贿赂的和田玉烟袋锅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办公室浏览张世豪的口供笔录,他赞叹,“张秉南,这是祖宗啊。区区廊坊的地痞流氓,混出百亿身家,我干刑侦不吃不喝几千年,也比不上他。” 小刑警须臾谄媚沏了一盏茶,“摆屁谱儿,一枪子儿崩了他!您傍着中央的巨鳄,还愁不升官发财吗。” 熊局长喜出望外,“在理。噗——”小刑警被他喷溅的茶水滋了一脑门儿,“熊局。” “妈个巴子的,尿…” 他卡在衣领的对讲机嗡嗡钻耳朵,“熊局!关总参谋长上楼了!” 熊局长撂茶杯,捞了帽子往头顶扣,“快快!列队!” 关彦庭结束了政治局军委会议,马不停蹄乘车赶来,他踏入审讯这层,目之所及,乌泱泱的警察并肩而立,齐刷刷敬礼,呼声震天,响彻回廊,“欢迎关总参谋长莅临指导!” 他神情不善,熊局长毕恭毕敬脱他的军装外套,他不着痕迹避开,“搞什么形式主义,闲得慌吗。” 熊局长噎得尴尬,“您批评得对,我疏忽了。” 关彦庭瞟了一眼3号审讯室,“情况。” “都交待了。贩毒走私,军火兜售,没支吾。挖程霖的罪证,酷刑过遍堂,张秉南牛逼啊,怎么折磨一字不吐。” 关彦庭皮笑肉不笑拍熊局长的大壳帽,肥胖的脑袋砰砰作响,“熊彪,当官当腻歪了,我调你去新疆卖葡萄干如何。” 熊局长懵了,张猛搂着他脖子,拽到跟前,“熊局,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关常委就程小姐这一位夫人,你掘她的底细,打咱关常委的颜面,懂了吗。” 熊局长结结巴巴哎,“我大意了。” 关彦庭嫌他愚蠢,收回视线,推开3室。 他在幽暗的台灯辐射的西南方,发现了沦为阶下囚的张世豪。 座椅横了一块板子,一碗搁得浑浊的液体,他绯红的唇干裂至惨白,张世豪生性倨傲,誓不低头,他宁渴死,也不喝这被条子作践了的泥水,他戴着锃光瓦亮的手铐,潦草的短发,青黑的胡茬厚重,俊朗毓秀的脸孔是不见天日的黯淡,黯淡很稀少,凌厉坚毅的气魄岿然不动,分文不减。 世俗法律洗不掉他生根发芽铁骨铮铮的猖獗,他永远英姿飒爽,轩昂勃发。 廊子里的白炽灯刺目得很,光束倾斜,张世豪眯眼,他和门口矗立的挺拔身影四目相视,关彦庭蓦地百感交集。 张世豪昔日鼎盛,山之巅,江之塔,天之轴,地之崖,兵临桥下,席卷沧海,攻城掠地,谁与争锋。 他倏而落魄天壤之别,关彦庭的心窝闷了一股猩甜,他又何尝不是卑贱底层攀上来的,相煎何太急。 他让熊彪张猛在外面候着,他合拢门,甩出烟盒,“吃苦头了。监狱非黑即白,捆在老虎凳不死也蒸熟了。” 张世豪慢条斯理夹住一支,关彦庭俯身点燃,他沉默抽着,狭窄的室内糜烟阵阵。 “你找我。” 张世豪止了吸食的动作,抵出烟丝,“我答应过她,给她名分,娶她做妻子。” 关彦庭蹙眉,越蹙,越拧,像麻绳盘桓在额头,“你是死刑犯,连累她坐实包庇罪。” “她能活吗。”这四个字令关彦庭哑口无言。 是啊。 她能活吗。 土匪抽了半截,红了眼眶,他脊背剧烈颤栗,他压抑着喉咙磅礴痛苦的哭声,“我没牵挂,刀山火海我不怵。我只怕程霖最后的时光,孤苦无依。你不知道,妓女也有心,有情,有尊严。我从不计较她是谁。她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我对不起她。我要是一早预料会害她,当初再混,我不抢,她有什么罪,她想嫁人,堂堂正正的活着,她没罪。她唯一的罪,是我张世豪的女人,上了这艘王八蛋的船,下不去了。她跟你们,好歹有活路。” 他三十七年最触动的画面,是松花江畔五月的阴雨连绵。 和沈良州复婚不久的文娴,她甩了程霖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她回不过神。 她羞耻,愤懑,哀怨。 刁钻的程霖,毒辣的程霖,嚣张的程霖,她不敢还,她没底气。 沈良州没给她这份底气。 他给了她无穷无尽的惆怅。 张世豪推门下车,奔着金桥而去,阿炳拖住他,“豪哥,沈良州的娘们儿,东三省人尽皆知,您插一杠子,得罪沈家不说,程小姐未必买账,她那脾气,白眼狼,冲沈良州表忠心反倒给您难堪了。” 张世豪奋力握拳,他发誓,他会娶她。 他从没对谁说这话。 他卧薪尝胆,忘乎所以得屠戮。 他等有资本做的那一天。 他未等来资本,但赔上性命,也向她兑现。 他咬着后槽牙,舌尖舔掉蔓延在唇角的一滴泪,一滴净,淌一行,一行净,他捂着脸哭了出来。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关总参谋长,我求你。保她一命,她刚二十三岁。即使救不了,我给她名分,黄泉路,她还能有我依靠,不让人欺负。阳间受指指点点,阴间正大光明,我也就给她这些了。” 关彦庭瞳仁胀疼,他揉捏鼻梁,无比倦怠,他的手在肆意的抖。 “还有吗。” 张世豪掐灭浸湿的烟蒂,“没了。” 关彦庭一愣,“不替你求吗。” 土匪嗤笑,他抹掉泪痕,系整齐纽扣,一颗颗有条不紊,粗糙的布料遮掩了他皮肤遭电击的烫疤,他不言不语,刑警见状,押着他回号房,在跨出审讯室门槛的刹那,他狠狠一搪桎梏,“老子自己走。” 熊彪骂骂咧咧的正要抬脚踹,关彦庭及时制止他,“你活厌了吗。” “妈的,他还挺横。死刑犯而已,不给他饭吃,看他哪来力气狂!” “他若非忌惮程霖的安危,息事宁人,自愿被糟蹋,你养得这群窝囊刑警,绑了烂铜废铁,就以为能降服他吗。” 关彦庭绕过桌沿,“你低估他了。” “关总参谋长,张秉南的资产国家缴了七成,三成补了黑龙江省的财政亏空,沈国安在位,敛财贪腐,省财政厅的账面弹尽粮绝了。” 关彦庭并不介怀这些,他犹豫半晌,“张秉南的籍贯,安新县民政局,用他本名,和程霖领结婚证。” “办证容易,市局一句话的事,合照?” 关彦庭偏头打量他,笑得阴恻恻,“你一句话的事。” 熊彪吓得汗淋涔涔,“我安排。” 关彦庭走出收监所,天色沉得犹如洒了一池墨汁。 他呓语般,“我错了吗。” 张猛屏息静气,不置一词。 他的不择手段的确残忍。 更可怜。 生而为人,谁愿意浴血奋战,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怕戕害,怕算计。 他也不易。 关彦庭出生在哈尔滨的泗水街,一条冗长陈旧的胡同,7号院的毛胚房。 他母亲是方圆闻名的娼妓,无关美色,无关技艺,只因为年龄渐长,当不得红倌儿,给客人洗脚,搓澡,按摩,当廉价的青倌儿。 两三块钱,她就脱个精光。 关彦庭晓得,每每入夜,母亲所在的足疗店亮起粉灯,必定有男人留宿。 他没有父亲,街坊邻居说,他是杂交的野种。 他的老子,是泗水街成千上万的嫖客。 他喊爹,喊得磨破了嘴皮子,也喊不完。 流言无孔不入,讹传仿若硫酸,浇烂了他的自尊。 欢爱的污秽丑陋,在他童年时期根深蒂固。 他憎恶,抗拒。 肉体吗。 不,这炮火硝烟吸引他的,是政界风云尔虞我诈,是金字塔的辉煌,是拔出淤泥光鲜亮丽,凌驾于社会的至高。 绝非虚伪的、物欲横流的春花秋月。 他眼中是权势滔滔,是改写他肮脏的历史,是填埋他羞于启齿的背景,是一朝荣登大殿,为自己正名。 张世豪说程霖无罪。 关彦庭有罪吗。 罪是泗水街的悠悠之口,是疮痍腐朽的人云亦云。 他若无半点良知,无辜枉死的何止几十具尸骸。 三十岁时,关彦庭授予了副总参谋长军衔,他满身荣耀,跪倒在母亲的坟墓。 那是他仅有的一次哭。 他是游子,再无人盼他归家。 他是将军,却是一室的冷清。 情是什么。 是暖是凉,是轻是重,是黑是白。 他无坚不摧的铠甲,没了血肉之躯的温度。 他众叛亲离。 他在自己的牢笼里,演绎完全不像他的自己。 关彦庭阖着眸子,擦拭整整十年,未落的泪。 张猛泊在酒店的梧桐树旁,“总参谋长,到了。” 他沙哑说,“我错了。” 他或许没错。 可他自认错了。 尤其他在201的房门外,看着如此扎他心的一幕。 他坚信自己错了。 程霖面无表情倚着窗台,原本乌黑瀑布的长发,被病痛挫磨得蜡黄,她憔悴的眉目神形涣散,呆滞凝望着巷子叫卖山楂的小摊。 张世豪给她买的那串糖山楂,甜,甜得她晕眩,甜得她痴癫,甜得她咽了所有苦,依恋着他喂食更多的甜。 遗憾她穷其一生,也无福尝了。 她苟延残喘,吊着气息,等张世豪行刑。 他弃尸荒野,她难以瞑目。 墙倒众人推,她不许。不许他的仇家鞭笞羞辱他,她给他一冢坟,一个家。 关彦庭悄无声息逼近她,他梭巡屋子的每一角落,他寻不见任何瓶瓶罐罐的药。 程霖垮了。 她没了求生的意志,生存对她而言,无异于酷刑。 他的手试图抚摸她的脸,僵在了咫尺之遥的鬓角。 他的资格呢。 穷寇莫追。 他亲手粉碎了她仅剩的希望。 程霖注视着地板交缠的两缕影,她开口讲了数月来的第一句,“你迫不及待享受战利品了吗,哪怕你的猎物身染重疾,无味的鸡肋,你也不在乎。你蚕食我侮辱你多年的仇敌,沈良州凭什么衔金钥匙,而你千方百计的争,一度被他们父子打压,退无可退。你多狠,你赢了。沈良州屈居你之下,张世豪也将化为一抔尘土。关家从此是新贵,享尽朝贺拥簇。” “我遂你的愿。”程霖踉跄站起,一件件扒了衣裳,绒衫,棉裙,内衣,她一丝不挂赤裸,她虽削瘦孱弱,但白皙窈窕,到底是艳冠东北的交际花,韵味天成,一尝上瘾。 关彦庭甚至不曾反应过来,她便抱住了自己,她馨香的皮肤盛开着点点糜烂的溃疡,竟锦上添花,娇红明艳。 “关常委,怎么不动呢。”她鄙夷望着他别开的面庞,“正人君子,还是不敢了。你贪生怕死,你渴慕王权富贵,你自诩对我的深情,薄弱又可笑,你连我陪我死的胆量都微乎其微。” 她掐着他肩膀,隔着厚实的军装,她用力到全身在抽搐,连带着他,也跌跌晃晃。 “为什么?”她撕心裂肺的嚎哭,“到底为什么?厮杀快乐吗。关彦庭,你的今日,你快乐吗?” 她的质问像钢刀,像铁锹,像淬了毒的匕首。 他抬不起头面对她,他感觉她皮囊的炙热,她环抱着他的掌,蜿蜒的褶纹滚烫,薄薄的呼吸如游丝。 他心脏掀起狂风骤雨,疯魔而崩溃跳动着。 他懊恼。 他愤懑。 如果他没接近她,纠缠她,利用她。 在风月蛊惑、谋算、逢场作戏的罅隙,演得入了谜,滋生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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