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与情愫。 如果他仁慈些,不将她卷入关沈之战,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岁月静好?安稳无虞?嫁给她爱过的沈良州,抑或陪张世豪远走高飞。 他操纵着这盘棋局,他想了无数可能。 他却失算了她的顽固。 他以为,他在116客轮和火车放了张世豪一马,程霖不会恨他。 穷途末路,仓皇逃窜。 她哪受得了。 他明白了。沉迷名利场,浮沉在金钱漩涡的女人,一旦上岸,她的情爱,凶猛至极,是孤注一掷的,是令人绝望的。 关彦庭落荒而逃。 他承担不起,病入膏肓的程霖,那声声啼血的控诉。 关彦庭拥有两世。 一世狼狈,一世风光。 或者说。 一世寂寞。一世情动。 这一切,取决于他相遇程霖。 他记得。 张猛调查东三省仕途风流轶闻的那个黄昏。 他拆了档案袋,他的岁月,便在那一刻,轰然越轨。 他修剪圆润的指甲剥弄着纸张边缘,二八年华,桃之夭夭,女子秀发若隐若现,站在金碧辉煌的厅堂,流光溢彩的霓虹恍惚笼罩她面容,朱唇黛眉,碧蓝长裙,她妖娆莞尔,千娇百媚的姑娘依偎着她,唯有她顾盼神飞,风情万种。 仿佛他温习的诗词歌赋,画馆珍藏的秦淮河畔的烟柳卷。 他翻转相片,指腹涂抹着褪色的小字,“程霖。” 张猛说,“程霖非常不简单,东北权贵一多半与她有染,为她抛妻弃子却被她戏耍的不计其数,是硬茬子。” 压在她照片下的,是关彦庭最感兴趣的,他意味深长描画男人的脸,“沈良州的金屋藏娇,有意思。” 他那时并未预料,他余生都将与程霖纠缠,念念不忘,索而不得。 是他不甘割舍,是他执拗掠夺,是他渴望长留,是他情根初种。 而不是她。 傅令武夫妇曾劝诫他,这样复杂贪婪、做高官政客幕僚之宾的二奶,你娶了,自毁前程。 他厌恶旁人指手画脚,干预他的抉择。 他弃了温润儒雅的盔甲,笃定维护她。 大梦过境,幡然醒悟。 他不爱她吗。 他的爱冷漠,他的爱自私,他的爱浅薄,可他也非草木。 她像一束三月的暖阳,一簇四月的清风。 她坏得透彻,坏得发指,坏得坦率,不加掩饰。 她敢杀,敢闯,又揣着她的卑微,她一丝残存的天真。 她毫无征兆的融化了他孤寂的前半生,吹开他寸草不生的枝桠与藤蒂。 她哪里好。 关彦庭不清楚。 大约她有着和他母亲相同的惨淡过往,那双哀怨入骨的眼睛,他仓促铭记。此后漫长光阴,刻在了脑海。 他不能救赎母亲,也不能救赎她吗。 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十二月份的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这颠沛流离黑白博弈的世道,终究尘埃落定。 关彦庭迈出巍峨肃穆的军委大楼,一排铿锵的脚印烙在这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中央疆土,是他囊中之物,他欢愉吗。 他得到了什么。 梦寐以求的显赫门楣,东北三军耀武扬威的地位,他的悲欢离合呢,他的阴晴圆缺呢。 皑皑冰霜缀在睫毛,冷飕飕的。 他爬高眺望无边无际的长安街,“她呢。” 张猛窥伺他脸色,小心翼翼说,“按您的吩咐,殡仪馆烧化了骨灰,合葬张世豪的碑陵。” 关彦庭嗯。 他垂下眼睑,涩。 尖锐的钳子剜筋脉,他疼,无从发泄呐喊。 他诧异,原来,七情六欲泯灭的他,也会哭。 关彦庭伸手探出岗哨的石檐,溶蚀了。 落在某个人一生中的雪,无法全部看见,他将活在孤独与悔恨中,度过年复一年的隆冬。 番外2 阴差阳错 沈良州初遇程霖,是米兰的精心设计,烟花场所的妓子钓金龟,姑娘火了,场子顺风顺水,财源一泻广进,老鸨子米兰在黑龙江一炮打响,她培养的红牌功不可没。 水一样湿润浪荡的程霖,是艳冠三省的花魁。 她十六开苞,百万天价,震撼了卧虎藏龙的哈尔滨,一时成为众矢之的,达官显贵争先恐后包她,米兰深谋远虑,快销赚钱猛,昙花一现,皮肉生意这一行,从不少风姿绰约的美人儿,禽兽的胃口越钓着,越叼,越馋。 她藏着不卖,十里红妆锦帛,千万洋房豪宅,程霖动心了,她置之不理,拖了两年才将压箱底的宝贝捧在台面。 一夜之间,水妹的技艺春笋般汹涌鹊起,盛况不减,反倒踏破了门槛儿,招牌如此响亮,沈良州皆晓得。 瞒他? 皇门沈家,是吹牛逼的吗。 老子在东北位高权重,自己是公子哥圈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的二世祖,狐狸精猎艳发骚,他总是甩不掉。 他本想砸了场子,令这群不怀好意的老鸨子难堪,扼杀酒色暗算的不正之风,当他真正见了程霖,这念头便剔除了。 他记得六年前的那晚。 皇城会所流光溢彩,在纸醉金迷的霓虹深处,是模糊的幻影,是狼狈的劫数,他误了翩翩潇洒的三十五岁。 舞台上的姑娘,二八年华,艳惊四座。 她唱功不佳,舞姿也马虎,像南郭吹竽,混淆其中,她越是另类,越是讨喜,吃腻了山珍海味,看遍了胭脂俗粉,她的绝代风华,简直是致命的蛊毒。 她同样在茫茫人潮,认出了沈良州。 米兰千叮万嘱,这位爷,使出浑身解数,也别漏网。 相隔十米,各怀鬼胎。 她窥伺他眼底的原始的情欲贪婪,是征服猎物的与生俱来独属权贵的狂妄。 他识破这妮子图谋不轨,修炼道行短浅的小狐狸精,虚情假意,目的性极强的勾引。 他嗤笑,米兰的王牌,档次尔尔。 野心写在一举一动,趣意大打折扣。 非得抽丝剥茧,出其不意,才韵味悠长。 半小时后曲终人散,他不由自主追随着收网的程霖,她不言不语,不慌不忙,显露了她的手腕,牵着他情不自禁掉入了她的风月陷阱。 他喊留步。 程霖背对他冷笑,走得更快。 他倏而起身,“老鸨子。” 米兰哎呦了两声,“沈检察长,刚瞅着您,您是稀客,什么风儿…” “少他妈废话。”二力揪着她胸罩扣子,“那个搔首弄姿的小娘们,合州哥口味。” 米兰故作糊涂,“我的姑娘都会搔首弄姿,沈检察长看重的,是几号?” 沈良州脱口而出,像驻扎在记忆中千回百转,他忘不掉,又奇怪她何时闯进他的脑海,“她的左眼尾,长了一颗红痣。” 米兰拍手笑,“程霖啊,巧了,喏。” 她努嘴,“排着队呢。咱的水妹呀,下面有黄河!” 这场攀龙附凤的诱惑,沈良州栽了。 程霖是他的命中注定。 是他的意料之外。 这姑娘刁钻,花花肠子多,不露声色的争风吃醋,惹了她,她装可怜,卖无辜,哄骗所有人,下一秒便创造良机兴风作浪。 他诧异她精湛的演技炉火纯青,娇滴滴的,梨花带雨的,嘟囔着委屈又撇得干干脆脆,她拿捏男人最脆弱,最深刻,最不易挖掘的情绪,他若非一早悟透了她的面目,保不齐就上当了。 事实证明,沈良州终究没挣脱她的魔咒。 他喜欢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他生命里的情妇,走马关灯。 逢场作戏不免动过情。 他唯爱过她。 爱得很隐晦,很僻静。 爱得谨小慎微,爱得自持。 许多触及不到的时刻,他也曾为她失控,为她暴露隐藏多年的皮囊,文娴试探提及她名字,只是名字,他撕下伪装的纨绔而冷血的面具,掀翻了茶几,砸碎了他名义的家。 他盛怒掐着她脖子,“你他妈敢打主意,老子废了你全家。” 他满嘴的酒气,无非是神志不清的醉鬼。 可那刺耳的警告,莫名其妙的便插在了文娴的心尖。 她凭借妻子的敏感与多疑,笃定了自己的丈夫不为人知的深渊里,豁开了一道狭窄而温柔的口子。 叫程霖。 沈良州连夜离开了那令他窒息的,烦躁的围城。 呼啸的西北风刮得枝杈嘎吱响,他意识到什么,“我的心思,她哪来的一清二楚。” 二力支支吾吾,“程小姐特殊,嫂子不傻。” 沈良州第一次有些发抖,他燃着烟卷的手指,在眉目处焚烧澎湃的火海。 他畏惧。 沈国安,文娴,潜伏在暗处其他容不得程霖的敌人。 他赌不起。 他愈发的凉薄,薄情,薄幸,薄义。 他宠爱乔栗,宠爱王苏韵,唯独不宠程霖。 他怀里的花骨朵啊,似乎开不完。 10月27日黑龙江省政法委四次会议在哈尔滨市召开,沈良州以书记身份首次主持全局,省公安厅、检察厅、司法厅统一汇报张秉南一案时,挑挑拣拣断断续续,择了涉及程霖的部分,期间谁疏忽吐出了她,整个会议厅顷刻鸦雀无声。 沈良州呆滞的视线定格在窗外的一株梧桐,他缓缓离席,向会议桌的下属鞠躬,他们瞠目结舌,纷纷惶恐起立,“沈书记…我们受之有愧,办案是工作嘛,您折煞我们了。” 他无动于衷,“程霖,在我任职市检察院检察长时,是我的情妇。我从没对谁承认过,我嗜好功利,粉饰太平,我懦弱,也自负,我维护颜面,维护锦绣前程,这辈子,我说的真话寥寥无几,现在或许不合时宜,但我应该坦白。案件陈情中,司法厅郑厅长定义她为妓女,女匪,我否决。她是我沈良州毁掉的,一个活在利用交易中被牺牲的可怜女人。” 他仰起头,毫无征兆的夺门而出。 秘书扶了扶眼镜框,“抱歉,诸位领导,沈书记在会议前五分钟,收到了程霖女士去世的噩耗。沈书记自登位以来,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请允许他,偶尔任性卸下官服,处理一点私事。” 众人恍然大悟,程霖归西了。 那个众所周知,芳名远播的交际花,终结在她轰轰烈烈的二十三岁。 酒店这条回廊,四百多块砖石,一步踩两块,区区两百四十步。 风尘仆仆赶了一夜路的沈良州徘徊在201房外,始终没勇气迈进那扇门,他明知她撒手人寰,明知她满腔仇怨,明知她以纱巾盖面,与收尸的他,抑或是关彦庭死生不复相见。 他按捺不住。 他违背她的遗愿,只求见她一眼。 此生的最后一眼。 他逼近了,却仓皇无措,迫不及待要逃。 逃到天之涯,海之角,他灌了铅的腿,钉在和她咫尺之遥。 二力说,“身子凉了,咱路途耽搁太久了。” 沈良州如坠云端,他神情恍惚踏进房间,昏黄的夕阳洒在狼藉的床铺,帘子遮了一半,槐树夹着风摇曳程霖的裙摆,白嫩的槐花缀在她眉尾一粒朱砂痣,嫣红胜血,刺痛了他。 她安详恰似一叶扁舟,泊在静谧的彼岸,无关尘世黑暗,无关杀戮,无关欺凌,无关阴谋。 她了无牵挂,攥着一枚黑骷髅,五指紧紧地,掰也掰不开。 溶于骨血,由她带去黄泉。 她枕着张世豪的骨灰,留下一沓钱币,钱币上摆着一张纸条,一行小字:感谢好心人,焚我同葬。 她不愿。 即便走投无路,她也不愿哀求他们任何一人。 沈良州颤栗着,揭开那团吹落了三分之二的方帕,她血色尽失的铁青面容,笼罩着细弱的尘埃,她不哭不笑,无喜无悲,他寻觅着,他忘乎所以的梭巡,哪怕一丝一毫,她的脸上,再无关乎他的一星半点。 她舍弃了。 他明白。 她质疑,他所谓念念不忘的,是他没得到。 他来不及告诉她,他辗转反侧的,是他后悔了。 他弯曲的指节蹭过她凉透的面庞,“你憎恶我吗。”他拿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抽,一下又一下,她软绵绵的,她连打他发泄,了他一桩酸楚,都不肯。 “我对不起你。” 他哆哆嗦嗦的轰然倒塌,不能哭,不能让这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官场,察觉他的软肋和悲伤。 但穿心的针,哪里饶恕他。 钝痛。 他品尝过一万分的疼,未曾尝一分肝肠寸断的痛。 他手掌依然滚烫,是当初捂着她的温度,他胸膛仍炙热,也是他拥着她的狂野,他无法换回她的呼吸,她一声娇憨的良州,甚至不了解淌在衣衫的泪滴来自谁的崩溃。 她走得干脆。 走得无所眷恋。 她爱了别人。 她笑看这荒谬的角逐。 二力刚挂断对讲机,房间传出歇斯底里又压抑的哭声,他一愣,悄无声息推开门扉,沈良州双膝跪地,他匍匐在床畔,握着她枯瘦的手,嘶哑的阿霖,嘶哑的求你回来,仿佛山林的晨钟暮鼓,那一刹,他不再是残暴不仁的州哥、运筹帷幄的沈厅长;不再是铁骨铮铮的三司丰碑、天之贵胄的太子爷,仅仅是一名憾失所爱的七情六欲的凡胎。 二力站在床头,他注视着骨灰盒张世豪的遗像,他在笑,轻蔑的笑,他输了。 他的确战败。 但他拥有程霖。 而程霖,是胜了的活着的人,最大的求而不得,最遥不可及的窗前明月。 沈良州被折磨得涣散麻木。 他跪坐在干涸了血迹的瓷砖,生怕扯痛了长眠的她,捋着一迢迢发丝,“从前,我占得先机,什么都不缺,女人就像湖泊里的鱼,怎么跳,蹦不出。我高兴了喂一抔食,厌弃了不管她死活,打捞扔掉。世人说张世豪混账,我比他浑,他夺了程霖,赔了性命给她。她在我身边两年,我给了她什么。一身绝望的瘀痕。后来,论情,我赢不了张世豪,论势,我争不过关彦庭,我只能在她咽气了,偷偷看一眼。” 他连光明正大的资格,也被剥了。 河北毗邻北京,对东北这滩污浊的水忌惮防备,沈良州是巨贪的虎崽,他的岁月并不好过。 他想,若程霖在,他会不好过吗。 他不会。 他的无趣,寂寞。 是这世上,再无程霖。 再无像她的女子。 庭院的警笛,一串串此起彼伏的嘶鸣,二力直奔窗台,他拉开窗帘观望,压低声音说,“沈书记,关彦庭的警卫员张猛车停在楼下了,咱撤吧。” 沈良州握着拳头,他是懦弱。 他根本不配。 他抬起涕泗横流的的脸,从西装口袋内迅速掏出一枚戒指,戴在程霖的无名指,他的唇贴着她了无生气的发紫的嘴角,“欠你的。” 晚了。 该给她的,倘若早一些,是否结局不一样。 他穷尽一生,也愿买一颗允他懊悔的药,可惜,他无处索取。 罪与救赎,爱与恨,他自认操纵一切,抵不住造化弄人,阴差阳错。 沈良州坐在车内,只觉无比倦怠,自古成王败寇,他得偿所愿。 他和关彦庭,是近乎颠覆了整个仕途的博弈的幸存者。 他在东三省只手遮天,他养精蓄锐,与凌驾头顶的关彦庭殊死搏斗,他不罢休的。 他终有一日权倾朝野,雄踞在金字塔尖俯瞰苍生。 非黑即白吗?不,他颠倒黑白,照样是振臂高呼,他指鹿为马,八方臣服。 他快乐。 他荣耀。 千万个午夜梦回,沈家贫瘠荒芜,他挚爱的程霖,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颦一蹙,惩罚他余生不宁。 他阖住眸子,眼角皱纹淹没在湍急肆意的水雾中。 他是孤家寡人。 她的诅咒成真了。 ——阿霖,你是这天下,最狠毒的女子。 番外终 在劫难逃 中央的阅兵仪式十月初横渡天安门,关彦庭任陆军统率后,三军仪仗在十一月四日又操办了一场。 京津冀三市海陆空少将以上军衔出席观礼,关彦庭的坦克车穿梭在冗长鼎沸的长安街,两旁的军队擂鼓参天,撼动着四面八方朱墙碧瓦的楼厦。 副官候在终点炮塔,搀他迈下车门,他眉宇藏着倦怠,眼窝乌青,半晌才接过毛巾,擦拭着霜雪融化的露珠,“有事。” 副官讳莫如深的语气,“明天是十一月四日。” 关彦庭动作一滞。 张世豪行刑的日期。 他目不转睛睥睨巍峨连绵的车队,“北京有官员试图翻案,是吗。” “张世豪侵占东三省,混出了名堂,虽然不巴结,不投诚,但也懂官场拉帮结派的生存之道,偶尔联络达官显贵,入幕之宾的差事,他也做。京官有几位是他船上的党羽,保护伞敞了十来年,生怕他吐口,给舱阀凿窟窿,上窜下跳的运作。” 关彦庭波澜不惊,“有成效吗。” 副官窥伺他,“刀下留人,何其艰辛,京官也不是万能的,再者他死了,不见天日的内幕石沉大海,这些孙子巴不得他完蛋,又顾忌置之不理惹恼了他,他锱铢必较,我看疏通是假象,催化市局夜长梦多,尽快处决他,十之八九是真意。他黑得彻底,洗白无望,这一枪子儿,没跑儿。” 张世豪出殡了,这伙狼狈为奸的禽兽才高枕无忧。 关彦庭揉捏鼻梁,“霖霖还是不肯治疗。” 提及程霖,副官脑袋嗡嗡地,“关太太固执,咱的兵闭门羹吃了不止十次。破口大骂,极不中听。总参谋长,随她吧,就算来硬的把她捆去医院,她一心求死,咱能看顾多久。” 守天荒地老,容易吗。 于关彦庭而言,容易。 他本就孤家寡人,漂泊浮沉,他遇一束光芒,像大西洋与陨石擦肩而过,穷其终生兜兜转转,未必如愿。 “她的大限,我不想知道。” 副官说明白。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鱼肚白悬挂在树梢,程霖第一个赶到了刑场。 病痛折磨得她淋巴溃烂,瘀斑丛生,合身的裙子也皱巴宽松了,她瘦小嶙峋,昔年的风华绝代,潋滟媚骨,在她面庞寻觅不到半分踪影,她踉跄扶着一棵树,哆哆嗦嗦涂抹着唇角的脓疱。 军用防弹车押赴张世豪通行铁门,后厢拉开,程霖攥拳,她下意识扣住灌满子弹的64式,她绸缪殊死一搏,她救不出丈夫,总能毙掉一拨泄怒。 当她真切看到张世豪,他灼烈的不屈的反叛的斗志,熄灭于这野岭荒丘,她罢休了。 送他一程,不该让他提心吊胆,崩溃无助。 他千方百计护她周全,她何苦践踏他。 他的命,他哪里是不要,无非是一命换了一命。 “中国红A级通缉犯张秉南,籍贯河北省安新县,10月22日遣回原籍拘禁,今执行死刑,验明正身。” 武警敬礼,拆了铁锁和手铐,持枪特警摘掉张世豪头颅罩着的黑袋子,刺眼的扫描仪梭巡,他岿然不动,气度凛冽,面无惧色。 他曾经是多么纵横驰骋,高高在上,此时仍是轻蔑藐视姿态倨傲,死神咫尺之遥,他无动于衷,不卑不亢,程霖告诉自己,她没爱错人。 她爱的男子,是她二十三年起起落落,最好的男子。 她相距他区区一百米,她奔跑,抑或是呐喊,她只需两三分钟,便能扑入他炙热的胸膛,与他缠绵相拥,却云泥之别,犹如千山万壑。 程霖难以抑制往前冲了几步,被驻守的官兵立刻阻拦,“程小姐,以防暗伤,退至围栏后。” “滚开。” “程小姐…” “我命令你滚!” 她拔枪抵在官兵的咽喉,“狗仗人势的下作东西,你这样的贱种,我少说也碾了七八条,我没活头了,你不长眼,就挡着我。” “程小姐!您冷静些,私闯刑场是违法的,行刑后,会允许您进入收尸。您争这几分钟毫无意义,该留的,留不住。” “我陪我丈夫死你也拦吗!” 程霖急火攻心,她几乎要开枪了,就在她和官兵对峙的工夫,特警举牌吹哨,呜呜的长鸣划破云霄,程霖蓦地愣在原地。 张世豪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臀部,他面朝颓废的残垣,他没转身,也没发现程霖。 他心知肚明,一分钟,半分钟,九秒钟。 他即将咽了呼吸,僵了心跳,凉了温度。 他无法深情款款触碰她,亲吻她,他对这个世界从此的悲欢离合,爱恨风月一无所知。 他不畏。 他不眷恋。 他丧在这片荒芜的刑场,失去拥有程霖的未来,他还执拗什么。 水平在后脑勺的扳机叩响霎那,他闭上眼。 他亏欠她太多。 在驶向石家庄的列车,她累极了,她窝在他怀中,他望着她脏兮兮的脸,他幻想着,往后余生该如何补偿她。 她命苦。 十六岁前做妓。 十九岁前委身沈良州,做依附他的宠物,胆颤心惊的笼中雀。 她的自我呢。 她的尊严呢。 她不配一份属于她的纯粹的情爱吗。 她不过是千千万万误入歧途,想拼出贫贱的沼泽,不知所措的姑娘。 谁善待于她。 谁珍惜她。 谁在漫漫长夜,寒冬腊月,为她披袄取暖。 没有。 他们在嬉笑怒骂,醉醺醺的撕扯她的衣服。 他在所不惜。 哪怕蚕食他的理智,敲碎他的脊梁,溶蚀他的血肉。 “砰——” 他皱眉。 “砰——” 条子又补了一枪。 黑暗。 是仓皇的,没了光明的黑暗。 程霖听见自己一声歇斯底里的世豪,你等我!大幅度的颤抖着,他在她朦胧的视线里轰然倒塌,蔚蓝澄澈的天空无边无际,是北国才有的秋末。 程霖未掉一滴泪。 她不愿让幸灾乐祸的旁人瞧笑话,躲在暗处的罪魁祸首准备复命,她偏傲骨嶙峋,张世豪的妻子,永不低头。 她跪倒在地,像一尊了无生气的泥塑。 嚎啕。 她多渴望旁若无人的嚎啕,撕心裂肺的嚎啕。 哭着,好歹轰轰烈烈的哭着,将不公王法哭得瓦解,将肮脏的世道哭得分崩离析,她发觉她麻木了,连心跳也在张世豪击毙的一瞬,戛然窒息,毁于一旦。 她爬行着,一厘,一尺,半丈,她的脚拖出一串蜿蜒的足迹,沙土凌乱旖旎,那么长,那么深,那么惆怅,那么迷惘,那么绝望。 她终于历尽千辛万苦,爬到他身旁。 他睡了。 他太累了。 她小声唤他名字。 她低低哀求,“你答应我啊。” 她吵着吵着,莫名咧开嘴,是他的血。 流淌过耳畔,颅腔,脖颈。 蔓延在她膝盖。 她不信。 子弹好残忍。 小小的一粒,怎就夺了她挚爱的男人。 无声无息的啜泣转为天塌地陷的闷哭,程霖指尖雕琢着张世豪弥留的模样,一笔一划。 她不觉得他狼狈。 他英姿勃勃。 在她眼里是。 永生永世是。 她飞快摊平方帕,轻轻整理着他狼藉污浊的皮囊,他喜干净,这王八羔子啊,到了地下,巫蛊河畔一照,他脏兮兮的,一定会怪她。 相爱的时间,太短,太短。 梦沉,苏醒。 尘埃落定。 她来不及在沈良州的旧事中脱胎换骨,她算计了张世豪这么多年。 她不敢回首,再迟一些,她唯恐这短暂的时日,都虚无缥缈,她会发疯。 发疯她后知后觉,发疯她多么对不起他。 她裹着他的手,贴着冰凉的抽搐的面颊。 倘若有来生,张世豪。 你躲着程霖,我追着你跑。 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雾蒙蒙的。 水湮没了天地。 她抚摸着他紧闭的眼睛,凌乱的发,他含着她的泪,她掌心一片濡湿。 他安详吗。 不。 她清楚。 他放不下她。 他不想撒手。 他本可以流亡四海,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安家。 她恨那该死的承诺。 她恨她自己。 她分明是他存活的希望,他天涯海角的记挂。 却变成荼毒他的鸩酒,割裂了他的残生。 张世豪对程霖食言过。 带她去温暖的南国。 这一次,他赌注性命,也绝不。 “世豪,我背你回家。” 程霖单薄的身子支撑不起一具尸体的沉重,他不再体谅她,不再疼惜她,他全部的分量担在她肩膀,欺得她弯了腰,寸步难行。 她咬牙扛,一步一趔趄,三步一摇晃,枪洞干涸的血又涌出一滩,淅淅沥沥的滑落在苔藓粗糙的山石,她嗅着腥味,狰狞的五脏六腑痛得天昏地暗。 维护秩序的武警有些怜悯,上前截住她去路,“程小姐,我们安排车辆护送您。” 程霖仓促停了步伐,她利落舔干了下颔缀满的泪痕,“哪一位的指示?” 武警踌躇片刻,“关总参谋长。” 她恍然大悟,“吃肉的老虎,也有善念大作,吃素的仁慈了。有劳他记挂,你转述一句话。” 她架着张世豪的身躯,从容不迫注视着刑场的六名侩子手,惊涛骇浪,流言蜚语,压不垮她的风姿绰约,“张秉南无罪!他未戕害无辜百姓,未残杀妇孺,他背负的血债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他们死有余辜!冠名堂皇的名头,是条子迂腐窝囊,你们只会龌龊用刑,栽赃诽谤,贪生怕死。受万民称颂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报应不爽,天道轮回!我程霖用鲜血立誓,甘愿生生世世为畜生,诅咒你们晚节不保,断子绝孙!” 她的咆哮气吞山河,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山坡,林野,公路,云霄,她凛冽的脸孔是一腔鄙夷,怨恨,讥讽,震撼得条子竟有几分惭愧。 “程小姐…您还年轻,关总参谋长长情,您的前途锦绣,怎就想不开呢。” 程霖狠狠一踢,踹在武警的腹部,“他的车,脏了我男人。” 她吃力拖拽张世豪,脸色涨得红紫,小心翼翼越过土坡,越过坑洼和荆棘,她几番要摔倒,又英勇站直,他的裤腿未曾沾染一丝灰尘,她让他干干净净去阎罗殿。 下一世,堂堂正正。 武警目睹这一幕,她走了很久,久到日上三竿,她才勉强下了山,她的身影缩成小小窄窄的一团,她累了便坐下歇息,歇够了,再爬。 自始至终,背上的张世豪,不染纤尘。 程霖在火葬场,收到了一封信。 张猛亲自交付她手中,他叹息,他说关总参谋长选择了一块西郊陵园的墓地,程小姐何必 恨他,人人皆有苦衷,高官也不例外。 程霖呆滞望着火炉,“黄市长和公安厅华厅长的孙儿华姗姗,两月后将成为和我同类的艾滋病患者,石家庄偌大一座城市曝出丑闻,有趣吗。”她偏头,“是我传染的呢。” 张猛一怔。 她猖獗大笑,“我的五滴血,杀伤力如此大。可惜呀,关彦庭和沈良州逍遥法外,他们若陪葬,我不知多欢喜。” 关总参谋长和沈书记,都不舍您。 这句话徘徊在张猛的舌尖,终是欲言又止。 算了吧。 散了吧。 忘了吧。 程霖捧住张世豪的骨灰盒,买了一支刃面儿锋锐的匕首和一瓶安眠药。 她洗了澡,换了新衣裳,合拢窗帘,躺在床铺毫不犹豫割破了手腕。 血流如注的时候,她忍着晕眩,打开张世豪的遗言。 小五: 行刑前的傍晚,夕阳温柔好看,它洒在寂静生锈的铁窗,像你瀑布的长发,环绕着我的手。 狱警问我,有什么遗憾。 我想了很久,我的遗憾是你。 也仅是你。 我回忆起初次见你,你倚着霓虹闪烁的回廊。 那么多女人,我一眼发现你。 你背对我,烟雾烘着你,你无比模糊,哼唱一曲陌生的歌。 是我劫数难逃。 我这辈子,值得,也不值得。 我辉煌过,也落魄过。 从卑贱的地痞,挣扎出泥潭,招兵买马,在熊熊烈火的深渊一去不复返。 我回不了头。 如果平安无恙,我会为你抽身。 可跌下金字塔的我,仇家遍地,暗箭射向我的软肋,我唯有继续。 张秉南是悲惨的。 张世豪是快乐的。 我所有的美好岁月,都起始于你。 小五。 当你握着这封信,我已经不在人世。 我庆幸,生命的尾声,我不糊涂,不懦弱,不躲避。 娶你为妻。 圆了我一切牵挂。 我们做了七天夫妻。 我从未履行一秒钟丈夫的责任。 我在牢狱中,你在牢狱外。 我想,我是否错了。 你要嫁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呼风唤雨的胜者。 而不是阶下囚。 我太自私。 我捆绑了你,却不能给你永恒。 原谅我自私。 黄泉路,我替你降服欺辱你的恶鬼。 几十年后,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的程霖,记性很糟颠三倒四的程霖,再不会有谁为你痴迷,爱慕你的容貌,你别怕。 我在奈何桥尽头接你。 你说你不后悔。 我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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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做的女海王(NP H)
重回六零年代
爸!请正常点
猪肉西施她,干活比杀猪还丝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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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风月
要跟我一起炒个cp吗
(快穿)今天反派黑化了吗_御宅屋